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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古今之争产生、过程及理论依据

2018-02-08王淑娇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荷马趣味时代

王淑娇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北京100101)

一、法国古今之争的产生及过程

十七世纪法国文学的主流是古典主义。“古典主义”是指按照绝对王权的政治和艺术要求所创作的在政治上歌功颂德、拥护王权;以笛卡尔的唯理主义为哲学基础;艺术实践上借用古代题材、以古希腊和古罗马为典范;严格按照各门艺术的规定法则进行创作,追求结构的严谨、语言的清晰典雅、纤细的宫廷审美趣味的文学艺术。十七世纪的法国是君主专制的国家,特别是在路易十四亲政之后,宣布“朕即国家”,由此开启了王权空前集中的“太阳王”统治时期。从政治层面上看,古典主义正是绝对王权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所借用的文化和思想工具。为了加强对文艺的控制,统治者们采取了如发放补助、津贴,建立作品审查制度,使用御用文人,创立法兰西学院等一系列措施来实现文艺规则的统一化和标准化。法国君主专制的绝对权力企图把文艺、科学等思想领域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不符合政治要求和官方文艺要求的创作进行人为干涉,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的《熙德》(LeCid)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高乃依虽然是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奠基人,被尊称为“悲剧之父”,但他用自己的具体创作突破了三一律的限制,《熙德》打破了情节、时间和地点的统一,这遭致法兰西学院的猛烈抨击,高乃依本人也受到古典主义者的指责。为了反击,高乃依发表《戏剧三论》(由《论戏剧的功用及其组成部分》《论悲剧以及根据必然性与或然性处理悲剧的方法》和《论三一律,即行动、时间、地点的意志》三篇论文组成)阐明自己的戏剧观点,证明自己的剧作并没有偏离古典主义创作法则,主张剧作家在创作时应遵循更大的自由,不必时刻恪守严谨的规则,古老的规则应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可以见出,古典主义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在其盛行的法国,其内部同样存在着反抗的潜流。

当时的德·维奥(Théophile de Viau)和谢朗德尔(Schélandre)是在古典主义主潮下反控制、反规则的典型例子。德·维奥属于厚今派队伍中的一员,他极力主张以现代人的方式写作,对古人毫无保留地模仿予以嘲笑。他不愿屈从于任何社会权威及宫廷审美趣味,主张完全自由地、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我赞成人人按自己方式写作”成为德·维奥反对古典权威和规范的口号。布瓦洛曾在《诗的艺术》中对德·维奥的反权威、反规则的自由主义立场提出过指责。谢朗德尔在其剧本《狄尔与西董》(TyretSidon)的序言中称现代法国作家没必要像古典主义者一样,对古希腊古罗马作家的创作亦步亦趋,他们可以学习古人,但必须从古人中选择适合现在这个时代和法国民族精神的东西。即使如高乃依,在其《熙德》被严密审查之际,也借喜剧《侍女》(La Suivante)的出版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不说别人的不好,但我坚持自己的方法;直到目前,我认为自己的方法很好;一旦我发现行不通了,我便会去寻找一种更好的方法。”[1]当时的法国文坛上亦出现了不少主张创作具有写实精神、打破古典写作规范的文学艺术作品,反对宫廷纤细、矫揉风格的作家,如马蒂兰·雷尼耶(Mathurin Régnier)、查理·索莱尔(Charles Sorel)、德·贝尔日拉克(Cyranode Bergerac)等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出自由的创作精神。可以看出,古典主义内部一直都存在两种不同且相互冲突和对立的倾向。一方是严格遵守与封建王权相一致的文艺规则和标准,崇尚古希腊和古罗马,以古代作品为典范和模板;一方是极力打破这些规则戒律的束缚,主张按照个人方式进行自由创作,站在今人的立场上宣称今人也能创作出媲美古人的作品。规则——自由、崇古——厚今的争论一直贯穿于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始终。直到1687年,路易十四的绝对王权开始衰落,对文艺的控制减弱,找到突破口的文艺革新者们遂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要求摆脱古典主义僵化思想的束缚。经过长期的酝酿,崇古和厚今两派的意见和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终于爆发了著名的“古今之争”(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1687年1月26日,夏尔·佩罗向法兰西学院提交了题为《路易大帝的世纪》(LeSièclede Louis le Grand)的长诗,声称“美丽的古代”与“我们今天的时代”没有什么两样:

