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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言墨学观辨说

2018-02-09沈传河

枣庄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张氏墨子孟子

沈传河

(1.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张惠言既治经学又治墨学,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张氏立足于儒学,对墨学有着明确的主体认识,其墨学观本来不难被发现和理解,但由于其《书墨子经说解后》一文容易被误读,故当代学界对张惠言的墨学观仍存在一些误解现象,有必要加以辨别和说明。

一、对张惠言墨学观误解举例

当代学界对张惠言墨学观的研究不是很多,这方面有待加强。就笔者所见,当代学界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至少有两处:

(一)《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导论》(耿云志著)第二章第三部分相关内容

此处该书著者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主要有:1.认为张惠言于《书墨子经说解后》中“表达了对墨学成为千年绝学的同情”[1](P56)。2.认为“张氏充分肯定墨子兼爱说的思想价值”,对孟子辟墨“表达出不满”。[1](P56)3.认为张惠言是乾嘉学者中“持这种宽容异端的心态者”[1](P58)。细读《书墨子经说解后》我们不难发现,张惠言的墨学观并非如此,而是大致与此相反:张氏立足于儒家立场,视墨学为异端,支持、赞赏孟子辟墨,对后世墨学衰绝表达了欣慰之情。文中盛赞孟子辟墨之功:“大哉圣贤之功,若此盛矣!”[2](P22)对此亦加以反证:“向无孟子,则后之儒者,习其说而好之者,岂少哉?”[2](P22)孟子辟墨,能抓住其根本,专攻“兼爱”,张惠言对此非常赞赏,称“孟子之辨严而审、简而有要”,称孟子确实可谓“知言”。[2](P23)

(二)《阳湖文派研究》(杨旭辉著)第四章第三节相关内容

其中该书著者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主要有:1.认为张惠言“是在努力地为《墨子》争得学术的一席之位”,是在坚持认为“孔、墨必相为用”,“完全可以相辅相成”。[3](P148)2.认为张惠言“更多的是对‘尚贤’、‘兼爱’等社会政治思想命题显示了强烈的渴求”,其《书墨子经说解后》一文即是最好的例证。[3](P148)3.认为在张惠言的眼里,《墨子》关于“尚贤”、“兼爱”的理想境界就是他的“‘精神港湾’和‘乌托邦’”。[3](P149)4.认为张惠言推崇墨家的一些学术命题,极力主张“孔墨相用”,“借墨家学说的学术思想资源依然实现了对现实社会的不平等发起绵里藏针的抨击”。[3](P149)其中,第1点是最基本的误解,后三点皆是因此而衍生的。在《书墨子经说解后》中,张惠言十分支持并赞赏孟子辟墨,对韩愈“孔墨相用”说并无赞同之意,张氏于此的目的并非要“为《墨子》争得学术的一席之位”,相反,其目的与孟子一致,其实是要辟除墨学,完全打消墨学应有的学术地位。余下的三点误解,皆系衍生而来,无需一一加以辨正。

以上所举两处误解,皆是源于对《书墨子经说解后》的误读。把该文读懂读透,上述误解自然可以消除。

二、对张惠言墨学观误解之分析

张惠言治学以经学为主,尤深于《易》《礼》,而墨学等皆在其次。张氏治墨,著述不多,以《墨子经说解》二卷最为著名,《书墨子经说解后》系该书的后序。张惠言的墨学观在这篇后序中表现得最为集中,也最具有代表性,因而学界探究了解张惠言的墨学观也就多基于此文。但问题是,该文内容比较复杂,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读,进而造成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也就是说,对《书墨子经说解后》的误读是造成对张惠言墨学观误解的主要原因。上面两处误解举例莫不源于此因。

《书墨子经说解后》内容上的复杂性在于:作者既在反对、批判墨学,同时又在引证或描述墨学的一些长处或优点。其中主要有以下三处:1.“墨氏之言修身亲士,多善言,其义托之尧、禹,自韩愈氏以为与圣贤同指,孔、墨必相为用。”[2](P22)2.“今观墨子之书,《经说》《大小取》,尽同异坚白之术,盖纵横、名、法家惠施、公孙龙、申、韩之属皆出焉。然则,当时诸子之说,杨、墨为统宗。”[2](P22)3.“《兼爱》之言曰:‘爱人者,人亦爱之;利人者,人亦利之。仁君使天下聪明耳目相为视听,股肱毕强相为动宰。’此其与圣人所以治天下者复何以异?”[2](P23)有了这些对墨子、墨学正面性的引证或描述,加之读者阅读时的肤浅或疏忽,就很容易导致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认为他对墨学的态度是肯定、支持、同情、推崇等。既然不是如此,那么张氏为什么要对墨学作出这些正面性的引证或描述呢?细究文本不难发现,张氏这样做的本意是要证明:墨学作为异端邪说,很是具有似是而非、易于惑人的特点。这一点,不仅是对孟子辟墨的一种回应,甚至也是对孔子异端观的一种回应。孔子曾言:“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4](P341)张惠言正是在这样的观念的指导下来理解和界定墨学的。

