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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乌江流域土家族哭嫁歌的文化内涵

2018-02-08罗进魏登云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媒人土家族新娘

罗进,魏登云

(遵义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乌江发源于贵州省威宁县盐仓镇营硐村石缸洞,全长1050公里,流经川、黔、湘、鄂4省46个县市,于重庆涪陵汇入长江。其流域总面积87920平方公里,杂居着汉、土家、苗、彝族等40余个民族,其中土家族人口最多。土家族是古代巴人的后裔,在其漫长的生产和生活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其特色鲜明的社会习俗。不论生老病死,还是婚丧嫁娶,都有一套固定的习俗仪式规范着他们。婚嫁习俗是土家族人社会习俗中非常重要的一种,而哭嫁歌又是土家族婚嫁习俗中最具研究价值的文化传承。

乌江流域土家族哭嫁歌源于土家族女性对其生活的真切体验以及婚姻的不自由,反映了土家族奇特的婚嫁习俗,是一部形象而生动的土家族婚俗史诗,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概而言之,其文化内涵主要包括以下五个方面:

一、感激父母养育之恩,倾诉骨肉离别之情

姑娘出嫁,意味着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和朝夕相处的兄弟姊妹,离开从小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重新组建家庭,开始崭新的生活。离别之际,新娘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回首往事,其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好像就在昨天,而新娘最难以释怀的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和抚育之情。因此,在新娘的哭诉中,饱含着父母对她的百般呵护,千般疼爱。“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我费苦心。勤耕苦种费尽心,娘的恩情说不完。一教女儿学煮饭,二教女儿学织麻,三教女儿学背柴……。你把女儿养成人,你把女儿白抱了,你把女儿白背了。”[1]P204-205“在娘怀中三年滚,头发操白许多根;青布裙来白围腰,背过几多山和坳。大河涨水小河翻,小河岸上栽牡丹,牡丹红了多少朵,老了我娘一颗心。钱给女儿置嫁妆,熬得油干灯草尽;莫要借债办嫁奁,千年穷坑最难填。”[2]P73“爹的恩情说不完,我爹为儿受苦煎。一怕儿女生毛病,二怕儿女受饥饿,三怕儿女没衣穿,四怕我们比人穷。”[3]P88这些可谓新娘离别之际的肺腑之言,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细诉着父母含辛茹苦和无怨无悔的养育之情,其恩大也,其情深也,如此的大恩深情,新娘却无以为报,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诉来表述其愧疚之心和感恩之情,其愧疚之心不可谓不真,感恩之情亦不可谓不切。新娘在哭诉父母养育之恩、抚育之情的同时,还真诚地倾诉了父女之间、母女之间骨肉离别之情,“哭声爹来刀割肝,哭声娘来箭穿心。只道父母团圆坐,谁知今日要分身”“妈啊妈,女儿就要离开家,放牛赶羊全靠妹妹她。爹妈膝前难尽孝,心里好比夹子夹。”[4]P209借助“哭声爹来刀割肝”、“哭声娘来箭穿心”及“心里好比夹子夹”等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述了新娘与父母之间的骨肉离别之情、千般不舍和万般不愿,令听者莫不为之动容。

