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荒煤电影管理的历史地位与当代启示
2018-01-24刘璐
刘 璐
(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陈荒煤的电影管理活动是一个全面完整且内涵丰富的实践体系,对“十七年”电影及新时期电影产生了难以估量的重要影响。他提出的一系列关于电影管理的具体主张和方法,不仅保证了新中国电影产量和质量的较高水平,也丰富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管理的理论宝库,彰显出巨大的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由于历史和时代的局限,陈荒煤的电影管理活动不可避免地存在遗憾和不足。因此,我们从其历史贡献及其局限等方面,科学地、具体地、历史地加以总结和分析,对于今天深化电影领域的改革开放,打造世界电影产业强国,将具有一定的帮助和启示作用。
一、陈荒煤电影管理的突出贡献
(一)充分落实民主集中制,保证了新中国电影的产量和质量
民主集中制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组织和领导制度,它要求既充分发扬民主,又善于集中统一。“十七年”特殊的政治环境和文艺组织形式使党的这一制度优势难以得到充分地贯彻执行,电影界亦然。批判《武训传》事件后,以政治批判代替学术讨论的风气在电影界蔓延,文化专制愈演愈烈,文艺领导的个人意志常常凌驾于艺术规律之上,“五子登科”[注]周恩来在1961年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讲到,本来要求解放思想。敢想敢说敢做,结果却反而束缚了思想。他指出当时有一种错误的风气,即别人的话说出来,就给套框子、抓辫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此即所谓“五子登科”),强调要改变领导作风,发扬民主,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使电影创作者与管理者之间的嫌隙加深。陈荒煤临危受命领导电影创作后,亲自到各地主持同艺术家们的座谈会,感受粗暴的领导作风给他们造成的束缚和捆绑之境,艺术家们坦诚直言的态度也得到了陈荒煤的真诚回应。此后,他始终保持着和艺术家们的朋友关系。陈荒煤深谙宽松的创作环境之于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在法制不健全的时代,他积极促进出台有益于创作的文艺政策,尊重艺术规律和艺术家的个性、风格,坚持工农兵题材的主流地位之余,大力提倡电影题材和样式的多样性。他从不谈抽象的观念,也不存在“一言堂”“长官意志”的掌权态度,而是身体力行地操办电影界的一切事务。陈荒煤电影管理的民主性不仅服务于电影从业人员,在某种意义上,更真正服务于人民大众。因此,陈荒煤始终践行和拓展着周恩来的艺术民主思想,也从未偏离《讲话》所规定的方向,是“有民主作风、有全局观念、善于团结艺术家”的文艺界领导典范。
(二)为当代中国电影发展建立了一支壮大的专业人才队伍
人才是一切电影活动的中心,电影专业人才应包括电影编导人员、电影摄制人员、电影演员、电影技术人员、电影运营人员等等,分布在电影制片、发行、放映的各个环节上。“十七年”时期受苏联体制的影响,国家严格区分不同工种、不同类别人员的身份属性,如作家队伍中就有“专业作家”和“业余作家”之分。陈荒煤为扭转创作落后的局面,不设区分地培养剧本创作人员,并在各地兴办电影剧作讲习会,悉心指导作家了解电影特性,尝试剧本创作,培养了石方禹、彭荆风、李準、白桦、叶楠等一批知名剧作家。其培养出的这些剧作家创作了一大批经典作品,成为当代中国电影发展的中流砥柱。此外,1961年“二十二大影星”的评选也直接反映了当时电影界人才济济的繁荣局面,以及电影创作的精品意识。在“左倾”思潮日益高涨的时代,陈荒煤逐渐懂得,建立人才队伍不仅靠培养,还需要有舍身保护的勇气。20世纪50年代中期接连的文艺批判运动、反右派斗争及其扩大化、反右倾……每一场政治飓风掀起,电影界总是被推向前“挨打”。每临其时,陈荒煤便尽其所能保护艺术家们免受责难,使其继续奋斗在电影战线上。因此,在特定历史时期,陈荒煤从培养和保护两方面着力打造电影人才队伍,使其不仅在“十七年”大放异彩,还在新时期以后,不断推动和影响着我国电影的发展进程。
(三)为形成中国特色电影理论体系做了铺垫