美好的古代一直为人景仰,

我却从不认为它值得敬仰,

我平视古人,并不卑躬屈膝,

古人的伟大与今人无异。[2]P124-125

在此,佩罗借赞颂路易十四为名,将路易大帝的世纪抬高到所有古代世界之上。之后,佩罗将讨论的中心转到诗歌和雄辩术,尤其是转到荷马。虽然佩罗承认古希腊是欧洲文明和艺术之源,但他同时指出如果荷马生活于17世纪,其作品将更有风采。虽然现代没有能与《伊利亚特》相媲美的史诗,但十七世纪的法国史诗在某些方面确实能赶超荷马史诗。在此逻辑下,佩罗毫不留情地指出荷马作品中的缺陷。首先是对荷马史诗中的英雄行为表示不满,认为如果他们生活在十七世纪将不会如此野蛮和多变;对史诗冗长、呆板的叙述(尤其是对阿基里斯的乏味描述)表示厌恶。佩罗在其带有宣言性质的长诗中明确肯定今人能媲美于古人,在崇尚现代的立场上抹杀古代的成就,开始向崇尚古希腊罗马的法国古典主义开战,古今之争至此终于正式爆发。

佩罗的大胆观点在古典主义盛行的法国文坛引起轩然大波。布瓦洛随后著文反击,将胆敢视荷马、维吉尔等大师级作家为平庸作家的人讽刺为“蛮人”。随后,佩罗在对话体论文《古今之比》中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并试图在更大范围内对荷马进行批判。佩罗首先否认作家“荷马”的真实存在,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由多名作家所创造的诸多篇章片段整理而成。佩罗还指出故事中存在的缺陷:人物塑造的失败、上帝和英雄的行为太过粗俗。最后,佩罗提出:唯有时间能创造文雅和好的审美趣味,而这正是现代最大的优势。这不可避免地遭到布瓦洛的反对。布瓦洛承认“荷马”的存在,认为再没有两部作品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般如此契合地融合为一体,荷马的语言和叙述方式中没有任何瑕疵,在他的表达中也不见任何粗野的趣味,所有对荷马的不理解和指责其实都是源于其作品翻译过程中所出现的错误。

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加入进来,双方阵线分明,各自阐发自己的主张,要么厚今、要么崇古,相互驳斥,争论不休。厚今一方的代表人物和主要观点大致有:圣·艾弗蒙在《对古代作家的模仿》中指出荷马的诗虽然是永远的杰作,但不可能会是永远的楷模,文学应顺应历史的变迁和时代的需要:“没有人比我更尊重经典的作品,我欣赏其中的精神的崇高以及知识的渊博,但是宗教,政治机构,以及人情风俗的差别都已经在这个世界里造成了很大的变化,所以,我们应该把脚移到一个新的制度上,才能适应现时代的取向和精神,假如荷马活在现代,他也会写出一些好诗,能适应他所属的世纪。”[3]P272倍尔(Pierre Bayle)将他对历史的兴趣放在文学研究中,在《历史和批评字典中讥讽了布瓦洛提出的人类社会具有不变的审美趣味这一非历史美学观,主张美因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丰特奈尔写就《闲话古今》将人类历史视为一个从幼年到壮年、知识不断积累的过程,他认为“既然古人在某些事物上有可能达到和达不到最后完美两种情况,我们就必须在考察其是否达到的同时,对其错误不留情面,把他们与现代人等而视之。”[4]P75崇古一边的代表人物和主要观点有:拉封丹指责过分颂扬今人的成绩,仍将荷马立为诗歌之神;拉布吕耶尔认为今人之所以取得现在的成就,是因为他们重新发现了古人的审美趣味;费纳隆(FranÇois desaligac de la Motte Fénelon)认为古人比之今人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其自然性和素朴性,他以此否定今人创作中的雕琢之风。

