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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集纪文与中唐文化思潮

2018-02-08张东哲

镇江高专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手笔清流立言

张东哲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集纪文即集序文,刘禹锡父名绪,为避父讳故称集纪文。刘禹锡集纪文共有8篇,分别为李绛、韦处厚、令狐楚、卢象、吕温、柳宗元、董侹、僧灵澈所作。对于刘禹锡集纪文的专门研究并不多见,吴夏平师《刘禹锡集纪文的史料价值》[1]一文首次系统梳理了刘氏集纪文的文体学、文学史观、文献学价值。刘禹锡集纪文与中唐之际的文化思潮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刘禹锡集纪文中,可了解唐代文士对于“文”的观念与认识,亦可一窥中唐思想文化潮流。

1 刘氏集纪文中“文”之思想

以文本细读的方式进行梳理,可知刘氏集纪文中“文”之指向是应用文体,主要体现以下思想: 其一,刘氏文章之论中,文章之指向为章表诏奏等应用文体。刘氏看重这类应用文体,乃因其文风遒劲且具润色之用。其《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中,将韦处厚之文分为“文士之词”“润色之词”:

谨按:公文未为近臣已前,所著词赋、赞论、记述、铭志,皆文士之词也,以才丽为主; 自入为学士至宰相以往,所执笔皆经纶制置,财成润色之词也,以识度为宗。观其发德音,福生人,沛然如时雨; 褒元老,谕功臣,穆然如景风。命相之册和而庄,命将之诰昭而毅。……逢时得君,奋智谋以取高位,而令名随之,岂不伟哉![2]484

刘禹锡将韦处厚成为翰林学士之前和之后的文章分而视之,分析了文章特点和文风转变,同时强调了两种文学书写境界的不同,认为韦处厚通过翰林学士这一职位而写作的“润色之词”直接提升了他文章的境界。翰林学士所作“润色之词”以诏策表疏类应用文体为主,其境界高远主要体现在文章之用上。“褒元老,谕功臣”指代君主立言、替君主起草诏令,如韦处厚所作《答李德裕丹□箴诏》代皇帝对李德裕下诏,赞其文才功业及直言劝谏之忠心,固能“发德音,福生人”,具春风化雨之用。其二,刘禹锡将文的来源进行神秘化以见其崇高,赋予为文者光环,甚至扩展到外表和行为举止等外在因素。

刘氏对令狐楚之文才进行了神秘化:“天授神敏,性能无师。始学语言,乃协宫征,故五岁已为诗成章。既冠,参贡士,果有名字。时司空杜公以重德知贡举,擢居甲科。琅邪王拱识公于童,雅器重之……归全之夕,有大星陨于正寝之上,光烛于庭。天意若曰:既禀之而生,亦有涯而落。其文章贵寿之气焰欤!”[2]498极言令狐楚的文才为上天赋予,幼时即以神童闻名于世,逝时有巨星陨落,光芒万丈,天意使其禀赋甚高位居相位。这就将令狐楚依凭“文”而熠熠生辉的一生传奇化、神秘化了。对韦处厚之天赋作此论述:“生而聪明绝人,在提孩发言成诗,未几能赋。”[2]484于李绛的文才亦给予了神秘化:“天以正气付伟人,必饰之使光耀于世。粹和氤氲积于中,铿锵发越形乎文。”[2]484李绛之文才亦是天之所赋,居于心中为纯和之气,发乎笔端就是文。刘禹锡还将此种光环扩展到外在风度气质方面,他记述宪宗初识令狐楚是在公主的婚礼上,时令狐楚为相礼之官,皇帝因其“礼容甚伟,声气朗彻”而认为其不凡,于是“目送良久,谓左右曰:‘是官可用,记其姓名’”[2]496,正因宪宗对于其仪表风度的赞赏,于是令狐楚升任翰林学士。李绛亦是“风仪峻整”[2]480。

其三,文章才能可以带来社会地位和官职阶层的提升,文的才能成为士大夫最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看中的能力。凭借出众的为文才能,可为中唐政治文化精英,且官职多为清要之职。《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集序》即言:

始公参大卤记室,以文雄于边。议者谓一方不足以骋用,征拜于朝。累迁仪曹郎,乃登西掖,入内署,吁谟密勿,遂委魁柄,斯以文雄于国也。呜呼!咫尺之管,文敏者执而运之,所如皆合。在藩耸万夫之观望,立朝贲群寮之颊舌,居内成大政之风霆[1]497。

