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妖到人:从两性视角看白蛇形象的演变
2018-02-09陈舒楠
陈舒楠
白蛇传说是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其故事雏形可追溯至唐代《博异志·白蛇记》中白蛇美女和男子李黄的故事。此后一千多年间,白蛇故事被不断重新书写和演绎,白蛇的形象问题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视。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对白蛇形象的演变情况做了总结:“有关白蛇形象及传说的变异,这是白蛇传说研究中的一个令人注目的大问题。不过大多数同志对变异的研究,侧重在妖精—灵蛇—妇女形象的演变上。”[1]86此后关于白蛇形象演变的研究也大致持这一观点,只不过在具体论述上有所不同。然而,已有对文本中白蛇形象演变的梳理基本止于20世纪中期田汉整理的剧本《白蛇传》,之后创作的文艺作品中的白蛇形象并没有被纳入一千多年来白蛇形象的演变链条当中,基本以个案研究或对两三部作品的比较研究为主。
虽然新的白蛇故事中不乏对传统经典白蛇文本和白蛇形象颠覆式的改写,但它们和前代的白蛇故事不是割裂的,是文学史长河中白蛇故事书写的一部分。在传统白蛇形象留在大众心中的今天,台湾云门舞集的现代舞作品《白蛇传》、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及其同名电影、蒋勋的散文《舞动白蛇传》等作品中的新白蛇形象,也为读者和观众所接受,它们预示了白蛇形象在未来的发展趋势。因此,将当下的白蛇形象放在白蛇形象一千多年的演变链条中进行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白蛇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围绕蛇女和男性人类的关系展开的,白蛇以女性形象出现,其行动围绕男人进行。蛇女与男人的关系,即两性关系,是一千多年来的白蛇故事中最核心的人物关系。前人的研究里,虽然有从男女两性关系来分析白蛇形象的,但一方面,从两性视角对历史上白蛇形象演变有整体观照的几乎没有,关注点多集中在单个人物身上;另一方面,谈及两性问题的文章,多数是从男性角度出发来评论作为女性的白蛇,即使涉及女性地位、女性话语体系、女权等话题,仍难脱离男性话语体系的影响,没有将女性看作一个独立的群体。由此,从两性视角对一千多年来文学史记载的白蛇形象的演变进行梳理和分析,尤其注重将当下经典文学艺术作品中的白蛇形象纳入演变的链条,并关注其中男女两性话语权力的变化,从中窥见人们对两性关系的理解以及对人自身的认识。
一、男性眼中的白蛇形象演变:女妖—贤妻—恋人
白蛇形象的演变是妖性渐消而人性渐长的过程。[2]50-53在唐《博异志·白蛇记》中,杀死李黄①白蛇故事在发展过程中,与白蛇发生亲密关系的人类男性名字也有所变化。文章论述中提及的白蛇故事里,唐《博异志·白蛇记》中男子名李黄,南宋《西湖三塔记》中男子名奚宣赞,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及清乾隆年间《雷峰塔传奇》中男子名许宣,清嘉庆年间《绣像义妖传》中男子名为许仙,这一名字为后世白蛇故事沿用。20世纪以来,田汉剧本《白蛇传》、云门舞集舞蹈《白蛇传》、李碧华小说《青蛇》、徐克电影《青蛇》及蒋勋散文《舞动〈白蛇传〉》中,男子名皆为许仙。的蛇妖凶狠可怖。南宋《西湖三塔记》中,白蛇也数次要杀掉奚宣赞,十分冷血,需要男人们小心警惕。至明清两朝,这一转变更为明显,明朝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已经表现出对许宣忠贞的感情。[2]52即便如此,白蛇身上仍残留着妖的特性,有意无意做一些“坏事”,比如盗库银给男人带来麻烦、露出蛇形丑陋的一面惊吓到人,等等。可以说,这些带着妖性的白蛇形象,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害人的妖怪”。
清朝乾隆年间,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白蛇不仅在“水漫金山”“断桥”等情节中表现出对许宣的一往情深,更增加了“孕子”“产子”等情节。诞下人子这一事件,使得白蛇作为女人的形象更为丰满,也意味着白蛇已被纳入人类家庭,对丈夫忠贞深情,对儿子满含母爱,这就是人们心目中为人妻母的女人的样子,“已然是条具有完整人格的蛇了”。[3]209到嘉庆年间,在陈遇乾的《绣像义妖传》里,白蛇有了名字“白素贞”。这位男作家赋予白蛇的名字,体现出男性对于女性道德品质的要求,即纯洁忠贞。至1952年,田汉改编的剧本《白蛇传》中,白蛇“已是全然人性化的白娘子、白素贞了”。[3]209“蛇女”的特性仅仅表现为具有凡人没有的超能力,但这些超能力只是用于救人和助人,令人恐惧的妖气已消失殆尽。
