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影响评估：西方的研究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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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生态环境的恶化敲响了质疑传统工业发展和经济增长模式的警钟，社会影响评估伴随环境影响评价的发展而逐渐成为一项专门的研究和实践议题。广义地看，社会影响涉及人类行动所产生的任何社会后果，社会影响评估则是利用专门的知识、技术和方法对人类行动的社会后果进行预先的识别、分析、预测和反应。作为社会变革与发展中的一种防御性装置，社会影响评估针对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成本与收益、显性影响与潜在后果、短期效应与长期后果、积极后果与消极后果，有助于合理衡量不同的价值观和利益，改进决策和管理，减少不利的社会影响和促进积极后果的最大化，使人们更好地面向未来、面向下一代、面向可持续发展。为此，围绕“应该评估哪些社会影响、如何评估社会影响、社会影响评估面临哪些争议”等问题，西方学者就社会影响评估的内涵、价值、实施和冲突进行了广泛而系统的研究。

一、社会影响评估的内涵

根据社会影响评估“应该评估和重视哪些影响”，可以就“社会影响评估是什么”作微观、中观与宏观层面的理解。微观而言，以美国于1969年颁布《国家环境政策法案》(NEPA)所提出的包含有社会影响评估内容的环境影响评估是美国环境规划和决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根据，一些学者认为社会影响评估由环境影响评估衍生而来，是环境影响评估的子领域和环境影响评估中项目设计的一部分，主要用来识别、预防、减少和减轻拟定项目发展对环境造成的影响。[1](P85-94)中观而言，一些学者认为社会影响评估与环境影响评估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社会影响评估是影响评估而非环境影响评估的一个子领域，社会影响评估和环境影响评估只是对社会中不同方面的事物所进行的影响评估。[2](P311-321)1992年，社会影响评估准则与原则组织委员会的成立标志着社会影响评估正式从环境影响评估中独立出来。

在宏观层面，弗兰克·万克莱(Frank Vanclay)认为社会影响评估是对计划中的和任何社会变革过程中的干预措施(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所导致的有意或无意的后果进行分析和管理的过程，目的是创造可持续、公平与和谐的环境。[3](P183-211)这一定义将社会影响评估的范围进行了极大的拓展，涵盖了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各种影响，意味着社会影响评估不能仅仅局限于对社会概念的狭隘理解，主张社会影响评估是一个广泛的总体框架，包含了审美影响(景观分析)、考古和文化遗产影响、社区影响、文化影响、人口影响、发展影响、经济和财政影响、性别评估、健康影响、土地权利、基础设施影响、制度影响、政治影响(人权、治理、民主等)、贫困评估、心理影响、资源问题(资源获取和所有权)、旅游影响和对社会的其他影响等所有人类影响的评估。[4](P3-8、279)宏观层面的社会影响评估将其所评估的影响从“社会层面”拓展到“人类影响”，凸显了社会影响评估范围的广泛性。尽管如此，就作为一种评估活动而言，微观、中观和宏观层面的社会影响评估有其共通的属性。

第一，作为权力实现的一种工具。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社会影响评估本质上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政治工具。因为，尽管决定一个政策或项目是否应该上马或者开发商应该承担多少赔偿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治压力决定的，社会影响评估并不能就某个政策或项目是否应该进行作出确定性决策，即使可以作出决定，也不会被赋予足够的监管权力。但是，社会影响评估结果会为叫停政策和项目提供一个好的“借口”。[5](P59-86)也就是说，决策者可以通过权力来操纵社会影响评估结果，推动或叫停某一政策或项目。对此，拉贝尔·J·伯奇(Rabel J Burdge)和万克莱指出，如果评估者直接由项目开发商聘请，除了公众意见之外，没有任何评审程序，那么评估者往往只会提供有利于项目发展的信息，掩饰任何负面或批评性的评论，致使所评估的“影响”(主观影响或客观影响)只是政治化或社会化过程所决定了的影响。[5]有学者甚至指出，影响评估的政治化是由咨询公司和项目开发商之间的商业关系所导致的，加上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主导，社会影响评估容易成为一种政治工具，专为决策者提供特定行动的成本和收益。[6](P100-102)所以，社会影响评估容易迎合某种政治压力，容易淡化或强化政策、项目的不利后果或积极后果，容易成为决策者和项目开发商运用权力谋利的“遮面纱”。

