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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石的人

2018-02-02丁颜

回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玛尼洛桑老太

丁颜

街道上每天人来人往,纯朴的人们在络绎不绝的游客的目光下享受着平和幸福的小日子。街道两边的商店里有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藏刀、唐卡、面具以及玛尼石。玛尼石多半都是按着顾客的要求现刻现卖的,很多家刻石的店铺,每天刀笔不停,在一块块普通的石头上叮叮当当地敲凿经文、佛像、各种吉祥图案,并饰以色彩。

洛桑和我父亲是门对门的刻石人。其实结古镇上有很多刻石人,有人为生计,有人为修行,还有人为的是藏族民间雕刻艺术。但最后刻出来的玛尼石的用处都是一样的,无论组成的玛尼堆、石经墙还是摩崖造像,都被设置在各个山间、路口、湖边、江畔、水源处。一簇簇的石堆,一个接着一个,伸向山顶,伸向天际。有的石堆上还有一些羽箭和牡羊、羚羊、牦牛的双角或者整个带角头颅骨。

我刚提到了洛桑,对,洛桑。在这个故事里面洛桑才是主角,因为他和其他刻石人略有不同。作为一个刻石人,他没有自己的店铺,也没有随身带着刻石的工具。更特别的是,他连家人都没有,一条老狗陪伴着他,不是什么好狗,看毛色和外形大概是藏獒和狼狗结合的后代,全身黑不黑,白不白的。洛桑叫它朵邦,我们也这样叫它。

这条狗相传是洛桑从自己的家乡一路磕长头到拉萨的途中捡来的,自从遇见洛桑之后就陪了他一路。

洛桑擦獵枪的时候,不小心走火打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个身高颀长的青年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于是从家乡一路磕长头到拉萨,在大昭寺前几乎将头叩烂了也没能化解郁结成冰的心。于是又按原路返回来,来去花了三年时间,等他回来时他的妻子跟着另一个男人早走了。这些我都是后来从街巷那些闲谈的人们口中断断续续听来的。

那些闲谈的人还说,洛桑要么应该回家将跑掉的妻子找回来,要么赶快另找个女人,一直这么苦行僧地活着能活到什么时候。

而我第一次见到洛桑是在旺姆家的大门前。在我见到洛桑之前,旺姆的父亲刚刚去世,旺姆的父亲也是一位刻石的人,由于旺姆自称是一个没心没肺且毫无姿色的姑娘,所以到他父亲死之前,她都没有将自己嫁出去。他父亲死后,他们家刻石店铺的生意就中断了,央金老太不得不张贴广告,四处寻找会刻石的人前来为他们接替生意。央金老太虽是旺姆的母亲,但不像旺姆那样成天像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忙忙碌碌。她已经很老了,常常一个人很悠闲地徒步去新寨玛尼堆顺时针绕转或者去更远的当卡寺转经轮,来去就是一整天。

一个6月的黄昏,央金老太带来了一个异乡人。什么时候进他们家的我并不清楚,是旺姆告诉我这人是她母亲带来的,她母亲是黄昏时候回来的。旺姆正带着洛桑从他们家大门里面出来时,我正好路过他们家门口要去给我刻石的父亲送晚饭。这时间的巧合仿佛就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看见旺姆从家里带着一个男人出来,便表现出巨大的惊讶望着他们。因为旺姆之前在我的耳边不止一次唠叨过,她有一个英俊的情人,但到目前为止我一次也没有见过。

“罗布,过来。”旺姆一手将我抓过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跟洛桑说,“这是我们的小邻居罗布。”

而洛桑像孩子似的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向被落日的余晖笼罩着的寂静街道上面。光线很耀眼,我就悄悄转头仔细观察起洛桑,由于我还没有长大,脑袋只在大人屁股的地方,或者再高一点就在腰部,所以洛桑没有发现我在看他,旺姆也没有发现。洛桑长得又高又瘦,穿着外地剪裁的黑色藏袍,膝盖上绑着两块羊羔皮。他的头发大概有两三年没剪那么长,编了辫子用花头绳盘在头顶,黑而凌乱。脸也很黑,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一样。风餐露宿,忍受着穷困潦倒、疾病缠身,义无反顾地去磕长头的人回来时就是这副样子。可是多奇怪啊,洛桑磕完长头竟然来我们这里做刻石人。

