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作家张宝申
2018-02-02马润清
马润清
2013年10月18日,回族工人作家张宝申的去世,让北京文学艺术界人士和亲朋好友无不为之痛惜。谁也不曾想到,张宝申退休后,正值把多年的沉淀打造成崭新的文学精品时,却不幸过早地离我们而去。
一
记得1981年国庆节,我从新疆探亲刚刚回到北京,就在北京西城区白塔寺中国评剧院演出大厅门前,看到了一大幅海报,新创大型评剧《银河湾》正在演出。这是北京市最早表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改革情况的剧目,编剧是张宝申、刘成林。瞬间,一种惊喜在我心头涌荡。之前我只知道张宝申在北京国营永定机械厂(也称618厂,现称北方车辆厂)搞了多年的业余文学创作,发表了不少工业题材的诗歌、小说和剧本,在北京是小有名气的作家。粉碎“四人帮”以后,他调到中国评剧院当编剧,没想到这么快就创作出大型评剧。
张宝申刚调到中国评剧院时,院里创作组已有八九位编剧,除了老剧作家,就是“文革”前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而且多有剧作问世。相比而言,张宝申的学历最低、资历最浅、年龄最小,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他在新的环境里迈出崭新的步伐。他把评剧院资料室里珍藏的评剧经典剧本都进行了认真的研读,并重点学习、分析了《小女婿》《刘巧儿》《杨三姐告状》《花为媒》《夺印》《向阳商店》等评剧院的一批保留节目。他还通过工作的便利条件到中国评剧院下属各团排练场看排练,到北京的各大剧场看戏,而且还看其他剧院、剧种的戏,这让张宝申汲取了不少宝贵的编剧经验。
一般来说,一个人调到新的单位安定下来之后,就应该稳步前进了,而张宝申调到中国评剧院刚满三年,却提交了去山东宁津县农村体验生活一年的报告,返回京城不久又去首钢当工人四个月,后来还经常到京郊、河北、安徽、江苏等地农村深入生活。这段时间对于张宝申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生活的积累日益丰富,创作的水平日益提高。1992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深入生活”特别奖;1993年,他又被评为北京市第二届民族团结先进个人。
高尔基说过,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戏剧是最难写的。当张宝申进入评剧院从事专业创作,并懂得了剧本创作的一些知识后,才真正体会到戏剧创作之难。且不说在两个钟头的时间里,演绎一个精彩故事,单人物情节、事件矛盾、高潮起落都要高度集中,要有悲喜情趣,还要能勾住观众的心,是何等不容易。在张宝申进入中国评剧院从事编剧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都以最大的拼劲儿,多写多练,反复实践,不怕失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说,剧本写出来之后,一定要在审查、讨论中听取来自导演、演员等方面的意见和建议,每一个细节都不能轻视,这对自己是一个学习和提高的过程。他创作的剧本大概有三分之二没有成活,然而就是这没有成活的三分之二,养活了那上了舞台和观众见了面的三分之一。
二
张宝申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他1944年出生于北京牛街,六岁时随父母回到祖籍宁津县长官镇。小镇上的土戏台、集市上的说书棚、街头白胡子老人讲古的茶馆,像一把文艺启蒙的钥匙,悄悄地打开了他童年的心灵;爱看闲书的父亲和爱好文艺的老师,引发了他对文艺的兴趣。1958年,只读了四个月的初中,年仅十四岁的张宝申因家庭生活拮据,退学来到北京,虚报了一岁,才符合进北京国营永定机械厂的条件。进厂后,生活稳定了,幼年时对文艺的兴趣得以萌发,他悄悄地迈开了业余文学创作的脚步。但是,这条路并非一帆风顺。俗话说,没有技术的工人不是好工人。他整天在机床上学技术,练本领,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下班后八个人一间的宿舍,想安静一会儿都很难,别说看书、练笔了。他也曾动摇过,自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知识水平太低,搞文学创作基础条件太差。但他没有后退,横下一条心,再苦也要“拼”下去。在这种条件下,他越过了一个个沟坎,技术和业余文化学习都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他坚持在工厂上业余学校,读完了中学和大学的文科课程。在此期间,他还以最大的毅力,把一部《新华字典》通读了三遍——这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张宝申就是用这种“笨”功夫,提高了自己的文化知识水平,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追求的目标。
