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自我”的幻象
——简论拉康精神分析学对主体概念的解构
2018-02-01黄在忠
黄在忠,楼 巍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从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观点以来,“自我”便作为一个能动的理性主体,成为哲学认识论上的重要话题。笛卡尔之后的现代哲学,除了肯定主体拥有理性和自由,还让这个主体概念有了更加丰富的意义,弗洛伊德的人格三分结构也让“自我”这个主体的非理性因素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揭示。作为20世纪法国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者,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从语言学和精神分析角度,重新解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通过对“无意识”和“欲望”这两个与主体紧密相关的概念的解析,让西方意识哲学中“自我”的理性形象遭到否定,也颠覆了我们一贯以来对自我人格的认知。
一、意识哲学与精神分析的讨论
传统观点认为,人是有意识的,倘若失去意识,我们就不会把他当正常人看待,意识在无形中被等同于人本身,成了人类思想的研究对象,人即意识,主体即理性。笛卡尔从“我思故我在”当中推理出“自我”这一理性实体,它的本质“就是思维”[1],人的本质被确定为思维或理性;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突出了主体在我们认识世界过程中的重要地位,“自我”是在意识活动当中得以呈现的,在道德领域“自我”拥有自由,能够按道德律令办事;克尔凯郭尔批评过去倡导普遍理性的做法蔑视了作为独特存在的个人主体,他将人的存在视为一个充满矛盾和不确定性的生成过程;海德格尔关注“自我”作为“此在”在生活世界中的意义,认为“自我”存在于具体生活境域中并时刻处于和他人的关系之中,通过语言相遇和交往,展开自身的意义,从可能性出发对自身进行筹划、理解自己,“获得生存论存在论上的规定性”[2];梅洛庞蒂进一步把“自我”处境化,作为主体的“自我”是依据视角与事物、与世界打交道的“进入世界之中”。[3]人总是受制于他人和环境的因素。
福柯指出,意识哲学所讨论的用以获取知识、认识世界的“自我”,只是一个理性主义主体,“人本身并非有意识地创造他自己的知识的历史,而是知识的和人的科学的历史本身服从那些躲避我们的决定性条件。”[4]历史和文化是一种独立于我们的结构性存在,一旦面对这样的知识系统,光靠纯粹意识的意向性或者过去的理性思路论证出的“自我”是不足以认识清楚的。
与承认自我作为主体的理性本质不同,心理学家们认为主体是多重的、矛盾的和非理性的,他们认为主体深深埋藏于无意识之中,通过观察精神病患者这一不同于常人的个体存在,分析他们的言行,认为意识不是人的主体,人的真正本质和精神动力是长期以来被我们视作不正常的无意识现象。他们认为个体的行为或意识其实是内心冲动和本能的机制和语言,他们更愿意对心理人格做更多的解读。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就有一套人格结构理论,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各部分。本我是本能的我,位于人格结构的底层,靠遗传的本能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激起欲望,它以满足欲望和追求快乐为唯一目的,是个体与生俱来的生命力的内在核心,是真正的心理实在。自我由本我分化发展而来,是在我们外界互动、接受父母教育的过程中形成的,自我主要依照现实原则行动,延缓本我释放的欲望能量。超我从自我中分化,是对社会更高道德行为的认同和效仿,是被传统文化价值观影响了的自我,按“至善原则”行事,控制和引导自我的思想和行为符合社会文化的要求。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的三个部分相互关联相互作用。本我是人格结构中的基础性部分和动力源,由无数自然本能组成,处于潜意识的深层,它依次派生出自我和超我,并把力比多能量提供给自我和超我;自我和超我具有社会属性,自我是人格结构中的中枢系统,调节和控制人们的行为和动机。超我是社会道德规范的代表,以理想为目的支配自我和影响本我。