在此之后,白蛇的形象逐渐趋于完美。20世纪之后,白蛇被赋予反抗者的形象。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出:“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4]158这种对法海干涉姻缘的不满为多数人所共有。20世纪50年代,田汉改编整理了剧本《白蛇传》,“歌颂白娘子对美好爱情与幸福生活的追求勇气与斗争精神”。[5]123出于反抗者的形象需要,白蛇被塑造得近乎是“高大全”的,因为要反抗以法海代表的封建势力,突出白蛇与法海的矛盾,白蛇和许仙之间的矛盾就要弱化。白蛇对许仙的动摇、猜疑和软弱虽然有“怨”的部分,但这种怨更多表现在口头上,行动上却表现出理解和包容的一面。在理解和包容之下,白蛇与许仙结成统一战线,将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外化为夫妻共同对法海的怨与恨。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完美的白蛇出现了:举止端庄、为人善良;聪明能干、能帮丈夫创业;忠于感情、敢于为了家庭的完整和幸福斗争;体贴丈夫,对他在这段感情前的动摇表示理解,期待和他共同生活下去,并和他孕育了一个孩子。除去“蛇精”的身份引起的麻烦,白蛇的品质、性格和能力应该是诸多男性理想的妻子的样子。实际上,白蛇贤妻良母的形象一直到今天仍存在于影视作品当中,如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说》等。
白蛇故事从唐传奇《白蛇记》发端,历经一千多年的发展,到20世纪中期,田汉的《白蛇传》成为白蛇传说的经典文本。在这一变化过程中,白蛇形象逐渐由妖转变为人。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白蛇故事的叙述者基本是男性。不管白蛇是可怕的妖怪,还是带了一点人性的半人半妖,抑或是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人,这些很大程度上是从男性的角度界定的。
20世纪80年代末,李碧华的小说《青蛇》问世,90年代初由其改编的同名电影《青蛇》也广受好评。小说和电影的叙述不再是从男性的视角进行,而是变成青蛇的视角,即青蛇以女性身份去观察和了解到的白蛇,加入了青蛇自己的解读。
根据李碧华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青蛇》成为新时期白蛇题材电影的经典,其影响力远大于小说本身。电影的主角虽然变成了青蛇,但仍然塑造了一个丰满的白蛇形象。《青蛇》从小青的角度来讲述故事,很难看到许仙眼里的白蛇是什么样的,但许仙的一些语言、行为也能透露些许。许仙的身份变成了书馆老师,与传统故事中的许仙相比,身份地位、经济状况更为优越。他被白蛇吸引,主要是因为白蛇的美貌。这属于比较浅层次的吸引,因而小青对他有挑逗之意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动摇。许仙对白蛇的情感虽然不至于没有真心,但不能专一,也不够深沉,不能在白蛇遇到危险的时候坚持到底。许仙知晓白蛇和小青的本体是蛇,虽然有爱慕之情,但还是有一点害怕和猜疑的,他也捉摸不透白蛇的心思。可以说,白蛇对许仙而言,是一个美丽而带着神秘感的恋人,是增添生活快乐的元素,却不是能够付出巨大代价去保护的人。同样,在蒋勋的《舞动〈白蛇传〉》里,白蛇投奔家中小康的许仙,在这段感情中处于上位的许仙“得来全不费功夫”,对白蛇也没有太多依赖,在这之后对白蛇的背叛也就不难理解。不管是《青蛇》,还是《舞动〈白蛇传〉》,白蛇对于许仙来说,不是必不可少的人,更像是某段感情中的恋爱对象,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不管视角如何变化,不可忽略的是,白蛇是“女”的。白蛇自一出现,就具有女性身份,她是“蛇女”,而非没有性别概念的“蛇”。这个故事的发生也是因其以女人身份与男性交往。因而,白蛇与男人的冲突,既是妖与人两种族类的冲突,又是女性和男性的冲突。通过从唐至今的白蛇故事,从性别视角对白蛇的形象进行梳理,可以看到,白蛇形象历经了女妖—贤妻—恋人三个阶段的变化。
二、两性关系中的人蛇情感变化:情欲—恩爱—爱欲
在早期的白蛇故事中,白蛇的妖性十足。女人和女妖一字之隔,妖之所以为妖,是因为她极其美丽,而这种美丽又极其危险,需要男人们警惕。把白蛇描述成恐怖的蛇妖,给男人们带来警示作用,这是早期白蛇故事的创作目的之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尾,法海禅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6]371此外,许宣“临去世前,亦有诗四句,留以警世”[6]371,亦是强调不要贪恋美色,劝讽之意十分明显。