令狐楚其文才可雕饰万物,与其名望高位相得益彰。刘氏文中还回顾了令狐楚的仕途历程,身在并州时就任掌章表书记文檄的记室,入朝后因其文学造诣从任职称清要品级不高的太常博士、礼部员外郎,直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最后处理军国大事,手握朝政大权。刘禹锡《彭阳唱和集引》言:“丞相彭阳公始由贡士以文章为羽翼,怒飞于冥冥。”[2]784从文雄并州到文雄于国,其文学才能最终在政治领域得以终极实现。而文带来的威望与威势更是令人仰视,在地方时众人敬仰,入朝后为朝廷喉结,拜相后其文之力可以于风云波诡的政治中运筹帷幄、自成气象。故知文才带来其官职和社会地位的提升,也促使其清望舆论和文名的扩大。

《唐故相国李公集序》记述了李绛凭借文章晋升的仕途:

惟唐以神武定天下,群慝既詟,骤示以文。韶英之音与钲鼓相袭。故起文章为大臣者,魏文贞以谏诤显,马高唐以智略奋,岑江陵以润色闻,无草昧汗马之劳,而任遇在功臣上。唐之贵文至矣哉!后王纂承,多以国柄付文士。元和初,宪宗遵圣祖故事,视有宰相器者,贮之内庭。繇是释笔砚而操化权者十八九。公实得时而光焉[1]480。

此段从宏观角度论述了有唐一代对于文臣的提携和厚待,初盛唐以文至于高位者,以魏征、马周、岑文本为代表。此处之“文”,为广义与“武”相对的文,在刘氏看来,“文”的才能体现在直言劝谏、才智谋略、代朝廷立言三方面。刘氏又指出中唐之际朝廷对于“文”愈加重视,以至于达到了“以国柄付文士”的程度。“元和初,宪宗遵圣祖故事,视有宰相器者,贮之内庭”是指翰林学士这一职称于中唐时权力达到鼎盛这一事实,自德宗时翰林学士被称为“内相”,宪宗元和初在翰林学士中进一步发展出“专授专对”的学士承旨,表明翰林学士参与中枢决策的地位得以确认,此时依靠文才实现政用达到了巅峰,而文的指向也仅指翰林学士的本职——起草诏令这种文学才能,翰林学士的清望也由此可知。

刘禹锡“文”之思想扎根于唐代文化学术思潮,充分体现了中唐文人的观念和学术风貌。

2 刘氏集纪文与中唐“清流”文化

中晚唐的清流群体,即为当时的文学宦族。至中晚唐,政治中对于“文”的才能的重视逐步取代了原来以郡望或官品等为主的评判标准。这种转向于张九龄即见萌芽,张九龄认为“文”的才能应该凌驾于所有其他才能之上,因为文是传达道德政治的理念和朝廷意志的终极手段。此种意识在张说、徐坚等人的鼓吹阐发下最后成为择取政治精英的新准绳。陆扬先生指出,中晚唐之际,“文章书写具有了一种近乎抽象意义上的礼的维系作用,被认为具有调燮阴阳、恒定天下的功能,掌握这种能力的人也以成功传递高度个人化的君主意旨为最高文学目的。……在当时的社会想象中,只有通过代朝廷立言的方式,这种狭隘意义上的‘文’的功用才能充分体现,文章才具有了‘体国经野’的化成力量”[2]224。刘勰曾曰“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3]312。刘勰指出属于“笔”的章表的产生本就基于其应用价值,或可谓其实用价值构筑了文章本体和文体规范。这种应用价值在唐代清流文化的推动下越发重要。另外,清流文化还进一步向着神秘化发展,清流人物还需要满足多种条件,“清流文化虽然以强调文的作用和词学才能神秘化,以便给自身加上一道光环,这道光环随着以文辞致显的官僚家族的形成,更扩展到包括了外表和行为举止等外在因素”[2]248。刘氏文中的主人公令狐楚、吕温、韦楚厚等人是清流精英群体的典型代表,他们多出身于文官家族,这些家族子弟得以长期垄断某些被当时社会认为是最需要文辞能力的朝廷职位,特别是知制诰、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贡举等,最终登廊庙成为宰相。而刘禹锡对于“文”之用的看法,则体现了对于清流文化的自觉认同和由衷向往,其观念根植于对“文”的作用的社会想象日益强大的中唐,说明了文和以皇帝权威为核心的政治形态的高度结合。

