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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冈山根据地革命文化的传统基因探析

2018-02-07吴祖鲲马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井冈山革命农民

吴祖鲲马 飞

(1.中共吉林省委党校《长白学刊》编辑部,吉林 长春 130012;2.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 海淀100089)

在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民众在长期革命实践中形成和积淀的红色革命文化,曾是推动革命发展的重要精神动力。这种文化,既是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与文化影响的产物,同时又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保持着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的,“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1]。

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井冈山根据地在中国红色革命文化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在其建立前后,作为中国红色革命文化主要组成部分的乡村革命文化,就是在这里开始呈现出较完整的面貌。鉴于此,本文拟通过探析井冈山根据地革命文化的传统基因,以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中国革命文化的历史逻辑有更全面更深入的认识。

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下的土地革命思想

作为革命精英和民众尊奉的一套政治价值取向和行为习惯,井冈山根据地的革命文化是两个层面文化,即领导土地革命的先进分子的革命思想与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些因素相结合的产物。它首先源于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列主义革命思想的服膺和借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这一革命思想的改造。

对于大多数出生和成长于中国传统社会、后来信奉马列主义的革命者来说,在他们的早期教育阶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过各种正式和非正式渠道的社会化过程,范铸了这些革命者最初的政治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受所处时代条件的限制,建党前后的一段时期里,中国社会上流传的马列主义经典文献和精准地介绍、阐释马列主义的著作,都较为有限[2]。此外,由于历史上中西文化彼此间存在很大隔膜,在中西交往初期,有幸接触西方思想文化的国人,首先会从他们长期接受的传统文化资源出发,去对译、解读和补充外来思想,这是任何一个文明在接受外来观念时的必然反应。在这种语境下,有志推动革命的中国共产党人,常会借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资源,来弥补因马列主义部分经典著作译介缺失所造成的理论理解问题以及实践上的困惑。建党前后至井冈山根据地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就曾积极运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马列主义革命观的中国化。许多理论创造成为后来井冈山斗争的指导思想。

红色革命的兴起,离不开革命者对革命正当性的说明和宣传。传统中国的“革命”观念,意指新的王朝崛起,代表了天命授受的变革。作为重视伦理秩序的思想流派,古代儒家认为,天命授受,一方面受民心向背左右,另一方面,天命对统治者眷顾的久暂,与统治者是否具备美德及推行德政有关。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3]。统治者如失德暴虐、极度贪婪和不恤民情,便丧失了天授统治的理由和民心,因此,采用暴力手段将之推翻,天经地义。儒家的一支还把建立一个“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大同社会”[4]视为终极社会理想,而致力于实现这一理想就成为政治改造的正当性所在。

除了士大夫的观念外,传统民间社会里还流传着另一些表明造反有理的思想意识。以“财富均有”“劳而有食”和“互助修睦”为特征的均平社会曾是传统中国底层劳动者的政治理想。历史上发生的许多农民起义,常提出“均田免粮”“贵贱均田”“均田赦赈”和“割富济贫”等口号。还有,以墨家思想和小说《水浒传》为代表的宣扬反抗强权、“劫富济贫”和“仗义疏财”等价值观和社会理想的传统侠义文化,也往往成为民间造反的思想资源。

按照马克思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历史哲学,革命之所以具有正当性,根本原因在于守旧的统治阶级与秩序所维护的旧有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阻碍了社会进化的脚步。因此,革命是进步力量要维护和发展其生产方式,扩展其阶级利益,促进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产物。在马克思、恩格斯等社会主义先驱的思想里,旧有统治阶层是否具有政治美德,即属于上层建筑的社会意识,并非是革命具有正当性的最根本原因。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虽不道德,但无产阶级革命发生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异化和社会严重两极分化阻碍了生产力的继续解放和社会财富的持续增长所致。未来的理想社会不仅是物质财富极大增长与丰富的社会,也是消除了劳动异化和剥削、财富公平分配的时代。

