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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的理想与入世的精神
——论汤显祖的度脱剧

2018-01-29

文化艺术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卢生汤显祖邯郸

齐 静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南通 226019)

万历时期,在晚明社会思潮和文艺思潮的陶冶之下,戏曲大师汤显祖谱写了传奇史上最为光辉灿烂的篇章——“临川四梦”。这四部剧作有汤显祖对美好生命的热切关怀和向往,也有看破世事人生的悲悯与无奈,寄托着他对社会人生的哲性思索。从中,我们可以管窥汤显祖对生命本身、人生出路的探索过程。《南柯记》《邯郸记》作为汤显祖最后创作的两部戏曲作品,体现了汤显祖对于人生命运和走向的终极关怀。

一、立地成佛,入道成仙——度脱剧《南柯记》《邯郸记》中的出世思想

从《紫钗记》《牡丹亭》可以看出汤显祖一直在探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寻找人生的出路,而在现实的无情铁杵面前,只剩下了碰壁之后的怅惘与反思。于是汤显祖跳出喧嚣的尘世,把佛与道拿来作为他评判人生意义与价值的尺度与工具,来探讨人生命运与何去何从。佛道两教均有度脱思想,小乘佛教重在“自度”,大乘佛教则以度脱众生来“度己”。大乘佛教经典如《金刚经》《华严经》等均有度脱众生的观念。道教宣扬出世修道、脱离凡尘进入逍遥之境的理想,如《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即以普度众生为宗旨,明朝正统道藏首部经典《度人经》第一句就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1]。佛道度脱思想逐渐向文学创作渗透,元杂剧中神仙道化剧多是度脱剧的形式,明代的度脱剧也蔚为大观。《南柯记》和《邯郸记》均为度脱剧,都是利用幻术展示时光迅疾、生命短促的度脱模式。《南柯记》里,契玄禅师认为有慧根的淳于棼可立地成佛,于是引领淳于棼醉酒之中进入槐安国为婿。在梦中,淳于棼经历人生之盛衰、体悟变迁之无常,醒后契玄禅师斩断他的情缘并点化他,使他认识到诸色皆空,万法唯识,于是顿悟成佛。《邯郸记》叙述吕洞宾度化卢生成仙的故事。梦中,卢生经历了一连串宦海风波,五十余年人我是非,既有人生的极度得意,也有人生的极度失意。醒后,黄粱尚未煮熟。最后醒悟入道,跟随吕洞宾修仙而去。

“梦了为觉,情了为佛。”[2]1157(汤显祖《南柯梦记题词》)《南柯记》中,淳于棼在现实世界和蝼蚁王国中往来,迷离惝恍、真幻相生。淳于棼梦中经历皆为幻象,剧中契玄禅师说:“众生佛无自体,一切相不真实”[3]697,所以淳于棼梦中经历之事只不过是“一点情千场影戏”[3]696,作者以“不须看尽鱼龙戏,浮世纷纷蚁子群”[3]697表明人生虚幻,如梦如影。汤显祖在《南柯记题词》中自述创作主旨说:“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像执为吾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2]1157作者认为人们看到蚂蚁忙忙碌碌,感觉可笑,而从上天的角度看人,人又何尝不渺小和微不足道。《邯郸记》中,卢生在梦中有六十年的快意人生,梦醒之后,在吕洞宾等八仙的点化下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黄粱一梦,抛却红尘、断绝欲望、求仙访道才是正道。这是汤显祖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追求一步步被黑暗的现实吞噬,在饱尝人世忧患之后对人生和社会该何去何从产生了困惑。梦醒了无路可走,这显然让汤显祖陷入困境之中,于是“莫醉笙歌掩画堂,暮年初信梦中长”,通过《南柯记》与《邯郸记》可以看出汤显祖看透了所谓贪嗔痴爱、富贵穷通的本相:人生短促、世事无常,功名利禄皆为虚幻。深受佛道思想影响的他认为人要想获得真正的解脱,必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情尽之后,万缘归空,不再受世俗的污染和拘束。