崇古派在这场论争中逐渐败下阵来,直到1694年布瓦洛在写给佩罗的和解信中指出了双方的过失之处:“为了确保我们协议的实施和不再撒播争吵的种子,现在我们只有各自好自为之,您似乎喜欢贬低古代优秀作家,而我则好像太爱激烈地指责我们世纪卑劣的、乃至一般的作家”,论争双方才达成妥协。

在佩罗提交《路易大帝世纪》时隔近三十年之后的1713年,厚今派的拉莫特-马达尔(La Motte-Houdard)与崇古派的达西埃夫人(MadameDacier)就“荷马的翻译和价值”问题再起纷争。在古今之争的各个阶段,荷马一直都是讨论的核心和焦点。荷马成为厚今派的众矢之的,在他们看来,只要成功地击败了荷马,他们的目标就实现了。可以说,在古典主义者逐渐丧失话语权的语境中,荷马是他们所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只要荷马的楷模地位还未被厚今派所驳倒,古代的权威就还一息尚存。达西尔夫人认为,真正的荷马在后世不准确的翻译中被遗失,既然今人对荷马的苛责大部分来源于荷马翻译中所出现的错误,那么从原文准确、鲜活地翻译荷马就成为反驳厚今派观点的首要任务。虽然达西尔夫人用典雅的散文所译的《伊利亚特》在出版时古今之争已接近尾声,但还是引起了文坛的广泛注意和讨论,重新激起了人们对古今问题的探讨。达西尔夫人试图通过翻译、崇拜荷马来挽回古代诗歌的声誉和权威,并声称理性的发展并不能促进艺术的进步,因为真正的诗是音乐性的,是旋律和修辞所构成的美,是用敏锐的感受力来感知的,单靠理性精神的发展并不能欣赏真正的诗。达西尔夫人认为现代人不能欣赏荷马艺术世界的美,一方面在于当代纤巧、浮华的审美时尚钝化了人们对荷马作品和荷马时代中的素朴性的感受力;另一方面在于当代读者不能很好地理解荷马作品中的寓言和讽喻。因此,即使处在理性和历史发展高峰中的今人仍然无法判断希腊诗歌,尤其是荷马诗歌的真正价值。不管时代如何变迁,荷马应是永远的典范和楷模,是值得后世永远学习和模仿的唯一的美。

1715年,特拉松(AbbéJeanTerrasson)出版《论荷马〈伊利亚特〉的考据,抨击古代文明,指出荷马因生活于一个蒙昧的时代而毫无理智性,对科学常识一无所知,因此如果文学领域要获得科学领域一样的进步就必须首先废除荷马的权威。这次争论直到1716年崇古派和厚今派双方停止论战,这可视为法国古今之争的第二个阶段。虽然最后崇古派和厚今派之间达成妥协,但却是各自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观点。崇古派和厚今派提出的相互对立的观点并非仅仅意气之争,他们都各自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依据。

二、厚今派的理论武器

厚今派主张文学不能以古代文学的规范作为创作的唯一标准,而应随时代变迁不断发展。他们极力反对新古典主义为文学制定的一系列清规戒律,要求破除文学中永恒不变的绝对标准,并以笛卡尔的理性怀疑精神为思想武器,开始对古典权威提出质疑。17世纪的思想中心是笛卡尔,可以说,正是在笛卡尔的思想氛围中,人类社会开启了现代化的进程。笛卡尔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由于现在的世界年龄最大,也更加成熟,因此对古代坚持一种独立的态度是有其正当的理由。”[5]P22在此之前,人们相信希腊和罗马人在文明上已经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高度,后人对此永不能企及,古代文明被尊为神明一般,接受着敬仰与供奉,后世则只能是在此基础上的退步和堕落。笛卡尔向这一思想发起进攻,与过去的权威决裂,期待着知识和时代的进步。

