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生产决定消费思想及其当代反思
——从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误读说起
2018-01-30荣鑫
荣 鑫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教研部,北京 100089)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集中论述了生产过程各环节间的相互关系,生产决定包含消费在内的其他各环节是其基本判断。这种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基本思想的具体体现。二十世纪中叶,消费社会理论提出并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带来重要挑战。消费社会理论对变化了的生产及社会状况的直觉使其自认为已具备颠覆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本领。其中,被马克思主义视为资本主义发展之关键的“生产”被消费社会理论请下神坛,生产被其称为透视资本主义社会乃至人类一切社会状态的“镜像”。消费社会理论树立起消费的大旗,公开与唯物史观分庭抗礼。总体上,该理论有一些合理之处,但在根本上没能透彻把握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在其自认为是洞见、卓见之处却犯了一些常识性错误,需要做出清理和批判。
一、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误读
消费替代生产成为社会发展的主导性逻辑是消费社会理论的核心思想。大卫·理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中就已宣告生产时代向消费时代的历史转型。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更是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社会转向消费社会。消费的大众化是消费社会的外显形式,但是消费对生产并非简单替代,而是消费的功能和意义的转变及由此引发的整个社会状态的结构性转换。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中,生产是决定性要素,消费作为生产与再生产的中间环节,是依附于生产的被动的消耗过程。消费服务于生产。在消费时代,消费不再指向物的实体性功能,而是转变为主体社会身份的主动建构过程。
消费意义的转变与商品的功能性转变具有内在关联。在《物体系》中,鲍德里亚从结构主义视角出发审视现代生产体系中商品的存在状况,揭示商品的体系化、结构化是消费的功能和意义转变的物质基础。在物的体系中,系列的差异性逻辑与模范的意识形态性赋予物以超越其简单所指的符号功能,而符号能指体系直接与消费者即“主体”的社会身份系统挂钩。同时,消费也受符号能指体系的操纵,与实体性消费的实指、所指脱离,转变为对社会身份意义的主动吸收,因此成为主体实现社会认同、自我身份建构的积极行为。消费直接地就是生产,是比物质生产更加根本的主体意义的生产。因此,消费不仅在社会宏观层面成为推动社会生产的动力,更在个体层面替代生产、劳动成为主体本质习得的关键活动。
以符号体系构建起来的所谓生产系统慢慢丧失掉其政治经济学的古典意涵,被披上虚无缥缈的神秘外衣。鲍德里亚用结构主义、符号学重铸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经典框架,提出一种符号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他构筑了一套建诸符号意义的“符号/物”并以符号价值为基础的价值结构体系。在《生产之镜》中,鲍德里亚彻底颠覆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逻辑,重新审视需要、生产、生产力、生产关系等经典范畴。他指出生产同样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生产作为唯物史观的核心逻辑是资本的生产逻辑的历史泛化,到《象征交换与死亡》时期则直接指出“生产的末期”的来临*[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生产的终结绝不是宣告生产劳动的终结,而是古典意义下的生产现实的终结。生产的终结其实是普遍生产时代到来的强烈宣告。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鲍德里亚指出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所构建的符号/物的价值逻辑仍然是不彻底的,仍然是“价值的商品规律扩展到符号范围接受检验的结果”*[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仍然没有实现向彻底的不确定性转变。他进一步将商品的生产、交换行为比作语言符号的交换,并引用索绪尔语言学中有关符号所指与能指的区分与逻辑,将其扩展到生产环节。