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分类聚 攻心扼吭
——对《斐德若》中诗歌分类的思考
2018-01-28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把诗歌划分为两类:属人的诗歌和属神的诗歌。属人的诗歌是诗人通过技艺就能够制造出来的,它修辞优美,语言华丽,但这只是对现实世界的简单模仿,不可能达到对最高、最善的理式的追寻。苏格拉底把属人的诗歌和其他艺术划分为一类其实是贬低了诗歌的价值,诗歌作为城邦建设的根基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拥有技艺的诗歌只是匠人制造出来了产品不再具有曾经的神圣性。相比于属人的诗歌,属神的诗歌则要好许多,诗人凭借神附体创作出伟大的诗篇,它是对过去的回忆,回忆起最初的天外境界(理式世界),在这里所有事物不增不减,纯粹永恒。诗人能够追溯到天外境界,但是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诗人情感不能自已,他把控不住这种本真带来的冲击产生了迷狂的效果,诗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不能利用语言有效地描绘出他所看到的真理本质。哲学则与诗歌有所不同,它是对最高理式的把握,哲人在对理式世界的回忆过程中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他不会迷失自我,正是这种清醒让哲人能够理解理式世界,进而通过与现实城邦进行对比发觉现实城邦存在的问题,给予解决的方案,提供向善的途径。“柏拉图将工匠型的诗贬低到画家所属的层次,其目的是给予前者以压倒性的一击,而同时将灵感型的诗人高高在上的抬举起来。”[1]103
一、传统的古希腊诗歌地位
古希腊时期的诗歌在城邦中的地位要远远高于其他艺术。绘画雕塑等艺术创作等同于制造,它们不具有创造出其他价值的内涵,只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再模仿,被视为较低的等级。诗歌却不同,它从一开始就担任了指导民众更好生活、稳固城邦建设的重要职责,诗歌发挥它的引领作用,教导民众,带领城邦更好地发展。换句话说,从最初始诗歌是有别于其他艺术的,诗歌所具有的特质让它独立于其他艺术制造。“在希腊人的意识中,诗歌是依据其弹唱的特征,形而上的涵义以及去道德的特征而被挑选出来,于是从这些根源中,延伸出一种诗歌与艺术的对立。”[1]89诗歌更大程度上发挥着建立道德伦理秩序的作用,它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而是借助对现实世界的描绘制定城邦的规章制度,规范人们的生活范式。
“在上古以及古典时期的希腊,诗歌之所以不被人当作一种艺术看待,不与艺术相提并论,只是由于一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它被视为一种无与伦比的高级的活动。”[1]105传统时期的诗歌具有超出寻常艺术制造的价值和作用,诗人不仅是通过记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教导民众,更是以预言家的身份而存在,城邦未来的发展需要诗歌的指引。诗歌不同于其他艺术制造,不是因为地位低于它们,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诗歌作为更高级的创作,是不屑与其他艺术制造为伍的。诗歌被赋予了更高的使命,它需要担负更多的责任和义务,是更高等级的创作,比其他的艺术制造要高明许多。苏格拉底把诗歌与其他的艺术等同起来,把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划分到一个等级中,实际上是降低了诗歌的身价。诗歌似乎只需要通过艺术技巧就能创作,它只需通过语言修辞就能够打动民众,诗歌和其他艺术品一样只是工匠利用技艺创作出来的,诗歌曾经被赋予的神圣性消失了,诗歌在城邦中的地位和作用被削弱了,诗歌的功能不断地被弱化,直至等同于简单的模仿制造。
