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庐之畔作故乡
2018-02-02林宇芬
林宇芬
2015年的春天,我回到内蒙古隆盛庄寻根。其实,我的根不用寻,小时候常听父亲说,我的祖先是陕西长安县(今长安区)人。但是,从小我就知道,我的故乡在内蒙古隆盛庄。
清朝同治年间首先从陕西开始,爆发了历时十二年的震动全国的西北回民反清起义,遭清廷的镇压惨败后,陕西的七八十万回民,“有的死于兵,有的死于疫,有的死于饥饿,剩下者仅十之一二”。这些幸存者绝大多数流离失所沦为难民逃往异地他乡,其中部分逃至内蒙古丰镇隆盛庄一带。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就是这部分难民中的成员。所以,穹庐之畔的隆盛庄就成了我的故乡。
新移民落脚穹庐之畔
隆盛庄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中南部,是一个辖地面积四百四十平方公里的商业古镇,是北依草原,南通晋蒙、冀蒙两大商道的交汇枢纽。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大词典》(第一卷)载:“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清廷设庄,定名隆盛庄。”清廷在隆盛庄一带招民垦种并发展商务,来自山西、直隶(河北)、山东、陕西、甘肃、宁夏等地的大批工商农户,遂聚于这个新垦的处女地,安家落户,创业谋生。延至嘉庆年间(1796—1820年),开辟了远至现蒙古草原的经商通道。内地的烟、茶、酒、食品、绸布等和草原的牲畜、皮毛,始以隆盛庄作为商品交换的集散地。在道光(1821—1850年)至光绪(1875—1908年)年间,进而发展为一个具有贸易中心地位的城镇,并达到鼎盛时期,隆盛庄商民已有两万人之多。这里从清朝初期开始,便有河北、山东等地的回族人在此停留经商,成为内蒙古境内回民居住和清真寺建寺最早的乡镇之一。当地的汉族人把隆盛庄叫作“隆盛卓儿”,而蒙古人则把它叫作“隆兴浩特”。隆盛庄一方面由于离察哈尔草原不远,另一方面又是从蒙古到五台山的必经之路,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朝山进香的人途经此地,他们都习惯于在此小憩置物。正因如此,这里的小买卖十分兴旺。但是隆盛庄的意义不限于此。察哈尔人和蒙古人常常把成群的牛、马,特别是羊群赶到这里来,在马桥集市上出售,再由这里发往内地,尤其是北平。可以说每星期都从这里输入数千只羊的肉品,而且终年不断。
当年,我的曾祖父一行由西安一路逃亡到此落脚,得益于此地的汉族、回族、蒙古族博大的接纳胸襟,抑或是这群陕西乡党的幸运。他们活着成功出逃,并选择了这个穹庐之畔的古镇落脚生根。
现在,隆盛庄的许多回族人都自称其祖先是陕西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能描述出逃亡途中的故事。
当年在长安,我的祖父林茂财年仅十三岁。某日,祖父正在村外放牛,忽遇大批被清军追杀的逃亡回民,曾祖父急唤快逃。祖父遂丢掉牛群,父子二人跟随逃亡人群一路逃至内蒙古丰镇隆盛庄落脚生根。从祖父传与后代的描述中可见,当时的情形多么危急,林家的其他成员哪里去了?但愿林家的其他成员也能活着成功出逃。因此,我从小就特别留意林姓的回族,遐想着或许能够遇到本家,我一定会详细询问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是如何逃到他乡的。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未出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我的曾祖父从此与陕西老家的林姓家族失去联系。就此,隆盛庄有了唯一一家林姓家庭。
我的祖父林茂财在隆盛庄成年后娶了当地汉族女子为妻,且一生未改陕西口音。我父亲说,隆盛庄的许多像我祖父年龄的回族人都是陕西口音,从我父亲一代之后(我父亲是1909年生人),就没有这种口音了。关于我的这位汉族祖母,虽未经历战乱和逃亡之摧残,却也一腔血泪。我从父亲那里知道,我的祖母少年丧父时,她的十六岁的兄长成为她和寡母的支柱。兄长去给财主家当长工,年终怀揣一年所得走进赌场。走出赌场时已身无分文,寡母和妹妹一年的衣食化为乌有,少年的心绪是悔恨、痛心、惊恐、无颜?无人知晓,因为少年从赌场直接逃往他乡,再无踪迹。那个时代的寡母孤女是没有自谋生路的空间的,她们只得投奔到已出嫁的长女家。久之,女婿心生厌烦,脸色日渐难看。寡母对幼女说:“妈死,你还能在姐姐家活下去。妈不死,咱娘儿俩就得沿街讨吃了。”说这话之前,寡母已经吞食鸦片。言毕,寡母命归。写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那是个多么黑暗的年代,我的汉族祖母和她的寡母遭遇了怎样的生离死别。