受笛卡尔观念的影响,厚今派文人们肯定今人能超越古人,展现出大异于传统社会的鲜明的时间意识和进步观念。大体上说,传统意义上有关“时间”的思想主要体现出两种特征。

第一,“现在”是人类整体发展中的某个阶段,是人类为达到终极目标所必然要借助的台阶。在终极的“善”的目标上,“现在”的价值是被忽略的,而“无论是对‘过去’还是对‘将来’的关注,都无法揭示‘现在’的意义。”[6]以“永恒”之名抹杀“现在”是传统时间观的本质特征之一。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代表了这种对时间的传统看法,他用“理式”指代一个更为永恒的世界,而人类生活的世界则是对这样一个存在于时间发展序列之外的彼岸世界的效仿和模仿,是达到这个更为抽象的原型世界的手段。柏拉图哲学奠定了一种形而上的思维模式:把虚构的理念世界实在化,把现实的生命虚无化。现在的世界可能是虚假的、无意义的,永恒的模型反而不朽。生命和现时代本身被当做通往其他更高存在的手段。“现在”在现代的时间意识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对当下的生活和时代的体验与反思是现代时间意识的核心内容,而这在传统社会对彼岸世界的勾勒中早已丧失了生成的可能性。

第二,历史不是不可逆的,而是在整体上形成一种循环。这在希腊神话和中世纪的宗教思想中最为典型。古希腊神话中记载人类在经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过程中逐渐堕落,经历大洪水之后,重生的新人类又重新开启新一轮的循环。时间在变化,历史却始终是一个循环。《圣经》中也有对历史循环的清晰记载。人类从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就开始一步步走向堕落,直到最后的审判,人类又重登极乐世界。时间上的起点也是终点,它不是线性向前,而是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圆。

在时间无限循环,甚至停滞的传统社会中,“现代”“现代化”这些词汇没有丝毫意义。传统社会处于这样的阶段:在宗教思想、形而上思维中,人类被束缚于死后永生、末日审判、生命短暂等观念下,被固定在稳定、静止的社会结构中,时间的变化无关紧要,他们将未来交托给永恒的上帝和理念世界,更谈不上具有对时间鸿沟的意识。虽然从远古时代起就存在着各种对历史事实进行记录的年鉴和文献,但却缺少对历史进步本身的自觉意识,缺乏对时代变迁及时代不同特征的清晰认识。学界普遍认为时间意识的萌芽可溯源至文艺复兴时期,如蒙田就曾将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关系比喻成一个嫁接在另一个之上的砧木,一级一级地向上粘贴,于是攀得最高的现代人获得的荣誉就更多。彼特拉克引入“黑暗时代”的概念,认为在中世纪的黑暗被驱散之后,后人又沐浴在从前的光辉中。从文艺复兴开始,历史的雪球越滚越大,到17世纪科学革命的触发,人们具有了强烈的时间意识,体现在古今之争中就是抬高现代人和现代的地位。古今之争中的厚今派文人们抱着乐观的历史进步态度,首次自觉地将时间的发展序列作为自身的理论依据,彻底打破了十七世纪以前凝滞的时间观,为现代文学,现代人和现代社会在时间发展中争得一席之地。

总体来说,厚今派的观点和思想特征可总结为以下几点:

文化和历史的发展呈现“封闭”状态:它总是在一个时段中达到巅峰并终止变化,这个“时段”在厚今派文人们看来是路易十四统治下的法国,因此他们肯定今人的作品(路易十四时代的文学创作)已超过古人的作品。

路易十四非常鼓励文化、艺术和科学的发展,将文化作为进行集权统治的工具。在他的鼓励之下,法国有了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绘画、雕刻,法国文学史上大多数伟大的作品也都完成于这个时期。这个时代集中涌现了一大批具有卓越才华的作家,他们数量巨大,成就了一个时代的荣光。伏尔泰在《路易十四时代》中曾描绘过此种文化繁荣的盛大局面:“这是一个值得后世重视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高乃依和拉辛笔下的英雄、莫里哀的戏剧中的人物、吕利创作对全国说来完全新鲜的交响乐,还有博絮埃和布尔达卢等人的滔滔不绝的演说,都受到下列人物的欣赏:路易十四、以精于鉴赏著称的亲王夫人、孔代、蒂雷纳、科尔伯,以及在生活各个领域中涌现出来的大批杰出人物。一位像《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公爵那样的人物与帕斯卡或阿尔诺那样的人物交谈后出来,又去观看高乃依的悲剧,这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7]P479除了伏尔泰在此提及的外,还有很多逐渐被历史所淡忘的作家、艺术家,如写作《忒勒马克》的费内隆、《品性论》的作者拉布吕耶尔、寓言作家拉莫特、完成《克里夫斯王妃》的拉斐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等等,不胜枚举。如果放在其他时代,也许他们能被高举为大师和奇才,只是他们的时代人才辈出,在其中也就并不显得突出。