“你是不是刚磕完长头回来。”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问洛桑了。

“啊,是,我刚磕完长头回来。”洛桑轻声回答,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安多方言。

我想如果你熟悉藏区的话,你就会知道藏区有无数像结古镇这样的小镇,虽然藏文统一,但讲话时候讲的都是各自的方言,就像我们玉树地区讲的是康巴方言,我们周围的其他地区讲的都是安多方言。

旺姆转过头看着我,接着她笑了,很骄傲地说:“他是磕长头去拉萨回来的。”

旺姆这样说,我也就笑了。我说:“又不是你磕长头去拉萨回来的。”

然后我们又不声不响地走着路,在黄昏中我们步伐一致。骄傲,旁若无人地走着,脚步声就像出自同一个人。

从家里到父亲刻石的店铺不过一顿饭的工夫。

父亲问我:“你来了。”

我就说:“嗯,我给你送饭来了。”

店铺里面有很多石头,平板的、卵形的,大的、小的。父亲除了种青稞外,将全部精力都投在刻石上。刻好之后卖给前来的游客或者需要它们的人。去年镇上有一户人家因为家事外事不顺利,家中有人生病、亡故,诸事不吉利,就去寺庙找喇嘛卜算过之后,选定要刻的咒文、经书、佛像等等,然后备好石料,来店里请我父亲进行凿刻。每部经文要刻三十天左右,用掉了满满一拖拉机的片石。片石都是从崖山选来的,较软的不容易破碎,太坚硬的不易刻。

“去年刻石的钱加上今年刻石的钱可以买一台彩色电视吗?”我问父亲。

父亲微笑了,说:“那得看今年的刻石生意好不好了,照现在这样卖下去应该能买吧。”

之前我妈妈带我去城里舅舅家,他们的电视是彩色的,我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藏语《西游记》,唐僧被妖怪抓进洞府还没有救出来时,我妈妈就带我回家了,对此我念念不忘。我们家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打雷的时候被雷震出火花之后,就再也打不开了。

父亲终于肯放下他的石头和工具吃饭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石屑,脱下手套,用沾满红色涂料、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想饭都已经凉了吧。

“央金老太找到替他们家刻石的人了吗?”

“嗯,是个叫洛桑的异乡人,是从新寨玛尼石堆找来的。”对面的刻石店铺亮起了灯光,旺姆一手拿着牦牛尾巴做成的掸子,一手提着一条羊皮褥子,抽抽打打。她可能是在给洛桑收拾住的屋子,从前这块褥子的主人准是旺姆的父亲。endprint

父亲低头吃着饭,街上已经昏暗下来,那些凿刻石头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长久地回荡在天际,像几分悦耳的梵音。我捧着下巴,觉得刻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也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不然你会被司机带到新寨街道上去,新寨街道不是新寨村,方向是反的。”

父亲问我:“你说什么。”

“结古镇就叫结古镇。这样说可能你不太会明白,那我再说具体一点。结古镇一直都叫结古镇,只不过后来政府突然将结古镇撤销,设立成了结古街道、西航街道、扎西科街道、新寨街道,但人们依然称它为结古镇。你要去看世界上最大的玛尼石堆是吗,它在新寨村,不在新寨街道。你要先去结古镇,新寨村距离结古镇三公里,你到了结古镇再坐1路或者2路小公共汽车就可以了,没有公交站台,招手即停。”

我一口气跟父亲重复完这句话之后,又说道:“上次从舅舅家回来的大客车上,一位老爷爷用僵硬的汉语跟几位游人这样解释。不然你会被司机带到新寨街道上去,新寨街道不是新寨村,方向是反的,这句话也是那位老爷爷说的。”

父亲只说了声:“原来是这样。”又吃了一大口饭。突然他又抬头转向我说:“你现在该走了,孩子,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不害怕,倒是你一个人又要住在店鋪里面吗?”我问道。