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传入中国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往往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的知识结构出发,来认知和宣传红色革命的必要性。在他们看来,由于社会上层阶级的不劳而获、为富不仁以及对民众的态度和手段蛮横,德位不相称,早已失去了统治资格,成了革命的对象。建党前夕,陈独秀曾指出,革命是因社会各上层阶级强行占有劳动阶级生产出的财富,以及毫无体恤下层劳动者辛苦之心所致。革命就是劳动阶级拿回他们应得财富和政治地位并减轻他们困苦的过程[5]。毛泽东认为,“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历来凭借势力称霸,践踏农民,农民才有这种很大的反抗”[6-1]。与此对应,消除了自利产生的社会基础,建立一个共同劳动、财富共有、人们有崇高的道德品性以及在机会和结果上平等的新社会,就成为革命目标所在。早在五四时期,毛泽东曾将“财产公有、共同劳动、平均分配、人人平等和互助友爱”的“新村”社会作为自己的政治理想[7]。这一理想即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彭德怀曾回忆道,少年时,祖父给他讲的太平军的故事,让他最早萌生了“打富济贫、消灭财主和为穷人找出路的思想”[8]。在井冈山斗争时期,红军一个布告曾宣传道,新政权是一个“地主田地,农民收种,债不要还,租不要送”“发给田地,士兵有份”和“苛税苛捐,扫除干净”的社会[9-1]。井冈山遂川县苏维埃政府还曾用“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向民众说明共产主义社会的面貌[9-2]。

探寻革命合理性的同时,一种革命的主义还必须要揭示革命发生的原动力。早在19世纪中叶欧洲革命时,马克思曾一心希望落后的德国能发生无产阶级革命。此后,更加崇尚历史决定论的马克思,越发强调旧的阶级关系必然要经历一个漫长的生产力发展阶段,才能彻底成为历史进步的绊脚石,这时革命客观条件才会完全成熟。到了俄国布尔什维克时代,这一革命原动力观念有所变化。列宁曾力倡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的主观能动性和高超的政治艺术对革命的“助推器”作用。

作为列宁主义革命观的继承者,以及受传统士大夫济世文化和民间侠义文化的影响,自投身革命伊始,中国共产党人就认为,历史进程能够通过具有献身精神和训练有素的革命精英有意识地干预而被改变。首先,这种观点与传统士大夫的修齐治平精神有一脉相承之处。传统时代,士人群体一般是政治上的担当者。按儒家理论要求,士人修身为学的内圣工夫,着眼点是能在坚持道德理想的前提下,博施众济、承担国家治乱安危的责任。传统济世精神对许多中共革命领导者的影响甚大。在湖南一师学习时,在老师杨昌济的影响下,毛泽东很早就养成了坚强的意志和良善之心性、以牺牲自我来实现救世理想的责任感。他曾说:“所谓对于自己之义务者,不外一语,即充分发达自己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而已。至济人之急,成人之美与夫履危蹈险舍身以拯人,亦并不在义务以上,盖吾欲如此,方足以安吾之心。”[10-1]在《讲堂录》中,毛泽东表达了对中国许多传统圣贤之意志、思想和功业的景仰之情,常以此勉励自己。他曾说:“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10-2]革命时代,共产党不仅要求党员和干部在推进革命过程中,像传统圣贤一样,有无穷的干劲和完全的自我牺牲精神,还要求党员和干部在管理根据地时,继续坚守共产主义道德,遵循党的理论、路线和道德要求,并要完全和群众打成一片,懂得他们的利益和问题。这是党在革命语境下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行某种重构的体现。曾参加井冈山斗争的战士回忆:彭德怀“不仅廉洁奉公,勤俭朴素,爽直赤诚,而且特别关心士兵和人民的疾苦”[11-1]。其次,把有道德理想的精英作为革命的原动力,也与一些革命精英深受传统侠义文化的影响有关。少年毛泽东曾对承载传统侠义文化的小说——《水浒传》和《隋唐演义》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后来回忆说:“我爱看的是中国旧小说,特别是关于造反的故事。”“我认为这些书大概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是在容易接受的年龄里读的。”[12]少年陈毅也同情和推崇家乡的打富济贫人物[13]。传统侠义文化不仅要求社会精英要秉持急难相救、“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精神,还要求他们引导民众与缺乏道德责任感的权势者为敌,并通过“劫富济贫”等不寻常手段来实现社会的公正。这些精神对当时一些共产党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八七会议确立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政权的总方针后,主持中央工作的瞿秋白曾要求毛泽东到上海党中央工作,而毛泽东却回答:“我不愿跟你们去住高楼大厦,我要上山结交绿林朋友。”[14-1]井冈山斗争时期,党确立的“打土豪分田地”和“没收地主土地,平均分配”,以及“欢迎绿林兄弟加入红军”[9-3]等政策的背后,往往有传统侠义文化的影子。

