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故”
——《故都的秋》新解深读
2018-01-24刘莉
刘 莉
我所任教的丽江市古城区一中以教研立教学,常年坚持在学校内部组织教师开展教研,通过“课堂教学比赛”“三段两反思”“优质课堂”等教学活动,提高教师的教学技能和教学水平。对我来说,收获最大的要数“磨课”——一篇课文,从不同角度反复解读——这让我获得了更大的施展空间、更多的解读角度去看待一篇文章,由此,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参加古城区一中教研活动“磨课”的过程中,让我收获最大的是解读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
《故都的秋》我反复教授过多次,原以为轻车熟路,没想到通过“磨课”,短时间、多角度地解读文章后,我总结了以往的教学过程和教学反思,却产生了困惑:对《故都的秋》是否还有我未能解读出的深意?我对经典的浅尝辄止的理解,是否流于表面?甚至,我觉得,我对《故都的秋》的解读是一种误读。
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散文名篇,也是高中语文教学中的必修篇目。《故都的秋》言辞优美,意蕴深远,情感深厚,每一次与它的邂逅,都是一次美丽的遇见。作为一名从教十余年的高中语文教师,每一次解读《故都的秋》,都能有新的启发和收获。温故而知新,这就是经典的意义,翻陈出新,渠水清澈。
一直以来,教学参考的设计、教师自我的解读,都将“清”“静”“悲凉”作为《故都的秋》的教学重点和难点,教学过程也是将“清”“静”“悲凉”作为故都秋天“形”与“神”的结合点来展开分析。这是解读“故都的秋”的一种方式。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清”“静”“悲凉”其实不仅仅只是“故都”之秋的外在表现和内在神韵,秋天,无论什么地方的秋天,给人的感受都是大体相同的。“清”“静”“悲凉”是秋天本身具有的特点,无论是在季节节气中,还是在诗词歌赋里,秋天都是“清”“静”“悲凉”的。《相见欢》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是李煜笔下书写的秋之“清”;《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王维指间沉淀的秋之“静”;《登高》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杜甫纸上泼墨的秋之“悲凉”。可以说,无论北国,还是南方,只要是进入秋天,都会给人“清”“静”“悲凉”的感受,只是某些地方的秋意来得“慢”“润”“淡”。郁达夫先生在文中也特别地提到:“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如果天下的秋都大体相同,那么“故都的秋”到底有什么独特的魅力,能让郁达夫先生不远千里而来,饱尝秋味后写下如此优美隽永的散文?《故都的秋》是否还有隐藏着的秋意被我们忽略掉了?悟已往,知来者。先看看以前我们是如何解读《故都的秋》的。
好题一半文,一般来说,对文章的解析都是从解题开始的。“故都的秋”这个题目,从短语结构角度看,是一个偏正短语,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定中短语:“故都”是定语,“的”是结构助词,“秋”是中心语。作为中心语,文章围绕“秋”展开分析是十分正确的。但有一点很重要:在名词中心语之前起到修饰和限制作用的“定语”,才是决定中心语属性和走向的关键词。所以,对“故都”这一定语的挖掘,更方便我们进入文章,了解作者的深层用意。
当然,我们这样理解,也是这样做的。我们的解题思路大体相同:“故都”即“北平”,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作者为什么不称“北平的秋”,而叫“故都的秋”?答案也大体相同:用“故都”而不说“北平”,是作者的深意,“故都”指明了写作的地点,含有深深的眷恋之意,“故”字既显出了北平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又让人心生时间流逝、物是人非之感。“故都”一词,让文章自然地生出一种历史沧桑感。
解析到这一步,我们都会停止对题目的解析,从而转向课文中,进入具体的景物和场景中去解读深藏着“秋色”“秋声”“秋味”的意象——“秋院”“秋槐”“秋蝉”“秋雨”“秋果”——进而一次次进入故都的秋天的“清”“静”“悲凉”中,去体味北国之秋呈现给我们的韵味和气脉。
可是,我们对“故都”的探究解析得太过粗略、笼统和草率,而且,说服力也不强——难道因为北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故都,有着沧桑的岁月和苦难的历史,所以,“故都”的“秋”就来得特别的“清”“静”“悲凉”?虽然“故都”这一定语,极大地缩小了“秋”的范围,将整个中华大地上的秋限定到了“故都”之上,但中华五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有旧宫殿和大历史的“古都”“故都”不在少数。西安、洛阳、南京都曾是“古都”,又是“故都”,北平的秋如何因“故都”而成为一枝独秀呢?况且,文章中并没有过多地提及“北平”作为“故都”的历史。
所以,我觉得,对“故都的秋”的解析,不应该将重点放在“秋”之上,也不应该将重点放在“故都”之上,而应该讲重点放在“故”之上。“故都”意为“从前的、过去的都城”,这是一个隐藏着的定中短语,“故”修饰限制中心语“都”。“都”是“都城”的意思,而“故”字不仅仅只有“老旧”“从前”“过去”之意。
“故”字,从古。也就是说,“故”字属“古字一族”。拆开来看,“故”是一个“古”字加一个“攵”(反文旁),“故”字除了“老旧”“从前”“过去”之意外,还有“按古俗古义行事”的意思。
“故都”之所以为“故”,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旧宫殿和大历史,更因为在这里生活的普通人遵循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俗古义”生活行事,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安静自然地流露出“古俗古义”的风貌。“故”不在陈旧的城池,不在逝去的历史,而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身上。以往我们对“故都之秋”的解析,要么立足于自然秋景,要么落眼于人文秋景,而忽略了真实缓慢、最具代表性的平民生活。有句话说,理解佛要到生活中去,要体味“故都的秋”的真味,也应该到生活中去。人们是如何在秋天遵循古俗古义行事的呢?那些郁达夫看似无心其实有意选择的景物,又和“古俗古义”有什么内在关系,才能展现出北平的“故”韵和秋意呢?