“文革”后期,厂里曾调张宝申到图书馆整理过一段时间图书,他如鱼得水,几乎把馆里自己喜欢的藏书看了个遍。他将以厂为家、努力深入生活的上海工人作家胡万春作为榜样,把胡万春写的一本谈创作经验的书《我是怎样进行创作的》,看了无数遍。在集体宿舍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张宝申把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到文化学习和文学创作中去了。他的视力在慢慢下降,到1970年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时,他那副近视眼镜已经达到了五百多度。困苦和坎坷伴着梦想与追求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1965年以后,他才开始发表以工厂生活为题材的短诗、小小说、小剧本。在此之前,他的退稿累计多达数百篇,面对着种种困难和压力,他知难而进,否则是不会走上成功之路的。
三
张宝申走进中国评剧院成为一名专业编剧之后,良好的客观条件给他的文学创作又开拓了更广阔的天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张宝申经常把作家刘绍棠和浩然请到剧院看自己新创作的戏,请他们写评论文章,以便更快地提高自己的剧本创作水平。一个好汉三个帮。张宝申经常说,自己的成长和成才,离不开老剧作家、中国评剧院院长胡沙,表演艺术家席宝昆,编剧刘成林、仇英俊等一大批前辈和同事们对他的影响和帮助。有一次,剧院请新凤霞来指导《银河湾》的排练,当她被人背到排练场后,坐下来就问:“咱们的编剧呢?”张宝申听后深受感动,赶紧走上前,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新凤霞握住他的手,热情地说:“没想到你刚调来就写出这么好的本子,可惜我不能演了。不过我的徒弟们个个都不错,我只能给你们创个腔,说说戏,敲敲边鼓啦。”在排练过程中,新凤霞这位令人崇敬的老艺术家,手里拿着剧本和笔,对剧情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矛盾等方面,提出了不少好建议。那句句亲切、诚恳的指点,都被张宝申牢牢铭记在心底。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张宝申还在工厂搞业余创作时,就结识了到工厂深入生活的评剧表演艺术家马泰。也许是由于同民族的关系吧,很是投缘。张宝申经常利用去食堂就餐或下班休息的时间,向这位名角儿请教创作剧本的门道。马泰看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年轻工人对戏剧这般热爱,就经常结合自己在評剧舞台上塑造的《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夺印》中的何文进和《向阳商店》中的刘宝忠等人物形象,给他讲述如何把剧中的人物编得鲜活感人,唱段写得精彩入心,这让张宝申在初学的路上受益匪浅。谁承想十几年后张宝申也调入中国评剧院,与马泰成为同事,友谊更进一步。但张宝申还是一如既往,一直把马泰当成自己的恩师,抓住机会就向他求教,让他给自己新写的本子提意见,向他畅谈构思,不断从老表演艺术家那里汲取剧本创作的宝贵经验。endprint
张宝申调入中国评剧院任编剧后,与全国家喻户晓的著名老表演艺术家赵丽蓉共事多年。张宝申在中国评剧院的二十多年里,就是在模仿着这些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在作文、做事、做人。他常常被赵老师甘当配角的“绿叶”精神所感动,被她那不服老,不服输,对事业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所鼓舞。这些都是张宝申在思想上走向成熟、事业上走向成功不可缺少的要素。
四
张宝申在剧本创作中,根据自己的优势,把创作重点放在现代戏上;在选材上,又把重点放在他熟悉的工厂生活方面。虽然,他知道表现工人生活的戏不好写,想写好更难。但正因为写的人少,这方面的好作品也就少,才更有希望突破。
1990年,张宝申调动了自己多年在工厂生活的积累,激活了创作灵感,完成了评剧《黑头儿与四大名蛋》的创作。这出戏,以全新的视角、全新的表现手法,反映了工人的新生活,讴歌了改革开放后的新人物。剧中男主角、车间主任黑永春(黑头儿),对车间里的四个捣蛋鬼的态度,不是打,而是拉;不是恨,而是通过爱,把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那一段段精彩的唱词,让人听后心里热乎乎的。如果没有诗人的底蕴,没有对生活的洞察,怎能写出如此传神的唱词。这出戏一炮打响,获中宣部1991年首届“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第二届“文华新剧目奖”和“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等多项大奖,并被列入中国评剧界的经典剧目。