经历过大波折,进行过大思考的人无不有“浮生若梦”的观点。“人生如梦”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一个重要的母题,体现了文学家对纷纭复杂世事关系中个体生命意义与价值的评价与思索、理解与认知。“庄周梦蝶”已经有人生似梦还真、似真还梦的恍惚。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曰:“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4]苏 轼 说 :“万 事 到 头 都 是 梦 ”[5]290(《 南乡子》),“世事一场大梦”[5]284(《西江月》);马致远说“百岁光阴如梦蝶”[6](《双调·夜行船·秋思》)。“自六朝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主导趋势,到宋代,这种文化发展已经进入完全成熟的阶段。在三教合流的发展过程中,佛老庄禅已经融为一体。”[7]《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8]“如梦”也是禅宗人生观的体现。禅宗四祖道信《方寸论》云:“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9]全真教丘处机词云:“漂泊形骸颠狂踪迹状同不系之舟,逍遥终日食饱恣遨游。任使高官厚禄,金鱼袋肥马轻裘,争知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10]835这种传统的“人生如梦”的人生观与佛道思想结合起来,自然就以佛道的成佛成仙来为梦醒后的人生寻找出路。

《庄子·齐物论》曰:“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11]5大彻大悟以后,才晓得人生是“大梦”。全真教王重阳立教之初就明确提出:“凡人修道先须依此一十二个字: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10]780只有经历了世事的荣辱和心灵的苦难之后,方有可能大彻大悟,视人生如梦;只有经历了“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也才能断绝“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而悟透世事,视人生如梦后,何去何从?深受佛道思想影响的汤显祖拿起了出世的思想武器,让淳于棼立地成佛,卢生修道成仙。

二、“吾属忘天下难”——《南柯记》《邯郸记》中的入世精神

戏曲里的淳于棼和卢生获得救赎,找到了人生新的出路,而这是否就意味着作者汤显祖也跳出了俗世的纷扰,获得心灵的救赎了呢?把汤显祖的这两部度脱剧与元明时期其他度脱剧相比,会发现汤显祖在其中注入了太多的现实成分,他对政治人生的热切关注,对官场黑暗腐败的无情揭露,削弱了两剧的宗教色彩,让人感觉这是两部寓意很深的政治讽刺剧,其中可见汤显祖的入世之心。《南柯记》中,淳于棼之所以能出守南柯,是瑶芳公主向父王求来的。当他位至左相,权势赫赫时,高官显宦都来趋奉。他朝欢暮宴、淫乱宫廷、酒色无度,早就对他心怀嫉恨的右相趁机离间他与君王的亲密关系,他从权力的巅峰一下就跌落下来,被禁足私邸,最终被遣送回乡。淳于棼感慨:“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3]670,把批判的矛头直指皇权。不得不说汤显祖的头脑是异常清醒的,胆量也无人能及。《邯郸记》批判精神更为强烈。现实中的卢生,多次应试而未能一第,梦中通过崔氏身居要津的亲戚和崔氏女赠予的金钱遍行贿赂,被皇帝钦点为状元。科举制度成了权力和金钱的工具,“开元天子重贤才,开元通宝是钱财。若道文章空使得,状元曾值几文来?”[3]732(《邯郸记·赠试》)在对腐朽的科举制度猛烈的抨击中,可见作者内心极度的愤慨和鄙夷。在官场上,仅仅因为卢生没有贿赂结交自己,首相宇文融就怀恨在心,一心要置卢生于死地。卢生起起落落的过程,即阴险狡诈的宇文融构陷卢生的过程,充分体现了世道官场的龌龊与黑暗:联朋结党、互相倾轧、钩心斗角。官场黑暗,佞臣当道,归根结底在于皇帝的昏聩无能。剧中的开元皇帝耽于游乐,巡幸时要一千个年青女子唱曲摇橹;轻信奸臣宇文融,未作深究便要把开河和驱敌有功的卢生押赴市曹斩首。《紫钗记》《牡丹亭》中,汤显祖还寄希望于皇帝来解决问题,而《南柯记》《邯郸记》中他不仅对皇帝不抱任何希望,还一再强调皇帝才是天下一切罪恶的渊薮,反映了汤显祖对官场的绝望与彻悟。两剧映照了汤显祖对丑恶现实的憎恶、鄙夷,并由此而发出了对官场和皇权不遗余力的讽刺和批判。皇帝权臣荒淫无度,大小官吏欺下媚上,魑魅魍魉在汤显祖的如椽大笔下一个个原形毕现。贯穿于《南柯记》的淳于棼梦中所生存并且流连忘返的艰险复杂、私欲横流的蚂蚁王国,是明代现实社会的写照。“《南柯记》‘言佛论禅’绝不是要人们去消极出世,逃避现实,而是以否定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来否定现实人生。”[12]吴梅说:“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传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13]黄芝冈说:“《邯郸记》的悲欢离合,无头无绪,虽真像一场大梦,但实按这场梦境的所有情节,却全是当时显贵们的现形丑剧。”[14]张燕瑾在《论邯郸记》中说汤显祖“把万历年间的官场现状指斥于舞台,比历史更深刻、更富有哲理的地方在于,搬演中融入了深沉的生命感受和人生体验,表现了对官场恶情的激愤。而越是激愤就越说明作者执着于现实 ”[15]499。

