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惠言的三重身份看其词学观
2017-11-10夏小珊
夏小珊
摘要:张惠言是清代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学家、词学家,对清代的经学和文学发展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本文试图从张惠言的经学观入手,以《词选序》、《词选》中对唐宋词人作品的评价等所体现的词学观为依据,探讨其经学思想对其词学理论的操纵,并认为其词学观只是其经学思想在文学上的延展,其所谓的“尊体”并不能否认其重经轻词的事实;同时认为其词学理论和词的创作之间存在着相关联性,词人在创作其词时,完全是以其词学理论作为指导的。
关键词:张惠言;经学;重经轻词;词学观
说到张惠言,不得不提到其在短暂的42年人生中,身兼数能,给经学史和文学史带来的巨大的影响。在经学方面,有《周氏虞氏义》一书行世,是清儒《易》学三大家之一。在文学方面,他是阳湖文派的创始人,有《茗柯文编》一书。同时他又是影响至今的常州词派的开创者,与其弟张琦一起编撰了《词选》一书,成为常州词派词学思想的开山之作,并著有《茗柯词》。笔者认为,他作为经学家、古文学家、词学家的多重身份之间并不是相互割裂的,他的经学思想、古文创作思想对其词学观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而其词学创作也秉承了其词学观的宗旨。
一、经学对其词学观的影响
张惠言是清代经学大家,其经学思想对其词学观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其扩大词的抒情功能,将缘情与言志相结合,强调词的社会功能和词的道德教化,重比兴寄托;而在具体的方法上则主要是其“贯穿比附”的治《易》方法影响到其词学鉴赏上,要求词要“义有幽隐,并未指发”,从“微言”中探寻“大义”。
(一)重比兴寄托的《诗》《骚》传统
张惠言《词选序》以“意内而言外”作为对词界定的根据,体现了其对词内在意蕴的重视。而关于“意”的内蕴,张惠言《词选序》云:“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1]关于“比”、“兴”,《周礼》中将其列为“六诗”,郑玄注云:“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失,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2]《诗大序》列为“六义”,孔颖达疏云:“比者,比托于物,不敢正言,似有所畏惧,故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兴者,兴起志意,赞扬之辞,故云见今之美,以喻劝之。”[3]所以,儒家的“比兴”思想,是一种明确地对现实政治的讽喻和赞美,其作用就是对社会政治的介入达到其对政治的批判和教化功能。“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在精神上与比兴传统一致。关于“变风之义”,《毛诗·关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乃作矣。”[4]即“变风之作”乃指政道既衰时作品对现实社会的美刺作用。所谓骚人之歌,《离骚经序》云:“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与君……”[5]在传统的文士心中,其所代表的也是衰晚之时不得志时的文士们的忠爱之忱。可见张惠言正是把儒家诗教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以汉儒的论《诗》之旨转而论词,其经学思想在其词学观的影响可见一斑。叶嘉莹先生就曾评价张惠言:“惠言似乎只是一个迂执的经师。他之提出比兴寄托的理论,并非完全由于文学观念,而大半乃是由于道德观念。他的主旨,只是为了推尊词体,使之合于士大夫的价值标准。”[6]张惠言以一个经师德身份解词,强调词的“忠爱悱恻、不淫不伤”,其所谓的推尊词体,也主要是把词作为其经学思想在文学上的延展。
在现存的张惠言的文集中,除了《词选序》,其他一字未提词学。《词选》一书编成于嘉庆二年,此时张惠言37岁。而在张惠言回顾自己一生的文学生涯的《文稿自序》中,他丝毫不提自己在词学方面的造诣:“余生四十年矣。计自知学在三十以后,中间奔走忧患,得肆力于学者才六七年,以六七年之力而求所谓道者,敢望其有得耶?使余以为时文辞赋之时毕为之,可得二十五年,其与六七年者相去当几何,惜乎其弃之而不知也,后此者尚有二十五年耶?”[7]可见此时张惠言虽在《词选》一书中“尊词体”,但他依然认为词为小道,对词这种文体并不相当重视。而我们回顾《词选》一书的编撰目的就更能知道张惠言“尊词体”的词学观只是其经学思想的附庸,《词选》一书的编选本身只是给对词学有兴趣的金氏子弟的词学范本,是一种任务性质的作品,而在这个作品中他又赋予自己道德、文章自命的经学家身份,使得其词学观的经学思想一览无余。
(二)贯穿比附、从“微言”中寻求“大义”
张惠言在治《易》时,反对章句之学的“考订”,“小辨”,而善用“依物取类,贯穿比附,始若琐碎,及其沈深解剥,离根散叶,畅茂条理”[8]的方法来解读《易经》,而从其对唐宋词人的词学评点上看,他的这种治《易》方法也影响到了他的词学观。而其此种评词方法,多为后世学者所诟病。
他对温庭筠的《菩萨蛮》一词的注云:“此感士不遇也。……‘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9]将温庭筠与备受后人敬仰的爱国诗人屈原等而视之,可谓是发前人所未发。而温庭筠在史书和笔记中的记载又都以无行文人的形象出现,张惠言把温庭筠的情操以屈原相喻,无疑有其主观臆断,穿凿附会的思想的影响,李冰若就批评:“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10]对欧阳修《蝶恋花》一词的笺注云:“‘庭院深深,闺中既已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11]他给词一字一句都赋予寓意,并坚信自己的理解才是诗人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在评辛弃疾《祝英台近》时云:“此与德祐太学生二词用意相似。‘点点飞红,伤君子之弃。‘流莺,恶小人之志也。‘春来带愁,其刺赵、张。”[12]“德祐太学生”之作被认为是寄托之作,张惠言以此作来说明《祝英台近》也为君子小人之喻的寄托之作。但辛弃疾的此作,张端义《贵耳集》记载为逐吕氏女之事,与朝廷忠奸之寄托毫无关系。张德瀛《词徵》认为张惠言此论说“是辛本非寓意,张说过曲”。
