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赋的企望心境与慷慨情怀
2018-01-28刘伟生
刘伟生
刘禹锡赋的企望心境与慷慨情怀
刘伟生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刘禹锡生活在大唐帝国中衰而又渴望中兴的时代,历经贬谪,饱受磨难。他的11篇赋作或直抒愤懑,如《何卜赋》《谪九年赋》《问大钧赋》,或写景寓情,如《望赋》《楚望赋》《秋声赋》《伤往赋》,或咏史假物,如《山阳城赋》《三良冢赋》《砥石赋》《平权衡赋》,但大多与他漫长的贬谪人生密切相关。这11篇赋作除《平权衡赋》可以确定为早年之作,《山阳城赋》难见贬谪背景外,都可宽泛地理解为贬谪赋,并且表现出望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点,成为贬谪文学尤其是贬谪赋创作的卓异代表。
刘禹锡;贬谪赋;企望;慷慨;理趣
刘禹锡生活在大唐帝国中衰而又渴望中兴的时代,一生经历代、德、顺、宪、穆、敬、文、武宗八朝。其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争斗,人心思治,士人志在兴利除弊、革新图强,然而在动荡复杂的政局中又每遭挫折,影响及于文学,便是贬谪之作大兴。刘禹锡23年间辗转于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地,历经贬谪,饱受磨难,而能以坚卓之笔,叙述生活,抒写志意,描绘民情风俗,探究天道人心,堪称贬谪文人、贬谪文学的杰出代表。从贬谪的角度分析刘禹锡赋作的内涵,既切合他本人生活、思想、艺术的本真状态,也有益于从宏观上思考贬谪与赋体文学的关系问题。
一、刘禹锡的贬谪经历与赋作概观
刘禹锡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卒于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他的仕宦经历,大体可归为科举入仕、入幕杜佑、永贞革新、贬官朗州、召回京师、再贬连州、转任夔和、再回京师、外官生活、退居东都10个段落。自贞元九年(793年)登进士第至会昌二年(842年)去世,刘禹锡这48年的仕宦历程三起三落,而又三落三起,其间身在谪地21年,若加上在洛阳丁母忧的两年时间,则长达23年。
刘禹锡少年得志,他在《谒枉山会禅师》中表达初入京师的自信:“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1]642在《送张盥赴举》中流露高中进士的自豪:“永怀同年友,追想出谷晨。三十二君子,齐飞凌烟旻。”[1]908永贞革新时,“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是谓“二王、刘、柳”[2]4210。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连州,朝议以为太轻,加贬朗州,到达贬所朝廷再次申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但他没有绝望,一面着意诗文,表达心志,一面陈情亲友,以求援引。于是被从朗州召回时,他悲喜交集,感慨赋诗“雷雨江湖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1]698;再贬播州(后改连州)后,他“吞声咋舌,显白无路”;左迁连州,三年不复,他“常惧废死荒服,永辜愿言”[1]467;改授夔州,他又寄望新君“峡水千里,巴山万重。空怀向日之心,未有朝天之路”[1]358;转任和州,无望怆痛,他“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1]705;再回京师,路逢知己,刘禹锡慷慨坦荡、应答挚交“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今日听君歌一曲,但凭杯酒长精神”;闲居洛阳,他仍“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重回长安,再游玄都观,不肯折节、不甘污辱的刘禹锡不怕惹麻烦,又作桃花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1]704回到京师,久处书殿,无缘进升,就在连朋友都为他叹惋时,他依然没有绝望:“群玉山头住四年,每闻笙鹤看诸仙。何时得把浮丘袖,白日将升第九天?”[1]1184外放苏、汝、同州,归途漫漫,但他依然不曾放弃:“终期大冶再熔炼,愿托扶摇翔碧虚。”[1]1220