事实上,中国特色电影理论体系到今天为止仍未全面形成,但是,夏衍、陈荒煤、蔡楚生、钟惦棐等一批电影理论家为这一目标做了重要铺垫,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电影理论方面,陈荒煤不仅是组织者,还是理论贡献者。一方面,陈荒煤从电影理论、电影史、电影批评三方面领导开拓中国电影艺术研究新局面:支持公开出版介绍苏联电影理论的《电影艺术译丛》;亲自主持编修中国电影史书《中国电影发展史》和《当代中国电影》;奖掖后学,热情为青年研究者的理论成果鼓与呼;创办专业电影艺术研究机构和理论刊物等等。此外,他重视群众影评的积极态度,直接促成新时期群众影评组织遍地开花,群众超高的参与热情,更是电影事业繁荣发展的最好的注脚。另一方面,陈荒煤努力研习电影理论,探索电影理论问题,为的是更好地承担这份重任。他在电影本体理论、电影文学理论、电影批评、剧作理论、电影语言、电影表演、电影史料等诸多方面都进行了十分有益的探索。他以个人化身份书写电影理论,以学者视角观照当代中国电影,其中部分理论成果还因其领导身份方能付诸实践。领导者与批评者之间的身份转换及融合,使他的电影管理活动既遵循党和政府的要求,又体现出一定的创新性。
二、陈荒煤电影管理的历史局限
(一)过分强调电影与政治的关系
陈荒煤将电影视作“教育人民的重要武器”[1](P102),过分遵循电影的政治教化功能,要求电影创作人员“坚决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坚持上山下乡的锻炼改造方针”[2](P116),甚至多次强调“电影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3](P197),这是其在个别时期追求政治功利主义倾向的突出表现。尤其在批判《电影的锣鼓》和《坚决拔掉银幕上的白旗》等文章中错误地批判了一些合理主张和优秀影片,以政治概念代替具体分析,偏离了电影的本质规律和特性,做了打人的“棍子”,体现出明显的时代局限性。陈荒煤主动迎合“大跃进”中的浮夸风,极力宣扬所谓“纪录性艺术片”等低质影片作为新的艺术形式,认为其努力配合某一政治任务,反映了时代特性,结果却使电影沦为政治的传声筒,生产出大量公式化、概念化的伪电影,造成了电影生产的极大浪费及不良的政治影响。不可否认,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气氛下,陈荒煤同绝大多数艺术家一样,既渴望得到政治的认可,又生怕电影生产重现建国初期的惨淡局面。于是,他选择在政治与艺术之间走钢丝,寻找政治规训和美学理想的切合点。
(二)以计划思维管理电影
建国初期,苏联为新中国政治、经济及文化建设提供了最为直接的样本,与计划经济体制相匹配,电影界建立起一个完全自上而下的计划电影体制,中央对电影领域采取有计划有步骤的管理制度。陈荒煤自“左联”以来深受文艺功能论的影响,强调文艺的教育功能,配合政治任务的倾向性,以高度计划性、指标性的政策规划安排电影的创制、生产,强调划定题材比例的必要性。显然,这种灌输思想观念、固化生产规模、中央领导权威绝对化的管理模式既缺乏科学性和民主性,又抑制电影创作的自由,这种现象主要源于对苏联文艺建设的经验缺乏批判性,存在着脱离中国实际的问题。应该说,陈荒煤在推动各制片单位电影创作自发性的努力及措施上存在很多不足,个别时期虽有想法却缺乏政治勇气和定力,从而选择了保守路线。
(三)对电影商业性和娱乐性的认识不足
长期以来,对电影政治宣传、道德教化功能的无限夸大导致中国电影的商业化进程迟滞不前。陈荒煤作为当代中国电影的主要管理者,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电影商品性与艺术性的对抗。商品是市场的产物,当代中国电影市场总体上呈现公益性和服务性。计划经济体制下电影生产全部由国家下达指标,对电影艺术内容的审查,严格地将娱乐性、通俗性内容的表达控制在狭窄的范围里。然而,这些“严肃电影”在市场上的平庸表现,导致电影的经济指标不容乐观,作为市场主体的电影发行和放映企业却要面临入不敷出的资金困境。陈荒煤长期担任国家层面电影审查的主要决策者,曾在批判文章中以所谓制片方针和发行政策的群众性,来驳斥“票房价值”的提法,其实是对电影与生俱来的商品本性严重缺乏认识。面对新时期商业和娱乐大潮的风起云涌,他坚持“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崇高道德情操去感染和教育观众”[4](P307),但如何处理好与电影商业化的关系,并没有明确的见解。应该说,陈荒煤从没有忽视电影的商业性和娱乐性,而明确反对的是唯一化、标准化的倾向,并主张“寓教育于娱乐”,但他认识上的不足也在一定范围内对当代中国电影的娱乐化趋势和商业化运作形成不利影响。
三、陈荒煤电影管理的当代启示
我国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建立的电影管理体制,曾对社会主义电影事业的初建发挥过巨大作用。陈荒煤的电影管理活动是国家电影管理体系中的重要一环,他的实践经验不仅为后人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也留下了不少惨痛教训。