不管是蛇妖,还是狐狸精,这些人物虽然以人形生活,但以动物名称之,是因为她们身上更多地体现出动物性的一面,这也意味着她们是按照生物本性去生活的,利己是她们做事情的出发点,道德却不是其需要过多考虑的。在早期的白蛇故事中,蛇女和男人之间基本只有赤裸的欲望。“蛇性本淫”,蛇女渴盼与男人发生关系,因而以美貌为饵钓取猎物。从男性角度来看,他们被女妖的美貌所迷惑,迷失其中。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情欲,而且“欲”强于“情”。后来随着白蛇故事的发展,白蛇“情”的部分有所增长,“欲”的部分则被弱化了。在有白蛇与许宣相爱情节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仍将人蛇故事的开始解释为“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捺不住,一时犯了天条”。[6]370“春心荡漾”是对情欲明显的表达。在“欲”多而“情”少的关系中,白蛇虽对许宣有爱,却会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以蛇妖面目恐吓他,又恢复被欲望控制的妖性;许宣虽然能被白蛇吸引,生出些许情感,却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迅速脱身,帮助法海镇压白蛇。“欲”是利己的,这是生物与生俱来的本性;“情”则是人类重要的特点,包含着利他、付出和牺牲,白蛇表现出越多的情感,就越像人。
其实,当我们说白蛇像人的时候,强调的是有道德感的“人”,符合社会规约的“人”。“男权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所期望于女性的无外乎三点:美貌、忠贞和温顺。”[7]45这也就不奇怪,当白蛇脱离了“害人的女妖”这一身份后,为什么会以贤妻良母的形象示人,毕竟在白蛇故事流传的大部分时间里,女性最重要的身份是妻子和母亲。白蛇故事的开始都逃不过“情欲”,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情感再正常不过。但是,在男性掌控话语权的宗族制度下,女性的情欲,尤其是“欲”是被压抑的。一个守规矩的女人,应该把情欲转化为情爱,但是“情爱”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爱情,而是夫妻之间的关爱,带着感情的互相扶持。但是在中国,表达夫妻之爱的传统话语里,“情爱”一词几乎不会出现,“恩爱”才是人们所普遍认同和接受的。恩爱的前提是“恩”,强调夫妻双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既要付出,又接受对方的关照,施之以恩,报之以爱,如此循环往复,恩越深则爱越多。妻子能陪丈夫坚守贫寒,丈夫则在发迹后不舍糟糠,这种情感模式直到今天仍为大多数人向往而推崇。
清朝陈遇乾的《绣像义妖传》中,白蛇被称作“义妖”,既因为她前世为许仙所救,知恩图报嫁给许仙,也因为她冒着生命危险盗取仙草挽救许仙生命、水漫金山解救许仙争取全家团圆。由此可见,白蛇和许仙的爱是建立在恩的基础上的。即使到了20世纪,以反抗者形象出现的白蛇,依然和许仙是一对恩爱夫妻。虽然田汉的《白蛇传》不再有“报恩”的情节,但是“恩爱”仍然是许仙和白蛇的情感模式。“断桥”一折,白蛇在遭受不幸时表现出来的“怨”,是建立在她对许仙有“恩”的基础之上的。不管是“我助你卖药学前贤”,还是“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牵连”[8]69,讲的都是白蛇施加于许仙的恩惠,更不必说她直接表白“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恩情非浅”[8]69了。如同前文所说,要树立白蛇高大的形象,白蛇付出的就要比许仙多,她给出的“恩”要比她得到的“爱”少。尤其在白蛇“高大全”的《白蛇传》中,她的忠贞、勇敢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远在贤妻良母的标准之上,几乎有了圣母般的光辉,完美到不真实,已然有被神化的痕迹。
20世纪末开始陆续出现的一些白蛇故事,如电影《青蛇》里,白蛇的形象更具有现代感,白蛇与许仙的关系也更契合当下人们对男女情感的态度。白蛇和许仙之间的情感,可归结为爱欲。白蛇非人,却对人心向往之,于是开始了“做人”的学习之旅。什么样的人才是人?白蛇对此有自己的理解。白蛇告诉小青,人是讲感情的,挑一个男人去学着做人,感受七情六欲,这也是她学做人的方法。七情六欲,这种情在这里特指男女间的爱情,但情和欲是并重的,情中有爱,爱中有欲。白蛇不懂人的爱,不过是凭借千年修行所见的世面来应对在人间的生活,她把自己熟知的那一套男女爱情规则一样样地用到许仙身上,学着世间的女子去爱一个人、占有一个人、为一个人牺牲,最终目的在于感受做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爱是白蛇所渴求理解的,但是这种爱是为欲所引导的。这种欲有原始情欲的成分,但又不限于情欲,还包含着人认识自身、成就自身的渴望。许仙对白蛇的感情也是爱欲掺杂的,他最初被白蛇美貌吸引,后来又经不起小青的挑逗,这是欲的成分;知道白蛇和小青的真实身份后却还希望和她们一起逃跑,躲避法海的迫害,这是爱的成分。