不管有多少苦闷愤恨,刘禹锡都没有放弃追求与希望,永贞革新的进步正义,个人志节的坚忍顽强,足以成为他永不衰竭的精神动力。
今传刘禹锡赋作11篇,其中《伤往赋》《谪九年赋》《楚望赋》《何卜赋》《砥石赋》《望赋》6篇作于朗州(805―814年),《问大钧赋》作于连州(818年),《秋声赋》作于洛阳(841年),《平权衡赋》为律体考试用赋,当作于贞元九年(793年)或以前,另有《三良冢赋》《山阳城赋》作年不定。这11篇赋可以根据其题材内容大体归为三类:直抒愤懑赋——《何卜赋》《谪九年赋》《问大钧赋》;写景寓情赋——《望赋》《楚望赋》《秋声赋》《伤往赋》;咏史假物赋——《山阳城赋》《三良冢赋》《砥石赋》《平权衡赋》。这些赋作大多与他漫长的贬谪人生关系密切,除《平权衡赋》外,都可宽泛地理解为贬谪赋。
二、直抒愤懑赋:《何卜赋》《谪九年赋》《问大钧赋》
《何卜赋》为刘禹锡贬朗州时的作品,赋拟楚辞《卜居》、嵇康《卜疑》,以“余”与“卜者”问对的形式构建篇章。就内涵而言,该赋一体两面,一面是具有普泛意义的哲理之思,一面是源于心底的情绪抒张。
从哲思的一面来看,这篇赋的要点在一问一对,问的是“力命之说”,对的是“主张其时”。“力命之说”强调力不如命,事由命定。刘禹锡既疑力命之说,又不明万物变化因何而定,所以请卜者决疑。卜者对问的要点在于“主张其时”:“君问曷由,主张其时。时乎时乎,去不可邀,来不可逃……是耶非耶,主者时耶。”对这个“时”的理解与阐释非常关键,古代“时”近于“运”,一般会将“时”理解为时命、时运,如果从这个层面解释,卜者的对问还停留在疑问的出发点:力不如命,事由命定。《卜居》与《卜疑》中的卜者詹尹与贞父都表示对这样的疑问无能为力:“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至人不相,达人不卜”。在《何卜赋》里,刘禹锡却借卜者之口将“时”理解为时机甚至条件。刘禹锡从分析问题的角度与方法出发,举例分析“是”“非”决定于“时”。他所举的例子,有因“时”而用与有“时”可用两类。毒堇、贱毛、屠龙、履豨、作俑、斫轮等各类事物因时而贵,这里的“时”是时候、时机。骐骥前行不可有障碍,河中行船希望有顺风,田间种稻离不开水分,这时的“时”,更指时机与条件。这就将“时”与“命”区分开来,由此引出待时而动的主张:“夫如是,得非我美,失非我耻。其去曷思,其来曷期。姑蹈常而俟之,夫何卜为?”蹈常而俟,就是要遵循一贯的信念,等待有利的时机。“何卜”即何必占卜,《左传》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以“何卜”为篇名,正为了归旨为蹈常不疑。这是这篇赋充满理趣的一面。
其实《何卜赋》更本真的意图与旨趣是充溢其间的情意,刘禹锡在借卜者之言说明是非决于时机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不遇的愤懑与待时而起的决心。赋的开篇即说心中疑惑因长期贬谪而致:“余既幼惑力命之说兮,身久放而愈疑。”向卜者陈情时更多的是愤慨与宣泄:“人莫不塞,有时而通,伊我兮久而愈穷。人莫不病,有时而闲,伊我兮久而滋蔓……纷纭恣睢,交作舛驰。”[1]22动静有常、否极泰来,可“我”却久处困境,这个世界是不是颠倒了黑白与是非!赋家之疑,正由此而生。或者更可以说《何卜赋》本非决疑之作,只不过是设为问答之语,以宣泄作者愤懑之情而已。当然,刘禹锡高出于普通贬谪者的地方还在其愤而有望,愤而有坚守。赋末说:“予退而作《何卜赋》。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内视群疑,犹冰释然。”[1]23可见贬谪没有压垮他的心志,反而使他坚持信仰的决心更加专一,等待时机的意志更加坚定。这也是刘禹锡写作这篇《何卜赋》的目的所在。
《谪九年赋》是最能体现刘禹锡怨愤情绪的作品,其时刘禹锡已贬朗州九年,古人以“九”为极数,赋以“谪九年”为标题,实际隐括了至极而无复的愤懑。在后来的《问大钧赋》序中,刘禹锡就《谪九年赋》的写作目的做了更明确的交待:“始,余失台郎为刺史,又贬州司马,俟罪朗州,三见闰月。人咸谓数之极,理当迁焉。因作《谪九年赋》以自广。”赋文短小精警:
