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饰集》看卞之琳诗歌的单恋书写
2018-02-08陈诚
陈 诚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装饰集》在卞之琳一生的诗歌写作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诗集开篇写明“给张充和”,可见这些诗创作的灵感来源于张充和。卞之琳单方面的爱恋,表达得独具特色。
卞之琳的诗一向被认为是“主智诗”,以哲理性见长。他曾谈及“一向怕写自己的私生活”“我在私生活中越是触及内心痛痒处,越是不想写诗来抒发”[1]。他之所以不写情诗,是因为还没有遇到触动他写情诗的那个人。1933年秋天,“那个人”出现了,她就是才女张充和。1933年秋天,张充和到北大中文系读书,暂住在姐夫沈从文家,卞之琳便在沈家结识了张充和。卞之琳对张充和一见钟情,“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相识”[1]。初恋总是刻骨铭心,不写情诗的卞之琳,经历了情感生活波折后也开始写情诗,《装饰集》由此产生。《装饰集》收录了卞之琳1937年3月到5月创作的十八首诗以及前两年作的两首诗。
卞之琳性格比较矜持拘谨,因而他的爱情诗不同于徐志摩等人的爱情诗。徐志摩的爱情诗是热烈奔放、直抒胸臆的,他大胆地给林徽因写情诗,在《你去》一首小诗中勇敢地喊出“我爱你”; 在《我等候你》中表达了等候爱人的急切心情:“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我要你火焰似的笑,/要你的灵活的腰身,/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2]37。这样大胆而直白的告白在徐志摩的爱情诗中是常态。卞之琳没有这么大胆,他的爱情诗表现出来的多是冷静、含蓄。
从古自今,有很多诗人关于爱情甚至是单恋的描写,有此经历的南宋词人姜夔表达爱情就有含蓄隐晦的特点。卞之琳受其影响,在创作风格上有与其相同的地方。北塔称“卞先生在恋爱上心动要多于行动,正如他写诗时动脑更多于动笔; 他在写诗上暗示要多于直白,在恋爱上恐怕也不喜欢表白。”[3]卞之琳含蓄内敛的爱情诗让读者有了更多想象和感悟的空间。卞之琳曾说过在他的诗中找不到一个“诗”字,同样,在他的爱情诗中也几乎找不到一个“爱”字。他多是独特地使用意象,多使用象征手法,托物言情,或是拟女性化书写,展现其诗歌的意味深长以及自己对张充和无法言说的爱。
1 寄托相思的意象
意象是诗歌必不可少的要素,诗歌需要以意象来沉淀。卞之琳选择意象有他独特新颖的地方,多选用日常生活中常见但并不被人常用的意象。
1.1 映射相思的镜子/窗
卞之琳最喜爱最常用的意象是“镜子”。“镜子”之于卞之琳,就像“太阳”或“土地”之于艾青。镜子是生活中常见的意象,卞之琳擅于在平凡的意象中发掘不平凡的情感。
同样有着单恋经历,卞之琳与戴望舒在意象的使用上有很大的不同,各有特色。戴望舒的爱情诗中常用“青色”这一意象,这一色彩意象是独特的。《路上的小语》中,“——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你那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4]31。戴望舒想要得到恋人的心,苦于得不到而表现出一种“青色”的忧郁。“青色”在色彩中属于冷色调,诗人用“青色”形容爱情,正好切合他实际恋爱中的境遇与心情。
卞之琳多用生活意象表达情感。在《装饰集》中,镜子这一生活意象多次出现。《旧元夜遐思》中,“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5]91镜子的特点在于对照、反射; 窗子在很多情况下也具备镜子的功用。夜深了,室内灯火通明,诗人站在窗前向外望去,一片漆黑,透过窗玻璃并不能看到远方,反而像是在照镜子一样看到的是自己的愁容; 就算你看出去了,还有更深的“镜子”反射出自己的愁眼,本想远望减轻相思之愁,没曾想望到自己的愁眼而愁上加愁。“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5]92。因为彼此之间有距离,我不能去你的身边,但我此刻正想着你,梦着你,而你的梦里却可能是他人。单相思的无奈、爱而不得的痛苦表现得琳漓尽致。《鱼化石》中,“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5]93,其实是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爱。《妆台》中,“镜子,镜子,你真是可恼,/让我先給你描两笔秀眉”[5]119。镜子正是你我之间爱情的联系物。
