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出处考辨
2018-01-29张继定
张继定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唐李商隐七律诗《可叹》曰:“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1]清陈端生《再生缘》第一回:“学富五车真不假,才高八斗果非轻。”[2]有关“八斗才”、“才高八斗”等相关典故和成语,在我国已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人们大都知道此乃源于谢灵运的一段话:“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①(按:这段引言,下文一般简称为“谢氏‘八斗’之言”或“谢氏此言”)
但是传闻的谢氏“八斗”之言典出何处?古今文献包括多种辞书持说颇不一致,有相当多的编著者疏于鉴别,只是想当然地臆测或人云亦云,从而使它的出处成了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谜团。
为了解开这一谜团,本文特列出古今文献和辞书关于谢氏此言出处的种种成说,进而分别予以考辨或评说。
一、古今文献关于“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出处成说种种
一曰出自《南史·谢灵运传》
清代张玉书《御定佩文韵府》卷十三附注“八斗才”出处曰:《南史》谢灵运云:“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3]
与《御定佩文韵府》一样以《南史·谢灵运传》作为谢灵运此言出处的辞书、诗文编注、教材和学术著作很多,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自宋元明清至今数百年来,不下百余种。兹分别举其影响较大者如下:
1.辞书类。赵尔奎、高凤谦等编《辞源》(商务印书馆1915年初版),舒新城等编《辞海》(中华书局1926年初版),马浪波编《大家中文成语辞典》(大家出版社1975年版),戴召萃编著《常用成语典故词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王涛等编《中国成语大辞典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朱瑞玫编著《成语探源辞典》(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徐时仪主编《新编汉语反义词词典》(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陈建文、王聚元主编《汉语戏谑语词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胡真编《成语写作辞典》(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冯世森主编《简明成语词典》(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程志强等编《中华成语大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3年版),李科等编著《成语辞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朱祖延编著《引用语大辞典》(武汉出版社2009年版),《汉语成语大辞典(修订版)》(华语教学出版社2017年第1版),宋永培等编《成语大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18年版)等。
2.诗文编注类。陈廷敬《御选唐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王文浩辑注《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袁翼《邃怀堂全集》(清光绪十四年袁镇嵩刻本),戚学标《景文堂诗集》(清乾隆五十六年刻本),陈友琴选注《千首清人绝句》(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邓志瑗、邓刚《幼学琼林译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霍松林主编《古代文论名篇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李子健编著《新文言尺牍》(中国书店2012年版),李莉亚主编《大学语文》(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鉴赏珍藏本(注释)》(宁波出版社2001年版),李少林主编《中国传统蒙学全书》(中国书店2007年版),纪晓岚著、吴波等辑校《阅微草堂笔记》(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孙之梅、周芳批注《叶燮〈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华耀祥《郑板桥诗词笺注》(广陵书社2008年版),李莉亚主编《大学语文·朱光潜〈咬文嚼字〉(注释)》(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季镇淮等选注《历代诗歌选(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殷雄《至乐斋诗抄(第2部)》(新华出版社2015年版)等。
3.学术著作类。谭家健主编《中国文化史概要》(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郭杰等主编《中国文学史话·魏晋南北朝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吾三省编著《语文小札》(文汇出版社1999年版),王澧华著《两晋诗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汪涌豪、骆玉明编《中国诗学(第4卷)》(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张仁青著《中国骈文发展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何小颜选注《豪放诗三百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蓝锡麟著《“狂夫”杜甫》(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等。
二曰出自《宋书·谢灵运传》
韩式朋、吴国忠主编《中国古代文人掌故辞典》注释“八斗才”时曰:“谢灵运极为自负,曾云‘天下才共有一石,曹植独占八斗,他自己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后以‘八斗才’、‘才高八斗’等形容才华过人本此。”注释末尾加括号注明“事见《宋书·谢灵运传》”[4]。
三曰出自《晋书》
清陈维崧《陈检讨四六》卷十四有“量厥长才,宁无一石”之句,句后标示词语“一石”的出处曰:“《晋书》谢灵运言:天下文章只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5]
四曰出自《三国志·魏志》
宋代佚名《翰苑新书集·前集》卷六十六注释“八斗才”曰:“谢灵运云‘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竒才博识,安足继之’(《魏志》)。”[6]作者在该句之后附有(《魏志》)这一书名,显然表明此乃谢氏此言的出处。
把《魏志》当作谢灵运此言出处的还有宋代谢维新《事类备要》后集、无名氏《锦绣万花谷》前集,元代阴劲弦《韵府群玉》,明代王罃辑《群书类编故事》(清嘉庆宛委别藏本)、何伟然辑《四六霞肆》(明胡正言十竹斋刻本)等书。