诗歌和哲学一样,都致力于对过去的回忆,通过对过去发生事情的描述来引导人们更好地向上。不过二者之间还是存在差异的:诗歌作为被记录下来的文章,书写所造成的影响在苏格拉底看来是坏处多于好处,它不仅不能起到积极的引导作用反而会损害人们的记忆力;哲学是对理式世界的沉思,它不关心言辞是否优美,它只关心真。“在《会饮》中,第俄提玛指出了诗歌和哲学之间一个更重要的区别:‘对诗歌来说写作和言辞的具象化是不可分割的;而哲学可以不依靠这些存在’。”[3]154在埃及神话中图提向国王塔穆斯提议把他的发明推广到全国,其中文字的作用是最大的,他认为这项发明可以提高人们的记忆力,但国王塔穆斯并不这样认为。国王塔穆斯认为,文字的发明只会让人们变得更加善忘,他们只凭借着外部工具——文字来记忆,而不再是通过内在的脑部回忆,这是诗歌文字存在的天生不足。神话诗歌通过语言文字记录下来英雄人物的光荣事迹,但却忽视了在人最深处的记忆中有对上界的回想,对天外境界(理式世界)的观看才是最本质、最纯粹的对真理的观照。“对《斐德若》的解读要求我们假设,对话结论的比较不是简单地在谈话和写作之间,而是在谈话和任何其他反思或表达方式之间的比较。”[4]11诗歌和哲学在对过去回忆方面存在着不同,这是修辞术与辩证法的不同,是在引领民众向善过程中能力的不同,更是诗歌与哲学在对民众引导方式上的不同。
二、属人的诗歌——诗人的技艺
古希腊时期艺术并没有成为单独的一类,它被划分到制造的行列。和打铁的工匠相比,音乐绘画等艺术人并没有多高尚,他们也是通过技巧对生活的一种模仿,属人的诗歌也是通过技艺手段创作的诗歌,它和绘画雕塑等其他的艺术一样都需要技艺。在《斐德若》中,和属神的诗歌相比利用技艺创作的诗歌明显要差的远:“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智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淡无光了。”[2]118属神的诗歌通过被神凭附创作出伟大的诗篇,属人的诗歌只是对现实世界的简单模仿,这种模仿并不具备指引人们更好地生活的能力,技艺型的诗歌并不能与神赋的诗歌相媲美。
苏格拉底依据灵魂是否紧随着神而见到事物本体的这一原则,把人划分为九个等级,其中诗人被划分了两次:“如果他(诗人)对真理见得最多,他就附到一个热的种子,这个人注定成为一个爱智慧者,爱美者,或是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这是第一流。”[2]123诗人和哲人一样,都对真理见得最多,最接近天外境界,这种属神的诗歌是凭神附之后创作出来的,因此也就比属人的诗歌要高明一些。接下来是第二类的诗人,“第六流最适宜于诗人或是其他模仿的艺术家”[2]123。具有技艺的诗人被划分到了第六等,在整个城邦等级中属于中等偏下的位置,在这一等级中,诗人的这种技艺只是单纯地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模仿,并不能起到诗歌在城邦中的作用。《伊翁》中苏格拉底就一直迫使伊翁承认诗歌是凭神附而不具有技艺的能力,在苏格拉底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伊翁非但没有认可他的观点,反而似乎找到了一条驳斥苏格拉底的理由,最终迫使苏格拉底匆匆结尾。在这里看来,与凭神附的诗歌相比,拥有技艺的诗歌地位要低得多,它只是模仿了现有的事物,和其他的艺术并无二致,它充其量只是作为模仿而存在,并且这种模仿只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它并不具备求善的能力。
“回忆说”在苏格拉底的理念建构中居于重要的位置,回忆可以使我们看到“灵魂随神周游,凭高俯视我们凡人所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举头望见永恒本体境界的那时候所见到的一切”[2]124-125。正是通过回忆我们才能够见到理式世界最本质的一面,借助于这种对过去的回忆反思当下城邦的生活,对回忆的追寻是哲人也是诗人的责任,只是和哲学相比诗歌所表现的图式并不是那么清晰,具有技艺的诗歌的这种模仿在回忆中的地位也不是那么高:“从尘世事物来引起对于上界事物的回忆,这却不是凡是灵魂都可容易做到的,凡是对于上界事物只暂时约略窥见的那些灵魂不易做到这一点,凡是下地之后不幸习染尘世罪恶而忘掉上界伟大景象的那些灵魂也不易做到这一点”[2]125-126。拥有技艺的诗歌就是通过对现世事物的模仿,从现实世界的层面来观照上界的事物。从下往上看,诗歌对理式世界的把握并不像哲学那样明晰,哲学通过回忆直接追溯到最初的本质,它通过驻足对理念的屏息观照更能把握理式世界所具有的内涵。而诗歌则是在对现实的模仿中观照上界事物,模仿现实世界,这是属人的诗歌具有的技巧,这种观照是隔了一层来对理式世界的把握,根本不能和哲思相比。
三、属神的诗歌——诗人的迷狂