诗人选择镜子这一意象,符合诗人含蓄的性格,也能很好地表达其铭心刻骨的单相思。爱恋的人不在眼前,通过照镜子想象“她”就在身边,就在镜子里,然而“她”又是看得见而摸不着,这正是诗人现实情况的写照。
1.2 寄托柔情的水/雨
卞之琳也喜欢用“水”这一意象,来表达对爱慕之人的柔情蜜意。《旧元夜遐思》中,“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5]91,作者用“水涡”象征自己对恋人的爱意,这水涡就算是利刃也劈不开,可见诗人对张充和爱的执着。《泪》中的“泪”“宿雨”“露水”意象都与水有关。“巷中人与墙内树/彼此岂满不相干?/岂止沾衣肩掉一滴宿雨?/人并非无泪,/而明白露水姻缘,/你来画一笔切线,/我为你珍惜这空虚的一点,/像珠像泪——/人不妨有泪。”[5]98“巷中人”与“墙内树”并非是不相干的两个独立的存在,“墙内树”落下一滴“宿雨”,或许会沾湿“巷中人”的衣肩。一滴“宿雨”将二者结合了起来。这一结合又是难得的一瞬间,十分珍贵,值得诗人珍惜; 它又像眼泪一样令人动情,令人惋惜,短暂易逝的“露水姻缘”只能使人感叹,伤心流泪。这一段“露水姻缘”就是卞之琳与张充和之间微妙感情的体现。卞之琳曾这样谈及自己的这一段“儿女交往”:“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罢了。”[1]224《雨同我》中使用了“雨水”这一意象:“天天下雨,自从我走了; /自从我來了,天天下雨:/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5]106诗人所处当地在下雨,从一处到另一处都在下雨,诗人抱怨雨下得不是时候,但因为见了友人心情好而“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由两地下雨而联想到第三处是否也在下雨。第三处指哪里?废名说“第三处当然是情人”[6]177。虽然诗人自己曾有辩解,但我依然赞同废名的观点,第三处也许就是张充和所在的地方。诗人表达了对第三处友人的思念,担心她被雨淋而要寄一把伞过去。诗人无论身在何处,心中时时挂念着爱人。“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看似是写用玻璃杯盛雨水来测量天气,其实暗示玻璃杯所盛的不仅仅是雨水,而是诗人今夜的忧思,对“第三处”的思念。这样一种暗示的手法在卞之琳的诗中比比皆是。《白螺壳》中白螺壳作为美好爱情的象征也是“水”造就的,而后“从爱字通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空华”是佛教意象,又写作“空花”,本指病眼者幻视中的繁花状翳影,借喻人的虚想和妄念[7]34。卞之琳借佛教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爱而不得。
除了镜子/窗、水/雨,卞之琳还常用“广告纸”“蜜蜂”“蝴蝶”等意象。如《车站》中广告纸被贴在车站,蜜蜂在窗内着急,蝴蝶被钉在墙上,表现出一种无奈心理。《候鸟问题》据诗人称是有一种“彷徨心理”,想要走而又舍不得离开的矛盾心理。“我岂能长如绝望的无线电/空在屋顶上伸着两臂/抓不到想要的远方的音波!”[5]95这里使用“无线电”这一科学意象,暗示自己付出了情感而又得不到回应。诗人渴望收到到远方佳人的消息,渴望佳人能回应自己的爱,因得不到回应而无可奈何。