五曰出自五代李瀚《蒙求》或后晋李瀚《蒙求集注》
《成语大辞典》编委会编《成语大辞典》(商务印书馆2017年最新修订版)注释“才高八斗”出处曰:“典出五代李瀚《蒙求》。谢灵运尝曰:‘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7]又,四川辞书出版社2018年版的《成语大辞典》注释“才高八斗”出处同此。
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注释“八斗才”的出处曰:“[后晋]李瀚《蒙求集注》:谢灵运尝云“‘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奇才敏捷,安有继之’”[8]。
持上述说法的还有:清《御定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一,陆以湉《冷庐杂识》(清刊本),当代金瑞德等主编《中国历史成语故事大观》(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2年版),傅璇琮等主编的《中国诗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佟玉斌等编著的《诗书画印典故辞典》(长征出版社2001年版;荣宝斋出版社2011年版),魏乐琪著《詹詹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长江学术(第六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曹道衡等主编《南北朝文学史》(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版)等。
六曰出自唐李瀚(一作李翰①)撰,宋徐子光补注的《蒙求集注》
李瀚撰、徐子光补注《蒙求集注》在“仲宣独步,子建八斗”原文之下,注者节引了《魏志》王粲、曹植的传略,紧接着曰:“旧注引谢灵运云:‘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奇才博敏,安有继之。’”[9]
以唐代李瀚著、宋徐子光补注的《蒙求集注》作为谢氏此言出处的有:周中孚《郑堂读书记》,阮元《文选楼藏书记》(清越缦堂钞本),赵应铎主编《汉语典故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马积高等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张庆利主编《中国古代作品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版),李绍文著《西风瘦马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等。
①关于《蒙求》作者,有关文献或云“李瀚”,或云“李翰”、“李澣”,其所处时代也说法不一。据学者郭丽《〈蒙求〉的作者及作年新考》的考析,《蒙求》作者应是唐代安平人李瀚(或为翰)。郭文认为,由于“翰”“瀚”二字音同义通,在唐代二字往往混用,故不少文献包括后来新发现敦煌文献也是“翰”“瀚”互用。本文同意郭文这一见解,以“李瀚(一作李翰)”来标示。
七曰出自南朝宋·无名氏《释常谈》
孙铭阳主编《中华成语故事》(时事出版社2009年版)论“八斗之才”出处时曰:这个成语出自南朝无名氏的《释常谈·八斗之才》:“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云‘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10]
持此说者,还有向光忠主编《建宏成语义类辞典》(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年版),郭攀《汉语涉数问题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郑永安编著《中华成语典故》(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文学常识编委会编《你必须知道的2500个文学常识》(重庆大学出版社版2012年版),《成语故事》(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张奕明编《中国文化800问》(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年版)等。
八曰出自宋·无名氏《释常谈》
唐李商隐撰、清冯浩注《玉溪生诗详注》注释“用尽陈王八斗才”,引宋无名氏《释常谈·八斗之才》曰:“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11]
以宋无名氏《释常谈》作为谢氏“八斗”之言出处的还有:陆尊梧等主编《历代典故辞典》(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马君骅等编著《汉语典故辞典》(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8年版),张忠纲主编《全唐诗大辞典》(语文出版社2000年版),吕薇芬主编《金元曲典故辞典》(湖北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王琪主编《常用典故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黄斌红等主编《汉语典故词典》(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8年版),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辞典(第二卷上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当代汉语辞典》(中华书局2011年版),陈书《〈蒙求〉译注》(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年版),于石等主编《常用典故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金文明等编《经典成语故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王涛等编《中国成语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等。
也有一些文献仅标书名《释常谈》,而未标示撰作时代的,如李商隐撰、钱振常编注《樊南文集补编》注释“斯文八斗知慙”之句:“《释常谈》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12]
值得提出的是,除了上列关于谢氏“八斗”之言出处的8种成说之外,宋、元、明、清的一些文献直接引用谢氏此言而未注其出处者,亦有不少。其中影响较大的有:
宋代:吴处厚所撰笔记《青箱杂记》,章如愚《山堂考索》,苏轼撰、施元之注的《施注苏诗》,陈师道撰、任渊注的《后山诗注》等;
元代:无名氏《氏族大全》,陶宗仪《说郛》等;
明代:彭大翼《山常肆考》,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等;
清代:张岱《夜航船》,冯班《钝吟杂录》,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殷元勋辑、宋邦绥补注的《才调集补注》等。
从某种程度上说,上列文献与唐李瀚《蒙求》、宋佚名的《释常谈》一样,同样直接引有谢氏此言,亦均可作为谢氏“八斗”之言的一个依据,只不过除了《青箱杂记》被清人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四、卷六分别作为“八斗才”和“一石”之依据外,少有被有关辞书引用。
二、对“天下才共一斗,曹子建独得八斗”出处诸说的考辨与评说
上列谢氏“八斗”之言出处的种种说法何者真实可信,何者失实讹误或者真伪参半?