除此之外,中国共产党人还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角度,界定和划分了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实现对马列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中国化改造。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理论,在被用于对历史的解读和社会形态界定的同时,也是为了揭示资本主义条件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根本利益的冲突。马克思思想中的无产阶级,主要是指产业工人。他们是革命的主要力量,与大机器生产联系在一起,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至于其他的社会阶级,例如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等,他们因固有的局限并属于行将灭亡的阶级,并不构成革命的主要力量。列宁主义的阶级斗争观,虽直接承袭马克思理论,但由于针对的是经济文化落后的俄国,并且因俄国革命要承担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使命,因此没有忽视农民对土地所有权的要求。

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及最初的革命活动是在共产国际指导下进行的,其革命理论不可能不受到列宁主义更多的影响。因中国与俄国同属于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产业工人数量十分有限,并且需要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双重任务,所以建党后不久,中国共产党就开始重视农民对封建剥削的反抗。特别是,在国民党反共后,中国共产党转向土地革命,越来越重视农民的革命作用。在贯彻列宁主义的同时,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党实现了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中国化。这主要表现在:一是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以德行大小来评判政治地位高低的观念融入阶级分析中。古代底层劳动民众的吃苦耐劳精神和淳朴的美德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元素。战国时的墨子以及唐代诗人李绅、白居易、杜甫和韩愈等都抒发过对底层劳动者美德的赞许。出身农民并受这些传统观念影响,红色革命的领导中坚,如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和陈毅等人,都十分同情底层贫民的遭遇,推崇底层民众表现出的朴素道德观念。这样,中国共产党人的阶级分析打上了通过好坏、优劣等道德评判标准来划分人群的传统文化烙印。在中共中央和革命根据地的官方文献中,革命的主要对象,如地主豪绅、军阀和反动官吏,是道德水准较低下的人群,而被剥削与被压迫的民众往往被视为诚实、辛劳和有奉献精神的。二是受传统民本观念和侠义文化的影响,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对带有中国传统色彩的贫富尺度特别强调。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观念中,阶级划分常以人群占有财产的多寡来判定。井冈山根据地的一份政府告示曾号召:“穷鬼们联合起来,穷鬼们暴动起来,夺取政权。”[9-4]与道德评判相结合,贫苦之人,因其具有朴素美德,处于受剥削和受压迫的弱势群体地位,理应在政治和社会上占据较高的地位,享有更多的资源。

二、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革命因子

井冈山根据地革命文化的形成,不仅是革命精英践行和传播中国化的马列主义革命思想的结果,还是该地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些因素在革命时代的延续。

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正统的儒家道家文化属于大传统,而在下层社会流传的乡土文化属于小传统。与接受大传统的正式、非正式教育和朝堂文化洗礼不同,乡下人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塑造主要是通过民间戏曲小说、家庭宗族的教育熏陶以及街巷传播等渠道来完成的。乡土传统文化不仅是特定时空的地理环境、政治环境和社会经济条件的产物,也是农民对正统文化过滤和转换的结果。

自战国时期到近代,中国农民不仅仅是政治舞台旁的看客,在一些特定时期,他们往往由台下走到台上,成为政治活动的参与者和影响政局走向的主力。抗税、抗暴和造反起义等行为背后往往隐含着较为恒定的政治认知、情感和评价,是乡土传统文化中的革命因子。与革命思想不同的是,农民的革命意识一般缺乏知性所要求的逻辑性,也不是建立在系统的论证之上,具有零散性、更加感性与现实性等特点。此外,乡土传统文化中的革命因子往往以被动的样态存在,除非遇到合适的条件,否则,它们常常潜藏起来。不过,一旦这些革命因子在适当条件下被激活和唤醒,并被赋予新的时代意义,它们就可以为农民的行动提供导向。