第二，作为明智决策的一种工具。作为一种决策工具，社会影响评估可以为计划者和决策者提供拟议项目可能造成的经济社会影响，辅助决策者决定项目是否应该上马、调整或者完全被放弃。正如有研究指出，社会影响评估可以为机构和社区提供决策中需要考虑的任何有关社会和文化因素的信息，提供一种能将当地习俗和价值观纳入决策的机制，并且可以帮助决策者确定最符合本地、本区域和国家利益的最好的行动方针。[7](P231-250)从理性决策的角度看，通过评估政策备选方案的成本与收益，社会影响评估可以帮助决策者选择最佳可实施的政策方案。通过社会影响评估，可以针对不利的社会后果实施缓解计划，从而尽可能促进政策和规划的顺利进行，尽可能避免政策和规划对人们的福利造成负面影响。

第三，作为公民实施影响的一种工具。通过参与社会影响评估，公民可以表达自己的利益和诉求。万克莱就此认为，社会影响评估推动了解放和赋权的进程，提高了人们对决策的影响能力，也促使人们在政治决策中获得越来越大的影响力。[3]马库斯·莱恩(Marcus Lane)进而指出，环境影响评估和社会影响评估“民主化”的关键就在于促进社区参与，确保社区的所有观点得到有效表达并传达给决策者可以有效地平衡支持者与当地社区之间的利益。[6]可见，社会影响评估特别需要尊重和重视公民的参与权，特别需要在开放、公开、透明、公正的评估过程中经由公民参与来为评估者提供各种变化的信息。社会影响评估潜在地要求评估权力应该被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相关者所共享，以寻求各方可接受的解决方案或妥协方案。

第四，作为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一种工具。减少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不利影响对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是极为重要的。主张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社会影响评估是推动社会良性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的政策工具。其中，莱恩就把社会影响评估作为一种计划工具，旨在了解地方项目开发成本和收益分配、确定和降低发展的不利影响、优化项目进程和进一步促使当地人民享受发展成果。[6]艾希亚·阿布·巴卡尔(Aisyah Abu Bakar)等人也认为，社会影响评估预测社会变化，其基本目的在于制定改进策略、优化项目实施和带动当地人口与经济的发展。[8](P70-77)此外，一些政府和机构还将社会影响评估的范围延伸到保护受影响人群之外，澳大利亚矿产理事会就通过开展广泛的社会研究来制定社会经济效益与影响政策(MCA2010)。[9](P327-335)

二、社会影响评估的价值

社会影响评估致力于分析、监测和管理社会发展的后果，具有独立性。万克莱就此认为，社会影响评估属于研究和实践相结合的领域或者是一个由知识、技术和价值组合成的研究范式，是影响科学的一个领域。[10](P5-12)政策、规划、计划和项目的社会影响事关人们的利益和社会福祉，因而无论对于个人还是社会，社会影响评估都具有实际的价值。正如有学者所指出，预先评估人类行为可能产生的社会后果包括足以改变人们生活、工作、娱乐、邻里关系、需要的满足以及应对社会成员的方式等任何公共或私人行动所产生的社会和文化影响，此种影响又涉及个人的规范、价值观和信仰的改变，影响到个人对自身和社会的认知。[11](P31-65)具体而言，国际影响评估协会将社会影响评估的核心价值确定为：(1)保证人们平等地享有基本人权；(2)促使基本人权受到法律保护，并遵守公平正义；(3)确保人们在优质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推动人类和社会的发展；(4)塑造良好的社会关系、强烈的归属感、和谐的社会环境等，这些都是保障人们健康生活的重要前提；(5)保障人们参与影响他们生活的决策；(6)保障当地有价值的知识和经验可以充分利用，以完善计划预防措施。[4]针对拟议中的特定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社会影响评估在冲突解决、决策质量提升、公众权益保护等方面有其独特的功能和优势。