让我们再一次进入故都的秋景中。还是原来的景物:“秋院”“秋槐”“秋蝉”“秋雨”“秋果”,但这一次,我们要换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这些景不只是景观,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这些景物的内在神采,并不是自然的秋意,而是生活的气韵。生活的日常便是秋景。郁达夫是一个智慧通达的人,他知道故都深广厚重的历史感要如何体现。故都的“故”,并不只是体现在陈旧的宫殿庭院里,也不只体现在言语描绘的正史野史中,历史最重要的元素是人。故都的“故”,体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历史的沧桑厚重也都浸透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里。郁达夫写故都的秋,没有从大处入手,他没有写被雨打风吹的舞榭歌台,也没有写腥风血雨的历史、明争暗斗的心机和刀光剑影的战争,郁达夫写的只是平民的生活。历史是由人民缔造的,也是由人民推动的。冰冷的史书,沉默的宫殿,无法再现人民缓慢但温热的生活,也就无法真正代表故都。历史是人类的记忆,而记忆就散落在日常生活中,故都,或许不在于历史的悠久,而在于人们仍旧在这里沿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
我们可以看到,在以小见大的、能再现历史细节的场景上,作者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故都”的日常,而且,在这些场景中,虽然没有有意提及,但“人”都是这些场景的核心。
“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可作者不远千里到了北国,却不出门赏景踏秋,却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生活常态与名胜古迹形成了对比,远离自然,远离名胜,而选择“皇城人海”,选择回到“人”中去,选择回归到最平实的生活中去,有些返璞归真、追根溯源的意味。人在秋天会做些什么呢?泡茶、静坐、看天、听鸽、数着漏光、静对蓝朵,这是生活的日常,在闹中取静,静中体悟。秋燥饮青茶,心静自然凉,细数日光,听鸽观花,都是生活的闲情逸致。作家周晓枫这样写北京人:“身处天子脚下的北京人总是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懒散而处变不惊。”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在经历朝代更替、岁月烽火后,故都人的生活日常拥有了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淡定。
故都之“故”,来自经风历雨后人的心境。
文章中提到“驯鸽”。鸽子可能是人类驯化的第一种鸟类,在家书抵万金的战乱年代,信鸽作为信使,传递书信。这种传递书信的方式古老而诗意,驯养鸽子的习俗,也流传到现在,成为故都人的一种习惯。当然,“驯鸽的飞声”,用了“以声衬静”的手法衬托秋之静。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在中国有许多和槐树有关的习俗。槐树历来被视为吉祥、幸福、美好的象征,把它称为吉祥树、富贵树、幸福树。槐树被认为代表“禄”,古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坐于其下,面对三槐者为三公,后来世人便于庭院植槐。有许多俗语和槐树有关,“门前栽槐,升官发财”“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等等。所以,落蕊铺满地和树影下扫净的大街的场景证明,槐树因其美好寓意,在北方广泛栽种,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秋蝉是养在家里的家虫,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
驯鸽、种槐、听蝉,人们就生活在“古俗古义”中。故都之“故”,来自古代流传下来的习俗。
“一层秋雨一层凉了”,这是一句故都人关于“秋雨”的俗语。“俗语是汉语语汇里为群众所创造,并在群众口语中流传,具有口语性和通俗性的语言单位,是通俗并广泛流行的定型的语句,简练而形象化,大多数是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反映人民生活经验和愿望。”郁达夫先生将人民千百年来的生活经验,通过一个场景化的对话,活灵活现地再现了历史画面。桥头树底,缓慢悠闲的声调:“唉,天可真凉了——”“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这场景在曾经的岁月中演绎了千千万万次,而关于“秋雨层凉”的定义,是无需再去验证的常识。常识作为一种生活经验,存在于我们的语言中。语言,和文字一样,就是一种历史的记录。借助语言,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才能传承下来,传到现在,一句话中深藏着千年岁月,“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故都之“故”,来自日常的俗语对话和千年积累的生活经验。