古称思妇,已历九秋……伊我之谪,至于数极。长沙之悲,三倍其时……突弁之夫,我来始黄。合抱之木,我来犹芒。山增昔容,水改故坊……稽天道与人纪,咸一偾而一起。去无久而不还,棼无久而不理。何吾道之一穷兮,贯九年而犹尔。噫!不可得而知,庸讵得而悲?苟变化之莫及兮,又安用夫肖天地之形为?[1]26
赋作自始至终贯注的还是久谪不复的牢骚。该赋先拟思妇,说自己愁情满怀,已历九秋;再陈极数,说自己遭逢贬谪,已臻极致,比之贾谊,三倍其时。朝中规矩,考核官吏,三年一次,九年间也应该有三次机会了,可登高远望,惟余莽莽,渺无音讯,不禁感慨万千。九年间物是人非,当年童子,已长成人,昔日幼苗,已成合抱,连山容水貌,也发生了变化,可为什么偏偏我经历了漫长的贬谪却仍然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呢?赋家的不平、不满与不解都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中得以宣泄。但即使无望之极,刘禹锡也没有放弃希望。在赋的末尾,他一面自我安慰,说既然不可测知,也就不必悲伤,一面说人之为人,贵在能因循变化、应对变化。这实在是无望而望。
《问大钧赋》作于元和十三年(818年),其时刘禹锡已被再贬连州三年①,期间武元衡遇刺,裴度继相,用兵奏凯,大赦天下,刘禹锡也曾上书陈情,但仍不在量移之列,于是不免失望愤慨。这种愤慨之情也在篇名与赋序中直接体现出来了。“大钧”是以制陶的转轮喻指天地、自然、造化,所以贾谊《鵩鸟赋》云“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此篇既以“问大钧”为名,实即“问天”之意,与屈原《天问》近似。只是这篇的“天”,包含可以主宰刘禹锡命运的现世君王与权贵们,赋云“天为独阳,高不可问。工居其中,与人差近”,就隐约可见这样的意见,瞿蜕园说“此赋以大钧为名,实即质问秉政之宰相”,虽不必拘泥,但显见这样的成分。序既交代了本篇写作的缘由,还连带回顾了《谪九年赋》的写作经历,其实也暗暗植入了刘禹锡长期被贬的背景与情绪。
赋以问天开端,却由金甲威神于梦中答问,与《天问》只问不答有所不同。赋家之问,有不平之气与愤世之意:“人或誉之,百说徒虚;人或排之,半言有余……虽一夫之不获兮,亦大化之攸病。”大钧之答,主旨在教其去智守愚,去刚取柔:“今哀汝穷,将厚汝愚。剔去刚健,纳之柔濡。塞前窍之伤痍兮,招太和而与居。恕以待人兮,急以自拘。”“去敌气与矜色兮,噤危言以端诚。”在连遭贬谪、久不起复的生命沉沦与愤世情怀中,刘禹锡多少会对自己因言语而招祸的经历有所感悟与反思,但他并未沉湎于幽怨与孤愤,仍说“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展现的仍然是乐观进取的精神与革故鼎新的风貌,这正是刘禹锡的超拔之处。
这三篇赋有不平,有揭露,大抵直陈胸臆,不假物事,但篇章结构上多有讲究,或着意篇名,或构为问答,集中展现了刘禹锡贬谪生活中的愤懑之情。
三、写景寓情赋:《望赋》《楚望赋》《伤往赋》《秋声赋》
刘禹锡赋篇篇有望,而最集中展示其企望心境的莫过于《望赋》。《望赋》仿江淹《恨》《别》二赋,专写企望之情。首段总领,说登高远望,百感丛生,且感物兴思,因人而异。接下来六段以“望如何其”领起,分写“望最乐”“望且欢”“望攸好”“望有形”“望且慕”“望最伤”等因望而生的情绪。这六种情绪可从两个维度理解:一以身份言,一以对象言。从身份看,可理解为系心君王者之望、思慕帝都者之望、求仙者之望、作战者之望、后妃之望、逐臣迁客之望。但刘禹锡的本意可能更在一己复杂的心绪,而非《别》《恨》二赋所表彰的普遍情愫。所以不妨从阿阁、长安、四隩、楚塞、恩意、帝乡等所望之事物情怀来解读。这所望之物从国都长安到九州四隩,再到楚地风物,最后又回到帝乡恩意,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其所对应的景物与情绪则是乐后生悲、悲中有望。前三段多喜悦之情,以回顾与想望为主,后三段由虚入实,以失意为旨。尤其是第六段,作者直写贬谪之情:
望如何其望最伤,俟环玦兮思帝乡。龙门不见兮。云雾苍苍。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春之气兮悦万族,独含嚬兮千里目。秋之景兮悬清光,偏结愤兮九回肠。羡环拱于白榆,惜驰晖于落棠。谅冲斗兮谁见,伊戴盆兮何望[1]29–30?
