托尔斯泰大地崇拜危机中的安娜形象塑造
2018-02-09张中锋
张中锋 刘 美
列夫·托尔斯泰是一位有着浓厚的农民意识作家,由于长期生活在乡村环境中的原因,作家天然便具有一种大地崇拜情结,因为大地为万物之母,繁育万物,生生不息,令人虔敬,更何况俄罗斯那广袤无垠的大地,温情脉脉的宗法制,因此,托尔斯泰具有大地崇拜情结是可以想见的。对大地的崇拜意味着对生命力的崇拜,对生命力的崇拜一方面意味着对力量的崇拜,对健康体魄和充沛精力的肯定与赞许;另一方面意味着对生殖力的崇拜,即对生命的繁衍和对生生不息的渴望,而这又是和宗法制生活方式相关联的,因为宗法制生活强调家庭,而家庭正是生命最好的“孵化摇篮”。正是由于此,托尔斯泰笔下的理想人物在外在肉体上必然是健康(健壮)的,生命力也必然是旺盛的,并由此带来精神上的真善美,即所谓有健康的身体才会有健康的心灵,反之身体枯瘦病弱,其心灵也必然是空虚的、假恶丑的,对此,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托尔斯泰视“肉体像精神一样,也是彼岸的”[1]102,这一判断是较为准确的。因此,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对安娜形象的塑造,就是作者在这种近乎质朴的理念支配下进行的。但是,随着现实生活中乡村经济上出现了难以解释的日益凋敝,以及在文化观念上的滞后和匮乏,这就使得作者对大地的崇拜渐渐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发生了信仰危机,于是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健康的身体,日渐变成了欲望的身体,追求自由的个性也就变成了无缘由的任性和偏执,最终导致自杀悲剧的发生。但正是作者信仰危机的发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生命力张扬的止步和向保守的宗法制观念的退步,这既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在塑造安娜形象过程中在方法上注重身体所起的作用,及其由此所形成的内在矛盾,又让我们看到了作者保守的宗法制女性观所起的消极作用,即安娜由“不自由,毋宁死”,变成了“非贤妻良母,就得死”的遭罚结局,可见“申冤在我,我必报应”的“我”不是上帝,而是托尔斯泰本人。这里所谓的“宗法制女性观”,即把女性限制在家庭里,她们没有个人权利,只有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生养子女的义务。本由健康的肉体导致健康的心灵,却变成了健康的肉体导致健康的繁育能力,女人最终变成了一架生育机器。至此,托尔斯泰的女性观就变得难以理喻的保守了。
一
安娜与弗龙斯基之间的爱情发生,并不像一般所理解的是受资产阶级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而发生的,就像《简·爱》中的简·爱与罗切斯特,《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与达西一样。在托尔斯泰看来,他们之间的爱情发生与个性解放无关,而是与他们有着健康(健壮)的身体有关,因为只有具有健康(健壮)的身体,才能使两性产生相互吸引的强烈欲望,实现人类的正常繁衍,而这一切又都是与作者对大地的崇拜情结相关的。因为托尔斯泰崇拜大地,必然崇拜生命力和生殖力,也必然看重男女之间的相互结合,从而实现繁衍生息,这就符合了托尔斯泰的宗法制理想。在宗法制社会里,物质的生产和人的生产是被放在同样重要地位的,甚至后者比前者还更重要。在作者看来,身体健康(健壮)就是生命力旺盛,就代表着真善美,就会产生美好的品行,反之,身体瘦弱病态,就会产生假恶丑的性情来。托尔斯泰这一看似近乎幼稚的朴素观点,不自觉地暗合了资产阶级有关对女性解放的意识形态,因为这种意识形态也是注重个性的张扬和个人价值的实现。个性的张扬也即生命力的张扬,尽管托尔斯泰本人在言行中常常表现为对资产阶级价值观的否定上。
正是托尔斯泰具有这样的观点,所以他才在塑造人物上注重人物的“肉体”,具体表现为女性肉体是否“丰满”“丰腴”,精力是否旺盛;男性是否“健壮”,是否有风采。先来看看托尔斯泰对于安娜的描写吧。在弗龙斯基的眼中安娜是怎样的女性呢?这可以从车站他与安娜的相遇中看出。“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弗龙斯基走进了车厢。”[2]80-81