二、控诉封建包办婚姻,谴责社会男尊女卑

乌江流域土家族哭嫁歌以控诉封建包办婚姻为主旋律。实际上,哭嫁歌是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下的产物。清雍正年间的“改土归流”,结束了乌江流域土家族“蛮不出境,汉不入峒”、自给自足的封闭状态。从此,自由婚姻不再自由,民主婚姻不再民主,男婚女嫁要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求“门当户对”。在维护封建婚姻制度的强大势力面前,一个土家族女子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一切抗争皆是徒劳,因此,只能利用哭嫁这种婚姻习俗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谴责社会的不公。首先是对“父母之命”的不满。虽然新娘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抚育之情心存无限感激,但由于新娘父母为钱势所动、媒人所骗或者不得已的苦衷,不顾新娘的幸福而逼其远嫁异域他乡。因此,也不排除新娘对父母抱有一丝埋怨,“一把指拇尖又尖,娘把女儿往外掀。一把指拇齐又齐,爹把女儿往外踢。一把指拇白又白,掀你女儿好丧德。坛子栽花迂死头,活人掀到死人池。左脚走进阎王殿,右脚走进烂泥坑”。[5]P178其次是对“媒妁之言”的控诉。在新娘看来,媒人既是婚配的牵线人,又是悲剧的制造者。在整个哭嫁过程中,媒人自然就成为新娘重点抨击的对象,“对门山上栽豆子,背时媒人死独子;对门山上种韭菜,背时媒人绝九代;陡岩坎上落下河,跌断手跌断脚;短命死到地狱里,二世投生变猪婆”“媒人是个狗,好吃两头走;媒人是个猪,这头吃哒那头敷;媒人是个猫,好吃两通两头镖;媒人是个瓢,这头舀了那头舀。”[6]P65此辱骂言语犀利刻薄,可谓一针见血,称为“武骂”。另外,还有“文骂”,主要是埋怨媒人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所说的也都是些不实之辞,“媒人哥哥嘴巴阔,能讲又会说。活的能讲死,死的能讲活。你在婆家吃了一杯茶,就讲人家家也发来人也发;你在婆家喝了一碗酒,就说人家财也有哩人也有;你在婆家吃了一袋烟,就说人家财产有万千;你在婆家吃了一碗饭,就说人家钱米有千万。”[7]P165-166然而,在“媒妁之言”笼罩的旧社会,新娘对婚姻陋习的反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悲伤无奈至极惟有痛哭才能宣泄内心的不满之情。第三是对男尊女卑社会现象的谴责。在封建社会,不仅阶级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家庭成员之间也有尊卑贵贱之分。男女先天性别的不同,也决定了其后天社会身份和地位的天壤之别,这自然会引起新娘内心的不满。在哭嫁歌中,土家族新娘对男女不平等、重男轻女等社会现象进行了尖锐地谴责。如“生来是个女儿命,好像霜打落地叶,狂风一吹到处飞;好像水打烂船板,巨浪一打到处漂。我即将离别爹和娘,悲痛不止泪汪汪;生女不能养父母,重男轻女太不平”[8]P20、“我和哥哥同根生,生死贵贱不同命,下贱的妹妹赶出门,哥哥在家做贵人”[9]P125、“如果我是男儿身,神龛写字也有名,家里样样都有份,名正言顺来为人。如今我是女儿身,爹娘把我赶出门,爹娘把我赶出去,一夜成了外乡人”。[10]P30

三、身份转换担忧前途,惶恐不安理所当然

从女儿到媳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角色转换,是女性人生中一个关键转折点:一方面,告别女儿身份,对往日的生活充满着眷恋之情。因为在当时的社会,女儿在家中的地位虽然不如兄弟重要,但有亲生母亲的呵护和父亲的疼爱,其处境比做媳妇要优越得多,所以,发出“我在娘家是贵人,五月大雨我没淋,六月太阳我没晒,一天到晚笑吟吟”的美好留恋;另一方面,进入媳妇身份,对其所应承担的职责和义务感到恐惧,“我到婆家变贱人,五月大雨我要淋,六月太阳天天晒,老天注定的运程”,[10]P30进而发出“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这样的日子怎么挨”的不幸悲叹。诚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背景下,乌江流域土家族姑娘出嫁前,既不知道未来丈夫身材是高是矮、相貌是美是丑、品行是好是坏,也不知道未来公婆为人是恶是善,家境是富是贫。面对茫然无知的未来,新娘惶恐不安可谓理所当然,一曲《哭上轿》道出了新娘对未来生活的千般忧虑以及由此引起的万般伤感:“哥把妹背到花轿门,轿内妹妹哭成泪人,花轿抬去妹的人,一心只挂牵后头人。花轿一抬离家门,爹妈莫要挂牵我这贱人。脚脚走的是生路,眼眼看的是生人。我的爹耶!我的妈耶!你女实在是不愿为人。我的哥耶!我的嫂耶!叫妹怎么不伤心。”[11]P110另外,包办婚姻不幸的“集体记忆”,进一步加剧了新娘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惶恐不安,“三根枫香弯又弯,把你冤女放在十重岩上九重滩;十重岩上栽牡丹,牡丹开花掉下来;有路去,无路来。高山顶上雾沉沉,雾露沉沉照见人;狗咬不见过路人。”[3]P21“十重岩”和“九重滩”是土家族山区的自然景象,常用来形容险恶的地理环境,新娘在此将婚姻比作“放在十重岩”和“上九重滩”,显然是受封建包办婚姻不幸的“集体记忆”影响,将其未来婚姻想象得险恶无比。