(一)《南史·谢灵运传》并无为谢氏“八斗”之言,所谓此言出自《南史》,实乃虚传
这个问题,古今多位学者早就先后指出过。清代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五(清咸丰七年刻本)即说:“注家皆引《南史》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得一斗……’,今检《南史》并无此语,唐以前书亦未见有引及此者。”[13]清梁章距《浪迹三谈》卷三、冯浩《玉溪生诗详注》、朱绪曾《曹集考异》,当代学者黄世中《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等著作和孙毓苹《评〈汉语成语词典〉》、孙德宣《论释义的科学性》等论文,也分别揭示其查无实据,孙德宣更在其文章中举例说明,“‘八斗才’这个典故,旧《辞源》、《辞海》都引《南史·谢灵运传》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实则《南史·谢灵运传》并无此记载……”,进而肯定“新版《辞源》《辞海》改引宋无名氏《释常谈》为是”。①见《辞书研究》1981第3期刊发的孙德宣《论释义的科学性》一文。该文后来被收入方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纪念中国社会科学院建院三十周年学术论文集》。此后,某些错把《南史》作为谢氏此语出处者,陆续将其出处改为《释常谈》或《蒙求集注》。知错而改,这是可喜的现象。但是仍有相当多的辞书、诗文编注或学术著作由于某些原因,在重印再版时依然故我,不曾改正。
(二)以《宋书》、《晋书》或《三国志·魏志》作为谢氏此言的出处,亦属臆测
分析其原因,一是由于《晋书》、《宋书》写的是谢灵运所处时代的事,《晋书·殷仲文传》曾引用过谢灵运的言论并附诠释:“谢灵运尝云:‘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言其文多而见书少也。”[14]故有人想当然地也以为该史书或载有谢氏“八斗”之言。而《魏志》虽然主要记载三国曹魏的历史,但其中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即建安文学的杰出代表曹植深为时隔不远的谢灵运所敬仰,加上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又是与谢灵运同时代的人,所以后人或以为《魏志》当会将谢氏对曹植的这一褒言编入书中;二是想是有关文献编注者误解了《蒙求集注》引述《魏志》关于曹植的一段话,把《蒙求》旧注中的谢氏之言也当作《魏志》的原文了(《事类备要》和《锦绣万花谷》等书的这一失误可能即与此有关②参见李瀚撰、徐子光补注的《蒙求集注》下卷“仲宣独步,子建八斗”的注释:“魏志: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魏志:陈思王曹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甚异之,毎进见难问,应声而对,时见宠爱。文帝即位,累封陈王。旧注引谢灵运云: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茍不博敏,安有继之。”由于后人未曾核对《魏志·曹植传》,光看《蒙求》“子建八斗”之句后面的注释开头有《魏志》二字,误以下其后的文字都是出自《魏志》,不知“旧注”之下的谢氏之言乃作者加注之语,遂酿成此错。)。记得100多年前茅盾先生曾批评《辞源》某些条目误标引文出处是“错认娘家”,③参见张宏编著的《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茅盾卷》,蓝天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本文前面所列的那些以《南史》等四种史书为谢氏“八斗”之言出处的文献编著者,倘若能事先翻检一下原书,相信当不会出现为类“错认娘家”这样的失误。
(三)《蒙求集注》和《释常谈》引有谢氏“八斗”之言,但未标示其典源,且二书作者或作年存在分歧,是个遗憾
关于《蒙求》的作者和作年,近百年来,有不少学者曾进行了不懈的探讨,其中清代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近代杨守敬的《日本访书志》、现当代余嘉锡《四库提要辨正》、张志公《传统语文教学研究》、傅璇琮《〈蒙求〉流传与作者新考》、唐雯《〈蒙求〉作者新考》和郭丽《〈蒙求〉作者及作年新考》等著作,都有各自的贡献。虽然这些著作的见解同中有异,但正是由于有关学者的相互启发、补充和质疑问难,陆续推进了《蒙求》研究的深入,使其作者和作时的真相日渐清晰起来。
那么,《蒙求》和《释常谈》二书究竟为谁所作,又作于何时呢?