第一，社会影响评估促进冲突的解决。在社会影响评估研究者看来，任何拟针对改变的政策、计划、规划或项目都会成为社会冲突的根源，潜在冲突在所有改变既有现实的行动中都是无所不在的，不同的行动会对不同社会群体造成不同的影响，冲突本身也会带来许多次级的社会影响。然而，经由媒体的信息公布、公众及时表达意见和建议、决策者及时回应，社会影响评估在冲突的预防、管理和解决方面功能显著。[12](P30-37)通过访谈、问卷调查等途径，社会影响评估可以寻找到社会冲突的根源和区分社会冲突的“事实”、价值观和经济利益差异，明确社会生态系统中的核心驱动因素是什么，识别特殊利益边缘价值观与群体核心价值观之间的差异以及冲突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还是“零和博弈”的，[13](P1-156)进而协调社会冲突中不同的观点和化解社会冲突。南希·曼琳(Nancy Manring)等人还指出，社会影响评估可能会因为增加现有的信息而无意中加剧冲突，但以下原因可以解释为何将社会影响评估纳入冲突解决过程：(1)社会影响评估可以促进社会更加公平地发展；(2)项目的成功最终可能取决于包括社会问题、股权问题在内的一切问题的更好的处理；(3)社会影响可能在环境纠纷中形成一个隐蔽的议程并作为潜在的阻力来源，长远来看最好通过公开解决所有对人类和自然系统的影响来管理冲突。[14](P253-265)所以，社会影响评估有助于为公平合理地解决社会冲突创造条件、提供根据。

第二，社会影响评估促进决策质量的提升。社会影响评估针对未来要实现的事项，它不仅要评估复杂项目的多重影响，还要对尚未实施的项目采取必要的行动以改进项目的实施。表面上看，社会影响评估决定是否实施项目，但实际上其关注焦点在于项目的未来，也就是政策和项目的有效性。[15](P507-535)在循证决策模式中，政策影响评估在回答“所选政策在实现其公共目标方面的有效性”这一问题上就起着重要作用。[16](P133-150)社会影响评估促使决策者去寻求有效决策的可靠基础，从而尽可能避免决策的失误甚至错误。有研究进而指出，社会影响评估与决策相连接的范围已不断被扩大，技术评估、社会影响评估和环境影响评估可以预测那些有害和有益的影响、可行的替代方案和可行的减缓措施，以及哪些政策是可取的。[17](P37-54)实践经验表明，社会影响评估的质量与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有效性正相关，通过保证利益相关者之间关系和信息收集与处理的有效运转，社会影响评估能直接促进决策质量的提升。

第三，社会影响评估促进公众权益的保障。亨克·A·贝克尔(Henk A. Becker)和万克莱指出，社会影响评估的功能远不止事先预防负面影响和计算得失，还包括：授权给当地人，提高妇女、少数群体和社会弱势群体的地位，能力建设与发展，减轻一切形式的依赖，增加股本，关注扶贫。[4]而且，向公众提供信息和保障公众参与也是社会影响评估的重要目的。在将公众参与视为社会影响评估过程的一个环节而为评估者提供信息的同时，公众的意见表达和对评估结果的影响本身就是确保公众权益、民主政府和民主决策的重要基础。[18](P443-463)从最深层次的理由来讲，社会影响评估促进公众权益保障的根本缘由在于政策、计划、规划和项目的政治合法性寻求。正如蒂莫·海基宁(Timo Heikkinen)和劳诺·塞里宁(Rauno Sairinen)所言，环境影响评估、社会影响评估和参与规划作为主要的政策工具和方法，是为解决规划中的环境与社会问题的合法性而发展的。[19](P17-18)因为，从民主的角度看，个人有权被告知、被征询意见并对影响他们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美国的《国家环境政策法案》就呼吁各机构在采取可能对人类环境质量有重大影响的行动之前首先需要公开潜在的影响评估结果，这实际上为公民提供了一项重要的法律追索权，用以反对破坏环境的行动，使以前被排除在决策过程之外的人和团体更容易获得影响决策的机会。[20](P193-208)

三、社会影响评估的实施

社会影响评估是实践性的，有其需要遵循的特定原则、准则、步骤和方法。针对社会影响评估所应遵循的原则，社会影响评估准则与原则组织委员会于1994年最早将其界定为：涉及不同的公众，利益分析，重点评估，提前确定假设、方法和意义，向项目规划者反馈社会影响，专业的社会影响评估从业者，制定监测和缓解方案，掌握数据资料和确保数据差异性。[21](P11-43)随着社会影响评估实践的发展，该委员会又于2003年提出应该包括：广泛地了解受到拟议行动、计划和政策影响的当地人口与环境，关注与拟议行动、计划和政策有关的人类环境的关键要素，以合理的科学研究概念和方法为基础，为决策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充分地描述和分析所有环境公平问题以及对项目、规划和政策实施监测与评估并提出减缓措施。[7]对于上述原则，万克莱认为它们并没有提供实质性信息，在批判的基础上，他提出社会影响评估应该遵循如下原则：尊重人权应该是一切行动的基础；发展规划的主要动力应该是促进公平与民主，要重点关注弱势群体；文化的多样性与利益相关者需求的多样性应该得到认可和重视；决策者应该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保证决策公平、公正和公开；发展项目应广泛接受那些可能从计划干预中受益或受损的社区成员；专家意见不应是决定计划干预的唯一考虑因素；所有项目最重要的应该是积极结果，比如能力建设、授权以及发掘人类与社会的潜力；“环境”一词应该包括社会和人类两个维度，必须对社会领域给予足够的重视。[4]对比可以发现，万克莱提出的原则更加突出了社会影响评估的政治分析和评估结果，而社会影响评估准则与原则组织委员会则更为强调社会影响评估的技术分析和评估过程。

