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一生未有诗作”再议
2022-11-24张宏波
张宏波,王 洪
(1.集美大学诚毅学院 人文科学系,福建 厦门 361021;2.哈尔滨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一、绪 论
张惠言(1761—1802年),字皋文、皋闻,号茗柯。江苏常州武进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翰林院编修。生当学术盛世,又因地缘之利,张惠言虽年寿不永,但终生苦于治学,成就颇显。经学方面,张惠言为《易》《礼》专家;文学方面,古文开山阳湖文派,词学奠基常州词派;且精篆书、小学,可谓博学多能。独于诗一项,其作品极少,且罕见流传,严迪昌更在《清词史》中直言:“张氏一生未有诗作,《茗柯文编》中甚至没有谈诗的文字。《二编》中的《毕训咸咏史诗序》《南华九老会倡和诗谱序》《庄达甫无名人诗序》三篇诗序,实际上与诗无关。《三编》里仅有一篇《杨云珊览辉阁诗序》。他明确说道:‘余学诗久之无所得,遂绝意不复为。’因而今天无法考查张氏本人的诗学观。”[1]
有清一代,诗歌创作进入新的阶段,诗歌别集、选集汗牛充栋,诗歌理论、流派蓬勃发展。张惠言出生于号称“诗国”的毗陵,且族中祖辈多有诗集,友朋亦多好诗,可以说学诗、作诗的氛围浓厚,环境良好。另外,科举有试帖诗一项,多次参加科举考试的张惠言,应是不可能完全放弃作诗的。因此,张惠言“一生未有诗作”的论断,显然过于武断。翻检文献,亦偶有言及张惠言诗者,如:金武祥《粟香五笔》卷二《茗柯诗》有云:“武进张皋文编修惠言,以经术、文章名,刊有经学丛书十余种及《茗柯文》四编。惟诗无传本,近得其古体诗十二首,皆应酬之作,非所惬意也。爰录存二首,以补其阙……”[2];李慈铭《荀学斋日记》丙集下有云:“二十八日癸未,晴,热甚。阅《癸巳类稿》。午诣敦夫斋中小谈。得郑盦尚书书,馈银三十两,即复谢槁使十千。再得郑盦书,以礼烈亲王《克勒马图卷》属题诗。克勒者,华言枣骝也,惟黑尾青鬉为异。马本无图,嘉庆初,其嗣王属张船山仿宋摹唐昭陵六马中特勒骠图,补画为卷,有翁覃溪、法时帆、吴谷人、吴兰雪、汤敦甫、张皋文、陈恭甫、金朗甫、聂蓉峰兄弟及质郡王绵庆等题诗,鲍觉生为之赋。翁、法、二吴、陈、汤、质郡王诗,皆七古。法用翁韵,兰雪前后两首,皋文七律六首,皆佳,赵怀玉题五言长律亦佳。”[3]另,现有文海出版社《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除文、词外,尚有《茗柯应酬诗》一卷,存诗14首,对于我们探究张惠言的诗歌创作态度和诗歌面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与意义。庶可弥补张惠言文学研究中的缺失,为我们展示更为完满的张惠言文学形象;亦能为张惠言生平研究,提供更多的佐证、更全面的视角。
二、《茗柯应酬诗》
庄鹤礽藏《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收录在1983年文海出版社出版、沈云龙主编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69辑,由文、词、诗3部分组成。《茗柯文》自刊行,版本较多,流布甚广,《茗柯词》又多附《茗柯文》后,因此张惠言文、词部分,为世人熟知。而就目前所见,《茗柯应酬诗》仅现于此。张惠言《茗柯应酬诗》共14首,其中馆课试帖诗5首,应酬题赠诗9首。
(一)馆课试帖诗