弗龙斯基所说的“一股压抑着的生气”和“过剩的生命力”,这就是安娜身上那健康的身体所释放出来的旺盛的生命力,它成为安娜导向真善美品行的“物质基础”。接下来作者写到了安娜的精、气和神,即使结婚多年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八岁孩子的安娜,但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未婚女郎。在基蒂眼中,“安娜……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但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界是基蒂所望尘莫及的”。[2]94在这里,作者特别指出安娜具有“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是基蒂所没有的。“诗意的境界”是指一种美好的境界,是一种自由境界,肉体作为物质的世界和“诗意”作为精神的世界,在这里达成了一致,形成了和谐。基蒂也是很美的,但是基蒂的身材是“苗条”的,而不是像安娜那样是丰满的、丰腴的,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在托尔斯泰看来,基蒂显然没有安娜更“健康”,更富有“生命力”。另外,安娜并没有听从基蒂在穿着上的建议。在舞会上,基蒂“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看上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圆的肩膀全露在外面。……现在她才了解到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总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绝不会引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2]103-104可见安娜身体是多么健康,“象牙雕刻的”骨肉丰满,这样的人才能具有真善美品性。但接下来基蒂也看到了另一个安娜,一个并非只是真善美的安娜。“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残酷的东西。……是的,她身上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2]109这显示了另一个安娜,就是“恶”的安娜。这里的“恶”不是伦理的恶,而是自由的恶,是安娜对自由意志实现所表现出来的,是对世俗道德的抛弃,是对强烈个性的表达与张扬,这也恰恰是安娜之所以打动弗龙斯基并使其离开基蒂的深刻原因(也启发了弗龙斯基摆脱过去的“花花公子”处境而成为一个具有高尚情感的男子)。同时,由于生命力的张扬也伴随有欲望的实现,而欲望则是恶的。基蒂虽然是一位漂亮姑娘,但她达不到安娜所具有的魅力,主要原因是基蒂的“肉体”过于“单薄”,性格过于单纯,她缺乏生命力受过压抑的生活经历与经验,她对弗龙斯基的“爱”更多是一种虚荣心作祟(在内心她更喜欢列文——一个敦厚和淳朴的贵族青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蒂所追求的仍然是充满和谐的古典美,而安娜对个性的张扬是一种现代美。现代美就是反和谐的、激烈冲突的,它是个性张扬和欲望实现过程的必然表现。尽管托尔斯泰可能不太了解什么是现代美或资产阶级个性,但他对塑造人物上的“肉体”很看重,这使他不自觉地肯定了恶的价值。在列文的眼里,基蒂也是很美的。但基蒂的美更多是大自然赋予她那个年龄段的女人所应具有的青春美,基蒂不过是一个打扮时髦的标致女孩儿罢了,何况她“身材的纤美”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力,是赶不上安娜身体丰满丰腴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力之旺盛的。
另外我们还要看到两者生活环境的差异,安娜生活在彼得堡,基蒂生活在莫斯科。相比较而言,彼得堡是欧化的大都市,托尔斯泰让安娜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深受欧风美雨影响,自然要追求个性满足了;相反基蒂生活在莫斯科,莫斯科是一个俄国式的大庄园,自然这里宗法制生活气息比较浓厚,基蒂自然也就比较古典了。看来托尔斯泰对女人生活环境的设计,也是颇具匠心的。
二
安娜虽然美丽美艳,但她平时生活比较检点,婚后八年的彼得堡生活并没有什么绯闻发生,可是偶然来一次莫斯科的安娜却如老房子着火般地爱上了弗龙斯基。那么弗龙斯基是个怎样的人物呢?这在列文的眼中得到了展示。“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十分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和果决的面孔。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宽舒的、崭新的军服,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2]66这样的描述显然突出了他的“强壮”“健壮”,既然如此就说明他生命力旺盛,就说明他为人真诚、敢爱敢恨。