他认为一旦生产劳动从其“真实”所指超越出来,将导致“真实”价值结构的内爆,“生产内容的所有目的性都被摧毁”,“这使得生产可以像代码一样”“脱离生产真实的参照”,并“可以按照一种随意性和一种完全的不确定性,展开结构或组合的游戏”*[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换言之,生产一旦成为一种代码,脱离真实象限的参照,将转变为游移的能指,丧失掉所有的确定性,变得“空心化”。生产作为代码,其意义就在于可以和其他代码实现直接交换。以往只有借由理性的抽象才能实现不同质的生产间的通约,在脱离了实在的质以后变为可以自由化约的符码。“劳动就这样被掏空了自己的能量和实体,作为社会仿真的模式复活了,并且把政治经济学的其他所有范畴都带入代码的随机领域。”*[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生产的发展逻辑也失去了现实参照。作为代码,生产就如同电脑病毒、癌细胞一样能通过自我繁衍、自我增殖因此自我否定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意义。生产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再生产自身。它的社会功能也变得和消费一样,就是生产一种社会身份、生产社会地位和差异。“劳动(包括休闲形式的劳动)按照一种无所不在的代码,作为根本的压迫,作为控制,作为对某些受到调节的时间和地点的永久占领,侵入了全部的生活,必须把人固定在各处,固定在学校里、工厂里、海滩上、电视机前或进修中——这是永久的总动员。”*[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生产变得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样。工作“位置”、“个性化工作”、“失业津贴”等已经谋划了生产者的所有境况,生产转变为社会收容机制。在该机制中,所有人都不断“被编目、被传唤、被勒令运转”*[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7页。。鲍德里亚在这里创新性地将代码、生产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嫁接在一起,实现了理论的再生产,但是其理论创新并未超出阿尔都塞的范围。他所要表达的无非是:生产是传唤机制,是主体意识的生产机制。换言之,生产的意义只在于显现生产本身,显示劳动者在生产的话语机制下被规约的命运。传统意义上的“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界限日趋模糊,生产普遍降低为服务,“作为时间的纯粹在场/占有”*[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1页。。这样生产劳动与其他活动的实质性界限将被取消。马克思曾提出过的生产和消费的辩证同一性,在鲍德里亚这里也实现了抽象同一。“劳动力不再被粗暴地买卖,它自我指称,自我交易,自我推销——生产与消费符号系统连接在一起了。”“生产、劳动、生产力的全部领域正在跌入‘消费’的领域,这个领域应该理解为普遍化公理的领域、符号编码交换的领域、生活总体设计的领域。”*[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生产和消费统一于对实体性的超越,实现对人的传唤与质询,换言之,实现对人的抽象统治。用鲍德里亚的时髦话语就是,二者都变成了“收容结构”。
代码的实质就在于将实在数量化、均质化,因此实在层面的批判也转变为无实指因此无意义的批判,马克思的整套资本批判的理论也都随之坍塌。生产变成了收容机制,这样生产非但不会像马克思所宣称的那样会产生异化,相反生产恰体现出社会的仁慈之处,因为生产让人们不再无家可归。因循这一逻辑,包括生产在内的所有社会活动也都代码化为具有均质性的行动,所有的社会空间都实现了功能的趋同。“工厂”、“疯人院”、“监狱”、“学校”、“教会”甚至“动物保护区”、“印第安人保留地”等都丧失原来的实际涵义,丧失原有的边界。但是这并不是死亡的宣告,相反,它们的逻辑、规则将泛化到整个社会领域。工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社会的工厂化;监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社会的监狱化……劳动的原则与其他一切社会行为的原则连接起来,共同构成社会收容机制、规约机制。既然工人的劳动只是证明工人的社会身份,证明社会机制对工人的收容,那么工人的工资也将脱离工人受剥削、受压迫的古典意涵,转变成为“对劳动力身份的认可”、“服从资本游戏规则的符号”。*[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工资就是工人进入社会、获取劳动者身份的证明。货币也从生产的实体结构、价值结构中脱离出去,“被掏空生产的目的性和生产的情感”“成为思辨性的”。*[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鲍德里亚认为“货币是第一种获得符号地位并且逃离了使用价值的商品”*[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货币的确有不断抽象化的发展路径,而普遍的代码化更是彻底抽象掉了货币的实体功能。