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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中的对抗与质询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信仰悖论

2018-01-28曹卫军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德米特里耶夫斯基陀思

曹卫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誉为“病态的天才”,在他的创作中,幸福在哪里?人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为什么总伴随着痛苦中挣扎?人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人类的罪孽因何产生又如何消除?这一系列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的心灵,终其一生都关注着人类生存的境况,企图在人自身寻找社会黑暗的原因和俄国解放的出路。但面对混乱的现实他常常感到现实途径的困惑与迷茫,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现实之外,他曾说:“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像一棵枯萎的小草一样渴望信仰……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基督脱离了真理,并且的确是真理也脱离了基督,那我宁愿与基督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1]64因此,陀氏在寻求人类的获救之路时,发现了宗教。

其实,人的拯救在西方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从古希腊的世俗人本文化,到后来的种种思潮,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西方人这一“天路历程”的探寻轨迹。19世纪中期的俄国正处于动荡不安的社会转型时代,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严重冲击着俄国古老的宗法制制度和传统道德信仰,传统社会基础的急剧崩溃,让俄国摇荡于深渊的边缘。陀氏痛苦地感受到现实的种种灾难,认为俄国社会急需一种约束自我及他人的道德规范,自然地,他想到了宗教。从他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发展来说,宗教信仰的种子从幼年时期就已深深扎根于陀氏的心底,他出身于一个具有浓郁的宗教意识的家庭,一出生就按东正教仪式接受了洗礼,在成长过程中深受《圣经》所宣传的慈爱、友善、忍耐等宗教思想的影响。同时,陀氏在童年时就经历了家庭的不幸,后来的生活又历经贫困、流放、疾病的折磨,在长期的苦难生活中,陀氏认为对当时的社会给予反抗是徒劳的,所以他选择了一条皈依之路,希望能够在宗教中找到人类苦难的根源和解决的途径。他认为宗教能引领众人一起走向美好的未来,基督就是人类在苦难、痛苦、徘徊中的希望,所以,他主张人们皈依宗教,因为他深信宗教是对恶的惩罚,是对人类苦难的拯救。

但是陀氏在把宗教作为济世良方的同时,却把自己置于一种悖论中:一方面,陀氏因为感受到现实生活太多的恶的存在以及人性的堕落而企求通过对信仰、即对宗教的虔诚来消除恶、完善人性;但另一方面,陀氏又无奈地发现,在现实中倍受苦难、在贫穷和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正是那些因心中怀有对上帝无限的虔诚而一心向善的人。这样的人生体验,使陀氏作品中的人物体现出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对上帝的苦苦追寻,他们心中始终有一个上帝,但上帝到底在哪里,上帝会在什么时候降临现世,上帝会以什么方式拯救挣扎于苦难中的人们,这种怀疑之声贯穿陀氏创作的全过程。

一、“苦难的理想化”

《白痴》中的主人公梅希金公爵是陀氏精心塑造的一个基督形象的代言人,他谦虚、诚实、敏感,同情一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渴望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幸福与和睦,他深深地爱着生活在不幸中的女主人公娜斯塔西亚,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拯救她于痛苦之中,但娜斯塔西亚却不能接受他基督式的苍白无力的爱,最终抛弃了他而走向了自我毁灭。在这里我们看到,代表着基督形象的梅希金根本无法在现实中完成拯救的任务,因此,被社会上所有那些过着荣华富贵生活的人视为“白痴”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最终他发了癫痫,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这个无情的现实世界实在无法容纳这位美好的理想人物,梅希金救不了别人,当然他也不能自救。一方面是他的纯洁善良与解救不幸的人们走出苦难的美好愿望,另一方面是他病弱的身躯所象征的对丑恶现实的无能为力,梅希金身上显现的这种陀氏式的悖论,注定他必将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注定了他在现实中不得不听命于苦难、绝望和毁灭的普遍规律。陀氏通过这一形象,传达出这样一种思想:在那个追逐暴利、拜金、淫欲、放荡的充满罪恶的世界里,心灵美好的人往往都命途多舛,屡遭不幸。