作为科举考试重要内容的试帖诗,是所有有志科举的学人需要苦心经营的。张惠言屡试礼部而不售,生活困顿,但数年间不断北上赴闱,可知其心意之坚。这种选择之下,对于试帖诗,自然是不敢放弃,也绝不能放弃的。张惠言同年宋湘有言:“应试排律诗与诸体诗不同。诸体诗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我为政。而应试排律则必题为政者也,其为体也似下而工之甚难,犹文中之有八股文”;“每叹‘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正应试诗之谓也。”[4]试帖诗对于格式、音律的讲求,自是严格。如何在固定格式及音韵之下,表达一己之才学与见解,于众多学人之间脱颖而出,颇费踌躇。这不仅需要应试者有深厚的学养、才力、见识,更要有长期的试帖诗创作经验。嘉庆四年(1799),张惠言中进士后,选庶吉士,入翰林馆。馆课制度的初衷,即在于为国家大计,优中选优。得与馆选的进士,都是当年进士中的佼佼者,在诗文创作方面的要求,当更高更严。张惠言馆课诗5首:《赋得五星连珠得今字》《赋得土美养禾得时字》《赋得露下天高秋气清得高字》《赋得玉壶冰得如字》《赋得黄钟为根本得钟字》[5]141-151,题目后分别有小字注曰:“小课”“七月廿六,大课第六名”“八月二十,大课第三名”“十一月初六,大课第一名”“十二月初一,大课”。可知,张惠言在翰林馆期间,馆课的重要内容之一即是研习试帖诗,且其成绩不错。
试帖诗最重要的即是典正雅驯,歌咏颂扬。在上述诗中,张惠言多有颂圣之言,“璇图开圣纪,玉烛见天心”“大瑞徵箕毕,隅陬远献琛”等,皆是。但一味的歌功颂德、弘扬盛世,并不足以让其中进士、选翰林。此5首分别以“五星连珠”“土美养禾”“露下天高秋气清”“玉壶冰”“黄钟为根本”为题,张惠言诗即在此基础上,巧妙展开。第1首,由吉瑞天象而及当今盛世,雍容典雅;第2首,由阴阳五行而言天地玄德,中正规整;第3首,秋气摇曳,最有文采;第4首,皎澈光洁,其心可鉴;第5首,度量钧衡,本自谙熟,得心应手。总之,张惠言此5首馆课诗,总体中规中矩,时见奇伟之貌,清隽诗心。少有枯涩罗列之病,不见庸俗滥用之辞,充分体现了其深厚学养与高超技巧。
(二)应酬题赠诗
《茗柯应酬诗》有应酬题赠诗9首。相较于试帖诗,应酬诗关涉张惠言行止交游,因此对其生平研究,更具文献价值。张惠言9首应酬题赠诗,可分为两个时期:(1)翰林馆期间:《宜山令歌题杨右侯遗照》《题杨右侯遗画画题“晚景寒鸦集,秋风旅雁归”,画唯有雁而无鸦》《倪韭瓶同年六十寿诗》《研堂箴》《题阮湘圃太老师〈三花图〉小照》5首[5]142-152,前2首为杨曰鲲祖父杨师游(1)杨曰鲲,字启南,号沧石。江西分宜人。乾隆四十八年(1783)举人,五十五年(1790)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充律例馆总纂,襄阳知府。专心经学与名法学,精虞氏《易》、古韵尺之学,有《诗经经世辑览》《古今韵学通叶纪闻》《大清律纂修条例按语册稿》。事具《分宜县志》卷八黄步堂《襄阳太守杨公墓志铭》。杨曰鲲在京为官时,与金光悌诸人交游甚密。张惠言嘉庆四年(1799)时,曾馆于金光悌家,张惠言与杨曰鲲,当定交于此时,诗歌当亦作于此时。杨曰鲲祖父杨师游曾为武进知县,故杨曰鲲请武进翰林张惠言为其祖题遗照、题画,正是合情合理,甚为妥洽。作,后3首分别为同乡杨廷焕(2)杨廷焕,字斐园,江苏武进人。杨诗南子,杨伦弟。历任归州州判、华州州判。此首乃张惠言为杨廷焕所作,同里赵翼、赵怀玉、洪亮吉等亦有诗言及此事,可参照求证。、同年倪模(3)倪模,字预抡,号韭瓶、迂存。安徽望江人。有《古今钱略》。乾隆五十七年(1792),倪模、张惠言同为官学教习。乾隆五十八年(1793),两人皆落第,各自归去。六年后,嘉庆四年(1799)己未科会试,重会于京师。此时,倪模五十岁,张惠言三十九岁,同中进士。倪模将归望江,张惠言诗为之寿,并题其泉谱。原诗题下有“六宜作五 心厓”注。及座师阮元父阮承信(4)阮承信,字得中、湘圃,浙江杭州人。事具阮元《研经室二集》卷一阮福《诰封光禄大夫户部左侍郎显考湘圃府君显妣一品夫人林夫人行状》。阮元为嘉庆四年(1799)己未科会试副总裁,张惠言为其门生,故对其父阮承信,有“太老师”之称谓。作。(2)行役盛京期间:《五月五日次刘松岚刺史韵》《李府丞沧云强属作诗,目次其集,方拟左四章韵》《李沧云府丞见赠长句,次韵奉酬》《五月十日李府丞招饮,纪之以诗,次和原韵》4首[5]153-158,第1首是与时任宁远知州的刘大观(5)刘大观,时任宁远知州,详见许隽超《刘大观年谱考略》。