二、拉康对弗洛伊德的重释
鉴于在精神分析的临床经验中,分析师面对的是不同于正常人的无意识的个体患者,必须通过对方的言说才可以探寻和弄明白其说话的内容及背后动机,因而拉康的精神分析学面对的一样是由弗洛伊德发现的一种“无意识”的自我,只是,在拉康看来,作为主体的“自我”是流变的和辩证的,他对弗洛伊德的颠覆也是建立在自己对“自我”形成过程的论证基础上的,并以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概念重新表达了弗洛伊德的发现。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是拉康的重要理论来源。索绪尔将语言符号(sign)区分为“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两个部分:声音为能指,概念是所指。能指和所指之间没有固定不变的关系,所指通过在能指的下方不停滑动,这就让语言符号有了一种随意性,能指和所指涉及的事物之间的联系不是固定的,能指在语言符号链条中的位置让句子产生意义。索绪尔由此认为:我们所使用的语言系统在形式上变幻不定,语言本身是一个由各个单位所组成的关系系统,这些单位本身也是通过与相关单位之间的差别来构成的。[5]
(一)镜像阶段与俄狄浦斯情结
拉康否定了弗洛伊德关于自我人格的结构理论。他结合了儿童心理发展阶段,提出镜像阶段(mirror stage)理论: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分化出关于“自我”的概念,还无法把自己的身体视为一个统一体,只能把它看作某种支离破碎的东西。在6-18个月时,当大人抱着孩子站在镜子面前,孩子就会把镜子中的影像与自己联系起来,辨认出自己,从意识上形成一个关于“自我”的形象。起初,婴儿会把镜中之像当成一个现实事物,不能与外界其他对象区分开来,婴儿的“自我”形象也会与他人相混淆;可是不久,孩子就会发现镜中的影像不仅有自己的影像,还有他人的影像,孩子也就因此开始把自己与母亲的形象分离开来,他把影像他人和现实当中区分开来;最后,婴儿终于能够区分自己与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从此,婴儿就发展出一种能动的想象力,获得一种关于自己身体的同一性和完整感,对镜子里的自己产生了自恋的认同。这就是“镜像阶段”中儿童对自我形象的辨认,这也是每个人的自我形象初步形成的阶段。
拉康指出,镜像阶段中儿童在镜子前看到的自我只是“自我”的初次显现,当婴儿把自己的形象与镜像中的自己合二为一时,拉康把它称之为“第一次同化”。镜像阶段中的这个“自我”形象也只是孩童的身体的反射影像,是虚构的,因为这不是他自己真正的身体,所以,孩子通过镜像阶段获得的对自我的整体认知,也只是一种想象。在镜像阶段,真正作为主体的“自我”还没有出现,这时候儿童所发现和辨认出的还只是一个想象之像,这个想象之像被拉康称为“小他者”(autre:a'),它分为两部分:由镜中影像导致的关于自己的形象被称为小他者I(形象),是儿童因为无意识而获得的一种反射性的幻觉;而他人的面容则被称为小他者II(意象),这是儿童区分自我与他者的重要依据。