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娜斯塔西亚也体现出这样一种悖谬的存在,她自幼被资产阶级化了的贵族托茨基收养,后来又沦为他的玩物,不幸的命运使她任性乖僻,以一种近乎于变态疯狂的手段对抗她周围的世界。她在发泄自己受屈辱的怨恨时,不仅向恶人,也向善者,甚至向自己施虐,欣赏自己的创伤和痛苦,用自暴自弃来获得报复心理的满足,通过自贱自残,从生理和精神上还击她的仇人。面对一心想拯救她的梅希金和粗俗邪恶的罗果静,她反复无常,时而投入梅希金的怀抱,时而接受罗果静的收买。但当她即将与梅希金举行婚礼时,突然又歇斯底里地痛哭着逃向罗果静,最终,她性格中的这种癫狂、激愤的报复心理消耗了她美丽的青春,并攫取了她年轻的生命。

在陀氏那里,“人完全不是追求幸福的理智的存在,而是有着痛苦需求的非理性的存在”。[2]76由于陀氏心中神往的那种对宗教的虔诚、渴望人人都能幸福生活的理想以及宗教救赎的遥遥无期,陀氏采取了一种极端而扭曲的方式来面对生活中无法解决的内在矛盾,表现在创作中,一方面,作品中的人物在倍受煎熬后向上帝发出了疑问;而另一方面,在陀氏作品中出现了许多忍受苦难,自我贬抑,把无穷的赎罪和受难当作人生的最高理想的近似于受虐般的人物。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的娜达莎和尼丽就具有这样一种特性:娜达莎美丽、善良、聪慧,由于幼稚爱上了花花公子阿辽沙,但最终被遗弃,这使她精神上痛苦不堪,但她却默默忍受;尼丽自小便沦为孤女,在布勃诺夫夫人家受尽了折磨,每天遭遇的不是责骂便是毒打,但“在拳脚底下她也不出一点声,也不哭,也不诉一声苦”。她就这样被虐待,过着非人的痛苦的生活。《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格鲁申卡也是如此,德米特里诱奸了她,但她对德米特里既仇恨,又怀着强烈的情欲,同时,又怀着敬佩,完全非肉欲地爱着阿廖沙;而卡捷琳娜也是一样,德米特里侮辱了她,因此她憎恨德米特里,但她却依旧爱他,或者说她所爱的根本不是德米特里,而是德米特里对她进行的侮辱。这正如鲁迅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们,有时也委实太置之万难忍受的、没有活路的、不堪设想的境地……使他受苦,在骇人的卑污的状态上,表示出人们的心来。”[3]105作品中的其他人物都具有这种受虐的特性,像尼丽的母亲、外公,在被侮辱后没有进行任何的反抗和斗争,就含冤而痛苦地死去。娜达莎及其父母在遭受苦难后彼此以爱和宽恕来消除痛苦。这众多承受着人世间无边苦难的小人物,都是一些“伟大的受苦受难者,他们的面容都已扭曲,全都生活在狂热中,痉挛中,抽搐中”。[4]103陀氏让他的主人公在看似受虐的命运中“通过屈从和悟解而成了一切苦难的伟大征服者”,[4]82对于他们来说,受到的苦难愈多,就愈加愉快地认识到人世苦难的意义和必然性,感觉到一切苦难都是幸福的,从而展示出陀氏对人性的独特思考。别尔嘉耶夫在谈到这一点时也指出:“苦难问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中心。在这一点上,他是十足的俄罗斯人……同时他又对痛苦有特殊的感受”。[2]77-78