另,据嘉庆五年(1800)五月十一日,盛京刑部侍郎瑚图灵阿《奏为遵审杨和春诬控田宗抢米,宁远州知州刘大观不为公办一案,按律定拟事》奏摺,可知,张惠言嘉庆五年(1800)春行役盛京之时,刘大观正在宁远州知州任上,张惠言到达后,与之唱和。唱和,后3首皆是与时任奉天府丞的李楘(6)李楘,字文辀,江南长洲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壬辰进士,由中书官至给事中,屡典湘、蜀、中州试,又曾视学蜀中,奉使楚南。有《惜分阴斋诗钞》。嘉庆四年(1799)于四川学政任满,五年(1800)授奉天府丞、奉天学政。唱和。
张惠言居乡读书之时,即与友朋论诗:“余年十八九时,始求友,最先得云珊。时余姐之婿董超然,与云珊锐意为诗。三人者,居相迩,朝夕相过,过即论诗。”[6]118值得注意的是,彼时至张惠言嘉庆四年(1799)中进士之时,有20年之久,竟无一诗得传。而张惠言居翰林馆及行役盛京,不过2年时间,却有14首之多。考察之下可知,翰林院期间,张惠言多是为同乡、师友题赠;行役盛京期间,则是与当地官员的应酬唱和,且刘大观、李楘皆为著名诗人,所以盛京之行,张惠言与二人的酬唱之作以诗为主。可见,作为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和方式,诗歌创作、唱和在士人仕履交游中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中进士之前,张惠言仅研习应试诗即可,而中进士之后,为了尽快融入京师交游圈、满足师友交往的需要及应对行役期间的应酬,他不得不创作除试帖诗之外的其他应酬诗作。总之,张惠言应酬诗作,由社会交往需要而产生,其生平经历及交游,对其文学创作体裁的选择,有明显影响。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有“茗柯应酬诗”之名。
(三)《茗柯应酬诗》的意义与价值
张惠言自定诗卷题目之“应酬”二字,已明确了其对于此类诗歌的态度,既为应酬之作,主要目的不在立言、传世。且张惠言从未提及自己的诗作,态度亦可见一斑。对于应酬诗作的态度,不独张惠言如此,其他经师、学者亦然。焦循《答汪饮泉》,对友人言:“穷一昼夜之力,将尊集阅完,如《思妇辞》诸篇,皆百劫不能刊者,而应酬之作收入,则不免于累矣。诗之传否,一惟诗之故,不关乎交游之多、宴会之盛也。故妄为分别之,幸自酌耳。”[7]一言蔽之,张惠言诗不传世的原因,主要源于主观上的选择。然对于研究者而言,大致可用张惠言弟子陈善《茗柯文补编外编后序》之言为应:“昔苏轼云:‘欧阳行乐处,草木皆可敬’”“以窥删存之意,则先生辨道之深严,亦可知矣。”[6]271-272
现存张惠言《茗柯应酬诗》14首,虽不足以得窥张惠言诗歌全貌,完全支撑对其诗学的研究,然吉光片羽,仍可以展现更为全面的张惠言文学形象,使学界对张惠言其人其学,有更为深入的认识和理解。一方面,《茗柯应酬诗》的引用与考订,可进一步确认张惠言博雅融通的学术特质,使张惠言文学研究更为客观全面;另一方面,《茗柯应酬诗》所存张惠言应酬唱和诗,亦可补张惠言生平资料缺失之憾,为张惠言生平研究,提供更多的视角与线索,因此极具意义与价值。如无《茗柯应酬诗》,则不得见张惠言与其同乡杨廷焕、友朋杨曰鲲、同年倪模及座师阮元的交往,亦不得见张惠言行役盛京,与刘大观、李楘交游之详情。张惠言生平资料本就少之又少,可以说,《茗柯应酬诗》是非常重要的文献补充和支持。有《茗柯应酬诗》,便可以更为客观地探察张惠言的文学与生活情境。张惠言是否真的“一生未有诗作”?张惠言长于诗国毗陵,师友擅诗者甚多,为何选择弃之不作?“骨性非诗人”的张惠言,作诗到底如何?据此一卷,以上问题便可迎刃而解。此外,如果把《茗柯应酬诗》所存张惠言馆课诗,与其进士同年郝懿行、梁运昌、史致俨、宋湘、汤金钊、吴荣光等人馆课诗相互参看,庶可对嘉庆四年(1799)己未科进士群体研究及当时的科举文献研究,有进一步的推进。如,嘉庆四年(1799)会试是嘉庆帝亲政后的首科会试,科举文献是否表现出不同于乾隆年间的特征;以诗见长与以经学名世的嘉庆己未科进士的馆课诗各有何特点等等,在此不赘述。