两剧中,淳于棼和卢生都对现实人生充满热情,对富贵功名更是执着。他们集善恶于一体,正如汤显祖所说:“性无善无恶,情有之。”[2]1464(汤显祖:《复甘义麓》)淳于棼对父亲念念难忘,对瑶芳公主夫妻情深,对国王国母感恩戴德,特别是其与瑶芳公主的感情,感人至深。《南柯记》第二十五出《玩月》瑶台喝酒赏月表现夫妻融洽和乐,第三十三出《召还》、第三十四出《卧辙》因瑶芳公主受惊病笃,夫妻诀别,淳于棼悲痛欲绝。梦醒之后仍对公主情深难舍,还约下升天再做夫妻。他有“立奇功俊名”的理想,他治下的南柯郡“征徭薄,米谷多”“行乡约,制雅歌”“多风化,无暴苛”“平税课,不起科”[3]598-599,官亲民敬,风景优美,百姓安乐。淳于棼亲民爱民,理解百姓生活的艰难,所以能施行仁政,他说:“休看得一官寻常,也须知百姓艰难”,“二十年消受你百姓家茶饭,则愿的你雨顺风调我长在眼”。[3]646-647他又是虚荣和庸俗的,公主为他求官也欣然接受,被召回朝后则交结权贵、沉湎酒色,被罢官后惶恐痛苦、自怨自艾。《邯郸记》中的卢生既聪慧勇敢又贪婪顽强。他有太多的人生欲望,其人生理想是:“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3]719梦中的卢生欣然入赘崔氏,走着妻子铺好的路,拿着妻子给的钱买通了朝廷上下而成为头名状元,居然也得意扬扬。他能开河成功、抗击番兵,不能不说他具有相当的才干,但他是非心浅,名利心重。开河成功后他立即请皇帝东游观览,为讨好圣心不惜劳民伤财;把番兵追到天山后,铭石纪功,希冀流芳千古。被流放鬼门关,他担心妻儿受苦;在鬼门关,他能低头俯就崖州司户,忍受百般折磨,以保性命;钦取回朝时,崖州司户又百般讨好,卢生原谅了他,因为他认为崖州司户前倨后恭是“世情之常”。回朝为相,权倾天下,他得意之极,不无自矜地说:“论功名,为将相,也是六十载擎天架海梁。”[3]834梦中六十年既体现了卢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一面,也表现了他在追求功名富贵方面的执着,甚至执迷不悟。他利用职务之便,暗写了一道封自己夫人的制诰;命将归西之时,还不忘给自己妾生的儿子讨荫袭。他带着对现世的满足死去:“人生到此足矣……俺去了也。”[4]842在淳于棼和卢生的梦中,没有像其他度脱剧一样度人者破梦而入,加以干扰和阻断,而完全是卢生与淳于棼的个人情感意志支配着整个梦境,梦境只不过把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人生欲求真实地演练了一遍,是人性的自然发展。梦中他们对世俗欲望的追求孜孜不倦,梦醒后他们依然沉浸于梦中不愿醒来,梦中的悲欢离散他们不能释怀。如《南柯记》第四十二出《寻寤》,淳于棼已经知道梦中大槐安国即庭前大槐树下蚁穴,但当他掘穴而见城郭、见蚁王蚁后、见南柯郡城、见灵龟山、见埋葬公主的蟠龙岗时,梦中二十年历历在目,泪下纷纷如雨,还不忘为蚁穴遮风挡雨。梦醒后,在契玄禅师为他制造的幻境中,淳于棼对所有槐安国中人仍然充满感情,对公主更是情深义重,在这种情形之下,又怎会因为契玄禅师点破那定情之物犀合金钗是槐枝和槐树荚而断然斩断他与公主的情思,打破“情障”,达到“求众生身不可得,求灭身亦不可得,便是求佛身更不可得”[3]697的空明境界?同样,吕洞宾让好功好名、注重人生享受的卢生认识到君王臣宰、人生眷属都是“妄想游魂”,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便显得有点牵强。“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风餐”[3]845的生活又岂会是淳于棼和卢生这等世俗欲望强烈的人所追求和向往的。