传统中国农民是个重视乡土义气的群体。农民心目中的“义”观念,有些接近江湖义气,与朝廷提倡的“君臣大义”有所不同,而是更强调人际交往的对等性。对乡亲,农民看重的是邻里间的仗义、不凌弱和拯人于危难中。对地方政府,则要求它能保境安民,对待农民不要太过苛责和暴虐,以及对贫苦人有体恤心等。

但在现实情境中,农民所期待的这种义气,经常被一些强势集团所忽视。特别是在城市化和近代化的过程中,伴随乡村精英大量迁入城市以及儒家教育对乡村人失去魅力,许多留在乡村的精英道德劣化程度日益加剧,成了仰仗经济和政治资源作威作福、欺男霸女以及在经济上压榨底层的土劣。他们与地方官一同加剧了乡村社会的不公。土地革命前夕,井冈山地区的遂川、茶陵、莲花等县的许多农民就曾长期受地方豪绅土劣的欺辱和压迫[9-5]。

农民也同样很难遇到不对他们竭泽而渔、施行苛政的地方官。自打中国成为官僚型国家以来,官民关系构成了社会基本关系之一,官民矛盾常成为影响中国政治走向的主要矛盾之一。尽管地方官往往自称“父母官”,但农民对他们一般没有像对父母一样的感激之情。传统农民心中或多或少都存在嫌官心理和对政治清明的期盼。民国时期,随着武人专制和军阀混战局面的到来,以及地方官的文治精神逐渐丧失,基层政府的武化与劣化程度严重。地方官吏为满足自己私欲对农民多层盘剥、作威作福的同时,还成为控制该地武人掠夺民众,无度敛财、筹措军饷和拉伕补充兵源的帮凶。井冈山根据地建立前,湘赣地区的许多县都设立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农民经济负担超重,生活困苦不堪[15]。这些做法都使农民深感厌恶,地方政府的生杀予夺之权更令农民感到恐惧。

作为嫌官心理的一种延伸,农民对旧式军队的官兵历来没什么好感。旧军队里,平日兵饷无多,长官还克扣,当兵吃粮,就靠开拔打仗来发财。所以,只要大兵一出动,能不能打败敌人不好说,但扰起民来,常是一个顶俩。领兵官为了讨好士兵,好卖力打仗,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民间俗语道:“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特别是,进入民国军阀混战的时代,农民因兵乱而遭受的飞来横祸特别多,对旧式军队的厌恶难以言喻。

农民一方面嫌官和嫌兵,另一方面又渴望有一个开明的政府和能给他们做主、主持公道的清官降临。在农民看来,政治清明的时代,好官能秉公执法,为民申冤,生活上清廉简朴,与民同乐、同俗,不贪污。乡间舞台上演的各种戏剧经常塑造清官的形象,就代表了农民的一种理想的政治境界,他们借此发泄对现实生活中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不满,祈望清平之世的到来。

农民希望政府能稳定秩序,保障他们的基本生存;希望乡村精英对他们尽到邻里的责任。当这两个条件具备时,农民对政府和乡绅的依赖感就比较强烈,反之,则会出现强大的离心力。地方官和乡村劣化精英对贫苦农民的道德冷漠,会让重视乡土情义的农民,由求稳、平和转向激烈的反抗。由于农民对官吏和士兵的横暴,常处于不能抵抗的境地,受尽了窝囊气,长期积压在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当有行侠仗义之人来组织他们时,农民往往会积极响应,以暴抗暴,寻求能满足他们正常生活的世道。例如,早在清末民初,井冈山地区已是农民反抗暴政的绿林武装聚居之地。

传统乡村社会,机会意识盛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这种意识有时会衍生出农民的造反心理。中国自从进入官僚制国家形态后,因世卿世禄制基本被打破,社会阶层有相对高的流动性,不存在百年一系、千年一系的皇位和官位。此外,因中国历史演变常表现为周期治乱的交替,每到剧变时代到来,在改朝换代的同时,造就了不少上升的机会。中国历史上的贵族、官僚世家和富户等,能长久世袭延续的很少,所谓“富不出三代”就高度概括了这种情景。政治文化的变化和特定历史境遇的到来,刺激农民阶级中某些有抱负成员的上升意识。