1、《蒙求》的作者系唐代安平人李瀚(一曰李翰),而不是五代后晋的李瀚。笔者赞同唐雯、郭丽两位学者着重以敦煌石室两部《蒙求》残卷中的李良《荐〈蒙求〉表》和李华《〈蒙求〉序》作为关键,探讨《蒙求》的作者与作年,④参见《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3期唐雯《〈蒙求〉作者新考》和《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3期郭丽《〈蒙求〉作者及作年新考》。认为《蒙求》的作者应是盛唐时期任信州司仓参军的安平人李瀚(一作李翰),而不是唐大历中曾任翰林学士的李华宗族、赵郡赞皇人李翰,更不是《四库全书目录·蒙求集注(二卷)提要》所说的那位五代后晋的翰林学士李瀚。
其实,《蒙求》作者和写作年代问题,《四库全书总目》涉及《蒙求》作者和时代的几篇书目提要,说法原就不那么统一,例如《〈蒙求集注〉(二卷)提要》(卷一百三十五)、《〈标题补注蒙求三卷〉提要》(卷一百三十七)等,说其作者是“(后)晋李瀚”,而《〈棠阴比事〉提要》(卷一百一)、《〈西汉蒙求〉提要》((卷一百三十七))《〈事后偶语〉(一卷)提要》(卷八十九)等,提及《蒙求》的作者时,则曰“唐李瀚(或唐李翰)”。且其《蒙求集注(二卷)提要》前后即存在破绽,不能自圆其说。该提要曰:《蒙求》系“(后)晋李瀚撰。瀚始末未详。考李匡乂《资暇集》称宗人瀚作《蒙求》,则亦李勉之族。又《五代史·桑维翰传》称‘初,李瀚爲翰林学士,好饮而多酒过晋高祖以为浮薄’,当卽其人也。”[15]按:李勉,系中唐时的名臣,于肃宗、代宗、德宗朝历任京兆尹、工部尚书滑毫节度等要职,直至官居相位;而李匡乂,乃李勉之从孙辈,晚唐昭宗时曾任正少卿,其作于晚唐之时《资暇集》,已引有李瀚《蒙求》“苏武持节,郑众不拜”①见晚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一:“‘不拜单于’,是郑众非苏武也。余宗人翰《蒙求》亦明言‘苏武持节,郑众不拜。’”的文字,可见《蒙求》早在《资暇集》之前业已撰成。而这篇提要却曰《蒙求》为“(后)晋李瀚撰”,岂不先后牴牾!对此,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十一早已指出:“提要旣引李匡乂《资暇集》称宗人瀚作《蒙求》,知爲李勉之族,又引《五代史·桑维翰传》有好饮酒之李瀚,定题爲晋人,是幷李匡乂亦晋人矣,最爲矛盾。”[16]考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书中亦有“唐李瀚《蒙求》注”[17]的记述。后人一时不察(包括笔者),仅据《四库全书总目》这篇提要,便因袭其所谓《蒙求》作者系“后晋李瀚”的说法,以致此误。②笔者也曾因袭过《四库全书》这篇提要中的这一失误,把《蒙求》作者唐代李瀚写成“后晋李瀚”。参见《台州学院学报》(社科版)2018年第2期的拙文《戴复古首七绝中“文章”之涵义考辨》之注释⑤。该刊付印之时才发现此误,已来不及将该注释中的“后晋”改为“唐代”,殊为遗憾。借此机会,特予更正,并向该学报编者和读者致以歉意。
2、《释常谈》作者已佚名无考;该书产生于唐代之后的宋代,而非南朝的刘宋时期。最早出现《释常谈》书名的是宋仁宗时期官修的《崇文总目》。《四库全书总目》介绍《释常谈》曰:“考陈振孙《书录解题》曰:‘《续释常谈》二卷,秘书丞龚正养正撰。昔人有《释常谈》一书,不著名氏,今故以续称。……然则此书(指《释常谈》)之作在龚颐正之前,当出北宋人手矣。’”[18]《续释常谈》作者龚颐正乃南北宋之交人士,故《四库全书总目》推断《释常谈》“当出北宋人之手”。这个推断,不无道理。试看《释常谈·泰山》这篇短文字,亦足可证明,它绝不会是南朝宋时人所作:
唐开元时,封禅泰山,张说爲封禅使。说婿郑鉴本九品官。旧例,封禅后自三公以下皆转迁一阶一级,惟鉴是封禅使女婿,骤迁至五品。时人语曰:“此泰山之力也。”因此以妻父爲泰山。[19]
文中叙写唐玄宗开元年间封禅泰山之史事,揭露了朝廷官场的某种腐败行为,颇有历史价值。试想,如果作者是南朝时人,怎么能预知200多年后唐代开元时的人物和事件呢?