再说那十六岁的少年,孤身游荡在蒙古高原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冬中,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呢?我祖母的姐姐怨恨丈夫逼死母亲,悲愤使她终日不理家务,日日抑郁忧愁。我的祖母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小心地、艰难地长大。嫁入林家后,祖母才算是有了一个好归宿。我祖母归真时,我的小姑姑尚未成年,我父亲兄弟四人正前仆后继地在抗日战场上战斗,我姑姑的汉族姨兄(即我祖母的姐姐的儿子)将我姑姑接去并供其读书,所以,我姑姑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汉族姨兄是担心我姑姑遭遇继母的白眼,又何尝不是对其上一代人遭遇的悲剧的忏悔呢?当年在内蒙古集宁城里,善良的汉族姨兄与人合股经营着一家车马店。后来,日本侵略者铁蹄踏入集宁后,向他们索要马匹。遭到拒绝,残暴的日军当场将姨兄与另外两位伙计刺杀。
我祖父大约故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关于我的曾祖父,我父亲几乎从未提及,我父亲经常提及我的祖父。我祖父林茂财的名字我们兄妹都记得,还知道我祖父厨艺很高。我这次去隆盛庄寻根,其实是去隆盛庄的东、西回民义坟所现存的古墓碑中考察陕西回族移民的墓碑,并尋找我祖父的墓碑。我父亲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去绥远求学后,很少再回隆盛庄,最后一次回隆盛庄是1964年我大伯去世。我之所以寻根,一方面是去做一次社会历史调查,完成《祖籍陕西的内蒙古隆盛庄回民》一文;另一方面,也想给我的祖先游坟。隆盛庄的两处回民坟的古墓碑中,大约有一百二十多通碑文均可辨认祖籍陕西西安字样。寻遍其中,并无我祖父的墓碑,却在西义坟意外发现了我曾祖父的墓和碑。林成(?—1909年),其碑文“原籍陕西省长安县三河湾人清真正教穆民林公讳成孝男茂财”字迹清晰可见,这肯定是我曾祖父的碑了。因为隆盛庄乃至丰镇厅、绥远城只有我们一家林姓回民,我祖父名林茂财,即碑文中的“孝男茂财”。至此,我知道了我曾祖父名叫林成。据当地的回族人讲,“文革”当中,坟园无人敢管,附近居民撬走很多这里的墓碑用作房基等,可能我祖父母的墓碑也未能幸免。我父亲林生魁(1909—1987年)系林成的第三个孙子,即林成墓碑上的“孙树棠”。依据碑文推算,我曾祖父林成故于1909年7月12日,而我父林生魁诞生于1909年3月3日,是林成生前最小的孙子。所以,我父亲对他的祖父没有记忆,也从未告诉我们曾祖父的名字。碑文中的林树槟、林树梅、林树棠后来分别更名为林生义、林生云、林生魁。据我表姐说,我们父辈的名字都是我父亲给改的。据我父亲讲,我祖父生前是隆盛庄一个清真大饭庄的大厨,由于厨艺好,以技术入股成为饭庄合伙人,同时,兼以贩马业为生,家业逐渐发展兴盛。隆盛庄清真寺现存“功德碑”中记载了中华民国十二年(1923年),扩建维修时的捐款人名单,“林茂财”的名字清晰可辨。endprint
父辈们从这里奔赴抗日战场
我祖父育有七子。其中,长子、次子分别在隆盛庄、集宁做小商贩。第六子少亡。三子林生魁即我父亲青年时参加国民党,抗战时期随绥远省主席傅作义将军转战巴彦淖尔等地。在国家危难关头,我父亲林生魁召唤其四弟、五弟、七弟投入了巴彦淖尔的抗日战场。据《内蒙古清真寺》一书记载,巴彦淖尔临河清真北寺,“于1939年秋在临河办起了一所私立回民小学,并聘请当时在临河居住的回族知识分子林生魁先生义务教书。”抗战期间,我父亲曾任国民党沃野县(在今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一带)党部书记长,曾带领县大队对黄河东岸的日军进行情报收集和袭扰作战。在临河清真北寺的义务教书是其业余兼职。抗战胜利时,林生魁任国民党雁北十三县接收专员。新中国成立后,经组织审查,先后安排在内蒙古民族干部学校、内蒙古党校工作,于1966年退休。
我的四叔(佚名)于抗战期间,在巴彦淖尔战场上被日军瓦斯弹毒杀。
我的五叔(佚名)抗战期间为国民党晋绥军某部团副,在一次对日作战中,带领一个建制营抗击日寇。因弹尽粮绝,我五叔命令勤务兵带着一挺机枪撤离战场,向上司报告战场情况。勤务兵撤离战场百米后,听得战场一声爆炸,除这位勤务兵外全营其余官兵全部与敌同归于尽。
我的七叔林森珍(1922—1991年),年仅十四岁时就加入抗战时期的国民党军骑兵连,作战智勇双全,遂升任国民党军骑十二旅副官,1949年在绥远参加董其武部起义。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山西省大同市保险公司、大同市运输四场工作,任科长,后离休。