民国前期,在湘赣边等边穷山区,贫富差距很大,再加上政治和社会机制缺陷等原因,阶层封闭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贫苦农民子弟正常上升渠道,相比之前的一些时代,变窄了许多。受机会意识的影响,农民中一些见过世面、受过教育或聪敏之人,挫折感陡升。在世道陵迟、民心浮动之时,这些人往往容易揭竿而起。国民革命时期,井冈山地区的许多农民,如欧阳洛、陈竞进、陈正人、龙超清等人,到一些大城市求学时,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纷纷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回到各自故乡——永新、宁冈、遂川和莲花等地后,吸收贫苦农民入党,成立党组织,组建农会和自卫军,开展革命斗争。

均平理想曾是传统中国农民千百年来的梦想。一般情况下,只要地理环境适宜经济发展、乡村经济不遭受毁灭性打击、乡村精英有较强的道义感以及政府和乡村中的救济机制健全,普通民众的生活就不会降到一贫如洗的境地,均平的理想或多或少能落到现实中。但如果这些条件匮乏,特别是进入动荡年代,生活降到最低点的农民,往往会通过非常手段来分配社会财富,维持自己的生存或实现均平的理念。

民国早期,随着中国许多地方农业市场化的推进,湘赣地区的农民也被卷入到了世界资本主义市场中。农村生产和出口很大程度上会被世界和国内市场需求绑定。一旦市场不景气,农民的正常生活就会遇到很大的波动。1920年代,受国内外市场需求危机的冲击,江西十几种出口农产品数量下降了2/3以上。大量农民破产,生活极端困苦[16]。此外,在井冈山革命发生前,湘赣边界的宁冈和遂川等县因多处山区,交通不便和资源匮乏,落后的小农经济长期存在。虽说这些地区农民的生活受国内外市场波动的冲击较小,但由于生产条件较差,生产方式落后,再加上乡村精英劣化和救济机制缺乏,大多数农民都生活在温饱或死亡线上[9-6]。在普遍的贫乏面前,这些地区的强势群体往往更有动力去与官府勾结,或通过其他渠道,强行兼并弱势农民的土地。毛泽东带领部队到井冈山后,通过社会调查发现,这一地区的土地占有极为不公:大量的土地掌握在人数少的土豪劣绅手里,占人口总数巨大的贫苦农民的土地占有量却很少[6-2]。不仅如此,一些土劣还常趁贫农困境之机,向农民收取苛重的地租和放高利贷[17]。这种境况下,在革命军到来前,井冈山地区的杨祝山、马文麟、袁文才和王佐等组织的绿林武装就已迭次而起,他们常以“劫富济贫”为口号,壮大自身势力。

中国农民还是一个有着浓厚集体主义倾向的群体。由于长期生活在一个分散宗法结构中,以及要依靠乡土自发形成的各种组织谋得生存和发展,中国农民习惯以群体的态度来塑造他们个体的认知、愿望和行为。因此,在群体性格上,传统农民是天生的集体主义者,很多时候都能奉行集体主义精神。虽说农民头脑里也存在地缘和血缘认同的意识,但如果能采取一些方法将这些小圈子打破,使农民处在一个超越地域和血缘框架的群体中,那么,农民群体的凝聚力会特别大。

受到上层政治文化中的夷夏之分观念影响,在很多时候,传统农民心中或多或少都存在些中外有别和保家卫国的意识,即朴素的民族主义观念。到近代,随着民族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中国农民朴素的民族意识再度被唤醒和强化。西方势力和文化的侵入,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诸方面,扰乱和破坏了农民的固有生活习惯,直接或间接地威胁到一些地区农民的生存。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以保国、保家、保俗和保身为特征的朴素爱国情感与行动,就会彰显出来。

革命者深入乡村的革命动员,虽在表象上体现为重新分配土地和其他财物,使广大贫苦农民获得更多的社会财富,并且构建一种融洽的新型官民和军民关系,但这些动员方式,如不能激活潜藏在农民文化心理中的革命意识,是很难取得成效的。基于此,在革命武装进入井冈山地区前后,领导土地革命的共产党人通过掌握和顺应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与革命需要相契合的因素,因势利导,使革命势力在井冈山地区扎下根来,并逐步发展壮大。