路易十四时代,法国在文化上取得极大的繁荣和进步,并在欧洲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修辞,诗歌,文学,道德伦理以及供人娱乐消遣的书籍等方面,法国人在欧洲却是法则的制定者。”[7]P465同时,法语语言的精炼化、纯化、规范化使其大有取代拉丁语之势。良好的文学发展氛围促发了文人们的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心。他们有理由相信,处于路易十四统治下的法国和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一样,都达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巅峰,以至于很少有人愿意生活于其他时代。这时的文人们忙于整理和翻译路易十四时代最好的作品,就像曾经翻译和崇拜古希腊创作一样。在这个文化无比繁荣的时代,人们已经开始将他们那时最好的作品与古代经典作比较。夏尔·佩罗在法兰西学院的讲话就肯定布瓦洛是超越前辈们的当代伟大作家之一。

第二,提出知识上的进步论,明确区分科学与文学学科上的不同特性。

厚今派明确提出知识上的进步论,并将科学领域的进步观念移植到文学领域,用以探讨由于知识和经验的积累现代人能否优于古代人,现代文学能否优于古代文学。虽然如佩罗也意识到因科学和文学学科上的不同,文学也许并不适用于科学的进步观念,但毕竟17世纪的法国人正是从科学的发展中获得了关于人类自身的巨大自信,坚信处在时间发展线上后来的总是要高于处在时间线之前的,由此开始对现代人和现代性的自我确证。知识进步论的提出需在此前提下方能成形:科学上取得重大成果且在社会上引起普遍的反响;坚信自然的永恒力量。

17世纪的近代科学革命是法国古今之争爆发的一个重要契机,自然科学在天文学、医学、物理学、力学等领域取得的长足进步促使人们将科学的进步观念用于整个知识领域,并从“科学的进步”开始探讨“文学的进步”。17世纪的新知识呈现出一种爆炸性发展的态势,“读一读法国和英国出版的杂志,看一眼这些伟大王国的研究院所出版的书籍,这样就会深信不疑地认为,自然科学在过去二十或三十年内所做出的发现,比整个古代在学术上的发现还要多。”[5]P36不仅如此,科学的研究结果还很大程度地普及到人民大众中,对科学的讨论成为路易十四时代的一种流行时尚,人们在文化沙龙中,在小说中谈论科学问题。这所有事实都指向这样一种观念:古代人虽然在时间上先于现代人,但生活在晚些时代的人们却创造了更为丰富和完善的知识。

虽然古今之争的主要论题是文学,尤其是诗歌,但论争者们也将其扩展到科学和整个知识领域。他们在对古今文学进行对比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更深、更具有意义的问题:“自然是否已经耗尽了自身的能量;她是否尚能创造出在心智和活力上与那些她曾经创造出的人们完全一样的人;人类是否已经精疲力尽,或者人类的力量是否是永恒不变和用之不竭的?”[5]P30为了对抗“堕落”或“退步”论,现代辩护者们主张自然力量的永恒性,他们认为自然具有能在每个时代创造出具有同等禀赋的天才的永恒力量,如佩罗在《路易大帝世纪》中所写:形成相似的精神需要形成相似肉体,自然在任何时候都作出同样的努力,其存在亘古不变且具有相同的力量……这只同样的大手以其无限的力量,在任何时候都创造出同样的天才。[5]P35自然既是永恒的,它就能一视同仁地为各个时代创造出伟大的人物和天才,因此,所有的时代在天赋上都具有同等的实力。唯一不同的是,尤其在知识领域,由于时间的流逝和知识的积累,最新时代的功绩和成果必然在前人之上。