针对社会影响评估的准则，社会影响评估准则与原则组织委员会于2003年提出应包括：识别和描述感兴趣和受影响的利益相关者以及其他团体，收集当地的基本信息资料；从社区和利益相关者的资料信息中识别与行动或政策相关的关键社会和文化问题，选择社会和文化变量以解释已识别的问题；研究方法应该是全面的，研究方法必须描述与行动或政策相关的次级和累积社会效应，确保方法和假设的科学性和可重复性，数据收集和分析的方式与标准须与政策或行动相适应；收集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定性和定量数据，充分地描述和分析所有合理的行动选择，确保数据收集方法和分析形式的科学性与稳定性，确保所收集数据的完整性以及数据或信息的差异性；确保研究方法、数据和分析能够考虑那些代表性不足和弱势的利益相关者和人群，并强调他们的脆弱性，清楚地确定谁将会胜出、谁将会失败；建立对利益相关者、社区和机构拟议行动的评估和监测机制，在需要减轻影响的地方，分析和评估替代方案，并识别数据差异性和评估数据需求。[7]从委员会提出的这些准则中可以看出，社会影响评估是具体而复杂的。作为一种过程，从资料收集、方法使用、数据处理到形成评估结果和寻求替代方案，都要确保社会影响评估真实有效和公平合理。

针对社会影响评估的步骤，社会影响评估准则与原则组织委员提出过17项关键活动清单以指导实践操作。[22](P3-14)杰里·尤斯林(Jyri Juslén)提出社会影响评估应该经过筛选和规划评估、基线数据收集、识别和确定范围、评估备选方案和影响、影响报告、监控和审计等六个步骤。[23](P163-170)此外，有研究提出社会影响评估的实施应遵循八个步骤：筛选规划方案，确定社会影响评估是否必要；搜集可能受影响社区的概况；规划可能造成的潜在影响；评估预测影响的显著性；为计划方案制定替代方案；制定缓解和增强策略以及管理社会影响的计划；监测社会影响；管理计划和评估。[1]总体来看，这些有关社会影响评估实施的分析主要包含了识别影响、确定影响、减缓影响、监测影响等主要步骤。还有研究者指出，一个好的社会影响评估应包括这些步骤：确定感兴趣和受影响的人；促进和协调利益相关者参与；对项目当地的历史环境进行文本分析，以便能够解释项目进行的可能性，并评估累积影响；丰富当地文化背景，了解当地社区价值观，特别是与计划方案有关的特点；识别并描述可能导致影响的事项；预测可能的影响以及社区不同部门如何应对；协助评估和备选方案选择；协助选址；提出缓解措施；提供赔偿建议；描述利益相关方之间的潜在冲突，并就解决流程提供建议；制定社区应对策略，处理剩余或不可缓解的影响；促进社区技能开发和能力建设；对各机构提出建议和协调安排各党派；协助制定和实施监督管理方案。[4]