如果说在货币的抽象化过程中,它离使用价值渐行渐远,那么在代码化时代,货币“甚至逃离了交换价值”。“它摆脱了市场本身,成为被卸载了所有信息和意义的自主仿象,它自身成为信息并且在自身交换。”*[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货币变成纯粹的投机和无限增长、无限膨胀的游戏。增长变成恶的无限膨胀。“增长把生产和消费的传统社会目标远远地甩在后面。它是一种只属于自己、只为自己的过程。它不再涉及需求,也不再涉及利润。它不是生产率的加速,但就结构而言,它是生产符号的通胀,是所有符号的交叉移位和向前的逃逸,其中当然包括货币符号。”*[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增长并不意味着发展,在代码化了的现实下,增长只意味着代码的无限复制、无限累积。增长只为了增长。生产只为了生产出再生产本身,“生产什么都行”,再生产出总系统的不断繁衍、不断重复、不断地生产。“今天,产品,所有产品、包括劳动本身,都超越了有用性和无用性——不再有生产性劳动,从此只有再生产性劳动。同样,既不再有‘生产性’消费,也不再有‘非生产性’消费:从此只有一种再生产性消费。……一切都是再生产性的——即一切都失去了具体的目的性,以前这种目的性使生产和再生产之间有所区别。从此没人生产了。生产死了。再生产万岁!”*[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一切社会行为都围绕着生产的创造,一切都在于再生产出生产来。生产和再生产都超越了异化和剥削的逻辑,不再构成任何经济、政治上的剥削关系。生产系统所不断再生产出来的是“作为社会关系形式的资本,而不是通俗词义上的作为金钱、利润和经济系统的资本”*[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资本不是货币、不是商品,更不是人的劳动,而是代码时代人们最关注、拼命追逐的东西:身份、地位,换言之,社会性。如此,鲍德里亚用抽象的方式颠覆了马克思主义以生产为基础构建起来的整个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体系,用代码的、非生产的方式构建了一套后生产时代的话语体系。在这套体系中,生产、消费、工资、货币、增长、资本等均丧失掉原有的确定性,在代码的体系中实现了抽象的均质化。其中,生产不断被抽象掉原有的内涵和属性,生产丧失掉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中的基础性地位,生产和消费在新的资本形式前变成了同一的活动,即对人的规约、收容、编目、整合。对于个人来说,生产和消费都变成社会关系的积极谋划活动、主体构建身份的积极活动。
二、生产与消费关系转变的历史思考
资本逻辑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有不同表现。随着资本的不断累积,资本逻辑也表现为生产逻辑向消费逻辑的历史性转换。这种转换反映的是时代条件的历史性变迁。构成这一变迁图景的有:全球化即世界历史时代的来临;生产机制从单件生产向福特制再向后福特制生产的历史性转变;工业社会转向后工业社会。
首先,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深刻地改变了生产与消费的存在形式。当今时代,生产逻辑向消费逻辑的转换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生产隐匿化和消费显性化有关。这与资本对生产体系的全球布展有直接关系。消费社会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呈现出的生产状况的理论指认,该社会的诸特征均为生产在区域内的隐匿化和消费的显性化的直接后果。换言之,生产的隐匿化和消费的显性化只是当代资本生产的区域特征。生产的隐匿化不代表取消生产。随着资本的全球布展,生产与消费的割裂超越区域限制,带有全球特征。生产在某一区域内的隐匿化以其在区域间转移为前提,具言之,生产在发达地区的隐匿以生产向后发展地区转移为条件,全球化必将带来生产在后发展地区的显性化,这一局面正是我们在后发展国家诸如中国、印度及一些东南亚国家所见到的。
资本逻辑的布展方式从区域扩展至全球范围,生产与消费环节并未发生本质变化,因此,从全球视野来看,生产与消费的经典关系并没有发生改变。全球化是资本逻辑推演的必然结果。资本不断突破地域和民族的自然界限,将任何野蛮、落后的民族都卷入资本的全球化进程,将这些地方的自然及人的要素都转变为资本的要素。因此,在资本的发展逻辑下,任何民族的独立性和狭隘性都将被克服。“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页。同时,资本全球铺展的同时也实现其发展逻辑的全球化,导致全球范围内的两极分化。这种分化与资本铺展的秩序相一致,主要存在于资本的中心区和外围区之间。并且,这种分化随全球化的不断深入也在改变其形式和范围。“第三世界的工业化进程并不能结束现存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所固有的两极分化趋势;相反,两极分化的形式和机制将被推广到其他地区,在那里,中心区国家的金融、技术和文化以及军事垄断权将控制这些形式和机制,从而使全球化的价值规律的新形式产生新的两极分化。”