尚需补充的是,唐代“清流”人物往往被称作“大手笔”,于刘禹锡集纪文中亦可见。《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集序》中就出现了“大手笔”之论:

武帐通奏,柏梁陪燕,嘉猷高韵,冠于一时。……导畎浍于章奏,鼓洪澜于训诰。笔端肤寸,膏润天下。文章之用,极其至矣。而又馀力工于篇什,古文士所难兼焉。昔王珣为晋仆射,梦人授大笔如椽,觉而谓人曰:“此必有大手笔事。后孝武哀册文乃珣之词也。公为宰相,奉诏撰《宪宗圣神章武孝皇帝哀册文》,时称干陵崔文公之比。今考之而信,故以为首冠,尊重事也[1]497。

首言令狐楚长于奏启之文和应制宫廷诗,其中含治国之策格调自高,为当世之冠。又进一步赞其章奏训诰有着疏浚天下、鼓动洪流的威力,笔端方寸之间即有润泽万物之能,将文士之社会角色做到极致。具有宰相和“一代文宗”双重身份的令狐楚,其表状奏启确是最能代表其文学成就的文体。文之用表现在多方面:如《贺剑南奏破吐蕃表》《贺行营破贼状》宣战争得胜之喜以振民心; 《为人谢问疾状》《为人谢问疾兼赐药等状》叙为百姓疾病不辞辛劳以聚民心; 《诛王涯等人书》《请罢榷茶使奏》表宦官作乱之时不畏强权勇敢斗争之决心。《旧唐书·令狐楚》中记载军中哗变被胁迫时,令狐楚写出感人肺腑的遗表,令三军感泣,可见其文之荡气回肠,具稳定军心之力[5]4459-4460。此皆为“清流”之辈以文为器之表现。接着刘禹锡指出令狐楚因撰《宪宗圣神章武孝皇帝哀册文》,被时人比之为撰《则天哀册文》的崔融,刘氏赞其为“大手笔”。唐代“大手笔”含义丰富,“一是指非常重要的文章,另一层含义是指大文章家”[6]。玄宗时“大手笔”皆由崔融书写,武后时“大手笔”交给文章宿老李峤书写[5]2994,2998,此“大手笔”指文。玄宗时期的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被称为“燕许大手笔”,二人撰写了大量的制诰和奉和应制之文,深得帝王赏识,长期代王立言,此“大手笔”指人。“大手笔”不论指称作品还是作家,都与朝廷文诰有关。刘禹锡称令狐楚之作为“大手笔”,即以其与张说、苏颋等宰辅重臣同等视之,对其润色鸿业之文的价值和文帅词宗的地位给予充分肯定。

刘禹锡对于中唐之际应用性文体代王立言的书写,体现了唐代“清流”阶层的好尚,描绘了唐代“大手笔”的文章之用,从中可观一代文士风貌。

3 刘氏集纪文与中唐“六经皆文”观念

刘禹锡指出“文”是士大夫最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看中的能力,认为文章应有经国之用,这与中唐之际“六经皆文”的学术观念有关。中唐的经学研究领域,新《春秋》学派兴起,他们打破传统,主张“舍传求经”,使经学研究变得个性化和多样化。中唐的文学研究领域,韩愈和柳宗元等人继承和发扬了新《春秋》学派的批判和怀疑精神,这为“经”“文”重构创造了必要的学术条件。“六经皆文”主要体现在文人的经学研究上,如韩愈直接从文学角度诠释六经:“《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7]46。故虽中唐“六经皆文”观念主要体现在经学研究上,但文人们也直接或间接从风格方面及散文创作方面论述了经的文学意义,这给予了文章家新的创作视野,“六经皆文”亦间接体现在文人的文章创作中。因此,六经皆文不仅是一种经学研究理论,亦是一种文学观念。中唐科举考试重策文,则是时代对于士人“经”与“文”双重才干的要求[8]。