针对社会影响评估的方法，有学者评论道：欧洲的评估方法和实践在每个案例上都表现出很大的不同，这部分反映了国家之间的差异，现有经验也清楚地表明方法的多样性是良好评估实践的内在特征。[24](P41-51)概括而言，可以将社会影响评估的方法分为三大类，即技术方法、政治方法和案例对比研究方法。其中，技术方法以贝克尔和万克莱为代表，他们提出了计算机软件与定性研究方法相结合的评估模式，该模式在访谈、观察以及二手资料分析方面的运用比较普遍，运用的软件主要有NUD.IST、NVivo、ATLAS.ti等等，软件一方面可以减轻评估者的压力，另一方面可以提高评估的信度和效度。[4]不同于社会影响评估的技术方法，其政治方法强调社会影响评估中的权力冲突、权利保护和压力型决策过程，强调地方性知识与经验的重要性，往往运用于社会价值的选择和公众的参与过程。在保罗·梅思尔(Paul Melser)看来，社会影响评估的政治方法更有可能作为一个社会和政治过程去检查项目，观察项目发展对社区社会结构或不同社会群体的权力的影响以及对个人发展造成的影响和产生的无形影响。[17]此外，社会影响评估的多案例对比研究方法被许多学者论及，尤其以伯奇的比较历时模型较为典型。[25](P141-150)社会影响评估多案例对比研究方法的基本原理是：研究者通过选择两个基本情况相似的社区或区域进行对比，找出相似项目在A社区已经产生的影响，进而预测会在B社区产生何种影响。此外，单案例研究在社会影响评估实践中也被广泛运用，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项目都能找到对比的案例，因此需要评估者通过个案的实地调研来进行评估。

四、社会影响评估中的争议

社会影响的多样性、复杂性决定了社会影响评估的过程和结果往往充满争议。一方面，社会影响本身并非完全客观，它是需要去识别和建构的，受到相关者所持立场、利益偏好和态度倾向的影响；另一方面，社会影响评估涉及社会性的行动以及人与人之间所构成的社会关系，对于同一社会影响，一些人可以接受，但另一些人则可能不能承受。因而，尽管社会影响评估的理论和方法不断演进，但伴随其间的争议也一直持续。

第一，技术分析与政治分析之间的争议。社会影响评估理论存在两种主要的相互冲突的范式：纯粹的技术分析和政治过程分析。[14]纯粹的技术分析范式主张社会影响评估与其他分析方法相结合，通过设计一套权重来衡量社会影响的大小，权值通常来自于决策者和公众的价值观，通过计算预期影响与权值的乘积，得出每个备选项的权重值，分数高的即获胜。然而，政治过程分析范式主张社会影响评估的范围可以由决策者试图知道的内容而定，社会影响评估会告诉决策者选择特定方案的可能的政治后果，决策者在做出决定时必须把所有的研究结果和政治分歧考虑在内，并由决策者来权衡研究结果和政治现实之间的关系。[26](P37-43)针对这两种范式之间的冲突，托马斯·迪茨(Thomas Dietz)认为在纯技术分析的基础上做出政策选择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并且许多重要问题不能用技术分析来解决，因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存在很大的价值差异，这种价值差异会转化为不同利益集团的立场，从而会导致强大的政治压力。与此同时，特殊利益集团主导的政治进程会产生不合理和反生产性的政策，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从政治舞台上消除许多关键的决定，使它们完全以技术为基础。[27](P54-69)因此，社会影响评估的技术分析范式与政治分析范式之间存在内在的张力，需要在技术分析与政治分析之间保持恰当的平衡才能确保决策者恰当地行使政治权力。

第二，数据搜集与隐私保护之间的争议。数据之于社会影响评估的实施至关重要，数据信息的真实性和充分性直接影响到社会影响评估结果的客观性、公正性、全面性、有效性。正如安娜·玛利亚·埃斯特维斯(Ana Maria Esteves)等人所言，在过渡性地区和项目重叠地方，数据是关键，数据可以提供更多的基础信息，更好地确定那些未满足的需求，并且二手数据很快会过时，需要研究人员搜集本地数据予以补充。[28](P34-42)而且，尽管量化指标促进了影响评估的发展，但要使影响评估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定性分析予以辅助，所以影响评估通常需要综合使用定性与定量数据。然而，利昂·亨佩尔(Leon Hempel)等人指出，数据隐私和公平运用信息受到极大的挑战和威胁，整个社会对隐私和社会意识的认识已发生改变，从而贬低了诸如正义、尊严和自律等民主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它们都是社会伦理所应关注的议题。[29](P740-754)社会影响评估中，保护参与者的隐私是社会影响评估应当遵守的，并且社会影响评估过程也一直强调道德规范，认为一个好的研究有利于做出高质量的决策，但是一个好的研究在伦理上要求收集所有有关问题和观点的数据信息，以及对信息和替代方案进行全面细致的分析。[7]因此，社会影响评估一方面要求尽可能多和全面的数据和数据分析，另一方面要做到隐私保护和公平运用数据又难免在数据的收集和分析上受到限制。