“我得多刻几块石头,不然拿什么给你买彩色电视。”

就在这时,旺姆在对街喊道:“罗布,你回不回家,我要回家了。”

“回呢,回呢。”我将父亲吃完饭的碗筷快速收拾进布袋子里面,提在手里叮叮当当地跑到旺姆身边时,天色已经悄悄地、庄严地变成了夜晚。

自从洛桑到来之后,他的店铺差不多是整条街道上最早开门、最晚打烊的。一两个月之后,洛桑木讷而又温和善良的脾性获得了很多游客和当地人的青睐。每当新的一天到来,只要街道上清洁工的扫帚唰唰地响起来的时候,就会看见有人已经进入到洛桑的店铺里面买玛尼石了。周围的店铺窥探过他,模仿过他,甚至不跟他说话来往。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人们依然都只去洛桑的店铺,我家的店铺以及周围几家的店铺依然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洛桑对这一切好像很不屑,他每天打开店门,坐在向光的方向,只低头用工具在石板上叮叮当当地凿刻。父亲低头刻石的时候,我就走出自己家的店铺,从这里走到街对面去只要几步。我看见向光坐着的洛桑,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辉,我想当年高僧嘉那多德桑却帕旺活佛凿刻玛尼石也该是洛桑这个样子的吧。

我在洛桑的店铺里慢慢地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他的店铺里面都是薄薄的石板,没有要卖给游客的那种圆滚滚的玛尼石。除此之外,所有的布置都跟我父亲的店铺一模一样。

然后我靠近洛桑蹲下来问他:“你刻的这是什么?”

“是《甘珠尔》和《丹珠尔》上的经文。”洛桑不爱说话,和人聊天时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

这种沉默让我有点受伤害,因此我也下定决心不跟洛桑说话,跟他一样地沉默起来。我说:“好吧,你继续刻,我不再问你了。”

但五分钟之后,一个来店铺拿走洛桑刻好的石板的老太婆,让我忘记了自己刚下过的决心。

“你怎么不收那个人的钱?”我问洛桑。

“收钱?”他回头看我,放下手里的凿刻工具摸了摸那条杂毛老狗的头,脸上显露出极大的迷茫。他说:“不,我刻石为的不是钱。”

“我刻石是为了我母亲。”他告诉我。

原来他是为她母亲刻石的,怪不得他付出劳动不要报酬。

由于我家的生意冷清,我白天差不多总是跟洛桑待在他的店铺里面。洛桑刻石的时候,我站在他旁边问他问题,他会回答。凿石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常常打断他的话。比如我问他来自哪里,他就会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说着他将刻好的石板放在一边,弯下腰,又拾起一块空白的石板,边用刮刀刮石面边说:“我们那里也有草原,也有很多牛羊。夏天稍纵即逝,冬天很漫长。大雪漫盖的时候,我们会去雪地里追野兔,打野味。山顶的冰雪终年不化,太阳一照,就蓝莹莹的。”

“那里也有刻玛尼石的人吗?”我这样问道,因为洛桑停顿下来将刮刀换成凿具,开始给石板赋予一种意义时就不说话了。

“有,但不是很多。”

“有玛尼堆吗?”

“有,但也不是很多。”

我只好沉默了下来。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问的,我最想问的就是他是否真的不小心开枪打死了他的母亲。但一直都没有问,作为好朋友我觉得我不该问他这么伤心的事。

经旺姆不遗余力地自我宣传,结古镇上的人都知道旺姆是一个毫无姿色的姑娘,而且我还觉得她是一个说话不负责任,脑袋里充满无数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姑娘,她每天掩饰好自己软弱卑微的一面,唱着欢快的歌曲在街道上忙来忙去。

两年前,当我还四岁的时候,我穿着开裆裤站在父亲的店门前撒尿,就看见旺姆已经唱着欢快的歌曲在街道上忙来忙去了。现在她不仅忙来忙去,还开始自我宣传,她马上就要跟着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镇上的女人们笑侃旺姆,“嗨,嗨,旺姆,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母亲给你找了一个上门女婿?”