三、两性话语体系下的白蛇形象演变:妖—女人—人
人蛇的情感经历了“情欲—恩爱—爱欲”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白蛇和男人的亲密度也经历了“疏离—亲密—疏离”的改变。这种亲疏关系,体现了以白蛇为代表的女性“没有自己的话语体系—被纳入男性话语体系—开始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的过程。
在因情欲结合的阶段,男人被白蛇吸引是出于对其美貌的贪恋,白蛇和男人交往的目的则被认为是吸取精气。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男性对女性的认识:美丽而危险。这个对女性的描述并不陌生,妲己的真身被认为是“狐狸精”已成定论,夫差的吴国被认为毁于西施的容貌,“安史之乱”出在了杨玉环身上……但凡男性的身体出现亏损、事业遭遇不顺,身边又有一个美貌女子,大都可以把责任推给她。这种对自身控制力和能力的不自信、对承担严重后果的推脱,演变成对美貌女子的恐惧。由是,美貌的女子往往被认为是“祸水”。只有欲望牵连的关系是很脆弱的,在男性看来,给男人带来不幸的女性,自然是值得警惕的。这种疏离的关系,实际上是“红颜祸水”在男性主导的话语体系下没有解释的机会造成的,她们处在完全丧失话语权的状态之下。
在人蛇恩爱生活的阶段,白蛇按照男性的要求来约束自己,成为男性眼中的贤妻。在某一群体地位普遍低于另一群体的时候,来自低于地位群体的个体可以通过达到高地位群体的认定标准,得到他们的接纳和承认,从而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在许仙逃禅入金山寺的情况下,白蛇仍然尽力维护自己和许仙的关系不破裂、维护家庭的完整。在重视家庭的宗族制下,白蛇的行为堪称典范。因而,许仙认可白蛇,在白蛇被关入雷峰塔之后仍然对她一往情深。白蛇也博得了大量读者、观众的同情,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满足了许仙代表的男性群体对女性的期待。“身为妻子的女性因为承担着养育后嗣、侍奉公婆、处理家庭关系等重任,在实际生活中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尊重,但是这种尊重,一方面是建立在对丈夫的顺从之上,另一方面更是建立在其完成了女性的生物性功能(即繁衍了后代)的基础之上。”[9]37白蛇处在男性话语体系控制之下,她的话语也只能是满足男性需要的。在这段人蛇关系中,白蛇可谓贤妻,许仙却不见得是一个好丈夫,白蛇施与的“恩”远远多于许仙所给的“爱”。白蛇和许仙能够维护比较亲密的关系,主要是靠白蛇的努力,想办法满足许仙的需求,以许仙的利益为考虑。实际上,白蛇是在按照传统宗族制度对女性的要求履行妻子的职责,自觉守护男性为女性设定的规约。这种亲密,源于白蛇所说、所做的,都是男性所允许的,也是男性所希望女性可以做到的。白蛇的语言实际上是男性的语言,她被男性话语体系吸纳,男性成为女性话语体系的代言人。
在爱欲主导人蛇生活的阶段,爱与欲并行。因为有爱,这种情感比单纯的情欲多了一份理性,不是被本性操纵而无法自拔的;因为是欲,有出自天性的部分,所以不会压抑自身的需要,丧失自我。总的来说,爱欲是顾及他人又回归于个人的。新时代的白蛇摆脱了传统文化中对表达个人情感和欲望的约束,她的欲望得到彰显而不会被认为是可耻的。对个人欲望的表达,意味着女性开始从自身出发考虑自己的利益,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把话语权掌握在手中,而不是为男性利益代言。白蛇和许仙关系的疏离,其实就是白蛇女性话语体系的建立。女性开始从男性话语体系下独立出来,发出不一样的声音。电影《青蛇》中,白蛇行事的标准虽然看起来还是和传统那套“从一而终”“深情忠贞”一样,但却是在模仿而已。“我只知道如何去明白人情世故,也就是所有人做人的规矩”,她对许仙其实没有太多信任和期待,“其实男人没有一个老实的,你一迷住他的时候,他就会立即不老实”,但是“如果你是有本事的,就不会让他飞出你的掌心啦”。①参见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中的白蛇台词。白蛇对许仙看似痴狂的爱情,看起来更像是认真在玩一场学做人的游戏。白蛇的爱是对自己想要“爱”的欲望的执念,与其说她爱的是许仙,不如说她爱的是自己。白蛇的坚持仅仅对自己有意义,这是她对自己的认识和期待,也是她生活的目标。