苏格拉底在对属人的诗歌进行划分之后,并没有立刻对属神的诗歌进行解释,因为对于苏格拉底而言,诗歌划分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吸引像斐德若这样有着求知欲但又不知所求何物的人。因此,在作完第一篇文章之后苏格拉底采用了欲拒还迎的方式,他推脱说自己要离开这里过河回家,其实是在逐渐诱导斐德若对他的挽留。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苏格拉底夸奖没有人能够赶得上斐德若,因为斐德若通过或是诵诗或是逼迫他人作出伟大的诗篇来,“我看你现在又要把我的另一篇文章催生出来”[2]113,这句话对爱好文章的斐德若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不经意的话语其实是在激发斐德若的兴趣。斐德若想要看到不同的优秀文章,于是他紧接着要苏格拉底再作另一篇。这篇看似是在斐德若的迫使下创作的第二篇文章,实际上是苏格拉底以被动者的身份主动说出的,苏格拉底戏拟了斐德若对话刚开始时扭捏的姿态,同时通过采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更能勾起斐德若求知的欲望以使他沿着苏格拉底指出的方向前进。
苏格拉底说自己意识到犯了渎神罪:因为爱若斯是一位神,作为神就不可能是坏的东西。苏格拉底第一篇讲辞都是表明无爱欲者在爱情中得到的利益,这是对爱欲的贬低,因此他有必要作一篇认错诗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在苏格拉底看来,迷狂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情,相反有一种被神明凭附之后的迷狂是一件幸事,它对民众和城邦的生活有巨大的指引作用;迷狂也并不表现为完全的被动状态,它也有积极的主动回应。苏格拉底讲述了四种迷狂的方式,这四种迷狂分别对应不同的事物,涵括了人类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维度。“神灵凭附的迷狂我们分成四种:预言的,教义的,诗歌的,爱情的,每种都由天神主宰,预言由阿波罗,教义由狄俄尼索斯,诗歌由缪斯姊妹们,爱情由阿佛洛狄忒和爱若斯。”[2]151-152预言的是对未来的一种指引,避免犯下错误,它是针对不可知的事物做出的反应;教义的是为了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对现在这种状态的改善;只有第三种和第四种是对过去的一种回忆,它们都是通过对过去事物的追忆改变当下的生活状态:诗歌的凭神附,通过缪斯女神附着在神对过去的记忆,这种迷狂是对过去的记忆;爱情的阿佛洛狄忒则是代表了迷狂的最高境界——爱智慧,它凭借着对天界上的回忆,破除现象的迷雾,重忆事物的本源。
诗歌是迷狂中的第三种,它借助于缪斯女神的力量创作出优美动人的诗篇,“此外还有第三种迷狂,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种诗歌,颂赞古代英雄的丰功伟绩,垂为后世的教训”[2]118。诗歌的迷狂是由于感发于缪斯的神启,神明带领着诗人游走在上界的生活中,让诗人能够瞥见最高的善和正义,诗人则通过诗歌来转述神明的启发,以此使城邦的民众获得教育。这种诗歌是伟大的诗篇,它曾看到过最高的理式世界,并通过语言表述了出来,相比于技艺的诗歌——简单的对现实世界的模仿要高明许多。
苏格拉底并没有全盘否定属神的诗歌的作用,属神的诗歌同样依靠着对过去事物的回忆来指引民众,它在城邦建设、民众生活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剩下的只有少数人还能保持回忆的本领。这些少数人每逢见到上界事物在下界的摹本,就惊喜不能自制,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因为没有足够的审辨力。”[2]126被神凭附了的诗人在内心深处保持着这种对天上境界(理式世界)的回忆的本领,他能够模糊地回想起最本真的世界面貌,被神附了的诗人具有忆起理式世界的能力。这种对天上境界(理式世界)的回忆令诗人惊喜不已,以至于达到了迷狂的一种状态,可这种迷狂是在回忆起最初的本真之后的不能自已,由情感失控而引发的迷狂。苏格拉底承认凭神附的诗人具有忆起过去之事的能力,但是诗人的这种迷狂状态是彻底迷失了自我,他只能看到最纯粹的善、正义和美德,但因为自身的不清醒,诗人不具有辨别的能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能解释出现迷狂的原因,他只能在自我陶醉的境遇中迷失自我。诗人不能凭借修辞的语言来描绘出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不能借助诗歌来向民众解释他看到的善好。