第一,科学把握电影及文艺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如何把握文艺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一直困扰着陈荒煤,也因此遭受过不少挫折。普列汉诺夫曾指出:“任何一个政权,只要注意到艺术,自然就总是偏重于采取功利主义的艺术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要使一切意识形态都为它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服务。”[5](P231)长期以来,由于过分强调文艺的意识形态属性和宣传教化功能,“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大行其道,文艺创作被当作阶级斗争的工具,从而导致文艺功能的畸形发展,具有深厚群众基础的电影成为政治运动的风向标,所谓无产阶级“一花独放”的二元对立思维,错误地引领了文艺发展的方向,造成党与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新时期,党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提出“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因为这个口号容易成为对文艺横加干涉的理论根据,长期的实践证明它对文艺的发展利少害多”[6](P1247)。中央调整文艺政策,释放积极信号后,文艺界痛定思痛,展开全国范围内的大讨论,为在新时期繁荣社会主义文艺扫清道路。
今天,我们坚信历史的悲剧不会再现,但文艺与政治关系这一命题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逐步确立的背景下,仍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和根本性。在电影方面,首先,国家意识形态及电影主管部门坚持“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保障文化及电影政策的稳定性,应成为建设与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及电影事业的基本宗旨。其次,发展电影事业应坚持主旋律与多样化的和谐一致,一方面保障并拓展主旋律电影占据重要地位,坚守主流意识形态导向,彰显国家文化立场,承担对电影活动实施引领的重任;另一方面,积极倡导电影创作在其体裁、题材、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段的多样化,适应与满足人民大众对电影的多元需求,谋求主旋律与“多样化”的统一、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统一。近年来,我们看到,《战狼2》《湄公河行动》《建军大业》《红海行动》等影片成功地实现了主旋律电影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型发展,为探索主旋律电影的市场化运作提供了经验。此外,还要善于从社会生活中汲取丰富的本土性、娱乐性、通俗性的文化资源,加工提炼使之典型化,形成多样化的类型,以其积极健康的价值观念,“使之成为当代电影领域中最具有典范性、代表性的艺术样式”[7]。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电影虽具有政治功能和宣教功能,但这些都不是电影的最本质功能。电影的最本质功能应该是服务人的现实生活,彰显人文精神,并进一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因此,绝不能使电影成为任何政权、政治势力的附庸,消除电影工具论在现代的不良影响,使其健康发展。此外,电影还必须要“对政治和经济保持批判、制衡和超越的力量”[8](P287)。
①署名“凝光”的作者在1960年第1期《电影艺术》上发表文章《这是什么倾向?》,以“这位同志”暗指陈荒煤,文章主要批判了陈荒煤在《提高质量是为了更好地跃进》中总结1958年电影成绩时所提出的批评意见。作者引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理论依据,经过一番上纲上线的字句甄别,最终认为“这位同志提出的是一条与党的路线绝然不同的路线。在电影工作中,他的主张是‘质量(而且是艺术质量)第一’,这是违背党所提出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在文艺上,他的观点是艺术即政治,这种脱离政治、艺术至上的思想,实质是资产阶级观点。必须清除这种有害的理论”。陈荒煤这样有领导者身份的知识分子,其处境可见一斑。