拉康认为,主体真正到来是在“俄狄浦斯情结”期(3-6岁),这是儿童通过意识到自己、他者和外界的区别而逐渐分化出“自我”的关键时期。首先,当儿童与母亲还处在存在未分化的关系时,儿童通过想象把自己与母亲的欲望同一起来,即儿童通过母亲来实现自己的欲望,这是一种未脱离母体(脐带)的残留表象。随后,由于父亲的介入,儿童被迫与母亲分离。拉康用了“父亲的名字”作为隐喻,强调父亲不仅是现实里的父亲,还象征着一个位置或一种功能,代表在生活中所有行使着父亲职权的人,包括叔伯、教师等,代表了来自社会的法规、家庭制度。儿童认识“父亲的名字”,其实就是认识那套在文明社会当中、在儿童自己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社会的法规和秩序。在这个认识过程中,父亲通过他的语言来体现他的存在;当孩子的俄狄浦斯情结开始正式衰退,孩子不仅接受了父亲和父亲象征的法规秩序的合法性,还从父亲那里获得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孩子通过学会语言表达自己,表达“我”,得到了文化意义上的人格的独立性,这便是儿童和父亲完成的“第二次同化”。父亲在儿童那里看到过去的自己,儿童在父亲那里看到未来的自己,儿童在潜移默化中“与其父辈的生活形式相认同”[6],文明秩序和习惯被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二)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
弗洛伊德曾经以精神病和臆想症患者的梦境、口误、笔误、俏皮话、双关语等症状(symptom)表现为切入点,指出相对于普通人的意识而言,患者所拥有的无意识症状表现为难以捕捉的语言障碍,而压抑是导致这种语言障碍的一个重要成因。每个人在心理都先将无意识状态相关的情感和欲望保留,再根据社会道德规范和现实情况,自行将部分无意识状态转变为意识状态,变为意识现象,而没有被转变的“诸多本能也就成了被压抑的无意识状态,”[7]变成被压抑的本能冲动。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的基本内容是我们的欲望/力比多,它属于心理的一块实体区域,是我们个体在心理上的隐秘活动。
由于“无意识”只能通过精神分析的“诊断”才能被发现,并借助意识规则和语言才能描述和解释,拉康便把弗洛伊德的无法捕捉的“无意识”纳入结构主义语言学框架中,认为无意识其实是一种语言,通过语言的方式展现,是一种语言能指的图式,它控制着我们的人格主体,并不断寻找欲望对象。在这个能指链条上,能指在所指的上面,所指在下方不断滑动变化,能指链条一旦断裂,便会导致“自我”的精神分裂。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意识的种种话语来考察无意识,运用语言结构分析无意识。
从语言结构上看,无意识作为能指链,和语言一样根据韵律变化活动并传递信息和意义。这就像我们通过说话的声音传递信息和意义,说出的每一个句子都会有一种意义伴随其中,句子的意义也只有在句子完整出现的时候才能被我们获得。拉康在索绪尔所区分的“能指”与“所指”中间加了一条线,拉康称之为一种不可逾越的“主体异化的屏障”[8],这也暗示了主体自身的分裂和异化。在镜像阶段获得的主体“自我”形象,随着主体在后天学习语言以符号代替想象之中的“自我”形象之后,“自我”语言结构中就成了一个“分裂的我”:
无意识=S/s[能指(S)先于所指(s)]拉康用隐喻和换喻来说明无意识的活动规律。隐喻通过两个符号之间内在的相似或类似关系进行词语之间词性的替换活动,例如钢铁象征不屈的意志;换喻利用语言符号之间接近或邻近关系进行词与词之间的排列活动,例如我们用骷髅头代表危险。在无意识的言语活动中,被压制的欲望通过隐喻和换喻,以隐秘的方式进入意识,成为意识状态:首先欲望由隐喻构成原始的压抑,构成无意识;其次,它以换喻的方式进入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语言意义生成结构之后,通过隐喻构成意义,借助主体传递话语的方式传递到意识层面当中去。压抑的欲望造成了种种心理症状,心理症状通过语言符号体现。“欲望”作为被换喻之后的能指不断在言语行为中移动,但却永远不会穿越那条象征分裂的线。
拉康的“自我”也由此不再是过去哲学所说的一个实存的概念,而是一个由意识和无意识构成的语言符号。对主体来说无意识是主体未知的、陌生的,是不同于“自我”的“他者”。主体不再是一种逻辑演绎和存在论意义上的实践主体,而是一种“符号化”的语法结构,是在语言结构当中因为能指、所指的分离而陷入永恒分裂的主体S。这样的“自我”最终成为一个以语言为媒介连接自己与他人甚至文化的“文化符号”。
