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织锦台与《回文璇玑图诗》
2018-01-29赵逵夫
赵逵夫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清乾隆年胡釴编纂《直隶秦州新志》卷二载:“窦滔故里在州城西郭,有织锦台。”又民国二十八年《天水县志》卷一:“织锦台,在县城西二郎巷。传为安南将军窦滔妻若兰织回文锦之处。”二郎巷又名三阳巷,今名育生巷,在秦州西关偏南处,上世纪50年代初在巷之北口有一座二层木楼,石基上立有四根粗大的檐柱,门楼下有楼梯可通向二楼,楼上勾栅栏杆,四扇刻花直棂窗,其设计工艺有明代风格。楼上临华严前街一面悬“晋窦滔里”巨型匾额,字迹刚劲雄健;面南的门上书“古织锦台”,字迹古拙大方;皆白底黑字。向北门两侧有木刻对联,上书有清代杨芳灿(字才叔,号蓉裳,曾补为伏羌知县、灵州知府。后因其弟杨揆授甘肃布政使,入赀为户部员外郎)诗中二句:“莺花古巷秦州陌,云是苏娘旧时宅。”牌楼在上世纪50年代马路加宽中被拆除,但年龄较大者对此记忆犹新。
由这牌楼和牌坊可知,在清代以前,织锦台就已成为天水的名胜,外地游人寻访者多。其巷口正面的“窦滔故里”的“里”这里是庐舍、宅院的意思,同于《诗经·郑风·将仲子》中“无逾我里”的“里”,与现在“故里”多指“故乡”者不同。因为二郎巷内有很多小巷道,故在古人巷口又立一标有“织锦台”的小牌坊。1920年天水大地震中塌毁。入古人巷其南侧有一片地方,上世纪40年代周围尚有许多树,树旁有一水池,前边一土台子上有碑,上有“织锦台”三字。织锦台旧址为今务农巷28号院之地。当地人说,前些年有南方记者专门到天水来寻找织锦台,见遗址不存,很遗憾地照了几张周围的照片走了。
织锦台为什么这么有名呢?因为1600年前一位极聪明的青年妇女在这里创造出用840字包含数千首诗的《回文璇玑图》,①关于苏蕙《回文璇玑图》的字数,房玄龄《晋书》卷九言“八百四十字”,而南宋桑世昌编《回文类聚》所收为841字,正中空格多一“心”字,其他文字也略有不同。北京图书馆所藏宋代女诗人朱淑贞作《记》的《璇丽诗图》抄本和大英博物馆所藏赵孟頫夫人管道升作《跋》的《璇玑诗图》抄本均为840字,则原作应为840字。前无古,后无今,最突出地表现出秦地女儿在历史悠久的乞巧活动激发下产生的聪明智慧,可以说将妇女,将人类的巧智发挥到极致。这个人就是东晋十六国时前秦的苏蕙。
南朝宋齐间史学家臧荣绪《晋书》载:“窦滔妻苏氏,善属文。苻坚时,滔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诗寄滔。循环宛转读之,词甚凄切。”崔鸿《十六国春秋》之《前秦录》中说:“秦州刺史窦滔妻,彭城令崔道质女。有才学,织锦製回文诗以赎夫罪。”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九六说:“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凡八百四十字。”这全据臧荣绪《晋书》,唯补出其名、字。《前秦录》中“赎罪”之说似较牵强,两《晋书》书思夫之说近理。今传《璇玑图》之前武则天的《序》中言,窦滔“风神伟秀”,遍通经史,能文能武,时人评价颇高,故苻坚任为秦州刺史,后“以忤旨谪戎敦煌”。苻坚攻克襄阳后,以其难守,又任命窦滔为安南将军,镇守襄阳。下面接着说:“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蕙知道后找到她加以捶辱,“阳台又专伺苏蕙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焉。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谐行。滔遂偕阳台之任,断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才情之妙,超古迂今。名曰‘璇玑图’。”由文中所叙看,苏蕙同赵阳台之间发生矛盾是在窦滔被贬谪远戍敦煌期间。窦滔因罪远戍于外,身份已大不同于任秦州刺史时。苏蕙之父苏道质曾为彭城令,她知书达礼,处事应能瞻前顾后,平心自守,也不至于过分对待赵阳台。而赵阳台一歌女,仍铺张奢华、张扬暴露之情形或有之,两人发生冲突在情理之中。武则天序中只从苏蕙嫉妒方面言之,或有未当。文中说赵阳台“专伺苏蕙之短,谗毁交至”,恐是事实。
但不管怎样,苏蕙的悲剧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制度造成的。苏蕙未被休去,但作为一个二十二三的青年妇女长年守活寡,其悲忧之心可知。