*[埃及]萨米尔·阿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对当代社会的管理》,丁开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引言”,第4页。同时,资本的增殖逻辑不断固化这种分化的状态和趋势。资本生产及其它社会要素如科技、金融、文化等“都阻碍了外围国家工业化的对外影响,降低了其生产性劳作的价值,却高估了能从中心区国家获利的新垄断力的运作中所带来的预期附加值”*[埃及]萨米尔·阿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对当代社会的管理》,丁开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资本固然在其所到之处引发了现代化进程,给后发展国家带来增长,但同时也给这些地方带来了灾难,如资源耗竭、环境破坏、贫富分化、价值观危机等。从全球视野来看,后发展地区和国家的现代化及造成的各种危机都是由其承担资本的生产环节带来的。这种生产环节的整体转移是资本进行全球殖民的当代模式。借此,资本生产中的一切自然与社会方面的危机也随之实现国际转移,而生产的大部分成果都被资本的占有者即中心区国家成功地攫取过去,在那里呈现出一幅丰裕社会的图景,到处都是娱乐、狂欢和无节制的消费主义。可见,消费时代消费逻辑对生产逻辑的替代只是在资本的源发地、中心区所发生的事情,因此是资本全球布展的后果,它并未从根本上取消生产,相反,它恰恰以更加广泛的生产为基础,并时刻受这种生产状况的制约。一旦资本生产的危机爆发,消费社会缔造的诸种神话都会暴露其本来面目。因此,生产与消费关系的转换只是资本逻辑在特定区域内的特殊现象,在全球视野中,生产与消费的经典关系并未发生本质变化。
其次,消费的大众化与个性化与生产机制的转变直接相关,从单体生产到福特制生产再到后福特制生产,生产机制的每一次变化都引起消费模式的重大改变。
从单件生产方式到福特制生产,商品生产实现规模化、标准化,刺激大众消费时代的到来。单件生产方式是传统手工业生产的典型形式,在生产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是围绕单件商品生产的相互协作。单件生产方式生产成本高、效率低,它只能满足社会中少数钱权贵族的需要,目标客户不是社会大众。1913年亨利·福特创建的半自动化流水线生产,适应大众消费的需求,迅速成为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福特制生产的典型特征是:第一,标准化。流水线生产依赖的是零部件生产的标准化及由此带来部件的互换性,使得整个生产过程能够实现标准化,提高生产效率。第二,刚性化。流水线为特定产品而设计,缺乏灵活性,后期改进的空间小。流水线的刚性设计也使得产品的丰富性、多样性不够,很难满足客户灵活多样的价值追求。第三,生产各环节相分离。一方面,生产与产品设计相分离。生产者、制造者不懂设计原理、不明确设计意图;设计者不懂制造、不懂生产。这在传统手工生产时代是很难想象的。传统的高度一体化的产品设计和生产制造在福特制生产中被分离为不同的部门,后来又因专业壁垒加固了这种分离。另一方面,生产各环节相互分离。流水线设计整合了生产过程的各环节,同时也为各环节制造壁垒,不利于各环节间的相互交流。福特制生产能够改善影响大众消费的物质资料匮乏状况,满足社会大众的消费。但是标准化的生产带来的是千篇一律的消费,不能满足人们对个性化、多样性的追求。另外,福特制生产造成生产与消费的分离。消费者只是产品的使用者,不明白产品设计和生产的原理,不明了产品的构造,而只有在产品的使用出现障碍时才有可能去关注这些方面。
从福特制生产到后福特制生产,大众消费被引向个性消费,消费社会真正降临。福特制生产的刚性化、标准化为后福特制生产的柔性化、个性化所替代,并推动大众消费转向个性消费。当然,生产逻辑的自我演绎相比于社会需求对于生产的推动作用来说微乎其微。“后福特制生产方式的目标是低成本地满足客户个性化而又快速多变的需求”*刘刚:《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为实现该目标,它实施一种柔性化、定制化的弹性生产。它的弹性主要表现在:第一,创新与生产的再度充分结合。福特制生产将产品的设计和所有创新都归之于一次成型的流水线上,与之相比,后福特制生产将产品的研发、设计和创新都置于生产过程内部,强调持续创新、渐进式创新,并强调生产、制造过程的敏捷性,以适应不断变动的市场需求、不断改动的产品设计、改进和创新。第二,在生产各环节间构建完善、严密的沟通交流机制。以丰田公司为例。该公司实施总装公司和零部件企业间的纵向联系为特征的系列化组织。该组织内部存在稳定的业务关系,并且总装公司能对各零部件企业加强监管,促进产品的精细化、及时创新。各企业间也通过相互持股和参股的方式增进沟通和交流。*刘刚:《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5页。该方式推动产品设计、生产制造的一体化,增强生产的灵活性。第三,后福特制一改福特制生产僵化的人事制度,采取更加灵活多样的人事聘用制度。福特制生产僵化、刚性的生产机制在人事制度方面也有表现。人员的专业化给人员流动设置壁垒,人员很难从一个生产环节转移到另一个生产环节。因为人员流动必然以技能的再次学习培训为基础,这与企业节省成本的本意相悖。后福特制生产则更加灵活,特别在硅谷模式中,开放的劳动市场和密集的劳动资源为人员的经常性流动提供条件。在硅谷,人员流动并不会破坏社会关系,更不会对个人的道德品质有任何影响。相反,“高流动率迫使科技公司为争夺经验丰富的工程技术人员展开激烈的竞争”,营造重视人才的整体社会氛围。*刘刚:《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页。总之,相对于僵化的福特制生产来说,灵活、多样、个性化、可定制是后福特制生产的突出特征。它所要解决的就是日益个性化、多样化的消费需求。鲍德里亚所谓符号消费、差异性消费及消费对人们社会关系的指涉功能都以灵活多样的后福特制生产为基础。离开生产机制上的时代变化,鲍德里亚所说的消费神话恐怕很难实现。