第二,为电影发展提供政策保障和法律保障。
“十七年”国家文化法制极度不健全,陈荒煤通过召开会议、起草规范性文件等,为电影事业发展提供政策依据。但是,受“极左”的意识形态和阶级斗争持续扩大的影响,这些成果时常与善变的同级或上级精神发生冲突,甚至也与更高层领导人的期望难以合拍,体现出人治的重重弊端。因此,无论是会议决定还是文件精神,其稳定性、科学性和权威性均不足。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地方不执行上级精神的状况普遍发生,这在文艺问题上尤为突出。借名党的领导,实为个人意志,取消国家政策的合法性,致使旨在促进发展的决定、举措形同虚设的现象时有出现。《文艺八条》和《电影三十二条》的实施过程即如此。这充分显示出在文艺领域时常存在党的政策、国家法律法规与个人意志之间界限混淆的问题。失去政策的保障,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常常受到频繁政治运动的干扰,创作权利被随意剥夺,创作自由及艺术繁荣就无从谈起。在新时期,通过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与反思,邓小平提出:“我们坚持党的领导,问题是党善不善于领导。党要善于领导,不能干预太多,应该从中央开始”;“党干预太多,不利于在全体人民中树立法制观念。这是一个党和政府的关系问题,是一个政治体制的问题”[9](P163-164)。自此,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基本方略开始确立起来,以法治文的目标也开始提出并逐步得以实现。
2017年3月1日,酝酿十年的《电影产业促进法》(以下简称《促进法》)正式施行,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整个文艺领域的第一部法律,足以显示电影产业之于当代文化建设、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地位。但是,我们还不能就此满足。首先,要解决电影发展中的各种问题,还需要与之相配套的法规、条例、规章及各种规范性文件等不同层次的制度设计,来规范、调整、补充《促进法》指导下的具体行为,使之适应电影产业发展的要求;其次,要注意监督法律法规的实施情况,为电影的更快发展提供科学依据。制定法律的目的在于实施,在于繁荣电影产业。在电影强国建设的宏伟目标下,电影事务的行政审批、电影对外传播、电影创制、电影方面的金融、土地、税收、用汇等,都需要全行业认真执行《促进法》及相关法规,为中国电影产业迅速发展及其影响世界电影格局打造坚实可靠的制度基础。
第三,重视各类电影人才在电影发展中的主体地位。
“十七年”期间, 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摇摆不定,“左倾”错误每每都要从知识分子群体中寻找突破口,在“反右”斗争及其扩大化运动中,全国数以十万计的知识分子被划为“右派”,严重挫伤了知识分子的积极性。总体上说,以党代政的高度集权体制、人治取代法治、小农经济下重实践轻知识的传统社会心理以及党对知识分子的态度等,都是影响知识分子政策调整的缘由[10]。我们看到,石挥、海默、沙蒙、郭维、吕班等一大批影坛的灿烂明星相继陨落,而陈荒煤本身作为延安派的知识分子,也难免遭人怀疑①。十年动乱时期,电影家们被扣上了“文艺黑线分子”“反动学术权威”“修正主义分子”等种种帽子,并对他们极尽侮辱、摧残之能事,实在是文明向野蛮的倒退。新时期,邓小平明确指出,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已经是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自己的知识分子,因此也可以说,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11]。自此,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重新步入正轨。时至今日,我国电影事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与历史上电影发展的境况类同,各类电影人才的紧缺依然是制约中国电影产业的短板。电影人才可分为创作型人才、技术型人才和管理类人才,其中最稀缺的则是电影管理类人才。电影管理类人才按照电影生产与运营的要求,可细分为制片管理、团队管理、宣发管理、企业管理、国际交流管理等具体人才。他们位于电影产业链条的不同环节,各司其职,共同为中国电影从大国迈向强国贡献力量。因而,重视和保护电影人才,发挥他们在电影发展及文化建设中的主体地位,是历史带给今天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