这里有一个问题:苏蕙作《回文璇玑图》是在天水还是在今扶风?因为陕西扶风也有一个织锦台。有同志说窦滔在敦煌纳妾赵阳台,“苏蕙知道赵阳台之事后回法门寺窦府”。这完全是用写小说的手法加以推衍。苏蕙正愁无法消夫之罪过以还家,愁其夫在流沙之地的艰难生活,不但不会计较有女人陪伴其生活,恐怕倒是希望有人关心其衣食,以慰其心;只是窦滔因罪谪守敦煌,不可能纳一“善于歌舞”的宠姬。何况苏蕙也不可能同远在敦煌的姬妾发生矛盾,也没有必要因此而返回扶风的“窦府”。所以说,窦滔之纳赵阳台在秦州刺史任上之时,赵阳台之谗毁苏蕙在窦滔被重新起用,由敦煌返秦州将赴襄阳任上时,苏惠之作《回文璇玑图诗》并织之于锦上,是在窦滔携赵阳台赴襄阳之后俱可以肯定。窦滔在秦州刺史期间有府第,他虽离任,但重新起用后地位更高,也不会因其离去而连原有府第也不能再住。至苏蕙将《璇玑图》织成并送至襄阳之后,窦滔才“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甚明。则《回文璇玑图》之创作、织成在秦州,是没有问题的。
苏蕙织《回文璇玑图》的事很快便流传开来。臧荣绪(415~488)将其载入《晋书》,时间也不过过去了几十年。南北朝诗人江淹《别赋》中有“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之句,吴均、梁元帝萧绎、庾信等的诗中也咏及苏蕙回文诗,隋唐以后吟咏及苏蕙与《回文璇玑图诗》的诗作则更多。明代李汝珍的长篇小说《镜花缘》中述及苏蕙故事,又载录《回文璇玑图》和其中的部分诗,清代戏曲家洪昇有《织锦记》传奇专演此事,清代又有一部《合锦回文传》也叙及此故事并录有《璇玑图诗》。
为什么苏蕙这840字的一篇文字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因为从中可以读出数千首甚至上万首的诗来。①武则天序中言可读出诗200首余首,朱象贤《读例说》云:“宋至道间大内流传五色读法,共读出3752首”,明僧人起宗即据此解读之(其读法见《名媛诗归》),实际可得诗3744首;康万民增读除重复及计算错误外为4188首,合起宗读出3744首,共7933首。今人李蔚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研究,共读出三、四、五、六、七言诗14005首(见其《诗苑珍品璇玑图》,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苏蕙为什么不是写几百首、几千首诗成册送于窦滔,却独出心裁地作出这么奇特的《回文璇玑图诗》呢?
我以为这有三个原因:
第一,苏惠出于书香之家,从小读诗书,如有关文献当中所说:“有才学”,“善属文”。
第二,她的家乡今武功和夫家扶风,及随夫生活的天水,这三个地方都是在早期秦人长期生活及逐步东迁的路上。《史记·秦本纪》言秦人始祖叫“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大业。”大业即秦人的第一位男姓祖先。秦人将天上那一条白色的星河以自己生活处的水名名之,称作“汉”或“云汉”、“天汉”,而将天汉西侧最亮的一颗星(零等星)命名为“织女星”,来纪念其始祖。后来又由星名演变为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诗经·小雅》的《大东》一诗中已借织女、牵牛来讽刺周王室,《周南》的《汉广》和《秦风》的《蒹葭》中已反映出男女双方被分在汉水两岸难以会合的情节。在秦人原居于天水西南、礼县东北汉水上游之地,后逐渐东迁,在这一段道路上,留下了始祖崇拜的仪式习俗,即乞巧节俗。西汉水、东汉水本相连,后因地震原因其上游流至略阳淤塞不能东流,向南入嘉陵江,本为支流的沔水才有“东汉水”之名。有关“牛郎织女”传说形成与乞巧节俗同天水陇南一带的关系,可参拙文。[1-4]
自古能诗善文的才女很多,但留下这样神奇文字的罕见;自古从陇南天水至长安一带参加过乞巧活动的妇女很多,但这一带文化欠发达,能诗的女子很少,在诗歌创作上独出心裁如苏蕙者罕见。
苏蕙是具备以上两个条件的女子中最聪慧、最有才华的一位。不过,还有第三点,也应是她创作《回文璇玑图诗》的动机之一。
第三,晋代女诗人苏伯玉之妻(名字不详)曾创作《盘中诗》。《回文类聚》将其写入圆盘中,不合诗中“当从中央周四角”之意,应写于方盘中。苏蕙之作,正是学此。只是苏蕙的840字中很多字句多次组合,故能读出数千首诗来。但不管怎样,苏蕙应是由此受到启发。又《盘中诗》言“家居长安身在蜀”一句看,苏伯玉妻居于长安,而其夫官于蜀。汉晋之时长安一带乞巧风俗也流行。西汉时长安昆明湖边有牵牛、织女像,可见关于牵牛、织女的传说也很流行。苏伯玉之妻很可能也因小时参加过乞巧而产生了作《盘中诗》的奇想。