作品中的弗龙斯基对安娜的表现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弗龙斯基之所以离开基蒂,是因为基蒂不如安娜更有魅力,尽管后者是一位有夫之妇。应该说弗龙斯基也非等闲之辈,他能认识到安娜的美并与过去的生活决裂,也是不简单的。平心而论,弗龙斯基也在追求爱情,也在摆脱一般婚姻的庸俗,他虽然不真正理解安娜,但他对安娜的感情一直都是非常忠诚的,并为安娜放弃了原本很好的政治前程。从根本上讲,弗龙斯基没有丝毫玩弄感情之意,因为弗龙斯基为了安娜曾两度自杀,第一次在安娜重病后开枪自杀(未遂);第二次在安娜卧轨后弗龙斯基选择了到前线帮助塞尔维亚人和土耳其打仗,其实这也是自杀的方式,因此我们有些学者用了“花花公子”一词就简单地把弗龙斯基打发了,显然有失公允。至于安娜和弗龙斯基之间缺乏理解和沟通,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只是“肉”的相吸,与“灵”没有多少关系,这就是我们在书中很少看到安娜与弗龙斯基有“谈情说爱”的精彩对白的缘故了。同时,虽然弗龙斯基肉体也很强健,但比起安娜来还要弱一些,这就是为什么弗龙斯基一直在接受安娜的影响和“启蒙”之故了。当然,弗龙斯基世俗之心最终难泯,并销蚀了爱情。
与之相比,卡列宁则是一个衰老干瘪的老官僚,他长着两个扇风耳朵,说话尖声细气,阴阳怪气(自以为幽默风趣),这样的身体怎么会生长出真善美的性情来,只能产生假恶丑。事实上卡列宁无论在官场还是在生活中,他都是虚伪的、做作的。不管怎样,卡列宁在大自然的审判台上,他已经毋庸置疑地成了被告,因为他和安娜的婚姻结合是违背自然的,违反人性的(尽管他也偶发怜悯,但还达不到爱的程度,也达不到持久和自觉)。安娜控诉卡列宁道:“是的,卑鄙龌龊的东西!除了我谁也不了解这一点,而且谁也不会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说出来。他们说他是一个宗教信仰非常虔诚、道德高尚、正直、聪明的人;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所看到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怎样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我身体内的一切生命力——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我不是尽力,竭尽全力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吗?我不是努力爱他,当我实在不能爱我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么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2]381-383虽然这种道德不是社会的,但却是自然的,而人正是大自然的产物。这是在托尔斯泰大地崇拜情结的视野下,作者为安娜所做出的必然选择,其悲剧也必将是对社会上反人性反自然现象的强烈批判。
三
托尔斯泰这种对生命力的极度张扬固然高扬了人的主体性,即要尊重人的自由、个性和创造性,但是这种张扬本身也存在着一定的弊端,这便是作为抽象的生命本身不仅包含着自由个性等精神维度,还不可否认地存在着肉体欲望等物质维度,前者使安娜变成一个果断的、真诚的、光彩照人的女性,而后者则使安娜沉迷于对欲望的满足中,难以自拔,并把安娜变成了任性、偏执、嫉妒,并伴有轻度歇斯底里症的女人,这是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的。其实生命力较强的弗龙斯基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能为爱情舍弃一切固然可贵,但是当爱情陷入一种欲望重复的满足时,弗龙斯基也陷入了困境。按照叔本华的理论,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就空虚,摆脱空虚就只能走向社会,像他们原来所否定的东西妥协,然后恢复自己的世俗生活,甚至庸俗生活(作者借助列文的政治观,所有改革都是不必要的、政治机构都是多余的,因而也都是庸俗的)。对于安娜来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社交界的大门已经对她关闭了,她又不可能向卡列宁低头,因为安娜是真诚的,那么接下来她只好紧紧抓住弗龙斯基,就像一个落水之人抓住几棵救命稻草一样,爱情的自由变成了爱情的专制,爱情的浪漫化,变成了生活的必需品,难怪昔日卿卿我我的弗龙斯基感到安娜不再可爱,而是可怕,成了束缚。当弗龙斯基逐渐觉得爱情成了累赘时,他便走向了社会,走向了事业,而这恰恰是他原来所鄙视的。社交界对弗龙斯基的大门是打开的,因为弗龙斯基并没有抛弃家庭义务的过错,更何况在一个男权社会里,男人所有的做法似乎都是可以谅解的,因此,弗龙斯基很快在农业现代化的经营上以及在贵族政治选举上,开始崭露头角,几近春风得意,并要求安娜和他正式结婚,这样安娜就陷入了更大的失望与空虚之中,因为安娜已经看出了情人弗龙斯基正在向世俗化、庸俗化生活逐渐妥协的危险。可以说在反媚俗这一点上,安娜仍然是清醒的。