丰特奈尔在一部篇幅短小的著作《闲话古今》中比佩罗更为完整地阐明了知识进步的观念。丰特奈尔开篇首先提出“古代是否优于现代”的问题,如果是,那古代的大师相对于现代人而言就是无可超越的,如果不是,则现代人具有更优越的地位。丰特奈尔在文中如此写道,如“古代是好的趣味和理性的来源,后人无法企及,只能尊敬、模仿他们,自然在塑造人类祖先时用光了自己的力量”这种观点简直是胡言乱语。丰特奈尔借用自然力量永恒性的观点证明:自然之手创造古代所用的材料和它创造现代所使用的并无二致。因此,我们并没有理由认为古人比我们高级,自然也没有不公地让某些时代优于另一些时代,反而是新近的时代会因为知识的增加而在前人的基础上向前迈进一大步,现代社会相对于古代社会的优势正在于此。丰特奈尔相信“现代人才是真正的古代人,因为他们在随着时间不断累积的智慧中受益颇多,在此基础上他们便能宣称自身的优越性。”[2]P25同时,丰特奈尔意识到,并非所有事物都能在经验的累积中获益,他承认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间的区别,认为知识进步论并不适用于文学领域。自然科学的基础是理性和实验,因此能在时间的推移中不断完善。而文学领域的根基是想象,它不需要经验的积累或是规则的束缚,但尽管如此,丰特奈尔也坚持我们不应在古代寻找文学最完美的样式,文学也会随着时间的变迁不断得到完善,事实证明文学发展到路易十四时期达到了繁荣的高峰。在丰特奈尔看来,唯有中世纪的文学是荒芜、衰退的,需要复兴古代的,而知识进步论则根本无力解释在罗马之后中世纪的蒙昧和无知。为此,丰特内特指出,虽然自然之力不会因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它却因不同的气候、政治制度等具有不同的结果,因而也就产生了趣味的繁荣和低劣的衰落。丰特奈尔的这一观点不仅很好地解决了自然力量永恒原则、知识进步论与审美趣味的堕落这一美学事实之间的悖论,而且还深刻地揭示出时代的差异必然会造成审美的变化。但丰特奈尔也意识到即便在趣味的衰落时期,对古代的复兴也会增添一些鲜活的东西,同样会超越单纯的古代存在方式。他提醒我们不要忽略古代的缺陷,并一再宣称“我们”现代人是不能被超越的,未来在现在的基础上只会更加进步和完善。

第三,古今趣味的不同必然引起文学的变化。

在十七世纪的法国,尤其是在为现代进行辩护的文人群中,盛行这样一种观念:随着时代的进步,文明和审美趣味渐趋精致化、文雅化。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通过指责荷马作品中趣味的粗野、原始,站在现代立场上的文人们认为,古代的审美趣味已不适应十七世纪越来越精致、典雅的审美倾向,唯有符合现代审美的创作方能取得成功。历史发展到路易十四时代,在高度自觉的自我意识下,文人们为自己高居于文明的巅峰而自豪不已,他们因为自己是受过教育、具有高雅趣味的人,而将古代蒙昧时代和自己时代中野蛮的社会阶层统统排除在外。

荷马作品中粗野的审美趣味一直都是厚今派文人所质疑和攻击的对象,在他们看来,与后世诗人相比,荷马的缺陷是很明显的,他更像是一个没有教养、未经调教的天才。佩罗认为荷马作品中的一些英雄粗鲁、野蛮的行为简直冒犯了现代法国的审美趣味;费纳隆毫不客气地指出:“荷马笔下的英雄和有教养的人没有相似之处,这位诗人所写的神祗甚至远远不及他笔下的英雄,他们还不配享有我们对于一位有教养的人的看法。”[8]拉莫特在用诗体翻译荷马时也删去了很多“不高雅”的内容。圣·艾弗蒙在《论古代和现代悲剧》中开篇即表示,时代的变迁使人们对悲剧的审美趣味发生改变:“但在今天,所有这些神奇事迹对于我们完全是一种虚构的故事而已。对我们说来,神是不存在了,对神说来,我们也是不存在了。”[3]P268圣·艾弗蒙认为为了适应现代人的审美趣味,应在悲剧中加入一些爱情因素以抵消古代悲剧中的恐怖、阴郁氛围。只要能做到创造出符合现代人审美趣味的文学作品,我们就没有必要模仿古代,“我们既不过分推崇古人,也不过分歧视当代,因而我们也不会再以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为当代戏剧创作的唯一典范了。”[3]P271