北塔称卞之琳的爱情故事是一段“不明不白的情事”[3],其实更多的是卞之琳单方面的爱慕。张充和自己也曾说过:“这可以说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爱情故事’,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跟他恋过,所以也谈不上苦和不苦。”[8]诗人完全沉溺于自己的爱情想象中,怀着一种期待、矛盾、落寞的心理为张充和写下这些情诗。诗人运用的一系列意象诸如“镜子”“雨水”“蜜蜂”“蝴蝶”“广告纸”等等,都非常契合诗人的心境以及实际情况。他的恋人如“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而不能拥有; 诗人内心充满着“雨水”一般的忧愁; 像“蜜蜂”“广告纸”一样卑微、无奈。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单恋一场,被恋人看作“无中生有”。
2 因爱而“拟女性化”
卞之琳性格内敛,心思细膩,他在几首爱情诗中更是化作女性的身份,用女性独有的口吻叙述。《鱼化石》在最初发表时,附注写明了是“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5]93诗人幻想自己是女子,其中“我”是“女子”,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水”暗示你对我的柔情,“我”常常在你的柔情蜜意里溶化,你爱我就像我爱自己那样,虽然你我距离遥远,但我们的爱情会像鱼化石那样坚固,成为永恒。然而这只是诗人把自己想象成女方从而对自己有回应,以同样的程度爱自己。事实上并非如此,诗人并未能得到心爱的人的馈赠,“鱼化石”一样唯美永恒的爱情不过是一场幻想[9]。
《妆台》从题目就能看出是女性在叙述。“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镜子,镜子,你真是可恼,”“讨厌”等话语都是女子的口吻。其中“我”是“女子”,“镜子”是你,我在对镜梳妆其实也是在与你对视。“镜子”是我内心情感反射的一种凭借,也是你我关系密切的一个象征。诗人以一个女子的想象,透过镜子实现我爱你、你也爱我的梦想,所以才有结尾处的“我完成我以完成你”。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很无奈,并没有得到心爱之人报以同样的爱,只有把自己想象成女子,只有通过镜子才能得一点安慰。
这样一种拟女性化的书写方式在同时期的诗人何其芳的笔下也有涉及。何其芳的《休洗红》中“寂寞的砧声散满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10]30俨然一位“捣衣女”的形象,“我”就是“捣衣女”,在“寒塘”边捣衣,凄冷的环境与诗人内心寂寞的心境相对照。在失落的爱情面前就算面对一池“金碧”,“我”也只得垂下“慵慵的手臂”,体现出一种无奈与落寞。何其芳与卞之琳一样,属于性格比较内敛又细腻的一类人。因其性格因素,所以喜用“拟女性化”这一手法来抒写爱情。其爱情诗都具有含蓄隐晦的特点。不同的是何其芳喜欢用古典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在雕琢中见美感。而卞之琳更多是从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意象入手,用平凡的意象、平凡的话语表达不平凡的情感。
诗人采用“拟女性化”这一手法表达感情,方式新颖,然而正因为运用这一手法,使诗歌变得更加含蓄难懂。当自己爱慕的人读到这些诗时,也许并没有发现其中的深意,由此看来,诗人“爱而不得”的结局还是在于性格太过含蓄,不够勇敢。
3 托物言情之《无题》五首
《无题》诗似乎自李商隐之后就成了爱情诗的代名词。卞之琳的《无题》五首将其对于张充和的相思与爱慕书写得淋漓尽致。卞之琳性格内向,爱情诗大多含蓄内敛,但在他为数不多的含蓄的爱情诗中,《无题》五首可算是比较明朗,感情真挚可见。提及这次写作,卞之琳曾谈到,“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这种诗”[1]224。
