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兰尚濂二三事（上）

兰宇

2017年10月19日，我再一次匆匆离开我在美国奥斯汀的家，辗转近40个小时，于21日中午回到了包头市父母亲的家。进门就看见病重的父亲躺在沙发上休息，看见我进门，父亲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意，挪动着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我立刻放下衣物，快步走过去，俯身去搀扶他。我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我的脸几乎贴着他憔悴苍老的脸，慢慢扶他起身。

他微微喘息着，在我耳畔说：“终于看到你了，你这个灰小子。”

87岁的老父这样招呼他远归的儿子，我不由得一下子把紧张焦虑的情绪松弛了下来，同时心中又荡起难以名状的震颤。父子两人四目相对，老爸的目光柔和清明，竟有一丝神采。他说道：“让爸爸抱抱你！”顿时，我几乎窒息，泪水喷涌而出。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父爱如同大山一般向我压过来，令我难以自持，我强忍住失声，再次俯身过去，让爸爸抱抱我，让我也抱抱你！一瞬间，依稀往事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我仿佛回到了幼时，回到了从前。从托克托县到呼和浩特，从中国到美国，碎片般的记忆中都是他和我的身影。我们的人生都过得那么快，快如白驹过隙，快得来不及思索。父亲年老体衰，病情危重。近年来，每年都要住院几次，每次还都能转危为安。这一次，医院让他回家疗养，我们已经感到他的来日不多了。我这次回来打算好好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尽量让他轻松一些，让他高兴一点。夜里2点多，父親还没有睡，我躺在他的身边，双手握着父亲软软无力的手，和他聊天，我起头说起他小时候的童谣“一出托城北格儿外……”父亲接着脱口而出说：“哈拉板什走得快，走伍什，过伞盖，大小里堡兵州亥……”一直说完。我问他年轻时打篮球，你打什么位置？他说主要是中锋和前锋，偶尔也打后位，言语之间听不出父亲久病缠身，脑子还如此清晰，一句一答，自如流畅。此时，时间已经到了3点多，几天没睡觉的我也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欲睡。清晨7点多，男护工起身准备回家，临走时说：“给大爷洗漱完我再走。”我看到熟睡中的父亲，不忍心打扰他就让护工提前走了。到8点多，父亲仍然在安睡。我过去想叫醒他，却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时间的指针定格在2017年10月22日，早晨8点16分。之前他一直在等我，见到我之后，他走了。

父亲兰尚濂， 1930年3月14日生于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新营子镇黑城村。父亲从小就对画画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喜欢读画本，把看器皿上的花鸟鱼虫，观赏炕围子上的戏文人物。他常常折技为笔，以地为纸，到处随意画画，画什么像什么。家人和先生虽惊异其才，未曾想到过他会以此技成才。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乡里私塾式微，国小盛行。家里送他去归绥读小学。从私塾到了高小，父亲还没站稳脚跟，在老北平前门大栅栏做小生意的祖父就将全家人一起接到了北平，父亲在那里读完了高小六年级。一年后，恰逢“七七事变”，时局混乱，好景不长。父亲回到归绥，进入省立绥远中学（即今呼和浩特市一中）。与当代著名美术家妥木斯同窗，共同的艺术追求使两人结为一生的挚友。卢宾老师是他们在归绥中学的第一个专业美术老师，为他们一生的事业奠定了基础。卢宾老师是内蒙古美术界的前辈，内蒙古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著名的画家和教育家。1953年他创办了内蒙古师范学院艺术系美术专业。妥木斯，1962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并获得硕士学位，后成为内蒙古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中国最著名的油画家，美术界公认“北有妥木斯，南有吴冠中”。

1952年，父亲辞去黑城乡小学教苑的职务，只身返回呼和浩特市，在十八完小当了一名美术和体育老师。1955年，父亲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学院艺术系，继续师从卢宾先生，开始接受更严格的专业训练。他酷爱油画、水彩画、基础的素描练习，他也付出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汗水。恩师卢宾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不但教绘画技巧，同时也传授如何教书育人。这一阶段，给父亲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1955年入学艺术系美术专业的学生，很多是在职的中小学教师，其中也有小学校长，还有一些从中央美院以及其他美术院校录取线下转移过来的翘楚，其中不乏佼佼者。父亲在师院读书期间，每个周六傍晚，都会从学校步行回家来看看。次日早晨带点儿简单的干粮和水彩画工具从家出发，向东十几里前往学校，沿着小黑河两侧，农田、树林、房舍在巍巍大青山的衬托下呈现出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傍晚回到学校，水彩写生收获颇丰。每次学校组织的展览和教学观摩，父亲的作品都让老师和同学们大为赞赏。到毕业时，他成绩已经名列前茅。1957年，父亲毕业，师院艺术系有让父亲留校任教的打算，但卢宾先生踌躇再三，仍然希望派他的得意弟子去全国瞩望的包头市。

父亲到包头后，便被分配到东河区的八中教美术课，课余，便立即在校内成立了美术活动小组。美术组吸引了一批对画画有兴趣的孩子，刘大为、刘增孝、吴秉才、武剑、康瑞中是第一批成员。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父亲是他们的第一个专业的美术老师，素描、水彩、速写的穿插训练，让他从此走上了专业的绘画之路。父亲经常带着学生们的作品去呼和浩特，让卢宾和妥木斯看。刘大为家境贫寒，格外努力，为了买绘画材料，他常常带着伙伴们利用假期在建筑工地干点儿活，挣钱买绘画材料。父亲得知后，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画画材料给他们用，并亲自带着他们四处写生。1959年，父亲的工作调到包头师范学校，一年后又调至包头九中，刘大为、刘增孝、吴秉才从东河区到昆区一直追随着老师，直到考大学。1963年，内蒙古师范学院艺术系美术专业五年制专科招生，只招初中毕业生，刘大为、吴秉才、包头一中的王宏才三人被录取。如今这几个人都是国之栋梁。刘大为是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他的作品享誉海内外，是中国最著名的画家之一。王宏才教授、吴秉才、刘增孝都是获奖无数的著名画家。

包头九中，1957年建校，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教师云集于此。其中包括著名现代数学家陆家羲，他是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获得者，他的贡献几乎和陈景润齐名。包九中两栋三层的教学大楼，办学条件在当时的包头也是首屈一指的。父亲的办公室也变大了，四壁挂满了油画、水彩画、素描静物和肖像。有一幅油画风景，画的是包钢交际处的副楼，白雪衬托的红楼，色调既厚重又明快，路迹时隐时现，有人在雪中玩耍，很像俄罗斯的景色。此时包九中的美术组，高中初中的学生都有，我的记忆中，骨干成员有滑国璋、潘志成、石玉平、王青萍。刘大为、刘增孝、吴秉才等也经常从东河区来加入这个团队。父亲办公室里的绘画用品，学生们可以随便用，父亲常常陪着学生一直画至深夜。滑国璋这个绘画的优等生，只因是高中生而失去了去师院艺术系深造的机会，转而考上同校的中文系，成就了他文学方面的才华。初中毕业生潘志成、王青萍、石玉平相继考上了内蒙古师院艺术系。潘志成后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山水画家。

（未完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