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人类学与新时代的中国发展
——2018年中国艺术人类学年会专家学者七人谈
2018-01-24章旭清卢文超整理
章旭清 卢文超 整理
(1. 2.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6)
按:2018年9月25日至9月27日,中国艺术人类学年会,在江苏省南京市东南大学隆重召开。会议期间,东南大学的章旭清、卢文超、孟凡行、史韵荣、郝宇、杨格格、智丹霞、曾奕玲等老师和同学,对于前来参加会议的著名专家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方李莉研究员、东南大学王廷信教授、浙江大学王杰教授、复旦大学民族研究中心主任纳日碧力戈教授、中央音乐学院杨民康研究员、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李祥林教授、广西《民族艺术》主编许晓明研究员——围绕“艺术人类学与新时代的中国发展”为题,进行了专题采访,下面的文字,是根据采访录音整理,以飨读者。
采访方李莉研究员(方李莉,中国艺术研究院人类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博导。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
问:您的发言介绍了艺术人类学进入中国的历史过程,那么西方艺术人类学进入中国后有无一个“中国化”的过程?
答:我刚才在发言中提到,艺术人类学进入中国实际上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展开的。当时关注这一话题的主要是美学界,易中天甚至写过一本《艺术人类学》。可能是因为大家从人性开始讨论美学,然后才讨论到艺术发生学问题,所以那个时候原始艺术成为中心议题。但是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一方面我们看到的是全球一体化,大家都努力向国际接轨,另外一方面很多学者开始反思,我们自己的文化,有没有必要坚持?如果坚持应该怎么坚持,应该怎么认识,所以这个时候开始出现一批学者,对自己的文化进行反思、记录和研究,走向艺术发生的现场,到田野里面去进行研究。在研究的过程当中,自然而然的就开始用人类学这样一个学术方法来对自己本土艺术进行研究。应该是在90年代末到2000年初,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民族志。我记得当时有张士闪的《小章竹马》,还有薛艺兵的《神圣的娱乐》,还有项阳老师的《山西乐户研究》,包括我自己当时也完成了两本,一本写的《景德镇民窑》,一本是《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田野考察》等等。在这样的过程当中,大家觉得对自己本土文化的研究和发掘,包括艺术资源的研究和发掘非常重要。但是,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学科里边零星地做研究,所以就觉得需要有个平台,大家形成合力来做这样的研究。2006年在费先生的支持下,当然费先生是在2005年去世的,但是2004年的时候他曾写过一封信给当时的文化部长孙家正先生,觉得中国需要一个艺术人类学学会,来从人民文化生活的需要出发进行中国的艺术研究。费先生讲的艺术研究,是从对中国的美好生活的建构中提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是2000年以后,中国的经济已经开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时候的研究就应该思考引导中国人如何消费,如何建构美好生活这样一个问题。所以,这个时候费先生提出了文化自觉,包括文艺复兴。他觉得中国要想经济发展,必须要来一场文艺复兴,来一场文化的繁荣和文化的讨论和反思。他认为艺术人类学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科。他的信引起了文化部领导的重视,通过两年的筹办,2006年成立了中国艺术人类学协会,大概背景就是这样的。
问:那么,艺术人类学中国学派建构目前已经具备哪些条件?
答:我认为,中国艺术人类学发展到今天已经差不多30年了,包括我们的学会都已经成立了12年。通过这30年的努力,积累了不少的学术成果,尤其是这十几年来的成果更是非常的丰硕。另一个是,我们的学会从当年成立的时候只有一百来人,现在已经发展到了一千多个人。这些会员都分散在300多个高校里面,会员的质量是很高的。会员基本都是高校老师,可以说大部分都有博士学位的,也有硕士毕业,也都是讲师。我们每年都会收到200多篇论文,在这些论文中我们会选出60篇左右出版,所以这十几年光出版的论文就差不多上千篇。在这么多篇论文里面,大家的共同思考就已经奠定了研究的基础,也提出了很多具有中国特色的理念。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提出中国学派的建构,它是有基础的。
问:这次会议主题为“艺术人类学与新时代中国发展”,请您聊聊中国艺术人类学实践将对中国发展起到什么样的积极作用?
答:我觉得会对中国发展起到积极作用。习近平主席在十九大里面提出了“美丽中国”的概念,以前我们想的都是建立富强中国,现在不光是要建立富强中国,还要建立美丽中国,包括美丽乡村。现在的中国人不是解决物质贫乏的问题,而且还提出了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我们要解决社会需求发展不够充分的问题,要有新的发展、新的创见,所以在这个背景下我们艺术人类学这个学科是任重而道远的,其肩负着怎么通过艺术人类学来引导中国更好地发展的重任,这里包括有刚刚我讲的中国时尚,中国的生活革命,中国式的文艺复兴等内容。我觉得这都是我们可以提出来的,并可以回应这个新时代的新的研究课题,也可以成为我们对中国新的社会实践总结出的系列学术理论,同时,这种来自社会实践的理论又可以指导新的社会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采访王廷信教授(王廷信,东南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教授,第三批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第七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学理论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艺术学理论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
问:王老师,您最近一直在关注乡村传统艺术振兴,请问目前乡村传统艺术振兴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答:因为我们中国的传统艺术本来就是生长于乡村,这么多年来的现代化进程对于乡村的文化生态消解得比较多。“乡村振兴计划”是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特别强调的就是对于文化本身的重视。那么我想应借助乡村文化振兴这样一种机遇,为乡村艺术营造更好的生态环境,这可能是最重要的。这种生态环境如果说能建构好的话,那么乡村的艺术,尤其是我们传统的艺术,就会有一个好的生长点。
问:您文章中说乡村行政机构对这一情况没有能力解决,症结在哪里?