出于自身济世理念与对农民文化心理的把握,共产党人将农民对政治清明的期盼作为奋斗方向,以争取长期受官府欺压的农民对革命的支持。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建立过程中,共产党人领导民众通过公开审判的方式,严惩对民众犯下罪行的旧政府主要官员[11-2],并且在各县都成立了由有奉献精神和民本意识的革命精英主持的工农兵政府。新政府的干部“与群众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和群众共患难,在政治上、生活上,都和群众打成一片,有高度民主,干部和群众之间没有什么界限”[14-2]。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革命领导人与普通战士和民众同甘共苦的作风和忘我的工作热情,在井冈山传为佳话[11-3]。井冈山各县工农兵政府还废除了旧时代的苛捐杂税,并给该地鳏寡孤独和身残之人提供救助。对个别干部脱离群众、争权夺利和不愿吃苦状况,党组织常及时予以纠正[9-7]。

由于军队的主体是农民,朴素的义气观念让士兵们更愿意接受友善和平易近人的军官指挥。为了避免出现类似旧式军队中严重的官兵矛盾,增强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毛泽东通过“三湾改编”,在连队建立了士兵委员会,实行官兵平等、经济公开和士兵委员会负责沟通上下等制度。实践中,红四军往往通过士兵委员会惩罚和教育那些任意打骂和惩罚士兵的军官[9-8],使官兵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在军民关系上,新式军队十分注意与老百姓的关系。毛泽东向部队提出的“三大纪律和六项注意”原则,多数都是在规范军民关系。实践中,红四军将士平时都很注意与百姓保持友善互助的关系[9-9]。

共产党人还将农民的均平理想作为政策指针,通过对农村土地与其他财物的平均和公正分配,致力于解决农民贫困问题和提高他们生产的积极性。早在秋收暴动酝酿之际,毛泽东就曾在湖南省委会议上指出:“要能全部抓着农民,必须没收地主的土地交给农民。”[9-10]进入井冈山地区后,红军迅速、果断地推行“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红军向农民宣传道:“土豪的谷子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是我们劳动的果实,他们是不劳动的寄生虫。”“土豪的土地并不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祖辈辛苦劳动开垦起来的,他们买田买地的钱,也是收租放利雇工剥削或高利贷剥削而来的。”“地主的土地应归还劳动人民。”[9-11]这些都迎合了农民“劳而有食”,厌恶不劳而获的文化心理。不久后,毛泽东主持制定了《井冈山土地法》,就土地和山林分配的方法和标准做出了详细的规定[9-12]。参加莲花县分田运动的人回忆:“所有无田、少田的农民,世世代代都梦想着能有足够维持生活的土地,现在,多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这种激动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那时节,整个珊田乡天天比过年过节还热闹。贫苦农民纷纷跑向田头,端望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分田牌,热泪盈眶。翻身农民拥护红色政权,拥护红军。”[18]此外,由于意识到由袁文才和王佐率领的绿林武装成员,都是贫苦农民出身,而且多数人有为了追求均平理想而行动的侠义气和一般的民主革命要求,在井冈山根据地建立过程中,毛泽东努力争取和改造这些绿林武装,使他们为革命所用[14-3]。

传统上,中国农民虽有集体主义倾向,但这种倾向在过去很容易被狭隘的地缘和宗族群体认同意识所分化和冲淡,从而损害农民作为一个阶级的凝聚力。在井冈山地区,宗族势力并不强大,但有着严重的土客籍冲突。随着该地区农民陆续加入革命队伍,土客矛盾也渗入党政军中。革命领导人很快就意识到,如果不设法消除土客畛域和矛盾,那么,这些既存的界限将会阻碍统一的农民运动。面对这种状况,毛泽东等人先是进行说服教育,告诉土客双方革命者,天下贫苦农民都是一家,以启迪他们的阶级和集体意识,消除双方的敌意。毛泽东还“注意既培养土籍革命干部,也要培养客籍革命干部”。此后,在分田运动中,党还尽力使土客籍群众一律平等分田[14-4],并通过土客籍农民党员共同过组织生活,以及团结土客籍农民一起与地主豪绅和反动武装做斗争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唤起农民的集体主义精神。