1994年,张宝申又创作了表现清洁工人生活的大型现代评剧《情恋万家》。开始他信心不足,如何把扫马路、掏厕所的清洁工人生活编成戏、搬上舞台?但当他到时传祥生前所在的清洁队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很受感动。他认为,虽然我们的社会在理论上“人人平等”,但在实际生活中,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差别依然客观存在着。他要把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反映在评剧作品中,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表现他们的理想和追求,倡导全社会的人文关怀,这是每个有良知的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满怀激情地创作了这个戏,把环卫工人情恋万家的那种爱注入笔端,变成聚光灯,照亮了舞台,照亮了人心!二十多年前演的这出戏,今天依然有良好的社会意义,句句唱词都很接地气,说明了时传祥精神不会过时,他那“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洁”的精神,仍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定将代代传承。
1994年9月28日,中国评剧院二团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上演了反映环卫工人生活的大型现代评剧《情恋万家》。在座无虚席的剧场里,不仅有全国总工会和北京市的领导,还有两位不同寻常的观众,肩靠着肩,手拉着手,入神地观看着演出。她们就是前国家副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和时传祥的老伴儿崔秀庭。演出结束后,剧场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赞扬中国评剧院又演了一出好戏。1995年,张宝申先后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吸收为会员并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
张宝申走进中国评剧院后,在二十四年的编剧生涯中完成了七部大型剧本的创作,有六部在中央电视台和各省市电视台播放,获各种奖项十二次,被评为国家一级编剧。张宝申的创作覆盖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等诸多门类,出版诗集《彩色的爱》、中短篇小说集《黑大侠情话》、散文集《艺文散记》等六部,均在读者中产生了良好的反响。
张宝申是一位民族情感浓厚的作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经常给远在新疆博格达峰下的《回族文学》杂志写稿,并成为该刊的骨干作者之一。其小说《小镇花魁》,散文《剧坛记闻》《长官镇和长官包子》,报告文学《回族大使》等均于不同时期发表于《回族文学》,并参加过回族文学杂志社在昌吉举办的笔会。张宝申在文学创作上成绩显著,成为我国回族作家群中有突出贡献的一员。1989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在“当代回族作家丛书”中,出版了他的中短篇小说集《黑大侠情话》,发行上万册。他赋予小说那诗情画意般的语言很受回族群众的喜欢。
五
张宝申身材高挑儿,戴着一副方形近视眼镜,举止文雅,朴实无华,说话不急不躁,和善可亲。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在京城里忙来忙去,不管为公还是为私,他总认为还是骑自行车好,不仅不受任何限制,还能锻炼身体。在高速发展的京城,他看见堵车心就急,干脆不买车。乘公交车他怕等、怕挤。就这样,自行车骑坏了一辆又一辆,一直骑了三十多年。也许是由于长时间骑自行车所致,他自己说是患了痔疮,根本没有在意,总认为这点小病不算什么,没有去医院认真检查。当便血越来越多时,才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医院,经检查确认是直肠癌晚期……2011年8月9日上午,我们北京618厂九车间的十位老朋友在牛街一家清真餐馆聚会时,他依然是骑着那辆“高坐、挂挡”自行车准时赶到的。这次聚会,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宝申老弟在京城会面。他送给我的那本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艺文散记》,至今我依然珍藏,什么时候想念他了,就拿出来看看。
宝申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留下了对一个时代工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的鲜活记录,是我国人民在改革开放后奋发图强、生機勃发的一个缩影。他从一个普通工人,成长为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工人作家、国家一级编剧,除了天分,更与他勤奋努力、深入生活的创作经历分不开。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以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为时代和人民书写”的创作理念不断被强调。看到文艺界对这一领导创作的热烈讨论,我又想起了宝申当年扎进火热生活的情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