厚今派文人们在审美趣味的历史性上大做文章,以此为现代人的趣味辩护,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不难看出,厚今派在趣味上的观点本身也存在不妥之处,如对趣味的界定越来越狭隘,它只限于典雅、精致的文人趣味,而将一般大众和市民排除在外,实际上展现出一种把真正的趣味框定在极少数具有教养的文人中的精英意识。获得良好的审美趣味,而这并不被看成整个人类的优势,而只成为某一特殊社会阶层的特权。

三、崇古派的回应

崇古派以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为哲学根基,主张艺术也要遵循理性主义的原则,具体说来就是:文学艺术是一种理性活动,只要根据理性掌握一套艺术法则,就能依样炮制出艺术作品;用理性抑制情感,追求清晰严格的规则和绝对永恒的标准;经典的艺术作品必须能经受理性的检验、时间的考验,崇古者们看到只有古希腊和罗马的作品是经受了理性和时间的检验而保存下来的精品,因此它们将一直是后世学习的楷模和典范。相对于厚今派的有力攻击,在这场争论中崇古派一直处于下风,他们反复宣称古人的贡献以及模仿古人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是对厚今派代表的人身攻击,如贬斥佩罗不懂希腊语就妄论荷马就犹如一个瞎子在满街大喊大叫。伏尔泰评论过布瓦洛和佩罗之间的纷争:“佩罗把荷马的一段诗句理解错了,或许他把理解的那一段没有译好吧?布瓦洛便抓住这个小辫子,把他当作最危险的敌人猛烈攻击,认为他是不学无术、文笔平庸的作家。但是,很可能的是,佩罗有时见解错误,可他对于荷马史诗中的矛盾百出、重复连篇、战斗的单调、在混战中长篇大论的演说和诸神行为粗野轻率,以及他认为这位伟大诗人所犯的一切错误,也时常批评得有道理。总之,布瓦洛讥笑佩罗之处大大超过他肯定荷马之处。”[9]崇古派由于缺乏相应的理论支撑最后不得不承认至少17世纪的作家优于古代作家。但布瓦洛对佩罗全盘否定古代、肯定当代、彻底割裂古今之间的关系的批评却是有失偏颇。

古今之争的“真正重要意义,并不在相互攻讦的细节之中,而在于亚里士多德式批评的各种清规戒律的有效性突然地遭到了否认。”[4]P71古今之争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古典主义的式微。论辩双方,尤其是厚今派所提出的理论依据,虽然存在割裂古代与现代之嫌,但具有自身的合理性。总体来说,古今之争是“一种健康的辩论,它结束了基督教及中古时期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理论,也否定了文艺复兴时期把古代的诗歌、哲学及艺术抬举得比什么都高的那种思想。一般来说,大家都赞成当时科学方面的成就,确实超过了希腊、罗马的任何时期,连布瓦洛也这么说。……但是大家并不一定要相信,高乃依比索福克勒斯好,拉辛在悲剧上的成就超过了殴里庇得斯,……但至少有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这种比较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而古人的成就并非是无人可以超越的。”[10]因此,虽然在法国古今之争中,论争双方的观点都存在着割裂历史、缺乏处理传统和现代的辩证眼光等缺陷,但论争本身具有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法国一国之境,传到英国、德国,在全欧范围内形成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1](法)罗杰·法约尔.批评:方法与历史[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41.

[2]Joseph M.Levine,The Battle of the Books:History and Literature in the Augustan Age,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

[3]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册)[M].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4](法)罗杰·法约尔.批评:方法与历史[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5](英)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M].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

[6](法)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时间的摆渡者:现代与怀旧[M].吴云凤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2.

[7](法)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M].吴模信、沈怀洁、梁守锵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8]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杨自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31.

[9]刘小枫.古典学与古今之争[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78.

[10](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路易十四时代[M].台湾幼狮文化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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