《荀子 · 大略》言:“绝人以玦,返人以环。”环是让谪臣返京的信号,此处用偏义复词环玦指贬谪望还者。下面以“龙门不见”“乔木何许”喻升迁无望,以春望秋思、影在桑榆言时光流逝、怨愤难平。末句用“气冲斗牛”与“戴盆望天”的典故喻指自己难于出头、心怀苦闷。其实前五种情绪都可以归结到贬谪之愤与贬中之望中来。全篇以一“望”字铺陈了刘禹锡的谪居之愤、忧时之伤,更写尽了他在人生低谷时的企望心境与凛然态度。
《楚望赋》标题比《望赋》多一“楚”字,正是刘禹锡贬谪朗州、久居楚地后的写楚之作。序称自己谪居武陵,地属故楚边境,民信巫风,气候冬冷夏热,雾气浓重,适宜楼居,因城楼与住所相邻,且视野开阔,遂将平日登临所见载入赋中。赋即承序之意,总说朗州山川地理,分说武陵四时风光,然后转入对楚地民风民俗、渔业活动、农耕生产、淘金事务的叙写。赋中种种叙写莫不突出楚地特色,不失为武陵地方志、朗州风俗画。但因为作者谪臣的身份,这楚地风物便多了一层幽怨的色彩。譬如赋首第一段,极言楚地四时之气不和,气候潮湿而多雾,土地松软而泥泞,天空难得清朗,湿气常入体内,要想去除烦恼,唯有登楼远望,因感岁月流转,万象起灭,为全赋定下了幽怨的情感基调。又如写秋夜之景,说黎明之时又回到喧嚣与竞奔的人间,便浸润了赋家的主观情思。最后总陈观物之意:“观物之余,遂观我生。何广覆与厚载,岂有形而无情?高莫高兮九阍,远莫远兮故园。舟有楫兮车有辖,江山坐兮不可越。吾又安知其所如?恍临高以观物。”[1]14颜之推《观我生赋》叙一生之遭际,刘禹锡袭其意,以“观物之余,遂观我生”之语,将赋旨拉回一己之经历与情愫:登高览物,寄托的是谪居难复的失落感与路远莫致的思乡情。
《伤往赋》为刘禹锡悼念亡妻之作,有直抒胸臆,亦多触景生情。序称人贵有情,不以遣情为智,赋云生死有常,痛惜青春夭折,然后以“我行其野”“我复虚室”“我入寝宫”领起三段文字,从不同角度尽数铺陈睹物思人的殷切之情。刘禹锡在《伤往赋》中没有直接言及贬谪,但没有言及不等于没有关联。《伤往赋》作于元和七年,其时,与刘禹锡结婚总共不到9年的夫人薛氏,有7年多的时光是在远离家乡的朗州卑湿之地度过的。夫人的去世,自然与刘禹锡的贬谪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秋声赋》作于武宗会昌元年(841年),其时,以济世安民为己任而又坎坷一生的刘禹锡,年过70,正以老病之躯走着他生命的倒数第二年。但在这篇咏秋的作品里,他没有一味叹老嗟卑、伤时忧别,而是一如既往地激越与奋发。序称这篇赋是读了李德裕的同名之作及王起的和作之后,为寄托自己的“孤愤”而写的。赋的前两段按惯例铺陈秋声秋色,写秋的凄清与萧瑟,并植入赋家自己闲废孤居的苦闷,但色调并不浓烈,感情也比较隐微。第三段主要是对李、王唱和之作的评价。刘禹锡先将他们比为“安石风流”与“巨源多可”,然后以“异宋玉之悲伤,觉潘郎之么麽”之句对李、王之作做出评价,又将赋旨兜转到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命意上来,所以末段说:“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鞲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盼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1]35–36马积高盛赞这篇赋的结尾:“不仅在命意上胜过德裕之作,也驾太白之作而上之了。”[3]326更进一步说,刘禹锡的坚卓与超拔在这最后的贬谪之赋中也多有展现。
这四篇写景之赋,有虚有实,有远有近,《楚望赋》与《伤往赋》写的都是谪居楚地的实情实景,《望赋》与《秋声赋》概括了更多的内容,但都与贬谪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咏史假物赋:《平权衡赋》《砥石赋》《山阳城赋》《三良冢赋》
《平权衡赋》为贞元九年(793年)刘禹锡参加礼部省试时所作。赋末云:“方今百度惟贞,万邦承则,顺时设教兮靡不获所,同律和声兮允臻其极。”虽为应试之作,也已暗植革新精神。