本文前列的8种谢氏“八斗”之言出处,只有第6种“唐李瀚(一作李翰)撰,宋徐子光补注”的《蒙求集注》和第8种即宋无名氏《释常谈》具有真凭实据。遗憾的是二书所引的谢氏之言均未点明其最早出自哪部文献(典源)。所以,严格地说,无论是《蒙求集注》还是《释常谈》,还都不能算是谢氏“八斗”之言的真正典源。唐代《蒙求》作者李瀚此前当目睹过载有谢氏此言的文献。只是在未发现该文献之前,有关著作以李瀚《蒙求》作为谢氏“八斗”之言至今最早的出处,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不难理解。而《释常谈》比《蒙求》晚出,把《释常谈》作为谢氏“八斗”之言和“八斗才”的一个出处或依据,固然不能说错,若将它视为谢氏此言和“八斗才”的典源则就不那么妥贴了。当然,比起“错认娘家”,视《南史》为谢氏“八斗”之言的出处,它毕竟还有文字上的依据。但愿随着今后考古工作和古文献研究的深入,谢氏此言真正的典源得以早日浮出水面。
三、由“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出处问题引发的思考和建议
如何避免辞书和学术著作出现类似本文所列的这些有违史实的差错?
笔者以为,这需要编著者、读者、出版单位以及国家有关部门的共同努力。为此特提出如下的几点想法和建议:
(一)学者治学与撰著,要秉持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
古今文献,浩如烟海,其中难免存在真伪混杂,粗细交织,歧见纷陈,疑点迭出的情况。如清朱绪曾《曹集考异》对曹子建作品集的考证有诸多发明,但对《蒙求》原文“子建八斗”的考异,便有正有误,值得辨析。且看以下这则“考异”:
唐李瀚《蒙求》:“仲宣独步,子建八斗。”宋徐子光注:《南史》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斗,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享一斗。奇才博识,安可继之。”宋无名氏《释常谈》云:“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云:‘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按:元明类书“八斗”俱云《南史·谢灵运传》,检《宋书》、《南史》无此语。宾王诗:“陈思八斗才”,李商隐诗:“用尽陈王八斗才”……植以八斗之才擅天下,遂以词章为诸隽倡[20]。
按:这则“考异”便是真伪相杂,正误并存:(1)正确点出了《蒙求》的作者和产生时代。(2)擅改了沈注原文。《蒙求集注》原文只是说“旧注曰”,并无《南史》此书名,且谢氏之言乃旧注所引,并非徐子光所补注,“考异”却云“徐子光注”,不确。(3)如实引《释常谈》谢氏之语,且能认真“检《宋书》、《南史》”,指出“无此语”,可赞。但说“元明类书‘八斗’俱云《南史·谢灵运传》’”之判断,却无援例说明,真假莫辨。(4)引了据称是骆宾王的诗句“陈思八斗才”,让人感觉谢氏“八斗”之言至初唐即以出现,可惜检骆氏诗集和《全唐诗》,均无此句,“考异”成了孤证,难以采信。
可见,对于以往真伪混杂的著述,需要我们在广泛占有相关材料的基础上,努力运用古典文献学、校勘学、版本学、考据学等知识和方法,认真比较甄别,去伪存真,尽可能找出合乎事实的答案。倘若材料不足,对于某些疑点和问题,一时不能作出判断的,则宁可存疑,而不能凭个人想像轻易下判断,甚至穿凿附会,影响编著者和出版物的声誉。
(二)治学著书要有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勇气和责任担当