刘禹锡集纪文中明确指出了此种经文互动关系。《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序》曰:“早闻《诗》《礼》于先侍郎,又师吴郡陆质,通《春秋》,从安定梁肃学文章。勇于艺能,咸有所祖。年益壮,志益大。”[2]509吕温随陆质学《春秋》,文章则学于梁肃,陆质为唐代异儒,梁肃为文章大家,一儒一文的师承,对其经学与文学的交融产生奠基作用。刘氏又言:“古之为书者,先立言而后体物,贾生之书首《过秦》,而荀卿亦后其赋。和叔年少遇君而卒以谪似贾生,能明王道似荀卿,故余所先后视二书,断自《人文化成论》至《诸葛武侯庙记》为上篇,其他咸有为而为之。始学左氏书,故其文微为富艳。”[2]510刘禹锡将著书立说的才干一分为二,一为立言一为体物,即前者提出见解主张,以立论应用为主,后者摹状事物,以描述审美为主,但立言与体物并非没有高下主次,为文章者需以立言为首为主。刘氏又以贾谊和荀子为例,说明二人立言体物虽兼长,但都更重视立言,吕温经历与贾谊相似,而思想与先秦儒家荀子相近。刘氏还直接指出,因弱冠即随陆质习《左传》,所以吕温自己为文模仿《左传》微言大义又宏富磅礴的文风,这就从风格上指出了经学对于其文章创作的巨大影响。实际上吕温之文中,亦随处可见经学影响的痕迹。如其《人文化成论》,主张通过“朝廷之文”“政刑之文”“官司之文”“教化之文”以达到人文化成,批判了“近代馅诀之臣”“以旖裳冕服,章句翰墨为人文”[9]2655的舍本逐末的危害,这直承荀子《乐论》以文艺移风易俗的思想。又其《送薛大信归临晋序》中称赞薛大信的文章“根乎六经,取礼之简要、诗之比兴、书之典刑、春秋之褒贬、大易之变化,错落混合,峥嵘特立。不离圣域而逸轨绝尘不易雅制而环姿万方”[9]2612,更是直言文本于六经,且将六经对于为文之道的方方面面一一对应,将文的本体直溯至六经。刘禹锡《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中着重强调了韦处厚的经学造诣,他曾向穆宗献《六经法言》20篇,敬宗亦因韦处厚的经学造诣和文学才能而“尤所钦倚”,刘氏还赞其“论经学,其博似刘子骏”[2]484。察韦处厚之文,《进六经法言表》为最能代表其经学造诣者,表中极言《六经》所言为理道之极,使人达五事通三才,可使君主明天人之际,知兴亡之理,对其现实功用作了透彻的分析,“理道之极,备于《六经》。虽质文相变,忠敬交用,损益因时,步骤不一,然而释三纲越五常而致雍熙者,未之有也”[9]2166。

清流群体为科举出身,生活在不重诗赋而重文章的中唐时代,举子们必然要以文章才能脱颖而出,其从入仕之初即已对经之旨意与文之作法融会于心。成为清流成员后,文章润色鸿业的追求就与经学的话语体系一体同源。再加上清流群体或是师承上(如韦温师承新春秋学派陆质)或是自觉地(如韦处厚)对“六经皆文”观念的认可,其文章创作便自然打上了经学烙印。刘禹锡对清流群体有关文章认识的详细记载,佐证了中唐经文间的互动关系,体现了刘氏对此种学术风气的忠实记录和敏锐感知。

刘禹锡集纪文阐述了中唐之际章表诏奏等应用文体具有代朝廷立言之用; 凭借出众的词学才能可为中唐政治文化精英; 文臣的文章创作受到经学影响。这体现了唐代“清流”文化的特征,“清流之士”可称“大手笔”。其论文受到“六经皆文”观念影响,“大手笔”之作可见经学烙印。清流文化和六经皆文思想影响刘禹锡集纪文的书写,刘禹锡集纪文亦可为中唐文化思潮佐证,形成了文史间的二元互动。

参考文献:

[1] 吴夏平.刘禹锡集纪文的文学史料价值[J].中山大学学报,2017(5):11-18.

[2] 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 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4]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 刘昫.旧唐书·令狐楚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吴夏平.唐代著作郎官“大手笔”心态考论[J].名作欣赏:2008(4):9-10.

[7] 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 吴夏平.试论中唐“六经皆文”观念的形成[J].文学遗产:2016(6):56-57.

[9] 董诰,阮元,徐松,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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