三、张惠言弃诗不为原因分析
(一)主观选择
张惠言曾言“事事为第一流”,这种说法反映了他的性情与理想。乾嘉学人,多博学之才,“事事为第一流”,谈何容易?纪昀云:“盖人各有能有不能,固不必事事第一也。”[8]袁枚亦言:“最好人同第二流。”[9]纪昀位居清要,屡掌文衡;袁枚纵横诗坛,声名甚盛,两人都选择了更为稳恰的表达方式,而张惠言却不留余地直言“事事为第一流”,可见其心志之高。如何判定“第一流”?张惠言的标准即“为当代传人”。张惠言与友朋左辅、恽敬皆以“传人”“第一流”相互勉励。张惠言亦以此标准劝诫弟子陈善:“近时考订之学,似兴古而实谬古。果有志斯道,当潜心读注,勿求异说,勿好口谭,久久自有入处。此时天下为实学者殊少,扶雅倘肯用力,不患不为当代传人。但勿求为天下名士,乃可耳。”[6]199
在乾嘉这种百舸争流的学术盛世,张惠言确实取得了卓然不凡的经学、文学成就。作为《易》《礼》专家,其所著《周易虞氏义》《仪礼图》为学界盛赞。郑珍《巢经巢遗诗》之《国史儒林传》有云:“国朝专力复古,事必根据,然后敢言。故若胡渭考《禹贡》,陈启源阐毛郑《诗》,张惠言通汉《易》之类,精确异常,绝学独有千古,信吾师也。”[10]同时,张惠言古文开山阳湖文派,词学奠基常州词派,《茗柯文》《茗柯词》《词选》对嘉道文坛,乃至整个清后期文坛皆产生重要影响。至于诗,张惠言深切感知到,自己并不能以其传世,成当代传人,甚至无法超越自己众多友朋,因此干脆弃诗不为。
张惠言成年求友,即得董达章、杨元锡、徐书受等人,往从甚密,而几人皆锐意为诗。“余年十八九时,始求友,最先得云珊。时余姐之婿董超然,与云珊锐意为诗。三人者,居相迩,朝夕相过,过即论诗。余心好两人诗,未暇学业。其后三四年,各以衣食奔走南北,率数年乃一得见,见辄出新诗各盈卷。而余学诗,久之无所得,遂绝意不复为。每见超然、云珊读其诗,恧然以愧”[6]118;“乾隆戊戌己亥(1778—1779)间,余尚少,方学制艺文,而余姐之婿董超然喜为诗,与尚之交最密,余以此识尚之,读其诗文”。[6]204张惠言自言久为诗而无所得,故弃之不为。至于为文,张惠言则是相当有理想、有自信的。《杨云珊览辉阁诗序》有云:“往时尝戏谓超然、云珊:‘仆不作诗,诸君诗集成,要当仆序之’”[6]119。《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文”部分,前有“皋文传世之作”六字,注曰:“此签先生自题”[5]13,亦可知张惠言对所作、所选之文的信心与态度。“传世之作”与“为当代传人”名虽异,而实相同,即:“为传世之作,成当代传人”。可见,张惠言在文学创作道路上,早已明确了自己对于文体的选择、对诗歌创作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此“不为”,是相较于文、词的倾心创作而言。今观其诗,气质俊逸,有文质彬彬之美。想其所言,当是指不专力为诗,不以诗作为立身扬名的途径,而非完全摒弃,一生不诗。张惠言在诗中自言“骨性非诗人”,此一句,是他本人对其个人性情与文学理念最深刻的概括和评价。
(二)客观需要
嘉庆初,张惠言编纂《词选》,所论、所选成为其后常州词派具有奠基性意义的文献。其弟张琦描述《词选》的创作因由:“嘉庆二年(1797),余与先兄皋文先生同馆歙金氏,金氏诸生好填词。先兄以为词虽小道,失其传且数百年。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距隳。窔宦不辟,门户卒迷。乃与余校录唐宋词四十四家,凡一百十六首,为二卷,以示金生,金生刊之。”[11]嘉庆元年(1796)至二年(1797),张惠言坐馆岩镇金氏,从学者甚众,后令其弟张琦分而教之。金氏子弟好词,而张惠言认为词门径已失,要教导学生,首先就要从尊词体、寻门径开始,这样才能在正确理论与经典范本的指引下,走上正路,进而登堂入室。也就是说,教导金氏子弟的现实需要,促使《词选》产生。张惠言把多年的词学思考与经验,都凝聚在这本教学用书里。得张惠言、张琦之教,金氏子弟对词,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和体会,颇多佳作。金应瑊有《兰簃词》;金式玉有《竹邻词》;金应珪撰写《词选序》,言近世为词之三蔽,为淫词、鄙词、游词,而“今欲塞其歧途,必且严其科律。此《词选》之所以止于一百十六首也。先生以所托既末,知音盖希,虽复辟彼窔宦,且拟弃诸巾箧。圭窃不敏,以为先路有觉,来哲难诬,昭明之选不兴,则六代文赋宗风盖息乎”[12],足见其对张惠言词学理念的深刻体会。总之,张惠言总结词学、编撰《词选》的目的,主要基于客观需要。