旺姆笑得有些调皮,说:“能不能成为上门女婿,那还得看我愿不愿意。”

洛桑驾着一辆发出声响的牛车,牛车上放着很多刻了字的玛尼石要出去的样子。

我跑到他跟前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去扎曲河谷地找一些刻字用的新石板回来。”

我说我也想去。洛桑转头向我父亲的店里看了看,我父亲扬了扬手,说:“去吧去吧。”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和说话声,旺姆也来了,她跨上牛车,也要去。于是洛桑驾着一辆牛车,载着我、旺姆和那条老杂毛狗一起出发。

一路上到处都是玛尼石堆,像脑浆或者智慧那样铺陈开来,没完没了。洛桑每经过一个玛尼堆时,都会从车里找出一块刻好的玛尼石放在上面。后来我和旺姆也跟着一起在玛尼堆上放玛尼石,直到将车里的玛尼石都放完。玛尼石,玛尼石,到处都是玛尼石,人们用几百年时间持续不断、坚韧不拔地将成千上万的刻满文字和图案的玛尼石,连同自己内心的爱恨、信念、忏悔和祈愿一起撒向草原、山谷、河底,要让这平凡的石头成为他们与神灵沟通的“信使”。endprint

我们沿着扎曲河走,在危崖间寻找刻字的石板。高耸入云的怪石,湍急的河水,还有振聋发聩的咆哮声,都让人觉得危险。

找完石板之后,我们坐在河边休息。河面碧波荡漾,有鸳鸯在曼舞嬉戏,就像两个人一样,用小眼睛互相表达情感。这时候旺姆将头凑过去吻了洛桑,在光天化日之下洛桑的嘴唇微微干燥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旺姆,看得旺姆一时茫然无措,然后开始笑。

“看吧,你不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旺姆还是在笑。

洛桑也微微笑了笑,这是我看见洛桑第一次笑。已到了傍晚时分,草原很安静,太阳也不落山,在西边的天上纹丝不动,我仿佛听到了太阳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我回家后将旺姆吻了洛桑这件事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注视着我,接着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在大笑的间隙中还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然后又用手擦拭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由于洛桑的出现,我父亲刻的玛尼石完全卖不出去了,我母亲只好推着手推车去别的地方卖,满满一手推车玛尼石早上推出去,晚上再推回来。也还是一块都卖不出去。

我父母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这样下去我想今年肯定又买不了彩色电视,看不了《西游记》了吧。

我垂头丧气地一个人蹲在巷子里面玩泥巴的时候,旺姆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让人心旷神怡的节奏向我走来,说道:“罗布,你去告诉洛桑,我走了,再不回来,让他照顾好我妈妈。”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我问旺姆。

“我去新寨坐车去,再迟就来不及了,见过洛桑之后我就走不了了。”之前之所以觉得旺姆漫不经心心旷神怡,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不同以往的藏袍,但实际上她比什么时候都焦急而慌乱。

我没顾上两手的泥巴,跑去街上找洛桑,他正坐在店铺门前喂狗。

“旺姆走了,她要你照顾好她妈妈。”我说。

“旺姆去哪儿了?”

“去新寨坐车了,说再不回来。”

洛桑听完之后继续喂那条杂毛老狗。我说:“你不要去找她吗?她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我又说:“你真的不去找她吗?旺姆走了。”

在我的一再坚持和催促下,洛桑终于站起来,骑了店门外面的旧摩托车去找旺姆。杂毛老狗闷闷不乐地趴在地上看着我。

我说:“旺姆是从这边走的。”但洛桑没有听见。摩托车绝尘而去,踩出的尘烟,好一会儿才慢慢飘散。

旺姆失踪了,一时整个结古镇沸沸扬扬。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各种言论汹涌难挡,都说洛桑和旺姆怎么怎么了,旺姆和洛桑怎么怎么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洛桑是谁。人们关心的好像是……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而我是最后一个跟旺姆说话的人。

于是央金老太惨白着脸赶来询问我:“旺姆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我就说:“旺姆让我去告诉洛桑,说她要去新寨打车了,再不回来了。”

她又问我:“洛桑没去找旺姆吗?”