在属神的诗歌中诗歌还是对理式世界的一种模仿,这种模仿不同于技艺的诗歌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前者高于后者。在苏格拉底建构的世界中,最高层次的是理式世界,它是一切事物的本源,所有的事物都由它生发而出,它存在,静穆祥和,不生不灭;较低层次的是现实世界,它是对理式世界的一种模仿;最低层次的就是艺术世界,它不仅包括绘画雕塑,技艺型诗歌也在内,这种模仿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是“摹仿的摹仿”,距离理式世界隔了两层,属于最低级的模仿。属神的诗歌是直接面对理式世界的模仿,它远高于属人的诗歌的模仿。不过诗歌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它仍是一种模仿,只是这种模仿相对技艺的诗歌而言是一种高级的模仿。“天外境界还没有,也永不会有尘世的诗人来好好地歌颂。”[2]121理式世界不存在的事物诗人也不能够创作出来,被缪斯凭附的诗人还是一种模仿,是对最高层面的天界(理式世界)的模仿,这种模仿虽然高明但由于诗人的迷狂而不能有效地描述。
“从本质上说,灵魂并没有从它自身之外获得任何新的真理。因而,如果说神话意味着古代信仰的不可解释的真理,诗意味着灵魂在一个高贵的实在中表现自身,那么,柏拉图的神话既不是神话,也不是诗。柏拉图的神话世界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在这里由神话构成的世界根本不是一个世界,而是灵魂在罗格斯中解释自身的特征于宇宙中的投影。柏拉图的神话不能作为把一个人引渡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种入迷状态来体验。事实上,通过把它们结合到人对自身的经验上,这些神话的古老传说材料可以作为对真实世界的夸大、颠倒、远观和讽刺性的反面印象,而获得了新的意义。因此,这些神话绝对不是那种仅靠它们的魅力就让我们高兴,仅仅观看它们就能使我们满意的表现和戏剧。”[5]75-76哲学家与属神的诗人有所不同。属神的诗人在面对天外境界(理式世界)对心灵产生的冲击时不能自已,他描述不出那种大美大善,只要瞥到天外境界(理式世界)一眼就会迷失自我。哲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清醒的,都不会做出疯狂迷乱的举动,我们看到在第一篇讲辞中苏格拉底也是一种清醒的状态,他所表现的迷狂只是一件吸引大众的外衣。同样,在《会饮》中苏格拉底是其中酒量最好的,喝多少都不会醉。沉醉的对立面是清醒,这一比喻是前苏格拉底哲人发明的,在会饮中苏格拉底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清醒的人,及至会饮结束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睡着之后他也没有睡觉。正是哲人这种清醒的状态才得以保证他面对理式世界时保持着理智,“就在这天外境界存在着真实体,它是无色无形,不可捉摸的,只有理智——灵魂的舵手,真知的权衡,才能观照到它”[2]121-122。对理式世界的把握只能通过清醒的理智,诗人迷狂状态下的沉醉只能够看到理式世界但不知道它为何,也不知道如何来表述。哲人通过对理念的理性思考,在洞察到真理的时候不过分陶醉和沉迷其中,而是能够做到节制的状态。真正的理式世界是值得所有人去追寻的,但凡回想起曾经上天境界带来的美好,人们就不再甘心生活在当前的状态下,“神的心思……它很明显地,如其本然地,见到正义、美德和真知,不是像它们在人世所显现的(法律习俗),也不是在杂多形象中所显现的(史诗中不同的英雄所表现的)——这些是我们凡人所认为真实的——而是本然自在的绝对正义,绝对美德和绝对真知”[2]121-122。理式世界不像法律习俗所规定得那样通俗平庸,也不像神话诗歌那样在杂多形象中塑造美德、正义等品质,它是绝对的正义、美德和真知,哲学就是对这种纯粹、绝对事物的追寻。与哲学清醒理智的凝神观照相比,诗歌所表现出的迷狂只是对理式世界的一种描述,诗歌的迷狂特点并不能观照到真理的本质,它沉醉在理式世界中不知其所以然。
四、哲人的回忆——哲人的“迷狂”
修辞术试图通过语言文字的组织达到说服民众的目的,而哲学是对真的追寻,它注重的是对不变的理式世界的探讨,而不关注修辞技巧的使用。“虽然这似乎是一个非常私人或甚至微不足道的争议,但是当苏格拉底认为情人是体验真理的人类催化剂时,它开始具有重大意义。因此,对情人的审判变得具有纪念碑意义。我们是哲学与修辞之间的比赛,以及真理与外表之间的观察者,其中人的灵魂就是奖品。”[6]815-816在申辩的时候,苏格拉底一再强调他还是使用自己习惯的辩证法而不是通过修辞术改变法官对他的判定。“修辞参与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人们处于修辞的世界中,固定下来的修辞认知经过一系列的强论证之后成为固定的概念,变成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7]哲学的求真求善与修辞的哄骗说服是截然不同的,为了追求理式世界,我们所要依据的是辩证法,而不是修辞术。