四、感谢村寨左邻右舍,热情帮忙操办婚礼

在乌江流域土家族村寨,盛行着这样一种传统:一家操办喜事,全村寨的人都会放下手头的一切活计,主动前去帮忙做事。他们都听从管事先生的统一安排,比如,厨房师傅负责炒菜,青年男子负责砍柴、背水、传菜,妇女负责清洗碗筷,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帮忙者,他们都心甘情愿、不计报酬、各司其事、各负其责。对于这些热情帮忙操办婚礼的村寨左邻右舍,新娘都要逐一表示真诚地感谢。首先,感谢管事先生。《哭女家的管事》哭谢道:“葛藤牵根满山铺,泡桐开花照一铺;左边描起喜街喜,右边铺起桂红毡;手提毡毯三丈三,席上杯盘要你担;左手提壶右手杯,我的老人客要你来陪;左手提壶右手转,我的老人客要你来喊;老的喊来上席坐,小的喊来两边陪。”[3]P28二是感谢传盆哥子。《哭传盆的哥子》亦哭谢道:“一面茶盆四个底,传盆打度就是你;传盆打度要小心,闯倒大小吼一声;这头传在那头转,一席传去十二碗;人家吃了就回转,你们还要去收残;传盆哥子这勤快,难怪嫂嫂把你爱。”[3]P37三是感谢屠官师傅。《哭屠官师傅歌》同样哭谢道:“一垅竹子十八节,杀了猪,取了血;血旺拿来掺合菜,杂碎拿来安三席;豆腐炸起里面黄,油汤油水迸衣裳;豆腐切起三角尖,油汤油水迸你们;迸了衣裳又难洗,熬更守夜又费心。”[3]P28以上三首哭嫁歌,分别哭谢了管事先生、传盆哥子、屠官师傅,他们不辞辛劳、尽职尽责,从而确保了整个婚礼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哭嫁歌也包含了新娘内心的淡淡愁绪:一愁——弄脏了帮忙人员的衣服,内心过意不去;二愁——辛苦了村寨左邻右舍,内心过意不去;三愁——欠下了他们的人情债,内心过意不去;四愁——离开亲近和善的乡邻,内心过意不去。

五、追求男女婚姻自由,向往婚后幸福生活

世代居住于乌江流域深山河谷中的土家族人,以农牧经济为主要生存之源,过着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封闭生活,从而使得土家族青年男女关系较为平等、自由,这是“以歌为媒”自由恋爱形成起来的社会基础。而自由恋爱在土家族社区内的长期存在,成为青年男女集体记忆的指向。在这样的集体记忆氛围中,任何人都不愿意为封建世俗所束缚。因此,“改土归流”后,封建包办婚姻强势介入,必然会引起土家族青年男女的抗争,“火烧芭茅发嫩苔,爹妈不准偏要爱。哥在屋外学鸟叫,我变燕子飞出来”[12]P179,就是最好的佐证。该歌表现了一位自由恋爱的姑娘,在兄长的帮助下,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封建礼教的束缚,对爱情忠贞不渝,其抗争的顽强性,恰如“离离芭茅,烧之不尽”。姑娘在对封建礼教的抗争中,还表现出了聪明睿智,“郎在门外学鸟叫,妹在房中把手招。爹娘问儿做哪样,绣花累了伸懒腰”[12]P180“月儿弯弯照妹房,屋檐角下会情郎;爹娘问儿走哪去,去赶鸡栖黄鼠狼”。[13]这些善意的谎言和巧妙的隐瞒,贯穿于土家族青年男女私自幽会心上人的全过程,同时,也表现了姑娘内心掩饰不住的喜悦。土家族姑娘不仅追求婚姻自由,而且对婚后幸福生活充满着许多期许。《哭送亲的哥哥》嘱托道:“三线高梁颗对颗,三里大路去望我,去望穷家人户待得我、待不得我。待得我,砍三丫、留三丫,待不得我,根就刨翻他。”[3]P73-74姑娘嘱托送她去婆家的哥哥,如果婆家对她不好,就要“根就刨翻他”。这表明兄妹之间已结成战斗联盟,尤其是得到兄长支持的妹妹,一改往日逆来顺受、自怨自艾的软弱状态,表现了强势、不屈的形象。“根就刨翻他”凸显了土家族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强烈愿望,“根就刨翻他”就是要刨翻封建家庭虐待儿媳的“根”、刨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根”、刨翻男尊女卑的“根”。只有这样,姑娘婚后的生活才会幸福。由此可见,新娘的抗争已经触及到包办婚姻的根源。

综上所述,乌江流域土家族哭嫁歌文化内涵丰富。如:感激父母养育之恩,倾诉骨肉离别之情;控诉封建包办婚姻,谴责社会男尊女卑;身份转换担忧前途,惶恐不安理所当然;感谢村寨左邻右舍,热情帮忙操办婚礼;追求男女婚姻自由,向往婚后幸福生活。这些文化内涵,在回归传统文化、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仍不乏启迪意义:和谐社会的构建,离不开每个家庭的和谐,而实现家庭和谐的关键就是感恩教育。在哭嫁歌中充满着许多感恩教育的鲜活素材,尤其是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抚育之情,这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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