我看到央金老太脸上的皱纹千沟万壑,仿佛她的一整个生命都体现在她的这张脸上,静静地流淌在沟壑之间。于是我大声说:“洛桑去找旺姆了,洛桑是骑摩托车去的。”

旁边搀扶央金老太的人小声说道:“也可能没好好找,毕竟洛桑是个异乡人。”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前来问我同一个问题,我被問得头昏脑涨,思绪混乱。忍无可忍的时候,冲口而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然后就翻倒在枕头上睡了一觉。

睡醒之后,感觉我们结古镇上的气氛完全变了,我出去走在巷子里,走在大街上再也没人问我有关旺姆的事了。旺姆的失踪激发了人们的集体意识,大家口径一致地说洛桑找到了旺姆,两人起了争执,然后洛桑杀了旺姆,将旺姆的尸体抛进了扎曲河,扎曲河在结古桥下游五百米处汇入巴塘河,尸体一入巴塘河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嗯,对,以前这样的事儿还发生得少吗?”

“洛桑杀旺姆做什么?”

“洛桑只有手艺没有店铺,将旺姆杀了店铺手艺就都有了。”

“要店面洛桑直接娶了旺姆不就可以了吗?”

“你们忘了几年前,央金老太两口子是怎么阻止旺姆嫁给一个异乡人的。”

“不是,不是,是洛桑看不上旺姆,早前旺姆吻洛桑的时候,洛桑拒绝了。”

“不是,不是。”

“怎么又不是了。”

“是洛桑在老家有媳妇,不能再娶旺姆。”

“你们难道不知道洛桑擦枪走火打死自己母亲的事吗?”

“原来洛桑是一只混在羊群中的狼。”

……

镇上的人不再去洛桑的店铺里买玛尼石了,我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作为同类竞争者,镇上原本就有的刻石人和洛桑之间从来就存在着若有若无的敌意,而旺姆的失踪更加强烈地证明了这一点。镇上的人不去,游客也就不去,游客都是随大流的人。

突然一天,洛桑的店铺外面来了很多人,还有很多警察。

我问:“怎么来了那么多警察?”

我母亲说:“大家都说旺姆的消失跟洛桑有关,是洛桑杀死了旺姆。”

我疑虑地看着我母亲,终于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天性中的恐惧,我战战兢兢地说:“可能真的是洛桑杀死了旺姆。”

警察也通知我父母将我带过来说话,还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跟旺姆说话的人。

我妈妈提醒我在警察跟前不能乱说话,说错话就麻烦了。

“那如果我说错了呢?”

“你说错了,那洛桑很可能会被警察带走,关进监狱里面。”

“那他是不是就不能刻石了?”

“是的,监狱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本来想好的警察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但一见到警察,他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了。

最后警察问:“是你亲眼看见洛桑骑着摩托车去追旺姆的吗?”endprint

“是,是亲眼看见的。”

做笔录的女警察往问我话的男警察脸上看了一眼,男警察说:“就如实写,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后来还听说警察打电话联系到了洛桑的那位跟别人跑了的媳妇。那媳妇说,她并没有跟洛桑离婚,他们的结婚证还在。

最后因为我不知道的一些理由,洛桑并没有被关进监狱。

我有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开心的是我家店铺终于有生意做了,我母亲也终于不用再推手推车去大太阳底下卖玛尼石了;而不开心的是,我的朋友洛桑虽然每天依然都坐在店里向阳的地方埋头沉默而严肃地刻石,即使他明明知道已经不会有多少人去他跟前买玛尼石了。

他有时候也会长时间抬头看天上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想他可能是在为他的狗悲伤吧,他的那只老杂毛狗被人杀死了。我父亲早上开店门的时候,看见狗的头被割了下来悬挂在对面店铺的门梁上,狗的尸体扔在大街上。待我去看的时候,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干枯了的血迹,被行人脚步和车辆的轮胎摩擦得断断续续。