陀氏对苦难的忍受和顺从其实从本质上说是对宗教、对上帝的遵从和追求,因为宗教所宣扬的正是人必须自愿地忍受现世的苦难而后才能得救。所以对于陀氏来说,“对什么事情怀疑越深,就越是不可救药地、拼命地要说服自己,自己是相信这一点的——连同一切由此产生的即使是最不可置信的结论和后果”。[5]7所以,在陀氏那里,越是从苦难中体悟到快乐,就越接近上帝。“一种处境哪怕如此无望、无意义和无出路,——但即便在这里也有上帝的存在,不仅仅是在光明中、在欢乐中,甚至在黑暗中、在悲伤中、在痛苦、忧郁中……受难作为通往上帝之路变得明显了。”[6]627因此,陀氏相信,只有在痛苦中人才能获得拯救,只有在对苦难的赞美中,人才能获得对痛苦的满足与对自我的肯定。《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跪在索尼娅面前吻她的脚,正是因为她有伟大的受难精神,按基督的爱的原则理解和宽恕一切人,用受难的方式来救自己的亲人。这正如陀氏自己在《地下室手记》中借地下室人之口所说:“人有时强烈地爱上苦难,爱到吓人的程度。”苦难对于人,也许就像幸福那样,程度是相等的。所以陀氏深信人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的,并且在一种近乎于“病态的愉悦”中加深了他对苦难的嗜好和对上帝的依恋。

二、对抗与质询

陀氏曾说: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是他“有意无意之间为此苦恼了一辈子的问题。”[1]247一方面,他认为坚守上帝的信仰是人生存的根本方式,另一方面,出于对俄罗斯现实生活状况的深刻理解,面对众多在苦难中挣扎的小人物卑微可怜的生存情状,他又深深地怀疑上帝的存在,甚至到他生命的末日,“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1]64茨威格认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世上凡人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矛盾反差得如此强烈:“他是信徒中最虔诚的信徒,是一个灵魂中最极端的无神论者,”[4]154

《罪与罚》中的马尔美拉陀夫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由于找不到生计,一家六口人无以为生,长女索尼亚为了一家人免于饿死,被迫为娼,受尽蹂躏,但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继续,马尔美拉陀夫被富人的马车轧死,患肺病的妻子精神失常,带着三个孩子沿街乞讨,最后吐血而死,临死时,她呼号到:“他(指上帝)是慈悲的,可是对我们却不……我没有罪,用不着神父,上帝应当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如果他不宽恕,那就随他去吧!”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看似是对上帝的亵渎,其实是饱含深意而耐人寻味的:她心中始终有着对上帝的企盼,一生都渴求上帝的解救,但上帝在哪里?