另外,词这种文体,是抒发自我隐约幽微心境的良好载体,与张惠言的学术根柢相一致。张惠言《词选序》有云:“传曰:‘意内而言外者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6]60作为《易》学专家,张惠言借用孟喜《周易章句·系辞上传》中“意内而言外”,表达自己的词学观点。张惠言所研之虞氏《易》,通过解剥比附之物类,离散根叶以见其条理,表达意旨,达到大道。以“词”言之,词是通过比兴的形式,以幽眇的言辞,写里巷男女哀乐,抒发的其实是君子不能自言之情。此外,张惠言阐述“礼”的价值与功能,在于:民有喜怒哀乐之情,才有饮食男女之欲、是非之心,故先王制礼以分上下长幼,别贵贱亲疏,是以民情得达,民欲得遂,而仁义礼智之心自生,使邪气不得接[6]116。与上述《词选序》对于“词”的论断相较可知,在张惠言看来,“词”与“礼”的存在意义是一致的,都是在合理范围内,抒发真实自然的情感。可见,张惠言《词选序》之论,与其《易》学异质同构,与其《礼》学异曲同工。综上,张惠言弃诗不为,却编著《茗柯词》、选纂《词选》,非偶然为之,而是基于现实的需要,也与其《易》《礼》经学的学术根柢和素养深相契合。
四、结 语
“君子之学,始于自知,而讫于自成”[6]67,张惠言基于对自身与客观环境的准确认识,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学术与文学发展道路。如前所言,乾隆年间,张惠言弃诗选文,主要是基于强烈的传人意识,认为自己诗作不足以脱颖而出,更无法成为传世之作,故而专力为文。嘉庆年间,张惠言弃诗选词,则主要基于现实的教学需要和《易》《礼》学术根柢。而其所著《茗柯文》《茗柯词》,所编《词选》,成为影响阳湖文派、常州词派发展的重要文献,在乾嘉乃至整个清后期文坛,影响甚巨。正如其同年鲍桂星所言:“独念君生晚近时,慨然为举世不为之学,每举一艺,辄欲与古之第一流者相角,而不屑少贬以从俗,其磊落卓烁瑰异之气,可谓壮哉!”[6]264
综合考虑其所处时代、地域文化、家族传承、友朋影响、学术交游、科举需要诸因素,可知,张惠言不可能“一生未有诗作”。张惠言于诗,非不能也,乃不为也。“骨性非诗人”,是张惠言本人对此最深刻的解释和概括。也就是说,就文学体裁而言,张惠言知道自己不可能以诗歌立身传世,加之其一贯秉持的“事事第一流”标准,故而未在诗歌创作上倾尽心力,转而选择古文、词,作为自己的文学专攻方向。这种主观上的选择和态度,是其诗作甚少、鲜有流传的根本原因。张惠言诗并未如《茗柯词》一般,附于《茗柯文》后以行世,因少见而影响甚微,逐渐湮没在浩瀚无垠的文学典籍里,成为历来研究的盲点,乃至绝大部分论者直言“张惠言无诗”。《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之《茗柯应酬诗》的存在,即是对这一观点的有力驳斥。张惠言虽然放弃了对诗的精研,但他可以作诗。不但有诗,而且所作之诗,颇有可观之处。现存《茗柯应酬诗》,大略反映了张惠言诗歌文质彬彬、超然不凡的特点。对张惠言诗歌的发掘、考订,能够展示更为清晰客观的张惠言文学面貌。诗中关涉人物,为我们梳理张惠言人际关系网络,更客观全面地复原张惠言生平事迹与交游,提供了更多资料。对张惠言诗歌的研究,也可让我们对于乾嘉学者博学多才的特质有更为深刻具体的认识。总之,张惠言《易》《礼》专精,古、骈兼擅,词、诗并能,足为乾嘉常州学者代表而不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