卞之琳谈到的重逢是在1936年10月,“卞之琳由于母亲病逝,回家奔丧; 事后,他由海门去苏州探视张充和,甚至在张家住了几天,张小姐还陪他游览了一些风景名胜”[3]。正是这一次重逢,又激起了卞之琳内心的涟漪,所以在《无题》五首诗中有了以往少见的喜悦热情。这短暂几天时间的相处,更是在卞之琳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在1937年的春天,他写了很多爱情诗来回忆这些美好的记忆。
卞之琳的诗大多采用托物言情的手法,《无题一》将情托之于水,“一道小水”因为掠过恋人的“一丝笑影”而变成“一片春潮”。诗人采用比喻的手法,把自己比作水,“水有愁,水自哀,谁愿意载你”[5]108。我虽然有忧愁,但是为了你愿意做一切事,我愿意成为水,载着你的船儿到南村外去看杏花开。由此,卞之琳对于张充和的爱意便满满溢于纸上。正如陈丙莹所说:“全诗皆用象征语,营造出独特的深挚的恋情意象。”[11]90
《无题二》中诗人将情托之于窗,托之于镜,表达了一种焦虑等待恋人到来的心境。窗子的等待、穿衣镜的怅望其实都是诗人在痴念着恋人的到来,来打破“一室的沉默”,来点缀“我”的寂寞生活。这里诗人用了“点金指”来比喻恋人的到来,一切皆因你的到来而变得美好。“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鸢飞,鱼跃; 青山青,白云白。”[5]110因为恋人的到来,一切景色似乎都活了起来,诗人的心情也活跃起来。“等待到恋人敲门,进门的刹那,响彻欢快的挚情”[11]90,诗人内心无比激动的心情通过跃动的景色很好地展现了出来。
从《无题三》开始,那种爱情的激动、喜悦有了些微变化,开始出现了一些无奈感。在诗人看来也许是彼此的小心翼翼、不够勇敢导致了二人恋情的悲哀,最后只能渐行渐远。而实际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5]113。道出了二人意向不同,暗示了诗人单恋的悲伤结局。
卞之琳写诗爱用幽默语,《无题四》整首诗笔调诙谐幽默,甚至有些暗讽自己。我羡慕“隔江泥”能被燕子衔到你的梁上,羡慕“隔江泉”能被送到你的嘴里,羡慕“海外的奢侈品”能被挂在你的胸前。而我研究交通史,为了能走近你,因为爱你,我甘愿为你记下我认为值得珍惜的你的“流水账”。“交通史”“流水账”等都是日常生活中比较俗的用语,经过诗人加工达到了雅的层级。
《无题五》更是意味无穷,写了与恋人散步而引发的感想。襟眼虽空,但正因为它的空才可以簪一朵小花,使空变为有用; 我的世界也是空的,但因为容了你的款步而变得有用,因为有了你的足迹,你的存在而变得满足。这样一种相对的观念更加体现出诗人对于爱慕之人的爱意。
诗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同样的回报。张允和说,有一日张充和Kiss了一下卞先生,他就兴奋得觉得四妹对自己是有意的,还跑去告诉她的组姐; 但张允和的解释是,喜欢学习西式交流方式的四妹只是出于礼貌或好玩才那样做的[3]。这对于卞之琳来说当然是打击,但也正说明了卞之琳其实是单恋张充和。在这段恋爱经历中,付出心血与爱情最多的是卞之琳,自从1933年秋在沈从文家对张充和一见钟情后便一直给她写信,性格使然,他不敢明确地表露自己的爱意。这些他认为是“情书”的信实际上只能是不够直白的“情书”,而他这段一厢情愿的爱情终究也只能是他自己心中一段美好的记忆,单恋的特点就在于并无所谓的结果,而只看单恋者自己能持续多长时间。所以,对于卞之琳来说,单恋的苦楚结束在于他自己何时能放下这段感情,何时能从中抽身。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在彼时,卞之琳确实是用诗记录了他对张充和的爱意,编成《装饰集》,题赠张充和。
《装饰集》不仅是卞之琳诗歌创作中的一个独特存在,在整个诗歌史中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无论是其选取平而不凡的意象的眼光,还是采用的独特新颖的表达方式,都很好地展现了其诗歌独特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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