《砥石赋》是刘禹锡初贬朗州时的假物寓意之作。赋序以小故事引出作赋动机,说南方天气特别潮湿,很容易使物品变色坏味,自己有一把很好的佩刀,到了这里就因生锈而拔不出来,不得已只好剖开刀鞘,后来有一位朋友送给他一块上好的磨刀石,经过仔细的打磨,才使宝刀重现锋芒。然后假这位朋友的口说:“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磨钝。’有是邪!”[1]8这样就将作赋动机上升到了治国的层面。赋也由此而展开,既以砥石为喻象,也以宝刀为喻体,既抒发个人的感慨与志愿,也寄寓治国的理想与主张。赋的首段将宝剑失去锋芒的原因归结为潮湿的侵蚀:“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为之潜晦”,然后再刻意将这种原因扩展到久不试用:“利物蒙蔽,材人惆怅……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1]8赋的中间部分,借宝刀的雄芒再现,寄托暂遭贬谪的豁达与重获起用的期望:“故态复还,宝心再起。即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赋的末段更借砥石直陈治国之法:“嗟乎!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1]9总之,这篇赋借宝刀磨砺之喻,既阐明“法以砥焉,化愚为智”的观点,也抒发了自己被贬的愤懑心情与待时而起的决心,在立意与构思上都算巧妙。
《山阳城赋》为览古咏史之作。山阳城是汉朝末代皇帝刘协被迫禅位之后的封地,至中唐时,只剩废墟。序称“裔孙作赋,盖悯汉也”,固然有悯汉的意思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借汉说唐,以汉王朝的盛衰之事为当代帝王提供经邦治国的借鉴。
《三良冢赋》也是览古咏史之作。三良事迹载于《左传 · 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4]511因涉君臣之义,三良事迹多为传统文人所乐道:或批判穆公之残暴,如《左传》之“君子”语与《诗经 · 秦风》之《黄鸟》诗,以及《史记》的《秦本纪》《蒙恬列传》;或鼓吹君臣之遇合,如《史记正义》与《汉书 · 匡衡传》;或彰表臣子之忠义,如王粲《咏史》诗与曹植《三良》诗;或将之归因于时代之风俗,如《史记 · 秦本纪》及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八说:“习俗之移人,虽穆公不能免。”[5]4220也有人不满三良之愚昧,如民初志士易白沙说:“穆公杀殉,至百七十七人之多,秦人仅哀三良。《左传》、《史记》所论,亦惟三良。是杀殉乃天下所同认。但不可杀善人良臣而已。不知三良之殉,实践酒酣时约;由于自动,而非强迫。后人不责三良自身,而追咎已死之穆公,是谓张冠李戴。”[6]11与刘禹锡同时代的柳宗元与李德裕,也有《咏三良》《三良论》等诗文论及三良之事。
相较而言,刘禹锡是审慎的。他充分肯定了秦穆公的文才武略与功业地位,认为这样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君王,本可以成为天下盟主,可因“灭天之良,丧人之特”而由“百夫仰系”到一朝衰灭,岂不可惜?至于三良,刘禹锡更多的是表达惋惜与不解:“宛其三子,遭时迍邅。主已即世,身皆靡全。指冥茫而为期,抚昭世而坐捐。方惴惴以临穴,且哀哀而号天。”[7]616君子生为世益,死为世重,何必盲从附主,无因弃废?三良或许有难言之隐,不然也不至于惴惴哀号。赋末总归,主旨在批判滥施权威的君主,痛悼无辜赴死的忠良,基本与《左传》“君子”语及《诗经》《黄鸟》诗同一意脉。
五、刘禹锡贬谪赋的特点
不难看出,刘禹锡的这11篇赋作,除《平权衡赋》可以确定为早年之作,《山阳城赋》难见贬谪背景外,不管是直抒愤懑、写景寓情还是咏史假物,都与他的贬谪经历密切相关,都表现出望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点。
(一)望愤交加