面对诗歌、修辞术的质疑,哲学做出了自己的反击:真正的真理是要知其本质,只有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情是什么了之后才有可能对此展开讨论。就像医生,如果他不知道病理是什么,由他开药治病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一反修辞家们对属人诗歌的意见(human opinion)俯首帖耳的奴态,苏格拉底表明他本人决心要献身于一种超人的事业(Superman project):只要任何技艺的条件都是拥有关于主体的整体与部分方面的知识,那么,一门说服技艺的必要条件就是关于灵魂的知识,即便我们难以得到它。”[6]120哲学致力于探讨事物的本真,它清楚地知道事物是什么,并且针对事物本身进行辨证分析归纳。哲学通过“回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洞见天外境界(理式世界),在清醒的状态下去反思当下的城邦中存在的弊端和不足,以此推进城邦走向幸福的生活。
在预言、教义、诗歌和爱情这四种迷狂状态中,苏格拉底最为推崇第四种迷狂,这种迷狂不同于其他三种,哲学的迷狂是因为回想起来了上界真正的美:“有这种迷狂的人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上界真正的美,因而恢复羽翼,而且新生羽翼,急于高飞远举,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像一个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迷狂”[2]125。这种迷狂就是属于哲人的迷狂,哲人不看重表面所带来的光辉,他看到了下界(现实世界)存在的种种缺陷,所以拼命地向上,想要重返上界(理式世界)中。这种迷狂并不是说哲人的情感真正地失去了控制处于疯狂的状态,哲人的这种迷狂是被其他人(民众或是诗人)称之为的迷狂,是他者认为的迷狂、哲人自我意识的清醒。在不理解哲学的人看来:有这么一个人,他不追逐利益,不求荣誉,其他人喜欢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衣着邋遢不修边幅,经常一个人在独自沉思。“这样一个人既漠视凡人所重视的,聚精会神来观照凡是神明的,就不免被众人看成疯狂。”[2]125这种行为在外人(不热爱哲学的人)看来无疑是疯狂的。因此,哲人的这种迷狂是在清醒状态下的迷狂,这种在外人看来是迷狂其实是哲人的清醒,是视角的不同造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哲人在看到真理之后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出于洞见了真理的原貌后的痴迷,由于这种状态与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被其他人称之为迷狂。“苏格拉底所赞颂的那种神圣疯狂,不是别的,就是理性思考。理性思考是哲人特有的能力,哲人据此而成了衡量人之为人的标准。然而,由于与意见主宰的属人利益相分离,哲人的生活不可能被多数人(the many)承认为人的最终标准;他们更容易被视为精神错乱的受害者,而不是神秘充溢的激情(god-filled enthusiasm)的牺牲品。”[8]101通过对光辉景象的回忆,哲学家努力朝着神的方向靠近,在看到了更好的生活之后他不愿意再过这种低等的生活,灵魂随着神而见到事物的本体,发现最美好的真实。
苏格拉底认为,“文章要做得好,主要的条件是作者对于所谈问题的真理要知道清楚。”[2]141想要知道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回忆,回想最初的天外境界(理式世界),诗歌和哲学是两种回忆的方式,只有哲学能够看到理式而保持清醒的状态。据此,苏格拉底开始回溯之前莱什阿斯的讲辞:首先在对爱情的看法上,爱情不像我们看到的金银一样是可以确定的事情,爱情是可以争辩的,但莱什阿斯在没有对爱情下定义之前就开始了论述,没有概念的讨论根本不可能知道要讨论的内容是什么。“对话的主题是‘什么是知识?’,‘什么是……’的这种问题方式直指柏拉图哲学中的一个中心问题,换句话即对概念的定义,反过来说,我们的理解是要基于对一个事件的定义基础之上的。”[9]莱什阿斯只考虑了无爱欲者对爱人的爱欲,而忽视了爱欲者对爱人的爱情。其次,在文章的布局编排上,莱什阿斯并没有严密的逻辑性,整篇文章都不存在结构性,好像是随意编凑的,因为对爱情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所以莱什阿斯通篇都是在不断地重复。智术师和诗人不懂得爱欲何为,在讲述文章的时候没有对它下定义、作概括,只能围绕着爱欲的表层讨论,没有深入到本质。