由于编著者主观因素和客观条件的限制,出版物出现某些失误(包括个别文字和知识性差错)不足为怪,发现后予以更正即是。本文第一部分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举多种文献和辞书错标谢氏“八斗”之言出处的失误,意在加深人们对这类失误沿袭时间之长、涉及范围之广的了解,以求引起学界和出版界的重视,力求避免再出现类似的差错,绝无因这一小小失误而否定它们各自所具的学术价值。
说到勇于修正学术研究中的错误,年已80多岁的复旦大学著名学者裘锡圭教授可谓学界学习的榜样。报载新近裘先生在发表《大河口周墓地2002号墓出土盤盉铭文解释》一文的同时,宣布自己过去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作废,以后编文集也不收入。原因是该文误将出土的铭文某字当作“并”字的异体了。①据2018年7月25日《北京日报》微信报道:年逾八旬后复旦大学著名教授裘锡圭先生近日发表声明,直言自己六年前刊发的一篇论文有错误,自应作废,并请大家多多批评。此举引来同行和众多网友点赞。
裘先生这种唯真理而从,公开修正自己失误的严谨治学态度,令学问浅薄的笔者崇敬之余深感惭愧。几十年来笔者撰写的所谓论文和书稿,不仅数量有限,质量平庸,而且时有文字和知识性方面的差错。例如本人20年前刊发于浙江师大学报那篇《戴复古佚诗辑录》就有多处缺漏和失误,甚至把《诗渊》中与戴复古某诗相邻但无作者署名的《题城南书隐》一诗也作为戴之佚诗误收于其中。幸蒙北大中文系博导王岚教授悉心补正,②参见王岚教授刊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1期的《〈诗渊〉所收戴复古集外诗》一文。才让笔者这篇有诸多错讹和缺失的“戴诗辑录”不致造成更大的不良影响。但这对笔者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也使自己对以往治学粗疏不严谨等问题有了更多的反思。
(三)建议学术性期刊辟出少量版面作为作者、编者、读者之间进行学术交流的平台
记得新中国成立以来,有相当多的学术性刊物设有“读者来信”、“编读往来”、“勘误”、“补白”之类的栏目,文章短小精悍,不落俗套,颇受读者欢迎。但是这些年来,许多学术刊物基本上都是长篇大论,有的刊物甚至公开声明,不接收7000字以下的稿件,理由是篇幅不长不足以说清问题,这就不免有点绝对化了。其实,文章或长或短,主要取决于内容,该长则长,该短则短。空洞无物的高头讲章,还不如一针见血的千字短文。刊龄20多年的上海《咬文嚼字》连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刊物,即以其有的放矢,直击要害的短文见长,只是为办刊宗旨和篇幅所限,难以较多涉及专业性强的问题。这就需要文史类学术刊物(包括大学社科类学报)改变原有思维定势,放下身段,辟出少量版面,刊发批评、自我批评和反批评的短文,或就有争论的问题展开认真的讨论,这对活跃学术空气,纠错辨误,沟通作者、读者和编者相互间的关系,提高办刊质量,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四)建议相关出版单位组织力量编写一部《文史知识正误词典》
笔者以为,若将有史以来的各类文献包括辞书中影响较大的知识性错误(诸如把《南史》误为谢氏“八斗”之言出处之类),分门别类地列示并纠正,编成一部别具特色的辞书,对于甄别以往文献中真伪和知识性差错,避免长期以讹传讹,误导读者,有着重要的意义。这样的新编辞典,比起重复编制无甚新意的同类成语典故词典似乎更具价值。
(五)建议国家主管部门加强对业内人员思想和职业道德教育的同时,加大对学术研究经费与学术书刊出版经费的投入
过去一些重要辞书或学术著作某些失误之所以没有得到及时改正,有多方面的因素,经费拮据恐怕也是其中之一。随着出版从业人员工作责任心和研究能力的进一步提升,国家对学术研究成果出版的进一步重视和对出版经费的加大投入,我国学术文化研究和出版事业必将有更大的发展和繁荣,出版物这类知识性差错相信也将逐步减少或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