陀氏众多作品中的人物,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少年》中维尔西洛夫,《群魔》中列比亚德金等,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境都发出过“上帝是否存在”的疑问,这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陀氏对人性的深刻认识。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与苦难最后只经过灵魂的拷问才能获得其来源解释,人只有经过对罪恶与苦难的净化才能走向真正的幸福,才能从心灵的深处涌起一种向善的冲动。为此,他在作品中塑造了大量干尽坏事的恶人,写他们人性中恶的泛滥,以展示人可怕的一面。但是,陀氏又通过他们内心对上帝的渴望与眷顾,使他们又在做恶的过程中经历内心的分裂与痛苦,从而使他们的精神陷入无法克服的矛盾之中。这也正如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说:“上帝折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精神的生命,对上帝的肯定和否定,才是人类一切激情与痛苦的永远沸腾的源泉。”[7]237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体现着这种人性的悖论:伊凡是一个人性之恶的魔鬼,是一个极端的虚无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认为一切事情都可以去做,面对父亲与哥哥的矛盾,他坐山观虎斗,希望一个混蛋将另一个混蛋消灭掉,因而从精神上无所顾忌地操纵了杀父的悲剧。德米特里生性粗暴残忍,与父亲争夺同一个女人,出于对父亲的仇恨要杀死父亲,面对熟睡中的父亲,他的“厌恶增长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突然从口袋里拿出铜锤来。”斯麦尔佳科夫由仆人抚养长大,出于对自己屈辱地位的反抗以及一己之利的满足,最终在疯狂中完成了杀父的行动。在作品中,卡拉马佐夫气质中疯狂、仇恨的基因使他们的人性之恶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陀氏发现,人身上存在着一个可怕的深井——人性本恶,人的犯罪和作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用以对抗与他敌对的世界时的一种自我肯定,在一个充满罪恶、苦难的世界里,人遭受普遍的压抑和痛苦,唯有这种恶的手段和方式,才不至于被人性异化的现实所压垮。但陀氏也认为人的内心潜藏着魔鬼的同时,天使也活在人们心中。因此在展现人身上的恶时,也始终关注着人性中的善。像所有的宗教家一样,面对生命的悖谬,他最终还是用全部的生命体验把上帝作为自己灵魂的归宿……于是,陀氏让他笔下的人物通过对上帝的信仰,为他们寻找一条心灵回归、良心发现的道路,“在他的作品的每道墙壁后边,都横亘着永恒的黑夜,都放射出永恒的光明。”[4]64他作品中的人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中善的因素。伊凡在奉行“一切皆可妄为”的同时,又在内心深深地同情弱者,尤其痛恨虐杀儿童的残暴行为。他其实是在寻找人生理想的存在方式失败后,逐渐沦为兽性的自我的,因此心灵深处矛盾重重。他不止一次地对弟弟阿辽沙说:“我并非不相信上帝,你要懂得这一点,我是不相信上帝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从中可以看出他心灵中的矛盾和痛苦之深;德米特里在举起铜锤的危机关头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制服,他自己后来说:“上帝当时在看顾着我。”正因为如此,他一边一任己为地做着一系列荒唐而卑鄙的事,一边又同时痛苦地喊叫着:“尽管我下贱卑劣……然而上帝啊,我到底也是你的儿子”;而斯麦尔佳科夫在杀死父亲后也始终感到上帝的原则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他的心,最终以自杀摆脱了灵魂的自我审判。

陀氏在最为堕落与扭曲的人性中发现了神性的火花,他具有一种捕捉最微小的闪光并从我们蔑视、嘲笑和厌弃的人性中体察着灵魂之美的非凡本领。《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和《少年》中的维尔西洛夫等无不如此,在他们身上一方面体现着恶的本性,另一方面人性的火花同时也在物欲的旋风中时隐时现,其内心同样处于激烈的善恶冲突之中而倍受煎熬。陀氏作品中的人物在经历了恶的选择后的那种努力向人性之善攀升的心灵历程不能不使我们感到震撼。对此,鲁迅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8]425因此,我们常常能在陀氏的形象中对象化地发现我们自己,发现人自身隐含的善恶基因、人自身存在的种种悖谬以及获得新生的可能。

三、结 语

托尔斯泰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陀氏是“一个在善与恶的激烈斗争过程中死去的人。”[5]19他饱尝六十年有关“上帝的奥秘”的折磨,一生都在怀疑上帝的存在,但自始至终又在渴求上帝的拯救。在他内心上帝是一切苦难中最永恒的苦难,苦难之爱成了他最深刻的生存思想。他的每一部作品就像是现代的使徒列传丛书,是通过精神在苦难中得到拯救的传说,在他笔下,“信仰不是那种廉价的、可以俯首拾来的恩赐,相反,它总是伴随着怀疑、反抗和拒斥。”[9]189这使得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听到一种对抗与质询之声,也使他作品中的所有人物都承担着共同的生存困境:“他需要上帝,然而却找不到上帝,有时候他认为已经属于上帝了,他的极度兴奋已经抱住上帝了。这时候他的否定的需要便发出铿锵响声把他又召回到人世间。”[4]153陀氏就这样,在信仰和否定宗教理想中煎熬、徘徊,用他全部的生命体验深入到人的灵魂的最深处,通过对上帝的质疑与追问,以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展示出对丰富、深刻的人性的深刻认识和对复杂、多变的世界的悖谬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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