最后,生产逻辑转向消费逻辑不是生产与消费关系的简单转换,它是资本主义生产机制的总体转换,即由实体性的物质生产转向符号性的意义生产,这与工业社会转向后工业社会这一时代转换的精神特质相吻合。
生产逻辑主导是工业时代的典型特征,消费逻辑主导则是后工业时代的典型特征。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曾将人类社会划分为“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他指出:前工业社会主要利用原始的人类劳动直接利用现有的自然资源;工业社会利用机器来制造商品;后工业社会则运用知识技术来增进人类的生活。从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所展现的人类理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应用程度,是弗兰西斯·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的逻辑必然。“后工业社会是双重意义上的一个知识社会:首先,革新的源泉越来越多地来自研究与发展(更直接地说,由于理论知识居于中心地位,在科学和技术之间存在了一种新型关系);第二,社会的力量——按大部分国民生产总值和大部分就业情况来衡量——越来越多地在于知识领域。”*[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234页。知识对社会现实的改造作用空前凸显,而人类对知识的认识也不再仅限于与生产直接相关的经验、常识的水平,而更加强调理论知识、基础性知识,它们已然超越经验居于知识之首位。“把知识编纂成为各种抽象的符号系统而能应用于许多不同的和多变的情况”,让知识摆脱日常经验的具体性和狭隘性,获得一般性、普遍的指导地位。*[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375页。知识的自我演绎不断提速,知识与发明、与应用的联系更加密切,从理论研究到科学革新再到技术创造所需的时间越来越短。“科学与革新的这种新的融合,系统的和有组织的技术成长的可能性,是后工业社会的基础之一。”*[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页。此外,知识、科学、技术革新的目的在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中也存在显著差别。生产逻辑是工业社会知识、科技创新的核心,革新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生产的问题,更好地促进生产。消费逻辑则是后工业社会围绕的核心,知识和科技的创新都指向为消费者提供更好的生活服务。“如果工业社会的定义是根据作为生活标准标志的商品数量来确定的话,后工业社会的定义则根据服务和舒适——保健、教育、娱乐和文艺——所计量的生活质量的标准来确定的。”*[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38页。工业社会的主要任务是通过商品生产来消除物资匮乏,生产什么、如何生产是该时代创新的关键。因此,其重心集中于生产环节,围绕劳动与资本展开,也必然会造成劳资关系的紧张,甚至会在短时间内激化并产生分裂社会的危险。*[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页。后工业社会则围绕消费体验、消费品质展开,如何提升生活品质、增进消费体验是该时代创新的关键。因此,其重心在于消费环节,围绕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展开,“后工业社会的中心是服务——人的服务、职业和技术的服务”,其“首要目标是处理人际关系”*[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8页。,即经由消费展现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关系。由生产逻辑转向消费逻辑,产品设计、创新的核心逻辑发生转移,物对社会关系、身份地位的指示功能替代其实用性成为消费的价值导向。
三、生产与消费关系再辨析
消费社会理论自认为给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造成了巨大冲击,颠覆了唯物史观的劳动基础,将生产镜像化,实现了生产与消费的抽象同一。但是,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解读更多是种误读,需要加以澄清。