一般的度脱剧,度脱者往往极力铺陈成仙入道之乐,全面展现释道之境的无比美好,以与被度者昏暗、逼仄、窘迫的人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元杂剧《陈抟高卧》中,陈抟几次三番述说神仙之境的逍遥自适:“则与这高山流水同风韵,抵多少野草闲花作近邻,遍地白云扫不尽”[16]9,“俺那里草舍花栏药岐,石洞松窗竹几”[16]13。马致远在《邯郸道醒悟黄粱梦》中描绘的神仙圣境:

【金盏儿】俺那里地无尘,草长春,四时花发常娇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雨滋棕叶润,露养药苗新。听野猿啼古树,看流水绕孤村。[16]190

所描绘的逍遥的神仙生活则是:

【后庭花】我驱的是六丁六甲神,七星七曜君。食紫芝草千年寿,看碧桃花几度春。常则是醉醺醺、高谈阔论,来往的尽是天上人。[16]189

与汤显祖同时的屠隆,在其传奇《昙花记》里,让功成身退的木清泰游遍天堂、地狱、蓬莱和西方世界,看尽人生各种虚幻,最终到达西天乐土。木清泰看到的蓬莱仙都之境是:

万山黛色,青削芙蓉。一水澄泓,碧涵明镜。金堂玉室,尽嵌峰峦。玲珑耀日,翠榭红亭。半出晴昊,缥缈飞霞。奇花瑶草,夹道丛生。苍兕班麟,当门偃卧。紫府中起,白波外抱。远睇神州,茫茫黑点。仰看星汉,澹澹微痕。[17]167

木清泰西游净土,所看到的西方光景是这样的:

【六犯宫词】岧峣画阁,玲珑绣户,何限金沙铺路。交光涉入,罘罳帝网明珠。祗树千行直,莲花九品舒。疏枝亚,碧蘂敷,庄严真不数天都。堪羡八功德水涵金镜,又有七宝池波湛玉壶。巍巍窣堵,神飙自扶,香台处处红云护。珊瑚,砗磲玛瑙,光射月轮孤。[17]167

木清泰游遍天堂、地狱、蓬莱和西方世界后,看到西方净土比蓬莱仙境还要美好,佛教的往生之乐比仙家的逍遥自适更具诱惑力,所以在出入三教,悉心比较之后,认定佛门为人生归宿,最终选择了西方的极乐世界。《南柯记》中,契玄禅师并没有向淳于棼展示和述说西方极乐之境的美好;《邯郸记》中,卢生被吕洞宾携往蓬莱时飞在空中也只看到了蓬莱山和海水,他感觉“海子外没个州郡,凄凉人也”[3]849。所以让人难以相信仅仅靠契玄禅师和吕洞宾等人的几下点化便能放下前缘,放下他们孜孜以求的现世生活,去过“青灯黄卷、暮鼓晨钟”“草衣木食,餐风露宿”的清苦生活。这也说明,作者所关注的重点也是现实社会,而非出世后的逍遥自适。