抗战时期,隆盛庄相对比较平静。据当地八九十岁的老人们说,日本兵从这里路过,在镇里停留了两三天就走了。在镇外打过两次仗,动静不大,镇子里的人有些提心吊胆,不过没有伤亡。而我的父亲不但自己直奔绥远省的抗日主战场——巴彦淖尔和鄂尔多斯一带去抗战,还先后把他仅有的三个胞弟从比较安全的家乡召唤到抗战前线。结果两个胞弟为国捐躯,父亲只断断续续地提到过他们的这段历史,那时我们尚未多想。
去年我去采访散落各地的隆盛庄的回族老人们时,由于我不会乡音,又未曾谋面,正不知该如何自我介绍时,有知情人说出我父亲的姓名。只这一句话,故乡的老人们就把我当亲人。甚至有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对我说:“我们都知道,你父亲在国民党里做过高官,新中国成立后不仅没有进监狱,反而又当了干部,‘文革时也没甚挨整。隆盛庄的老人们和我们提起你父亲时都很佩服。”
他们对我父亲有着如此高的评价,我感到十分欣慰。其实,通过这次调查,我们知道隆盛庄的许多回民在祖国最危急的历史时刻,都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永远的故乡——陕西、隆盛庄
回望历史,塞北小镇隆盛庄自清乾隆年间诞生之日,其特有的地理位置就赋予了她商贸集散地的使命。在她渐渐成长之时,我的曾祖父一行陕西乡党逃难到这里落户。这群移民在此落脚后,大多以经商为业,主要经营牲畜交易、皮毛贩卖、屠宰、饮食、运输、车马店等,也有少数以务农为主或兼顾务农。他们在经商务农等活动中,与当地的回族、汉族、蒙古族人都建立起十分友好而融洽的关系。他们与当地人一起,把隆盛庄推向更加繁荣的历史时期。到清光绪年间,庄内回民发展到五六百户、二三千人,人口鼎盛时期,最多达近千户、五千余人。据隆盛庄清真寺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功德碑上所示的商号来看,有天元德、协盛昌、元盛泰、双盛元、源成店、协盛裕、上三元、隆兴元、隆胜源、永成隆、德义店、德盛店、义成元、三和厚、三顺元、三盛源、瑞庆长、隆和元、义顺元等近二十家。在牲畜行中,从事着贩运牲畜赶趟子、牲畜牙纪、开车马店等不同职业。当然,汉族商贸和商号更加繁多。这里曾经名显塞北,被誉为“绥东第一镇”,名副其实。自中华民国十年(1921年)平绥铁路开通以后,隆盛庄的商业辐射功能渐被其附近的沿线城镇所取代。尤其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商业萎缩愈来愈盛。加之地处丘陵山区,耕地贫瘠,自然资源匮乏,时至今日,对四方的影响已远不如昔。
提起平绥铁路的修建,当地还有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据隆盛庄老人们说,平绥铁路原本是要通过隆盛庄的,可是当时庄内有些商人担心铁路会坏了当地的风水,让铁路绕过庄子。所有由修改线路而增加的费用,由商号及财主出资。于是,铁道便绕过庄子,成了今天的京包铁路线。隆盛庄从此失去晋蒙、冀蒙两大商道之交汇枢纽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隆盛庄居民走出去或经商或谋职的逐渐增多,一些有经营头脑的回族商人开始定居于天津、北平等地。有些回族青年在綏远等地读书后不再返乡,有些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成为职业军人或职员,有的为国捐躯成为抗日烈士。也有的在解放战争中参加人民解放军,也有参战抗美援朝后,转业到北京等地工作的。由于社会动荡和变迁,隆盛庄回民的谋职范围也在不断扩大。新中国成立初期,许多有文化的隆盛庄回族青年积极参加工作或参军入伍,比如在呼和浩特回民区的回族干部中,隆盛庄回民占有一定比例。这也说明隆盛庄回族文化人相对而言比例较高。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隆盛庄的不少回族青年考入大、中专院校,回族中的青壮年绝大部分外出谋生,主要从事个体私营经济,并且在呼和浩特定居者居多,在京津沪及南方等地也有隆盛庄回族人定居。经过近两个世纪的社会变迁,隆盛庄有影响力的回商群体早已不复存在,回族人口锐减。截至2015年,隆盛庄回族仅剩二十户、三十八人。也像内蒙古其他农村或小镇一样,留守在当地的人员以老弱为主。
隆盛庄使部分西北回民起义逃难者得以生息繁衍。作为这一部分人士的后代已完完全全成为内蒙古人。这里成就了他们的事业,一些人成为盟(市、厅局)及旗(县)级领导干部,或成为各学科的专家学者,更多的回族后代则成为经商致富的行家里手,老一辈善经商能吃苦的精神在他们身上又得到发扬光大。隆盛庄的这部分回族后人已经不再是陕西人,但陕西、隆盛庄这两个名字将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中被铭记,永远不会淡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