中国的红色革命有强烈的民族主义精神,其特别强调反对帝国主义。在党对各社会阶级的分析中,往往强调其对帝国主义的态度。在近代中国社会屡遭西方列强的军事、经济和文化侵害的语境下,农民对外国人或替外国人办事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敌意。在这种文化氛围下,革命者反帝宣传适应了中国农民的朴素民族情感,很容易被广大农民所接受和认同。

三、革命动员所依托的传统民俗文化形式

传统中国的乡村一般都盛行各式各样的民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民俗是农民们学习各种技艺、祈福消灾、娱乐、婚丧嫁娶、物质与精神交往、维持对政权及其统治精英认同、安定乡村秩序以及营造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没有民俗,农民将无法认识事物、建立信仰、预估未来和安顿眼前的生活。因此,在传统乡村社会中,民俗文化常常起着“定是非、决嫌疑”的作用,成为塑造民众的意识、态度与引导他们行为的重要文化形式。对于任何一个想掌握农民的政治势力来说,如果不能适应农民们日常的文化生活,不能通过依托民俗形式来完成对农民思想意识和行为目标的改造,那么就很难在乡村扎下根来。

在革命势力进入井冈山地区后,共产党人很快意识到,借助该地民俗文化形式将革命意识形态的内容,植入农民头脑中,可使革命动员发挥出更大的功效。井冈山农民传统的戏剧表演、歌谣传唱、标语口号对联的书写以及庙会集会等都成为革命组织和动员所依托的重要民俗文化形式。

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喜欢看戏。戏剧戏曲中蕴涵的一些理念会影响和充实农民的思想意识,戏剧戏曲中的知识也会丰富农民的文化,开阔他们的眼界和思维。井冈山斗争时期,共产党人常借助戏剧表演的形式,寓教于乐,向农民传达革命理念。据参加井冈山斗争的曾志回忆,“我们主要是筹备演戏,戏是自己编的,主要是演一些揭露土豪劣绅怎么欺压穷人,婆婆怎么虐待媳妇等一类的戏”,“大家在高兴当中,同时也受到了教育”,“周围老百姓来看的不少”[14-5]。湘赣边界党代会的决议曾要求,各级党组织在宣传时,要“以工农革命的事实和豪绅阶级的罪恶编成戏曲歌谣来表演,使群众对革命以响应而有兴趣去求得认识”[14-6]。

井冈山地区歌谣特别盛行。红军进入该地后,适应当地民俗,编了大量的红色歌谣来传唱,以此宣传革命道理、鼓舞革命斗志。这些歌谣的内容往往涉及土豪劣绅的罪恶、工农的悲惨境遇、共产党和红军的性质和纪律、分配田地以及动员农民参军等内容。例如,当时一首名为《共产党成功万万岁》的歌谣,曾唱道:“如今世界大作乱,土豪劣绅把地盘。反动军阀争天下,多少工农遭枪杀。杀了多少冤枉人,穷人有冤无处申。穷苦工农带粮食,纷纷投奔共产党。”[19]

此外,借助农村集市和庙会活动,共产党人召开群众大会,宣讲革命主张和政策,有时还进行文娱表演。时人回忆,革命者常借农民集会之机,进行口头宣传和演讲。“还有化装表演,有的扮演雇农,有的扮演土豪,敲锣打鼓,把土豪劣绅抓起来游街。这样,群众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站在哪边的。”[14-7]

这些借助传统民俗文化形式的革命宣传,改造了井冈山农民的知识结构,为形成革命认同提供了符号资源。由此,被赋予新内容的传统民俗文化逐渐融入了革命文化中。

结语

井冈山根据地革命文化的形成,是复杂的多元因果关系作用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扮演的角色不容忽视。在井冈山根据地建立前后,中国共产党人通过对马列主义革命思想的中国化改造,激活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革命因子,以及借助传统民俗文化形式进行革命动员等进路和方式,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许多元素熔铸于乡村革命文化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下的土地革命思想、乡土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革命因子及革命动员所依托的传统民俗文化形式等,共同构成了井冈山根据地革命文化的传统基因。在根据地革命文化形成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许多内容被抽象地继承,保存在适合其延续的新土壤中,成为指导土地革命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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