如果安娜与卡列宁离婚成功,然后再和弗龙斯基结婚,之后恢复社交生活,而弗龙斯基也事业有成,那么对安娜与弗龙斯基来说便是令人称羡的爱情大团圆结局,小说这样写也未尝不可。但是这种处理人物的方式和结局安排只能说是欧洲式的,是夏洛蒂·勃朗特式的、简·奥斯丁式的、狄更斯式的,而非作为俄国作家式的,特别是并非托尔斯泰式的。那种代表着生活幸福的大团圆结局欧式小说,在托尔斯泰看来不过是欧洲中产阶级庸俗生活的理想化处理,是对生活本质和生命本身的背离。对于一个俄国作家来说,真正的幸福不是生活的富足,而是找到生活的意义。作为纯粹俄国作家的托尔斯泰来说,安娜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虽然富足,尽管她把意义仅仅归结到爱情上,还是自杀了;列文找到了生活意义———为上帝活着,便找到了幸福,虽然农业经营几近破产。因此,托尔斯泰只允许已经英国化的弗龙斯基可以这样做,而他所喜爱的主人公安娜绝不可以这样做。安娜的生命力要比弗龙斯基的生命力旺盛得多,以至于达到了诗性的地步。诗性的也是自由的,是反庸俗的,这就是为什么安娜对于弗龙斯基所主张的离婚和再结婚并没有多少兴趣,安娜近乎怪诞的行为也是为很多人所难以理解的,这当然包括她的情人弗龙斯基在内。安娜既是张扬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女英雄,同时又是反对资产阶级庸俗生活的女英雄。尽管在理论上托尔斯泰不一定认识到,但他在塑造一个独特的安娜形象的动机与实践上,是非常成功的。从这个意义来说,安娜是作为审美的意象存在的,而不是作为伦理的意象存在的。“不自由,毋宁死”,这是对安娜处理的最好结局。
代表真善美的安娜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一极端方式对于我们并不感到突兀,是因为托尔斯泰为安娜的“死”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便是让安娜与弗龙斯基一起出走欧洲,而欧洲作为“文明”的地方,在作者看来却正是个人主义自私自利价值观的泛滥之地,而安娜对文明的“沾染”也必然是从堕落开始的,这就是为什么聪明可爱的安娜从欧洲一回来,就变成偏执的和沉湎于个人享受(在彼得堡她固执地去剧院,以及病态的嫉妒,让弗龙斯基吃尽了苦头),这便是常见的有关“两个安娜”的说法。于是,安娜的张扬生命也就变成了放纵欲望。虽然安娜和弗龙斯基从国外回来后仍住在乡村庄园,但是弗龙斯基的庄园显然已经不同于列文的庄园,即他的庄园已对传统的耕种稼穑等农事不再感兴趣,不再依靠土地,而是对修建医院、改良马种、注重农产品加工等农业企业化感兴趣,因此,弗龙斯基的庄园带有浓厚的英国风味,已经不是纯俄罗斯的了。弗龙斯基的经营可能是未来俄国农业走现代化的方向,但在托尔斯泰看来,弗龙斯基实际上已经堕落,已经远离了大地,远离大地必然导致精神空虚,这就是为什么弗龙斯基会逐渐对社交界感兴趣。
应该说安娜与弗龙斯基同居在乡村庄园里,生活还是比较安逸的,可以说衣食无忧,比起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始终债务缠身、被高利贷者紧紧相逼来说,要幸运得多,这样的状况,安娜即使最终结不了婚,而一直同居下去也没有多少关系。作品中安娜处境的优越、雅致,曾令刚刚来访的多莉陡升羡慕。尽管多莉被弗龙斯基庄园的豪奢场面弄得惊慌失措了,但在惊慌失措之后,多莉也感觉到了豪奢背后的不安与不祥,于是她更觉得自己那近乎寒碜和寒酸的生活越发显得亲切了,她忽然做出了要提前回家的决定(当然,顺便说一句,由于多莉生命力的过早衰老,她也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女性,她对安娜是缺乏理解的,对丈夫的出轨也是甘于忍受的。她对命运的顺从正好与安娜的抗争形成鲜明对照)。
的确,尽管安娜在他人眼里生活条件如此优越和安逸,但这都是表面上的光鲜,在内在的性情上安娜却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了,经常发火、吃醋,被莫名的焦虑所控制,真的有点患上了歇斯底里症了,走向悲剧也似乎成为必然。
四
有意思的是,在作品第七部的第九至第十一节,作者让生活在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两个主人公安娜和列文“会面”了,这也是一向平行发展着的两条线索的交集。此时的安娜正陷入精神危机之中,表面上的优雅和安逸掩饰不住内心的烦恼,饮食吗啡、纸牌算命、嫉妒心重等,成了她日常生活的全部。