从上述评价中可看出其总是试图从前人的词中寻求微言大義,和“幽约怨悱”之情,尽管有些词中并没有任何的政治含义。作为优秀的词作,词总是有引人生发联想的深层意蕴,这正是词的魅力所在。张惠言虽也强调词的“意内言外”,但是他在评词时,总是将一己的读词感受强加为作者的本意,将复杂的词作审美简单的解读为“感士不遇”的泛政治化观念。王国维也曾评论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罗网织。”[13]可见,在张惠言的词学观中,其对于词更多的是作一种经学上的解读,以政教为旨归,给词赋予更多的是仁义道德的教化,以及其“感士不遇”和“忠爱之忱”的内心情怀,使词完全成为经学的附庸,而忽视了作为文学审美的词的“兴到”的创作原则。在他的词学观里,词的存在目的就是为政治服务的,以至于词中那丰富的艺术形象,在他眼里都是呆板的解经符号,如“柳色依依”、“柳丝袅娜”、“栏外垂柳丝”,他一律认为是“明相忆之久也”;“青琐”、“金堂”在他眼里则都“略具寓意”而与政治挂钩,他虽然尊词体,但从上面相关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其对于词这种文体并没有十分重视。
事实上,我们也不能只一味的否认张惠言的经学思想在词学上的消极作用。其抒发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经世致用思想,同时也给当时的词坛带来了生机,它打破了浙西末流词风卑下的现状,并且其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解词方法符合当时的时代潮流与大多士人的心理,使本只是用来授徒的《词选》一跃成为了大多数士人习词的经典,常州词派能成为一个有如此影响和广大生命力的流派也与其有着必然的联系。
二、其词学创作和词学理论的关联
张惠言在词史上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而作为互为表里的词论与词作,他总是力图实践其“比兴寄托”的词学主张。其《茗柯词》,多写东风杨花,落红游丝的春天景象,“春归”、“春远”、“春魂”、“寻春”、“留春”、“春何在”、“春恨”、“春狼藉”、“春将尽”、“送春”,表达了其惜春之易逝,寻春之不得之类的感伤情怀,而这种情懷又实际上寄寓了他作为失意文人穷愁潦倒的悲叹和感士不遇的无可奈何。如其《木兰花慢》,此词作于其未成进士潦倒落魄之时,而此中的杨花正是对处于此种境遇中的自己的一种比兴寄托,“尽飘零尽了”,写尽了寒士的不被承认,不受重视,这晚春中漂泊无依,不被认同的杨花,正是其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自己的真实写照,而却又有“风”“雨”的阻碍,使一生的才华无处施展。《双双燕》词,借燕的返归,写出了寒士特有的忐忑、敏感和矜持的心理,“丝魂絮影”,“柳絮”则是对其一生漂泊不定感情的寄托。其《水调歌头》五首表达了诗人对当时朝廷和珅专权导致的政治腐败,有理想之人被拒于官场之外的痛恶。其《浣溪沙》一词,“边马百年思塞草,征夫双泪唱刀环”对征夫生活的吟唱,试图通过对广阔生活画面的描写去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贤人君子的幽约怨悱之情。可见张惠言的词作,正是秉承了自己的“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的词学内蕴,是对其词学观的具体实践。
三、总结
张惠言的词学观与其经学思想是异质同构的,他将自己的经学思想反映到词学上,用“经世致用”的经学理念看待词学,反对个人的逸乐消遣,主张在词中托喻贤人君子不欲明言之情。其比兴寄托思想,“感士不遇、忠爱之忱”的情感内容,赋予词严肃的政治主题,使词完全承担了政治教化的社会功能,而对词本身的审美则予以忽视。这种词学观虽有一定的局限性,但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看,其对词的思想内蕴的要求,重词的意格,对挽救当时词坛上游词、鄙词、淫词泛滥的局面有显著作用。为当时的士人们抒发自己的情感开辟了一条路径,使词的地位得到了极大地提升,其影响甚至持续至今。而从其具体的词学创作来看,虽然文学史上对其词学观和词作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其词作是对其词学观的实践。其词学作品无一不反映其重“比兴”寄托,重“意内言外”的词学思想。而不论是其词学观还是其词作,都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清)张惠言选,许白凤校.茗柯词选[M].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 5 页.
[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 796 页.
[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 271 页.
[4] 同上.
[5](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校.楚辞校补[M].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 2 页.
[6] 叶嘉莹.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M].见《清词丛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 200 页.
[7](清)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版,第 118 页.
[8](清)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版,第 38 页.
[9](清)张惠言选,许白凤校.茗柯词选[M].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 15 页.
[10] 李冰若.栩庄漫记[M].《花间集评注》引.
[11](清)张惠言选,许白凤校.茗柯词选[M].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 29 页.
[12](清)张惠言选,许白凤校.茗柯词选[M].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 45 页.
[13] 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校注人间词话[M].中华书局,1955 年版,第 58 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