如前所述,刘禹锡在漫长的贬谪生涯里,心绪也起伏不定,一面是遭遇不平的愤懑与悲伤,一面是屡挫不馁的斗志与期望,两相交加,望而无望,无望而望。这样的心绪于刘禹锡诗、文中每有表现。不过相较而言,赋体创作因需较长时间而可以有沉郁之思,因有较大篇幅而可以容纳更为复杂的情愫,所以刘禹锡的贬谪之赋中篇篇有望,篇篇有愤,望愤交加。当然这“望”,包涵思乡怀归之情、沉冤辩白之想与东山再起之意,是对故国亲友的思念,是对自己无罪的坚信,是对被召回京的期盼。而这“愤”,既有对无罪遭贬的愤慨,对群小诬谤的愤怒,对曾经改革的无悔,对自我品行的认定,也有永无止息的奋发,无所不在的奋起。
刘禹锡无辜被贬的第一反应是孤愤与怨刺。关于被贬,古有“孤臣”“孽子”之说,被贬官员远离朝廷,孤立无援,每自比于孤臣、孽子。所以柳宗元诉说:“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韩愈怨恼:“儿罪当笞,逐儿何为?”刘禹锡的诗文中也不乏这种孤远之感与孤直之愤,他的《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作》诗自我体认说:“孤臣本危涕,乔木在天涯”;《上杜司徒书》则自我解释说:“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而(余)独深悲之者,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在辞赋作品中,刘禹锡更愤懑于久谪不复的待遇。所以《何卜赋》中他因久放而致疑,并直抒愤懑说“人莫不塞,有时而通”,而我“久而愈穷”;“人莫不病,有时而闲”,而我“久而滋蔓”。《问大钧赋》中他因久放而致问,也抒发不平:“物壮则老,乃惟其常;否终则倾,亦不可长。老先期而骤至兮,否逾数而叵量。虽一夫之不获兮,亦大化之攸病。”《谪九年赋》更将久谪不复的怨愤推于极致:“伊我之谪,至于极数”,“何吾道之一穷兮,贯九年而犹耳。”刘禹锡还有不少诗文对群小的诬谤进行讥刺,如《聚蚊谣》《百舌吟》《昏镜词》《有獭吟》《飞鸢操》等,但在赋中此种讥刺表现得相对隐微,如《砥石赋》将自己的不幸被贬拟为宝刀伫垢,归为“土卑而慝作”。
愤既已极,望亦殷切,刘禹锡赋的企望之情也非常强烈,以“望”名篇的便有《望赋》与《楚望赋》。思乡怀归是人之本性,也是贬谪文学的基本情怀。《望赋》云:“有目者必骋望以尽意,当望者必缘情而感时”。无辜受贬者的望归之心,固然也以思乡怀归为本,但更主要的还是回到往昔的政治舞台,回到正确的政治道路,回到理想的人格操守。登高远望,刘禹锡也有无穷的幽怨与哀思,《谪九年赋》:“叹息兮徜徉,登高高兮望苍苍”,《楚望赋》:“高莫高兮九阍,远莫远兮故国”,《望赋》“永望如何,伤怀孔多”,但他终归能从悲伤与沉沦中奋起,以远比同侪更为坚韧卓拔的心志傲视忧患、完善自我、寄望未来。在《砥石赋》中,他“故态复还,宝心再起”,不以蒙垢为耻辱,不因挫折而颓丧,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寄雄心于瞪视”。在《秋声赋》中,他一反世人的悲秋之态,以老骥自比,勇言“奋迅于秋声”,抒发愈老而弥坚的豪情壮志。即使失望已极的《谪九年赋》,也于无望中坚存企望,而不是一味地忧伤与孤愤。这是对生命意志的自觉砥砺,也是对自我人格的顽强坚守。正是这样的砥砺与坚守,使刘禹锡的赋不只是简单的愤与普通的望,而是因悲凉愤懑而慷慨,因矢志不屈而企望,赋所展现的是慷慨情怀与企望心境的有机统一。
(二)理趣盎然
作品的理趣,不仅源出作家的理论修养,也和作家超拔的心性情怀密切相关。刘禹锡既有哲学家的修养,也有文学家的情怀,所以能将个人的升沉哀乐提炼为普遍永恒的规律。
作为哲学家,刘禹锡与柳宗元一起探讨“天道与人道”,写出了著名的哲学论著《天论》三篇。在《天论》中,刘禹锡认为世间万物都由气构成,世间万物的发展都有其内在的规律,并在这种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础上,提出“天人交相胜”“还相用”的思想,以区别“天之所能”与“人之所能”,强调人类的社会功用在于制定礼法制度,利用自然万物。有了“天人交相胜”的理论依据,刘禹锡自然不会轻信天命鬼神。在他看来,理明人自信,理昧则信天。他将之比作操舟:小河行船,运用自如,故信人;大海航行,难以蠡测,故信天。将之比之社会:法制严明,恩怨有由,故归于人;赏罚不定,不知祸福,故归于天。这都是非常进步的思想。刘禹锡对自己的哲学修为也非常自信,他曾在《祭韩吏部文》中说:“子(指韩愈)长在笔,余长在论。”