第三，评估结果与决策运用之间的争议。社会影响评估与实际决策之间的关系，突出了社会影响评估在立法与行政层面的意义。[30](P69-79)社会影响评估的实际效用，需要加强评估结果与法定决策程序之间的相互衔接，以促进社会影响评估与政策和管理之间的互动。对此，玛利亚·洛萨里奥·帕蒂达罗(Maria Rosário Partidário)等人基于可持续性措施，认为影响评估的有效性会对决策过程产生影响，促使决策者选择最合适的发展方案。[31](P647-663)然而，有研究表明，社会影响评估的有效性取决于政治背景，比如不同的机构会对社会影响评估的结果运用造成不同的影响。[32](P65-72)后实证主义研究者就认为，由于难以将政策评估信息直接运用于政策制定，所以是否使用政策评估工具显得无关紧要，并且指出影响政策评估有效性的主要因素在于评估过程缺乏协商。[33](P25-33)凯茜·A·拉科夫斯基(Cathy A. Rakowski)甚至指出，无论社会影响评估如何设计，政治和财政因素可能会干扰经济开发项目的评估，致使不能立即采纳改善社会影响的建议。在某些情况下，不同的参与者(尤其是当文化和职业存在差异时)秉持着不同价值观和假设，可能导致他们对社会影响评估效果做出不同的反应。除此之外，社会影响评估的时机、方法、假设、内含价值以及公众参与的效果都会影响评估过程和评估结果。[34](P525-540)还有研究认为，目前的评估方法不能评估累积影响，导致社会影响评估并不能完全反映社会影响，因而评估结果的有效性有待考证。[35](P483-497)可见，从社会影响评估结果的有效性到社会影响评估结果本身的决策运用，其间还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这也是理论和实践中亟需破解的一大难题。

结　语

社会影响评估是政治的、政策的和管理的重要工具，对于促进社会的良性发展和人们的福祉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语境下，尽管我国的制度、文化和社会所处的发展阶段不同于西方，但是面向人们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的满足，面向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亟需在信息、偏好和利益日益分散的社会中推动社会影响评估的科学化、民主化和精准化，以促进国家的治理和社会的发展更具前瞻性、预见性和预防性，促进良好的政策设计，确保资源的合理分配、社会的有效运转和公民权益的有效保障。西方的研究和经验表明，一个良好的社会影响评估需要处理好评估什么、怎么评估和如何平衡评估中的冲突等三大问题。为此，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着力推动社会影响评估在我国的发展。

第一，建立和发展综合性的社会影响评估制度。政策、规划、计划和项目的社会影响是多方面的，不能“顾此失彼”，否则在重视某一方面的影响而忽视其他方面的影响时，随着时间的演进，那些被忽视的社会影响很可能演化为社会风险并转化为人们的某种认知而引发社会风险事件。作为一个综合性的评估框架，社会影响评估有助于打破政策、规划、计划和项目评估中不同影响的各自为政和碎片化评估，将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环境的、自然的影响纳入综合的社会影响评估，从而实现更加完整、全面的影响识别、影响分析、影响预测和影响应对，促进国家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第二，建立和发展有效的社会影响评估模式。社会影响具有客观性与建构性、复杂性与动态性，因而建立恰当的评估模式极为重要。从民主治理的角度看，社会影响评估需要保持开放性，要积极鼓励并为公众参与社会影响评估创造有利的制度和社会条件。因为，无论是公共部门、私人部门还是专家，他们实际上都难以获得足够的知识去评估动态和多样化的社会影响。如果缺乏真实而有效的公众参与，评估者将难以获得有关政策、规划、计划和项目在各个阶段的足够和准确的信息，也难以使社会影响评估结果得到足够的认同和支持。

第三，面对社会影响评估中的冲突，处理好政治分析与技术分析、数据收集与隐私保护、评估结果与决策运用之间的平衡。要区分不同类型的政策、规划、计划和项目，根据评估对象的属性确定技术分析与政治分析的要求，以精确的技术分析提升社会影响评估的科学性，围绕政治合法性的强化来提升社会影响评估的可接受性。在强化数据收集与分析的同时，健全数据隐私和数据运用保护制度，保障数据的合理运用。为避免社会影响评估结果被束之高阁，需要在评估结果与决策运用之间建立常态化的衔接机制，促使社会影响评估落到实处、产生实效，起到实际的决策和管理方面的约束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