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无不受儒释道思想的影响,并且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人生际遇中三种思想此消彼长,说到底,儒释道思想只不过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用来激励或者安慰自己的精神利器,顺境时儒家入世精神占上风,逆境时用释道的出世思想消解忧虑。但儒家思想占上风时,他们也并不能忘怀对佛道的皈依;在佛道的世界里寻找灵魂的归宿时,他们也并未泯灭儒家入世的情怀。否则他们又何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慨人生如梦。真正的超脱、真正的了悟是从此之后“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18],而不是时不时用人生如梦来提醒自己。所以寻求宗教的慰藉,只不过是逃避现世伤害的无奈选择,是汤显祖在历经仕宦生活的磨难和内心的苦闷、彷徨、求索之后,极力寻求自我克服精神苦痛和力求解脱人生苦难的一种尝试。在剧中,剧作家可以让汲汲于世俗人生的淳于棼和卢生幡然醒悟,成佛成仙,这正如清初李渔所说:“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之上。”[19]作为剧作家的汤显祖可以安排剧中人物的人生出路,让他们获得精神的解脱,却并不意味着在现实人生中的汤显祖也能真正从中获得解脱,他能从腐败昏暗的政治中抽身而退,但却未能从当时的现实社会中抽身而退。剧中看似荒诞的描写却真实地折射了晚明的官场,透露出来的激愤的内心情绪冲淡了看透世事人生后的通达与明澈。儒家的入世思想始终是汤显祖思想的主导,所以他一直未能释怀济世救民的“情结”,不然不会让淳于棼立地成佛后,再让“封建统治阶级功名利欲的集大成者”[20]。卢生入道修仙,不会一而再地去暴露和鞭笞那个专制制度下官场的虚妄和腐朽,这些都是汤显祖未能从现实社会中抽身而退的最好说明。晚年的汤显祖说:“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2]1464(汤显祖《答牛春宇中丞》)汤显祖“意气慷慨,以天下为己任”[2]2598(《抚州府志·汤显祖传》),又怎么会因嘲笑《南柯记》《邯郸记》中营营苟苟、可悲可鄙的行径而真正消泯自己入世的精神。《邯郸记·合仙》中八仙点化卢生时,否定了无爱的“大姻亲”、行贿得来的“大关津”、祸害百姓的“大功臣”、钩心斗角的“大冤亲”、腐朽堕落的“大阶勋”、贪图名望的“大恩亲”[3]852,而有爱、公平、公正、官清民晏则不在其否定之列。张燕瑾据此判断“汤显祖的创作意图不是宣扬仙道——他劝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从剧中卢生、崔氏的几次调侃戏谑中,就可以看出汤显祖的世俗心态,凡人情趣。他钟情的是世俗人生”[15]497。刊刻于天启年间的朱墨套本《邯郸梦记》题辞曰:“一梦六十年,便是实实事,何必死死认定卢生真倚枕也。不吟仙人丁令威去家千载,复来归乎?计其时直华山道士一盹耳,乃城郭人民几桑田,几沧海矣。将千年世界与六十年光景,孰梦孰真?识得此者,可与言道,可与言酒色财气。”[21]

三、度人难度己——汤显祖对社会和人生的探索

《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中的四位主人公展现了个体生命寻找自我与迷失自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汤显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挣扎,苦苦探寻人生的出路而终不可得后陷入矛盾无以解决的困境中。《紫钗记》中,霍小玉满怀着对爱情的向往与热情,在当时的社会等级制度下,其出身却让她陷入卑微的漩涡里,只敢向李益许下八年的约定。霍小玉与李益的爱情诚然有外界势力的破坏阻挠,可即使排除掉横亘于他们爱情道路上的卢太尉这座权势的大山,也无法让爱情中的霍小玉平等地与李益对话。霍小玉未敢直面本心,不敢正视自我真实的欲求,她追寻爱情,痴痴等待,却无法直面真实的自己。《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当姹紫嫣红、流光溢彩的满园春光唤醒了她混沌蒙昧中的青春和生命时,真我就奔突四溢,于是“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1](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 。杜丽娘发现了自我,并坚持了自我,她的主体意识在剧情的进展中沛然前行。《南柯记》中,淳于棼入赘蚁国,做了“老婆官”,出任南柯太守,虽把南柯治理得“青山浓翠,绿水渊环。草树光辉,鸟兽肥润。但有人家所在,园池整洁,檐宇森齐”[3]598,但后来生活荒淫,在官场的尔虞我诈中败下阵来。《邯郸记》中的卢生靠行贿高中状元、大权在握后假公济私、趋奉中贵高力士、邀功买宠、穷奢极欲,经历了五十年的官场倾轧、仕途沉浮。淳于棼与卢生在黑暗、污浊的政治环境中一路追波逐流,迷失了自我。