因此,无意识是一个由语言赋予欲望展现自己的结构,欲望虽然能够给予话语中能指一定的意义,但意义只有主体才能感知,因此无意识其实是一种还未被指认和感知的欲望。拉康强调,当父亲的介入,导致孩子无穷地趋近自己的欲望(对母亲的俄狄浦斯情结)而不得不抑制住它的时候,这个被压抑的欲望就成为一种无意识的结构。而当他接受语言和文化的洗礼时,欲望就借助隐喻和换喻,从一个能指转向另一个能指。语言的能指链条成为主体“自我”在形成过程中的一个无意识的支配结构,象征着我们人的存在,成为一个“他者”。我们只能在语言当中用一些隐喻来代表另一些隐喻,在想象和虚构中完成“自我”的展开。
(三)拉康的欲望理论
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libido)是欲望(desire)产生的条件,是欲望的动力来源。他用“力比多投资”来说明人的行为:力比多促使欲望不断寻找其对象。拉康认为,弗洛伊德描述了一个欲望(力比多)的世界[9],我们的行为都受力比多的作用;但是,精神分析学的经验告诉我们,欲望不是本能冲动,它在寻找它的对象的过程中处处受到限制,本能冲动是生物性的连续驱动,它产生需要,由语言的形式让需要变为需求,但聆听需求的他人和社会却是个体存在难以把控的,需要和需求一旦不能完全对等,就会造成断裂、脱节,从而产生欲望;欲望总是不断寻找对象,期望得到满足,得到他人的认可,主体的欲望于是成了对他人的欲望,成了个人形成与社会发展的动力。
1.欲望是对缺乏的欲望。拉康认为,作为个体存在的主体,起初获得的欲望,和“自我”形象一样,是破碎的,只是一些零碎的冲动或感官刺激,我们也因此无法辨认它们。后来,“自我”经历了“镜像阶段”,“在与像的遭遇中,欲望浮现了出来。”[10]它依附在“小他者”(想象之像)之上。破碎的欲望借助“小他者”获得了一种想象的完整感和统一感,我们人也就成为一个有众多初级欲望的集合体。可是如同鉴于这种整合是想象与虚假的,欲望的支离破碎感其实根本没有消失,所谓的统一性隐含着永恒的分裂,欲望也无法被摧毁。
拥有欲望个体主体总是向外界寻找其欲望的对象,却总不可得,因为欲望的对象是基于一种想象的统一性被创造出来的、主体面对的、看似统一的像。由于我们对现实的所有把握都会受限于我们对外界表象的把握,让我们一直保有一种现实感,因此这种现实感会让我们把欲望与欲望要寻找的对象再次分开,主体也就因此不可能找到那个他想要的统一的欲望对象了。可是“力比多投资”的需求会促使我们不停地寻找,因此,欲望的本质便是一种显示出缺乏的欲望,即匮乏,它决定了欲望的不可满足性。
2.欲望是他者的欲望。“镜像阶段”中,主体利用想象虚构了一个统一的想象之像“小他者”,并认同了它,从而否定了原先含混而破碎的自己。这样一来,不仅作为欲望主体的“自我”本身被否定了,连同主体的欲望也一起被否定了,欲望就从主体“自我”这边转向了“小他者”那里,成为他者的欲望。尽管主体“自我”一开始是借助于镜子里的自身的影像和他人的影像认出了自己,并找到和认出了自己的欲望,但是,此时,“自我”所认出的欲望其实早已不是他自己的欲望了,而是他人(他者)的欲望。主体的欲望一开始就无法以自己的面目现身,它只能借助于自身像或他人像,以他人的欲望的形式面世。
在个体存在学会语言之前,欲望只能在“镜像阶段”的想象中被投射到他人身上去,我们最初是在他人像(小他者II:意象)中辨认出欲望的。当然这时候的主体不可能知道,他在意象的形式中所辨认出来的欲望一开始就是自己的欲望,而一旦他在他人的躯体中辨认出自己的欲望时,“自我”便认同了“他者”,占据了“他者”的位置,也就是说,主体把小他者II(意象)当成了自身之像(自我)。拉康认为,这是由力比多能量的跷跷板效应造成的。这是一种突然的角色转换,它并不是说我们作为主体与他人交换实际的位置,而是说主体“自我”在自身心理上占据了他人的位置,把他人的躯体进行了一种误认,认作一个躯体。尽管这种占据并不是真的占据,它只是一种空的形式(the empty form),但它却是主体完成“自我”最初认同的形式。自我占据了他人之像之后,就把原先与那个“他者”一起的欲望视为自身的欲望。这就好比当儿童想成为父母眼里的好孩子时,就把那个好孩子当作是自己,取代它在能指链上的位置,让那个“好孩子”从一开始就是指称自己。拉康指出,这里被误认的他人的躯体也只是一种像,一种形式,并不是什么实际上的肉体,它只是一种人造之物,是“自我”的形成所需要的一个媒介而已。拉康企图以此消除笛卡尔哲学以来关于身体和意识的割裂问题。