智术师和诗人不关注概念是什么,斐德若认为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就可以了:“无论你说什么,你首先应注意的是逼真,是自圆其说,什么真理全不用你去管。全文遵守这个原则,便是修辞术的全体大要了”[2]165。智术师和诗人一样,他们关注的只是逼真,逼真本身就是对本体的一种模仿,只要模仿得像,让民众以为如此,达到说服民众的目的就可以了,因为这样一来诗人和智术师就能从中获得好处,在次等的城邦中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而不关注如何更幸福地生活。“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辩证法是最适合他人参与的一种言说方式。辩证法是最适合于联合询问中彼此相遇的对话形式。修辞术在最好的情况下可能会导致另一方——假设他愿意——陷入困境中。”[10]166只有哲人真正关心一件事情是什么,并且围绕它进行探讨,得出最本质的结论。辩证法的探究是逐步发现自己语言上的漏洞,通过不断修正最终获得理想的答案,这种不追求外在只寻求本质的行为在其他人(非哲人)看来无疑是疯狂的举动:“依据《斐德若》,无论哲学被理解为爱欲的净化还是话语的成功提纯,都可能仅仅是一种神圣的赋予,一种疯狂(或先知般的往事记忆)。”[11]96当然,辩证法的求真求善方式并不代表一定可以抵达理式世界,而是相对于具有修辞色彩的技艺而言,它更具说服力,“即便辩证法知道真理是怎样一回事,确切地说,即便他具备了所谓的理式之知(Ideewissen),他还算不得有智慧,充其量只是热爱智慧而已。也正因此,在理式之知的领域中,人的知识与神的知识始终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12]39。
这场看似是苏格拉底和斐德若的私密对话,其实还隐藏着哲学与诗歌之间的紧张对立,斐德若作为莱什阿斯的代言人,他自己并没有发言权(想要表现朗诵的能力被苏格拉底拒绝了),除了作为诗人智术师的代言人,斐德若还代表了另外一个没有在场的重要角色——民众,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受到诗歌修辞影响之后的民众的表现。在面对受到诗歌影响的民众时,苏格拉底有必要让他们发现真实的事物,去过更好的生活。在随后对诗歌的分类中,苏格拉底区分了属人的诗歌和属神的诗歌,这种区分是为了在后来的篇章中更有针对性地对诗歌进行批驳:在《伊翁》中苏格拉底迫使伊翁承认诗歌的创作都是凭神附,不拥有技艺可言;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把最伟大的诗人荷马驱逐出了理想国。诗歌的修辞技艺不过是玩弄语言文字的小儿科,它根本不可能发挥引导民众的作用,而哲人通过“回忆”在天外境界的理想生活范式,明晰一件事物的概念,层层推进最终发现事情的本质。只有在哲学的带领下,民众才有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苏格拉底把诗歌划分为属人的诗歌和属神的诗歌,在属人的诗歌类型中,诗歌和其他的艺术品一样,都是通过技巧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再模仿,由于这种技艺型的诗歌,诗人被划分到第六等级之中;而属神的诗歌则是凭神附的诗歌,诗人凭借着神的临幸创作出优秀的诗篇,这种诗歌是诗人在看到理式世界后浑然忘我创作出来的,相比于第一种类型的诗歌它显然具有优越性,诗人被划分到第一等人中。不过凭神附创作出诗歌的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能依据着理式世界描摹大概的轮廓而认识不到事物的本质。智术师和诗人利用语言文字的修辞性特点混淆了民众的视野,他们只关心民众的意见,只有顺从民众的意见他们才能得到利益、荣誉和报酬。理想的生活范式只有借助于哲人的回忆才能达到,哲人也是在迷狂的状态下通过回忆看到理式世界的样貌,不过这种迷狂并不是真正的迷狂,而是一种在民众看来的迷狂。“而至关重要的是,书写批评应该作为《斐德若》的高超来把握,因为只有从这一角度出发,它才能成为解读整个柏拉图对话录结构的钥匙。”[13]47苏格拉底这种对诗歌的划分,不仅符合了哲学的特性——在讨论之前首先要对某一事物进行定义分类,而且为以后对诗歌的批判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