汤显祖一生清高孤傲,志气昂扬。他在《答邹宾川》的信中说:“吾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2]1449他还说:“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达观)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2]1295(汤显祖《答管东溟》)与罗汝芳、达观和尚、李卓吾这些思想上的巨子学习和交往的过程,正是汤显祖思想与人格的形成过程,也是他探寻人生真谛和社会出路的过程,最终形成了“至情”观,其中包含着他对人生理想和个人命运的积极追求。他说“世总为情”[2]1110(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人生而有情”,反对以理灭情:“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2]1153(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汤显祖以“情”为其思想立足点,在戏剧创作中尽情讴歌人的生命之情。他还认为“性无善无恶,情有之”[2]1464(汤显祖《复甘义麓》)。《紫钗记》之痴情、《牡丹亭》之至情,正是善情的表现,而善情的实现则是有条件的,“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2]1174(汤显祖《青莲阁记》),在有情的社会,才能施展个人的情怀抱负,天性获得自由发抒。《紫钗记》《牡丹亭》里面的社会显然不是“有情之天下”,伦常道德和政治礼法及社会上的恶势力在无形和有形中阻遏着善情的实现,所以霍小玉在侠义人士的帮助下,“一点情痴”才能得偿所愿;杜丽娘只有在梦中或者死去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南柯记》《邯郸记》显然是恶情的体现,而情之恶者,在这个社会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淳于棼和卢生与时俯仰、追波逐流,虽曾荣宠至极,但也一败涂地,说明在当时恶情也难以与丑恶腐朽的社会政治环境相抗衡。四部戏曲作品反映了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汤显祖对个体生命与社会现实的不断思索,无论是寻找自我、坚持自我,还是迷失自我、放弃自我,个体生命的情善和情恶在强大的社会现实面前都会伤痕累累、饱经风霜。

所以汤显祖虽肯定了人的生命价值和天性欲望,肯定了“情”的正当存在,在戏曲中尽情讴歌人的生命之情,热烈地颂扬霍小玉和杜丽娘对善情的坚守与执着追求,但也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其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汤显祖在自己的现实人生中也如霍小玉和杜丽娘般寻找生命的真谛,坚守真我的价值,曾满腔热血,却落得一世苍凉。他两次拒绝过权势熏天的张居正的拉拢,因此两次落第;他拒绝首相张四维和次相申时行的拉拢,所以长期处于微末闲职。汤显祖一生傲骨铮铮、冰操凛凛,因直言敢谏屡受打击和报复,但他始终以傲岸的风骨和高洁的操守卓然于世,“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22],个人的生命选择,自我的主体价值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牡丹亭》是汤显祖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因为杜丽娘对善情生死以之的精神像极了汤显祖对现实人生的热切关注和对真我的执着坚守,而《南柯记》与《邯郸记》则反映出经历了世事的重重打击之后,汤显祖对当时社会和人生命运又进行了新的探索,但仍然陷于精神的困境中,难以超脱。

汤显祖一方面从自己的人生实践中寻找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一方面社会对他和其他人“有情人生”的打击与毁灭使他无比的悲愤、孤独、失落和绝望。所以他憎恶世道,试图以参禅悟道、超凡入圣的出世思想获得精神的超脱,释放梦醒后无路可走的痛苦,但他又不能真正忘情于官场、忘情于社会人生。《南柯记》与《邯郸记》确实反映了汤显祖从佛道思想的层面对人生和世事作出的思索,世事如梦,万事皆空,要获得救赎只能遁入空门,成仙成佛。但是度人容易度己难,只要不能忘怀天下,汤显祖就很难真正达到佛道空明的境界。《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言:“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11]33唐代高僧百丈怀海偈语:“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23]如果能“撄宁”“迥脱根尘”“心性无染”,自然再不会为纷纷世事所扰,无愤世嫉俗,也无人生如梦的感慨。显然有着热切入世精神的汤显祖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度脱了戏曲中的淳于棼和卢生,却难以度脱滚滚红尘中的自己,愤懑与绝望、失落与落寞必然会在余生与他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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