3.欲望的依附问题。既然主体的欲望成为他者的欲望,并且主体的欲望只能以他者的欲望形式存在,那么,“自我”作为一个欲望主体与其欲望对象的关系,实际上就只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一种想象认同关系,它首先需要“自我”通过对“小他者”的辨认才获得有关欲望的对象,然后在“自我”与“他者”之间进行力比多跷跷板的选择,跷跷板像天平一样最后倾向于“他者”,破碎的“自我”与完整的“他者”的争斗也就以“他者”的胜利告终。这是想象认同的真正含义。拉康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想象中的争斗,主体的欲望才能被确定。一旦自我形成,自我必定把他人欲望误认为主体自身欲望。这种争斗或攻击性,是伴随着欲望产生的,是“镜像阶段”的自我想象的一种表现。
然而,一旦主体开始用语言表达“自我”,主体的欲望就从他人之像(小他者II/意象)转移到了语词上,进入“我”和“你”的语言象征关系当中,语言符号就成了欲望的新的载体,原先的斗争性也随之消失,拉康将语言能指称为“大他者”(Phullas:A:被划掉的 A)。欲望依附于“大他者”,进入语言能指之网中,我们只有通过语言的能指链条才能辨认(recognize)出欲望,但在拉康看来,这并不是要我们探寻语词的含义,因为含义或意义是随着句子中能指的展开而到来的。欲望与力比多有关,与主体有关,与他人的认可有关。欲望在语言中被辨认出来,意思是说,“自我”作为一个通过语言表达自己欲望的主体,他的话语是否得到他人(对方)的认可。也就是说,如果欲望被陈述出来,它就在场被语词所命名和标识出来,欲望也就被辨认出来,为他人所认可;如果欲望没有被陈述或表达出来,没有在主体与他人的语言符号互动当中被辨认出来,那么欲望便遭到禁止,这意味着压抑。欲望被压抑就是指它从象征链上脱落下来,脱离了语言这个载体,导致我们认不出它来,而它也不会回到“镜像阶段”的想象世界当中,而是进入了抵制象征化的“实在界”(Real),等待下一次借助隐喻或换喻,从无意识状态返回意识状态。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的核心论道就是:症状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除,只可能被暂时遮盖住而进入潜伏。[11]
三、空洞的“自我”
在拉康看来,“症状”这种由某些原因而导致进入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反常表现,是一种本体论的状况,与结构相对,标志着一种本体论层面上的缺口。因此,他才将原本属于心理学层面的“自我”探究,拓展到对语言符号结构乃至文化系统层面对整个主体的结构性的影响,描述了“自我”受欲望左右不断寻找对象且一直被异化的过程。
在镜像阶段中,主体通过他人的像(小他者)辨认出他自己的形象,并与他人发生某种角色转换,“自我”占据了他人的位置,把他人的躯体误认为自己的躯体,形成了一个借助镜像(小他者I形象)而无意识地获得的一种反射性凝滞幻觉,即“自我”的最初形象,然后通过他人之面容(小他者II意象)得到更深层次的无意识的想象自居(认同),忽略了“自我”的躯体其实是他人躯体的事实,无法从他人之像中辨认出自己的欲望。在这个阶段,作为个体存在的“自我”用一种想象的整合统一的形象掩盖了自身的破碎和分裂,隐藏了“自我”欲望已经成为“小他者”欲望的问题,这时候,主体想要寻找其欲望的道路就被“自我”的形象确立阻断了。