作为文学家,刘禹锡以其卓拔的感悟力、模仿力、表达力,将从平常琐事与个人哀怨中升华出的哲理,以生动的语言与多样的方式展现给读者。在《乌衣巷》《汉寿城春望》里,我们感受到了历史的兴衰,在《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中,我们感受到了人事的变迁,《有獭吟》《阳山庙观赛神》告诉我们天命鬼神之不可信,《浪淘沙》九首之八告诉我们真理真金之难淘难得。
不同于诗的简洁与警醒,赋之言理可以铺陈,可以深入,可以假借多种形式。《何卜赋》与《问大钧赋》借问对故作疑惑,反对“力命之说”,提出“极必反焉”与“日新为道”的思想,富有哲理精神和辩证色彩,即便以文学的眼光来看,也是生动风趣而不乏创意的。《山阳城赋》假史言理,以古今、天人为对比,说明兴衰在人,“积是为治,积非成虐”。《砥石赋》以石比法:“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说法治可以转愚为智。《楚望赋》“观物之余,遂观我生”,从自然中引出人生之理。《望赋》专写企望之情,《谪九年赋》不信命定,即使是《伤往赋》这样的悼忘之作,也要讲出“聚散相寻”的道理。凡此种种,足见刘禹锡的赋理趣盎然。而且这盎然的理趣,原本就来源于刘禹锡自强不息的精神与达观开朗的情怀。
(三)贬谪因素
刘禹锡赋望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点,固然与个人修为乃至时代背景不可分离,但最直接的触发点还是其久贬不复的经历。望愤交加主要表现由贬谪所激起的感性情感,理趣盎然则更多体现理性的思考。不管是感性情感还是理性思考,都源自生活,服务于现实,具有强烈的针对性。
“极必反焉”与“日新为道”的思想,由久贬不复的个人遭际中升华出来,为的是“主张其时”与“蹈道心一”。刘禹锡相信,卑微到了极点必然会转化为荣耀,失利到了极点总会转化为顺畅,人生在世,不能苟安命运,而要努力争取、持恒奋斗。
刘禹锡那篇备受称赞的《天论》,也有着政治斗争的背景与革新遭贬的诱因。永贞革新失败后,韩愈出于同情写信安慰柳宗元,其间可能涉及天意命定之说。柳宗元不甘革新的失败,不信命定的言论,著《天说》进行反驳。作为盟友,刘禹锡也参与进来,以“天人交相胜”“还相用”的观点支持柳宗元的论战,坚挺他们曾经参与的法治改革。此外,湖湘地域的历史文化因素与自然地理环境,也常常成为刘禹锡赋抒发情感、总陈理趣的对象与载体。
可以说,刘禹锡赋是典型的贬谪之赋。贬谪之赋,远推屈贾,近有张说、赵冬曦的唱和之作,至中唐而大兴于刘、柳。刘禹锡以其坚毅的精神与乐观的情调创造出雄豪劲健的作品,成为贬谪文学尤其贬谪赋创作的卓异代表。
注释:
①序云“居五年,不得调”,当是“三年”之误,可参矍蜕园《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页)。清光绪三十一年仁和朱氏结一庐剩余丛书本即作“三年”,可参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页)。
[1] 矍蜕园.刘禹锡集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 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 易白沙.帝王春秋[M].上海:上海书店,1991.
[7] 刘禹锡集[M].卞孝萱,校订.北京:中华书局,1990.
〔责任编辑 杨宁〕
2018-04-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3YJAZH055);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YBA116)
刘伟生(1970―),男,湖南涟源人,教授,硕士生导师。
I207.2
A
1006–5261(2018)05–006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