有研究者认为,电影《青蛇》是“对传统男权话语体系的反击,以女性的视角重新审视男性,开创了白蛇传现代情欲书写模式”。[10]1实际上,不止《青蛇》中的白蛇,蒋勋笔下遭遇不幸的白蛇也是如此:“白素贞的恩爱,似乎是自己的完成,许仙种种背叛,她都已不在意了。她的爱情,正是她修行的意志,她望着湖面堆冰积雪,想起五百年专心一意地苦修,生命走到‘断桥’,似乎有了大彻大悟。”[11]69在这些具有现代意味的白蛇形象里,传统白蛇故事里表现出来对男性的怨已经淡化了。她们在这段亲密关系中并没有对男性产生过多的依赖和期待,因而在遭遇背叛之余的怨恨也相对少了很多,她们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对自己的反思和认识上。如果说李碧华的白蛇在经历背叛、镇压之后对自己的选择还有疑惑,那么蒋勋的白蛇则借作者的笔道出了一切。在他的笔下,白蛇有了独立的想法,能够认识自己,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不管是李碧华的白蛇,还是蒋勋的白蛇,都表现出女性对男性和两性关系的认识,能够从自身需求出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表达自己的想法,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
独立的话语体系是由独立的价值体系支撑起来的。由此,我们再看白蛇形象的演变,就会发现不一样的地方。“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在男权社会里,掌握了话语权的男性,为了遮掩男性的过失,为男性开脱罪责,而强加于丧失了话语权的女性身上的一种罪名。”[7]61美貌而危险的“妖”,对男性来说是“祸水”。她们不符合男性对女性的期待,对男性无益,所以男性污蔑她们是妖,她们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贤妻良母是男性满意的女性形象,因而他们将符合这一标准的女性纳入自己的阵营,让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并为男性的价值观做宣传。蛇妖体现了女性的特点和欲望,在变成完美的女人后,被男权世界“合法化”的伦理纲常所遮蔽和覆盖,而“女性作为男权话语控制的服从者和屈从者,无法超越和超脱其从属者的女性境遇”。[12]210白蛇是男人眼中的好“女人”,却没有独立的自我意志,她在这里只是使用男性话语的传声筒,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第三个阶段,白蛇开始认识自己,开始考虑自身的需求和利益,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表达自己的观点。女性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的过程,也就是发现和认识自己的过程。她们不需要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只需要做一个可以面对自己的欲望,随心去爱和被爱的人。在不同的行为模式里,女性有选择的自由,如同白蛇在没有人逼迫的情况下选择做人而不是做蛇。直到这个阶段,女性才真正拥有了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白蛇之前的形象,妖未必是真“妖”,贤妻良母也未必是真“人”。而当下,白蛇拥有独立的思想,拥有自我的意识,反倒有了一个人的样子。
四、结语
虽然蛇精与得道者都是人类幻想世界的产物,但他们却代表着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意志与愿望。[13]101白蛇形象在这三个阶段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人们对女性的认识和看法,反映出女性的地位变化。但是,白蛇的形象只是人们对女性的认识以及女性地位的一个投射。本文将自唐以来的白蛇形象演变分为三个阶段,其实只是取其流变中比较突出的特点进行分析,对每个演变阶段的归纳不能概况当时所有白蛇故事中的白蛇形象。同样的,这也不意味着进入新一个阶段后,前一阶段的白蛇形象全部发生了改变,体现出新阶段的特点。即使在当下,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保留了前两个阶段特征的白蛇形象出现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这和当下女性对自身认识的多元化特点也是相符的。显然,女性自我意识的树立和女性话语体系的建立才是当下的发展趋势。正如蒋勋所说,《白蛇传》“还有旺盛的生命力,它还没有被定型,它还等待着有创造力的颠覆者”。[11]118人对自己的认识是会无限进行下去的,白蛇的形象也会被塑造成不一样的样子。通过白蛇形象,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和认识当下的自己,而且在未来,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和认识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