首先,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理论逻辑泛化到整个唯物史观当中,这是对马克思的误读。鲍德里亚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不可能超越政治经济学的模式来理解过去,就像它不可能实现对原始社会的解码一样,同样它也不可能面对未来。它越来越不可能描绘出真正超越政治经济学的革命前景。它‘辩证地’挣扎在资本的死胡同里,就像它挣扎在对象征的误解中一样。”*[法]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注①。他将以下看法交给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这种对资本主义生产的解读模式将替代对人类历史发展的所有解读,而包括原始社会在内的所有前资本主义社会最终都合乎逻辑而又合乎目的地指向资本主义。鲍德里亚从两个方面误解了马克思。一方面,他认为马克思不清楚历史发展的一般与特殊的关系,认为马克思采取一种历史发展的目的论来看待资本主义社会。他要求马克思能分清资本主义与其他社会历史时代在自然状况因此在生产、交换上存在的本质差别。“马克思没有意识到,必然性、规律只同自然的客观化相关。规律只是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中才获得自己明确的形式,它只是匮乏的哲学表达。在市场经济中产生的匮乏,并不是既定的经济尺度,正是它生产和再生产着经济交换。在这一点上,经济交换与原始交换不同,原始交换根本不知道充当着人的本体论尺度的‘自然规律’。因此,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中保留这些关键的概念是极其严重的问题,这些概念普遍依赖于市场经济的形而上学,尤其依赖于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法]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鲍德里亚指出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理论自觉只有到资本主义时期才有可能实现,这不无道理。然而,据此将这些规律视作资本主义时代的产物而予以抛弃就显得不合理了。马克思曾在《资本论》写作中借用“人体解剖”和“猴体解剖”提出“从后思索”法。这是马克思把握社会历史规律的一般方法,即从历史发展的典型、成熟和完善形态着手考察其本质并追溯其形成与发展的过程。然而,“人体解剖”相对于“猴体解剖”来说顶多只是“钥匙”,前者为后者提供线索,它绝不能代替后者。马克思既批判“抹杀一切历史差别、把一切社会形式都看成资产阶级社会形式”,又反对将历史发展的“最后的形式总是把过去的形式看成是向着自己发展的各个阶段”的错误观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页。将资产阶级社会目的化、终极化的超历史、反历史的做法正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另一方面,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不仅将生产范畴视作透视一切历史时期的理论射线,认为生产是左右一切历史发展的首要原则。这是他的《生产之镜》的最伟大的理论发现,但也存在明显的误读。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生产一般赖以形成的历史逻辑。“对任何种类劳动的同样看待,以各种现实劳动组成的一个十分发达的总体为前提,在这些劳动中,任何一种劳动都不再是支配一切的劳动。所以,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地方,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东西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同时,“劳动一般这个抽象,不仅仅是各种劳动组成的一个具体总体的精神结果。对任何种类劳动的同样看待,适合于这样一种社会形式,在这种社会形式中,个人很容易从一种劳动转到另一种劳动,一定种类的劳动对他们说来是偶然的,因而是无差别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46页。。人们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现实中都能将不同质的劳动看作同质性的活动,这样劳动一般才有可能出现。只有到了资本主义时代,劳动经常性的自由流动才成为现实,劳动的抽象同一才能获得其现实的具体性,即从各种具体劳动中抽象出能作为价值基础的劳动一般。因此,同其他政治经济学范畴一样,资本主义时代为具体的特殊性走向抽象的一般性提供土壤,但绝不能将这种一般性的观念视作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任何历史时期都具备一般性劳动特征的具体生产形式。但是,鲍德里亚却偏偏认为,马克思用资本主义的特殊生产来理解一切社会历史。照他的逻辑,马克思必然会要求原始人都要懂得交换价值的抽象统治。这恐怕是历史的妄想症在作祟。马克思对东方社会发展问题的关照以及晚年对远古时代人类的考察都充分说明,马克思并没有将资本主义生产作为一般原则来理解人类历史,更没有将人类历史简单化为资本生产的历史。