作者对于列文初见安娜的安排是颇具匠心的,在安娜出场前,先让列文见到的是安娜的画像,画像悬挂在客厅里。画像是安娜正在欧洲享受爱情时画的,那是安娜人生最为幸福和快乐的时期。“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瞩目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画的。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在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凝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像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谈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怡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3]902这是昔日处在幸福之中的安娜,她作为女人的全部生命力在爱情的浸润下开出了最为灿烂的花朵,而如今的安娜仍魅力不减,因为活着的安娜比绘画中的安娜更美。像列文这样的老实人,竟然在一个晚上都为安娜的外貌和言谈所倾倒。“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了另外一种特点。除了智慧、温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性。她并不想对他掩饰她处境的辛酸苦辣。她说完长叹了一声,立刻她的脸上呈现出严肃的神情,好像石化了。带着这副表情她的面孔变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但是这只是一种神奇的神色;完全不在画家描绘在那幅画像里的那种闪烁着幸福的光辉和散发着幸福的神情范围以内。在她和她哥哥挽着手臂穿过高高的门口的时候,列文又望望那幅画像和她的姿影,他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之情。”[3]907-908在这个画像外列文已经看出,安娜依然美丽,但安娜不再幸福,甚至是不幸,让人怜悯,并冰释了前嫌。尽管列文为安娜的真诚与美貌所打动,但是双脚牢牢站在大地上的列文,激情过后,所爱的还是基蒂,因为列文的女性观是古典的、宗法式的,而安娜的美已经超出了列文的接受能力。
那安娜又是怎样看待列文的呢?此时安娜的性情已经变得不再真诚,而是利用真诚来展示魅力,并在列文身上加以检验。安娜已经变了,她大概忘了她之所以吸引弗龙斯基之处,恰恰是她的真诚和她的个性,并由此而生发出来的诗意之美。而如今安娜却是靠魅力来吸引住弗龙斯基,这里的魅力就是吸引男性的能力,就是性感,由此安娜已经真的脱离大地了。安娜已经陷在情欲里难以自拔,弗龙斯基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最后她以报复情人变心的方式采取自杀行为,大大折损了自杀的悲剧性。可看一下弗龙斯基眼中死后的安娜形象。“房间里一张桌子上,当着一群生人,那具不久前还充满活力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顾羞耻地伸长着横陈在那里;头部还是完整的,向后仰着的,拖着粗重的发辫,鬓边的头发鬈曲着,那张美极了的脸上,红红的嘴唇半开半闭,嘴唇上滞留着一种奇异的,可怜的,因为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睛没有合拢而显得非常可怕的表情,她好像正说着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的——这句话她在两个人争吵时对他说过。”[4]897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死得凄惨和难堪,并且还怀着极大的怨恨。其实这是作者有意这样处理的,如果说安娜就自杀本身的行为来说是体现了一种反抗精神,那么作者对死后安娜尸体惨象的描写,则夹杂着道德惩戒的成分,这样描写让人想起福楼拜对爱玛死后的描写。不管怎样,这样的尸体描写是冷静、客观和不美的,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它突破了古典的审美而成为审丑。生命有诗性的生命和欲望的生命之分,这两种矛盾生命观就形成了作者对安娜结局的矛盾处理,这种处理是作者大地崇拜与危机相矛盾现状的无奈叹息。
总的来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赞美生命力又恐惧生命力,托尔斯泰这种矛盾的创作观,铸就了矛盾的安娜,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作者对大地崇拜发生危机后的必然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