钱仲联主编的《张惠言文选》一书,其中收有《书墨子经说解后》一文,题名为《书<墨子经>后》[5](P28~31)。编选者不仅选录原文,而且对原文作了较为详细的注解与评点,可资研究者参阅。再者,研究者在著述之际,应注意对《书墨子经说解后》等相关材料读懂读透,因为这是我们正确理解和把握张惠言墨学观的根本保证。

学界造成对张惠言墨学观的误解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张惠言治墨的成就颇为突出,在后世的影响亦不小。张惠言在墨学方面的著述虽然不多,但取得的成就却不小,仅《墨子经说解》一书,就为张氏在中国墨学史上赢得了一个重要地位。该书专注《墨经》四篇,注解颇得精要,遂为学界所重,如后来孙诒让称自己“得之惊喜累日”,认为它“固有精论,足补正余书之阙误者”[6](《自序》P5)。“余书”即指孙氏《墨子间诂》。在这种情形之下,有的学者可能就会基于常理去作出推断:张惠言对于墨学应当是认同、肯定乃至赞赏的。这里所说的常理即是,一般说来,研究者对于被研究者的主体思想倾向往往会持有认同、肯定乃至赞赏的态度。但张惠言的治墨实则不然,恰是与此常理相反。当然,我们不能说这种治学方式就是错误的。在墨学界,这种情况虽说不多,但也还是有的,翁方纲治墨即又是一例。翁氏虽也治墨,并撰有《墨子校记》,但他本人却是信奉理学的,视墨学为异端,对之坚持传统的批判立场。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他看到汪中治墨、扬墨时,才会挺身而出,给予汪氏激烈的抨击。由此可见,我们不能基于张惠言治墨且成就颇大就径直推定认为他是认同、支持或信奉墨学的。

三、张惠言墨学观论说

(一)张惠言的思想立场

弄清张惠言的思想立场,对于我们理解和把握张惠言的墨学观大有帮助。

张惠言出身世代业儒的寒门,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7](P13242)。张氏长于精思,治经成就颇大,当时即卓然成为一代经师。清人吴德旋说张氏“虽讲汉学,而仍不薄程、朱”[8](P191),这说明张惠言作为清今文经学的首开风气者,具有汉、宋兼采的取向。有了上述治学背景,基本上可以注定张氏在思想上要归依儒学,信奉儒学。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张惠言是儒士,信奉儒学,这一点几乎无需专门去证明。张氏的言行、著述就是最好的自证。《清史稿》将其列入《儒林传》,今人亦多以“儒士”、“儒生”、“儒者”、“文儒”等名称命之,也都可以说明这一问题。不过,这里有两点值得加以说明:一是张惠言虽然在经学上成就颇大,但从儒学思想创新的角度去看,张氏并无什么突出的成就,因而学界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以“大儒”视之。张氏之于传统的儒家思想,更多地只是继承、践行与坚守。二是张惠言真心奉儒,见之于言亦见之于行,可谓是封建社会的“真儒”。于其品德修养方面最容易看出这一特点。张氏的好友恽敬称赞说“皋文最渊雅”,张氏的学生董士锡称之曰:“先生之教,不专于文,曰行曰德,惟本是惇。”当代学者曹虹就此评论说:“这种以德行为本的意识使张惠言显露出纯正的儒家风范。”[9](P341)恽敬在为张氏所作的墓志铭中有言:“皋文清羸,须眉作青绀色,面有风棱,而性特和易,与人交,无贤不肖皆乐之。至义之所在,必达然后已。”[5](P230)这些话可谓是对张惠言“真儒”风范的真实描述。综上可见,张惠言不仅是儒士,而且是“真儒”,他所坚守的是传统儒家的思想立场。

墨学虽出于儒门,但却是在大致相反的倾向上建立学说,因此,儒、墨之间虽不乏相似或相通之处,但主体上却是相异、相悖的。源于对官学地位的争取或维持,儒、墨之间在名义上的相异、相争其实更甚,远甚于他们在学理方面的相异、相争。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儒、墨之间存在着深刻而尖锐的矛盾性。故而可以说,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封建社会的学人或文人是不可能同时真心信奉儒学与墨学的。既然如此,张惠言信奉墨学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就一般情理而言,张氏的思想取向应当是尊儒辟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二)《书墨子经说解后》的思想取向

在先秦,儒家批评墨学最具代表性的是孟子辟墨。孟子将墨学视为异端邪说,激烈地予以批判,直欲廓清之而后已。宋代以降,理学渐趋兴盛,孟子辟墨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与赞同,尊儒辟墨逐渐成为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主流与传统。张惠言的学术思想正是承袭这一主流与传统,这在其《书墨子经说解后》中有集中而典型的表现。