奇怪的是,央金老太竟然和洛桑依然共同生活在一起。洛桑每天黄昏关掉店铺门,就回到央金老太那里去,第二天又按时开门刻石。

一年以后,在我家终于攒够钱买来彩色电视的那天早上,突然地震了。我妈大喊了一声地震了,我爸就用手臂夹着我破窗而出。一瞬间天翻地覆,到处都是惊慌和恐惧,到处都是一种世界末日的景象。很多人跌跌撞撞地在废墟上走着,很多人被掩埋在房梁墙壁下面。我家的彩色电视机也被压在下面,挖出来的时候,屏幕都碎了。

我看见满脸血痕的洛桑在乱石残瓦中飞奔向央金老太住的地方。那里正冒着一股青烟,央金老太被夹在两面墙倒下来的三角缝隙里面,并没有受伤,只是太狭窄了一时出不来。洛桑为了央金老太的安全,小心地用手一点一点地刨土,一直刨到阳光从蓝色转为白色,救援队到的时候才将央金老太从墙壁缝隙里面刨出来。

终于夏天来了,地震的阴霾也在慢慢散去。结古镇上的一切好像慢慢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街道上每天人来人往,纯朴的人们在络绎不绝的游客的目光下享受着平和幸福的小日子。街道两边的商店里有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藏刀、唐卡、面具以及玛尼石。玛尼石是现刻的,按着顾客的要求,刻石人每天刀笔不停,在一块块普通的石头上叮叮当当地敲凿经文、佛像、各种吉祥图案,并饰以色彩。

秋天的时候央金老太安然地死了。人们都说央金老太死了是一桩好事,因为她太老了,老得都不能再老了。

人们将她背上天葬台,洛桑在周围煨上了桑烟,然后抬头长时间地目送那些飘上天空的青烟,像个隆重的节日一样,我站在洛桑的旁边。

洛桑哭了起来,他的眼泪不停地流着。“人们都说是你杀了旺姆,是这样吗?”我感觉自己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但也已经问了。

不知人们什么时候在对面山口堆了一座圆锥形的玛尼堆,上面插了木棒和树枝,用绳子牵向旁边的一棵树和山崖,挂在树枝和绳子上的风马旗、哈达、彩线、白羊毛等祛邪饰物在大风中哗然翻飞,增加了不少令人缅怀的忧伤气息。

但洛桑好像并没有听见我问的话。后来在草地上休息时,我又问了洛桑一次。

洛桑低头不语,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刻满老茧的手掌,突然抬起头,对我露出迷人的微笑,说:“你认为呢?”

这迷人的微笑,简单、清白、无辜,所以我摇着头跟洛桑说:“肯定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说着,同时朝天上望了望。我见到了草原上几乎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的明媚亮堂的阳光,连煨起的桑烟都是明媚亮堂的。无边的天空、无边的草原、无边的花朵,还有秃鹫。

又半年过去了,政府既要灾后重建又要加宽那条有很多刻石的店铺的街道,将两边的房子都拆了。发拆迁补助费的时候,旺姆出现了,穿着肥大的衣服,她怀孕了。她从远处看见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笑了笑,拿着户口本和身份证进去领钱去了。

“妈,我看见旺姆了,她还活着,还大了肚子。”我恐惧又迷茫地跑回家将此事告诉我的母亲。

“活着就好。”我母亲不以为然。

“人們不是说她死了吗?被洛桑杀死,投进了扎曲河?”

“那只是传言。”

“央金老太知道是传言对吗,不然她怎么会跟洛桑生活在一起?”

“旺姆和她的情人私奔了,这样的事央金老太不好说出来。”

“那洛桑自己为什么也不反驳和抗辩?”

我母亲笑了笑,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问题太多了,自己去玩儿吧。”

然后我就跑去看我的朋友洛桑了,他正坐在草地上刻石,屁股下面垫着一块儿狗皮。我没有告诉他看见旺姆的事,只嘿嘿地跟他笑。他抬头看我,唇间也流露出微笑。这微笑使阳光更暖了。

故事讲到这儿就完了,因为后来我也没有再见过洛桑,没有人知道洛桑去哪儿了,人们都不关心这样的事。或许你在广袤的草原上看见的那一堆一堆的玛尼堆里面,就有洛桑凿刻的玛尼石在里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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