近代以来,天水及以东很多地方由于处于交通要道,相对说来经济较发达,人员流动频繁,乞巧节俗越来越淡,大多变为只有七月七的晚上摆一些瓜果之类欢聚一下。每年从农历六月三十日夜开始,至七月初七夜送巧,七天八夜的乞巧活动,只有西和、礼县这两个县至今保留,秦州、秦安、清水、张川、华亭、崇信、泾川、宁县、正宁和陕西的陇县、千阳、凤县、岐山、永寿、扶风、乾县、武功、周至、兴平、户县、斗门镇等处还存留着一些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前的乞巧歌,就最有力地说明了乞巧是秦人祭祖节俗的遗留。
中国几千年中的农业经济中,一直讲“男耕女织”,男子主要负责吃的事,妇女主要负责穿的事。织女的原型女修的善织,为以后几千年中妇女的能力训练塑立了光辉的典范。几千年来女孩子从小举行乞巧活动,就是为了使自己变得巧,能织能绣,在很多地方突显出自己的巧智。
今所见关于乞巧节俗的最早记载,是《西京杂记》中所载汉初宫廷中的乞巧节俗。其卷一载:“汉彩女又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卷二载:刘邦爱姬戚夫人的侍儿贾佩兰,后被放出为扶风人段儒之妻。她说“在宫内时,尝以统管歌舞相欢娱,竟为妖服,以趣良时。七月初一日共入灵女庙,①原作“十月十五日”,为“七月初一日”之误。因为以下依次叙“八月四日”、“九月九日”、“正月上辰”、“三月三日”。如果是“十月十五日”,则应在“九月九日”一小段文字之后。“七”字上古作“十”,十作“1”,汉代民间仍有习以“十”为“七”者。竖书中“初”字左高右低,又与下“一”字靠得紧,简文模糊后被误识为“十五”。以豚黍乐神,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风来》。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边爱’。”这同直至今日在西和、礼县一带流行的乞巧活动仍一致:七月一日正式乞巧开始,姑娘们手托着手在织女神像前不用音乐,依跳的节奏唱乞巧歌。七月七日或六日要成群结队到当地名泉或河边取水。只是以五色缕相羁,今在农历五月五,直戴到七月七夜送巧时从手上取下来联起拉在河两岸作为帮织女渡河的桥。这样看来,从汉代初年至近代以前天水一带至秦人东迁路上的乞巧风俗一直在流传。自然苏蕙从小也以追求巧为愿望。这一心态同她的诗文素养结合起来,又受到苏伯玉妻《盘中诗》的启发,作成了不朽的《回文璇玑图诗》。
习俗只有在偏僻之地才能保留。西汉水上游因为其西其南临近藏区(古时临近氐羌),其南入川蜀道又艰险,只有茶马客商长途跋涉,所以这一带保留下来了秦人的祭祖节俗。它同礼县大堡之山的秦先公先王陵墓一起展示了早期秦人在这一带的活动。
秦州之名同秦有关,不用说。天水为赵姓郡望,也因造父被周穆王封于赵城而秦王族以“赵”为氏,秦始皇又迁战国赵国代王嘉之子赵公辅于天水而形成。
秦州又名为“天水”,同时秦城区西南角有地名“天水郡”,其西南六七十里又有天水镇。前些年在礼县祁山、盐官以北的草坝乡出土《南山妙胜廨院碑》,其中说唐贞观二十三年给该寺赐额“昭玄院”、“天水湖”,宋徽宗大观元年又有圣旨言及“天水池佛殿”。五代时王仁裕为今礼县石桥人,有墓碑为证,但其碑文中都言为“天水人”。可见古之“天水”指今秦城区和今礼县东北一大片地方,其名实由古“汉水”而来,因为“汉”既是地上水名,也是天上水名,二者又有联系,故地上相应之地也名“天水”。它既同秦人之发祥有关,也同牵牛织女传说,同乞巧文化的起源有关。
以上主要是谈苏蕙创作、制造《回文璇玑图》的背景以及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创作动机和思路。末了我们还必须指出,今天我们珍视苏蕙的这一创作,不仅因为它的神奇无比,还因为它将汉语、汉字的特质、表达功能发挥至极致。汉语是孤立语,在古代是一词一音,无词尾变化,词在句中的作用由词序和词义、词的属性所决定,词序可以有条件地变化。汉字是方块字,一字一音一义,与汉语特征相一致。几十年前有人认为汉字必须走全世界拼音化的道路,如果这样,我国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将来便没有人能够阅读了。几十年来,汉字在进行了适当减化的基础上不断地规范化,并不影响汉语、汉字及科学文化的普及。汉语、汉字也有一些其他语言文字所没有的优点。苏惠的《回文璇玑图》让我们充分认识汉语、汉字的特质,它也可以让外国朋友了解汉语、汉字表达中的神奇功能。
秦州织锦台是不仅包含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具有标志性丰富文化蕴含的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