其次,鲍德里亚对生产与消费的分析脱离政治经济学领域,陷入到意识形态批判、文化批判之中,因此只能抓住社会发展中的次生问题、次要矛盾,无法真正抓住社会批判的根本。鲍德里亚深受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的影响,他运用这些理论来嫁接他的消费理论,最终走向了抽象的代码世界,用生产和消费的符号功能及文化功能来代替现实功能,取消了生产与消费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作用与功能。
鲍德里亚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逻辑出发,在他建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过程中,一直强调物及消费的功能转变。这构成了从《物体系》到《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点线索。在政治经济学中,物展现出的是实用性,即使用价值。这构成交换价值的基础。鲍德里亚回顾原始社会的交换方式,指出当时人们的消费远不是为了满足物的使用价值或“满足个人的经济需要”,而更多是发挥物“散播声望和彰显等级的社会功能”,并指出“物远不仅是一种实用的东西,它具有一种符号的社会价值,正是这种符号的交换价值才是更为根本的——使用价值常常只不过是一种对物的操持的保证”*[法]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换言之,人们的需要及物的功能都不天然地是实用性,相反,符号性更为根本。物的文化功能远大于其经济功能、实用功能。符号性是鲍德里亚对包括生产、消费在内的政治经济学术语的最终赋值。他用符号学来架构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体系,这必然导致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洞化、抽象化。“这是要求你们在生产的总剧本中作为符号来运转,如同劳动和生产从此只是作为符号,作为可以和非劳动、消费、交流等替换的项词来运转一样。这是一种多重的、连续的、缠绕的关系,是和其他符号一起构成的整个网络。劳动就这样被掏空了自己的能量和实体,作为社会拟真的模式复活了,并且把政治经济学的其他所有范畴都带入代码的随机领域。”*[法]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代码化之后的政治经济学体系必将是抽象化、随意性的空洞体系。因此,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只能停留于文化批判。
对于现实批判与文化批判或精神批判的关系,马克思有过非常深刻的剖析。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导言当中,马克思曾分析过“原本”批判与“副本”批判的关系问题。他指出,德国的现实与精神间存在着显明的“时代错乱”,其精神的发展已超越了时代的发展,德国现实精神的批判要超前于现实的批判本身。因此,他指出“首先不是联系原本,而是联系副本即联系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来进行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德国只是当时历史发展的特例。历史的一般发展过程所揭示的往往是副本对于原本的根本依附关系。“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而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页。换言之,作为副本的意识、精神、观念都是作为原本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产物。因此,副本的批判最终也需要归结到原本的批判。“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页。这种“原本”批判与“副本”批判的观点对于批判鲍德里亚的生产与消费理论有重大助益。
鲍德里亚将生产和消费的功能都抽象化为社会身份的符码,他所展现的至多是生产与消费当代功能的次生属性,没能抓住剖解当代资本主义实质达的根本。物及其消费的文化功能存在着一般性,但是鲍德里亚将其扩大化,并泛化到一切历史批判当中。因此,他和任何其他坚持唯心史观的人一样,无法抓住人类历史发展的根本逻辑,最终必然陷入历史虚无主义和悲观论调当中。马克思正是从形而上学批判的副本深入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原本,将对人的本质的抽象考察转向对社会现实的具体研究,在生产体系的资本逻辑批判中把握生产异化、阶级斗争与人的解放的内在关联,为现实的革命指明道路。正确的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能转化为改造世界的伟大力量。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质与鲍德里亚的批判理论有着本质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