同时,由于力比多跷跷板效应的影响,欲望早就滑向了“他者”那一边,“自我”作为主体想方设法要满足的原先的欲望,自然就不见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欲望消失了,因为“力比多投资”会让欲望继续存在,而欲望会在“自我”接下来的形成过程中受到“抑制”,而“无意识”(unconsciousness)一直就是那些受“抑制”的欲望,压抑来自“俄狄浦斯时期”语言的习得。拉康认为,学习语言就是欲望被抑制和“自我”被分裂和异化的开始。人要想进入社会,就必须学会社会通行的语言,学会为自己命名,但这样一来,除去“自我”的种种欲望,“自我”也就和其他人一样仅仅是整个文化结构当中的一个符号,是别人言语中所说的“你”,成了语言的空洞的能指形式。“无意识”就这样成为“大他者”的话语,象征了主体的存在其生存过程中遭受的一种强暴,一种谋杀,“自我”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这也是福柯意义上的“人之死”在拉康精神分析学里的先声。与此同时,欲望的不可满足性,会让欲望在能指链条上不断寻找告别“小他者”之后的新寄身之所。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在意识哲学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那里不断被丰富的“自我”概念与人格形象,到了拉康这里,借助结构主义语言学对欲望的深入分析,颠覆性地成为一种对“自我”形象的悲观的反讽:作为主体的“自我”始终在由语言构成的能指链上流动,不断通过寻找和依附于“他者”来企图满足自己的欲望。作为主体的“自我”要实现自身始终匮乏的欲望非但不可能,在这个寻找和满足的过程中,“自我”还会因为占据“他者”的位置而让自己的欲望变得面目全非。社会、文化、他人所编织的关系结构,成为一个外在于自我存在的“大他者”,都是对“自我”的一种无意识的统摄,是他者的话语,而一旦“自我”的欲望无法通过“他者”被辨认和认可,就只能沦为一个空洞的幻象。
笔者以为,拉康在破除了“自我”的幻象之后,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突破了弗洛伊德“自我——本我——超我”的独特结构:作为协调主体欲望(“本我”)与社会现实要求(“超我”)关系的纽带(“自我”),由于欲望(“本我”)始终被现实(“超我”)的语言结构和社会文化所压制,陷入无意识的症状当中,“自我”在结构上就沦为一种工具性的幻象:当欲望在得到社会现实与语言结构的承认,即欲望得到辨认和陈述的时候,“自我”的存在感便非常强烈,但是,这种存在感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当中是相当短暂的,因为在现实的生活当中,我们个人的所有欲望不可能得到完全满足,而不能被满足的部分便会又一次回到了无意识的压抑当中,等待下一次的被指认。
在揭示出“自我”是一个空洞的幻象之后,拉康还用了“想象域”“象征域”和“真实域”来描述这一过程,显然,前两者分别对应“自我”形成过程中“镜像阶段”的“自我”与“小他者”之间的关系、“自我”在“大他者”的能指链条当中的表现;而“真实域”在拉康这里并不是我们日常理解当中的代表真相的真实,而是欲望无法被辨认并且被压抑的时候“自我”的缺位情况。至于这三个阶段是如何构成“自我”这一工具性的幻象的,并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但是,通过简要讨论拉康对“自我”的解构,我们已经初步发现拉康不同于其他哲学家的思路,那就是他一直试图从现实的症状中以结构主义的方式理解“自我”作为能动反映我们主体思维和情感的媒介的实质,并以一种反讽的文笔来说明他的观点。也许,拉康没有明说的是,所谓作为主体的“自我”,最终不过是一具由我们文化和欲望层层包裹的木乃伊,是空壳,他将人的本质定义为欲望,比弗洛伊德更激进地让人的尊严丧失殆尽。以此观之,思考“自我”的真正本质这个议题,有限的人在有限理性层面上似乎在内涵和答案上都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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