《书墨子经说解后》的主旨是支持、赞赏孟子辟墨,表达了作者尊儒辟墨的思想取向。文中主要表现在:一是从正反两个方面着眼,盛赞孟子辟墨之功,对墨学于后世衰绝表示欣慰。这一点上文已有所述,此不赘述。二是赞赏孟子“知言”,赞赏孟子辩术高明。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作者认为,当时百家之中,“杨、墨为统宗”[2](P22),孟子舍众家而“独拒杨、墨”[2](P22),这种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其二,作者认为,“墨之本在兼爱”[2](P23),孟子舍其他而专攻“兼爱”,“不攻其流而攻其本,不诛其说而诛其心”,并且又“被之以无父之罪”[2](P23),这些都是“严而审、简而有要”[2](P23)的高明辩术。三是该文既是对孟子辟墨的回应与赞赏,同时亦包含着对孔子异端观的回应与赞同,换言之,该文不仅推尊孟子,而且亦推尊孔子。相关内容上文已有所述,此不赘述。四是该文最后强调,读《墨子》要以儒学为标准去加以评判。该文最后几句是:“后之读此书者,览其义,则于孟子之道,犹引弦以知矩乎?”[2](P23)笔者认为,其中最后一句当是肯定语气,标点时句末应当用句号而不是问号。“引弦以知矩”,笔者认为意思当是,测其弦,则知所测是否为矩尺或矩尺形。很明显,作者是在强调,要以“孟子之道”为标准去评判墨学,是非邪正才能一目了然。显然这仍然是在强调尊儒辟墨的儒家本位立场。

可见,《书墨子经说解后》虽然内容上有其一定的复杂性,但其主旨却是非常明确的。张惠言的墨学观于其中亦表露无遗:坚持传统的儒家立场,视墨学为异端邪说,力主辟除之。

(三)张惠言墨学观批评

辟,这里取辟除、排除之意。在学术视域内,应当说辟墨是对墨学最大的否定,与奉墨相对,成为对待墨学态度的两个极端。将墨学视为异端邪说,一概予以否定和辟除,这种做法自然难免简单武断。但这种做法,在孟子以后的封建社会却颇为流行,而张惠言承袭的正是这一做法。这样说来,张惠言虽是“渊雅”之士,但在对待墨学方面却不免有失简单武断。墨学,作为一种古老的学说,固然不一定全部正确,但全部否定显然亦有失公允,正确的态度无疑应当是一种辩证分析的态度,即对墨学既有所肯定又有所否定。如果说韩愈提倡“孔墨相用”说能够说明其思想具有开明的一面,那么相比之下,张惠言则缺少了这种思想上的开明,因而显示出其思想上相对保守的一面。

张惠言之于墨学,还有一个方面值得注意,那就是在其言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性。按道理说,张惠言既然支持、赞同孟子,力主将墨学视为异端而全部辟除之,那么自己就不应当再研究墨学,著《墨子经说解》等书。言行之间的矛盾显而易见,其中的因由值得探析。本篇无意全面探究其中的因由,只想基于推测提出其中的一个因由:张惠言乐于“精思”,而《墨经》正好以抽象思辨见长。在《清史稿》本传中,明确记载着张惠言“生平精思绝人”[7](P13242)。所谓“精思”,这里大致等同于今天所说的“抽象思辨”。这样超群的思考力,自然要找到合适的研读对象才好。在儒家经典中,《易》经的抽象思辨性是十分突出的,因而引起了张惠言的瞩目与探究,使之在经学研究中以治《易》见长且成就最大。《墨经》之于张惠言,道理应当同此。《墨经》四篇属于墨家的名辩之学,同样以抽象思辨性见长,在墨家著述乃至整个先秦诸子著述中这一特点应当说都是非常突出的。正因为如此,它才很容易就引起了张惠言的关注与探究,最终著成了《墨子经说解》一书。当他潜心于研究《墨经》之时,他可能早就忘记了自己所研究的《墨经》尚属于儒家所极力批判的异端邪说。当然,客观的说来,张惠言研究《墨经》并未因此而走向墨家的思想立场,这也是事实。相反,张惠言研究《墨经》,依然在坚持其固有的儒家立场,这于其中部分主观性较强的研究内容中表现得较为明显。例如:《墨子经说解》对《经上》“故,所得而后成也”一句的注解是:“故者,非性所生,得人为乃成。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10](P325)显然是以儒释墨,援引儒家的性命说来解释此条经文,并直接引用了《孟子》的原文。但客观的说来,这条解释并非十分准确而明了,仅限于从人的层面来理解“故”,亦失于偏狭,故今天的注本一般不取此一注解。

[1]耿云志.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导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2]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杨旭辉.阳湖文派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4]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张惠言著,严明,董俊珏选注.张惠言文选[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

[6]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

[7]赵尔巽等.清史稿(第4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贾文昭.桐城派文论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8.

[9]吕慧鹃,刘波,卢达.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9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

[10]任继愈.墨子大全(第13册)[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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