故都的“清”“静”“悲凉”的秋意,并不只在秋景,不只在都城,而在于人沿袭了千百年的生活经验、民间习俗和方言俗语里。可以说,“清”“静”“悲凉”是一种民族性格,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秋意可以统一,但地域和经历是无法统一的,这正是“故都的故”的独特所在,也是“故都的秋”的深意所在。
郁达夫先生的散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完美再现,成就了《故都的秋》的深厚意蕴。《故都的秋》另一个伟大之处,在于郁达夫隐藏在文章里的爱国胸襟和悯人情怀,作者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苦闷孤独的情感。当时国家破碎,内外交困,郁达夫因国民党白色恐怖的威胁等原因,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饱尝了人生的愁苦和哀痛。仕心即是民心,郁达夫想呐喊,却如鲠在喉。他唯有将自己的苦痛深埋在文章中。
对于一篇文章,我们即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当我们转换视角来看待原有的事物,就会发现一些当局者无法注意到的细节。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故都的秋”,紧扣题意是写作的第一要务。我们在作文练习时,甚至要求学生在作文中重复使用自己的标题,一方面标题作为“显性词语”可紧扣题意防止离题,另一方面标题能够联系全文使之紧密。但是,反观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我发现,“故都”一词仅在文章第一段出现过一次,“北平”出现了五次,而出现最多的表示地域位置的词是“北国”和“北方”,出现了十余次。“故都”作为修饰限制中心语“秋”的定语,在文章中被偷换了,而我们全然不觉。为什么呢?像是郁达夫布下的一个谜语,是作者无意写成的还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呢?
当然,散文的写作和学生的习作还是有区别的,可是,如此明显地用词区别,显然不是能够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创作出无数经典的郁达夫会犯的错误。照这样看,这篇看似轻描淡写信手拈来的散文,其实是作者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精品。
我们作为写作经验很少的阅读者,在文章开头就走进了大师的“陷阱”中。作为一个地域意象,“北国”在文中的首要作用就是引出它的对立面——“南方”,为此,作者不惜笔墨,一站一站地勾勒出自己的“不远千里”的路线图。一般情况下,如此明显的方位差异,自然会将我们引入南北方的对比之中:北方“清”“静”“悲凉”,南方“慢”“润”“淡”,北国之秋的“味”“色”“意境与姿态”就开门见山地出现在读者眼前,并且印象深刻。可是,随后的行文中,无论是“秋院”“秋槐”“秋蝉”,还是“秋雨”“秋果”“秋风”,都没有出现“故都的”这类修饰语,出现的最多的就是“北国”和“北方”。那么,作者以“北国”代替“故都”的用意是什么呢?
我认为,“故都”和“北国”虽然都是表示地域的名词,但是在所涵盖的范围上,是不可等同的。郁达夫先生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并且他也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并故意暴露出它们之间的差距。“故都”代表的仅是一座城池,而“北国”“北方”在范围的划定则代表了半个中国,“北国”和“南方”加起来就是一个中国。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中国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国民党白色恐怖威胁着国人,日本侵华势力伺机而动,“北国”与“故都”两个概念的有意叠加,是以“城”代“国”,而“北国”广阔的范围内的苦难和悲痛、百年的屈辱和家国的破碎都扩大了“故都”的空间感、沧桑感和疼痛感。作者有意扩大了空间,使得国土上的“秋”所包含的悲凉之意更加浓烈,也更加宽广。由此,“清”“静”“悲凉”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秋意,也不只是一座古城故都的秋意,更是一个身处苦难的国家的秋意。
正如艾青诗歌《我爱这土地》所写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故都秋天的“清”“静”“悲凉”,不只是郁达夫对曾经的历史的回顾,更是他对当下苦难的国家和人民的关心和忧痛。都城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国家正经历着水煎火熬、风吹雨打的苦难,“清”“静”“悲凉”已经超越了秋意,超越了心境,成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沉淀下来的性格、气质和底蕴。在贫穷中保持清雅高洁,在战乱中留住内心的宁静,在屈辱前记住国难的悲凉,我想这才是郁达夫书写的真正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