答:症结在于乡村行政机构是我们现代行政体制的基层机构。这种机构在行使职能的过程当中,没有注意结合传统文化的优势。所以在乡村文化生态失衡的时候,乡村行政机构没有多少注意力关注到乡村文化建设面临的根本问题,我们的乡村艺术也就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生长。其中,最关键的表现就是我们大概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当中,城市和乡村之间发展的不平衡是最大的问题。在城乡发展不平衡的情况下,乡村很多优秀的人才都奔向城市,那么乡村本身就变成一个老弱病残社会,或者是机制不健全,尤其是人才队伍缺乏的状态。乡村基层行政机构在做文化的过程中没有人才可以依赖的时候,乡村文化就没有办法支撑起来。
问:今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颁发《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您是如何解读的?
答:2018年的中央一号文件相对以往的中央一号文件来说更加全面。因为以往的中央一号文件着重解决的是农业生产和农民增收的问题,而2018年的一号文件在解决农村问题时所采取的措施是全面的,它是建立在我们十八大提出的“五位一体”的治国方略基础上。其中,对于文化的重视已经达到了空前的状态。我大致检索了一下今年的一号文件,其中提到“文化”的次数有35次,并且对于文化有专门的阐述。文化本身对于乡村艺术的振兴,包括传统艺术在乡村的传承、保护、提升以及发展都有非常高的价值。因为它为中国传统艺术生态环境的重构提出了良好的契机。我们应抓住机遇,在理论上为中国传统艺术生态环境的重构认真思考,在实践上为中国传统艺术生态的重构探路。
采访王杰教授(王杰,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求是特聘教授”,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委员会主任。《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辑刊,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副会长。)
问:王老师,您这次演讲的题目是《作为当代美学的审美人类学》,请您谈谈审美人类学是如何与当代美学嫁接的?
答:在我看来,审美人类学是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美学问题。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看法,包括一些艺术人类学研究者,都以为艺术人类学是研究前工业化时期的小型社会,或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觉得这种看法当然是正常的,因为这确实是我们大量的艺术人类学和审美人类学学者们做的。但是,刚才我的演讲里面也讲到,其实我们作为一个当代学者,我们最重要的问题是面对当代,面对当代美学和艺术问题,特别是你们年轻人,你觉得是不是呢?你把传统的东西认识得很清楚,就比如你刚刚过完了中秋节,那么关于中秋节大量的文化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你如果不懂得你所处的当代是什么,你自己的情感是什么,你自己的困惑是什么,你怎样走出这种困惑等等,你就没有办法思考。你再懂得中秋节,你熟悉苏东坡的诗词和王菲的歌曲,你看完了中秋晚会,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你仍然会困惑。我刚在杭州市参加完在杭州的广西老乡的聚会,我也去讲话了,聚会的时候很好,认同感也很强,可是聚会回去之后,面对当代的问题,你又会困惑了。当代社会不仅仅有生态的危机、价值危机,其实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对于整个文化建设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情感问题。当代人最困惑的就是情感焦虑,各种各样当代不合理的负能量,找不到一种健康的又积极向上的宣泄方式。我们当代的很多危机,包括经济的危机、信仰的危机,都是比较表层,最大的危机是情感问题,而这些情感问题又不是能够简单解决的,这是因为它的复杂性造成的,所以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玩游戏、看好莱坞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游戏和好莱坞大片都有一个基本的东西,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讲就是“情结”:未来是让人感到恐惧的。对于当代人而言,技术发展了,人的各种消费和欲望得到满足了,但是内心空虚,人们会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是现代人最大的情感的纠结,最大的心理的焦虑。
刚刚王建民教授讲,当代艺术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作品,艺术是一个很大的机制。它是一个机制在起作用,很多无形的东西跟艺术是牵连的,包括资本也好,权力也好,包括艺术家自己的情感、气场等等都会起到作用。艺术是一个综合性的东西,是一个活的庞大的存在,你怎么样去把握它,这个要用一种比较复杂的系统工程。我觉得就是要把美学和人类学相结合。人类学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它具有实证性,就像自然科学做实验一样。我们还要和自然科学结合起来。像神经美学就发展得很好。我们大家知道每个人的情感不一定都会说出来,但是神经美学就可以把你的情感测出来。我去德国访问朗克研究所,它有一个像电影院一样的实验室,当时正在建,场地里埋了无数的线。每个人坐在位置上的时候,埋的那些线就能感受到你的脑电波、心电波等,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然后研究者再去收集,用大数据的方法处理,做相应的研究。
说到底,我们的目标是要解决当代人的问题,而且要解决“怎么让当代人有个未来”的问题。因为如果人类经过几十万年的发展,最后的结局却是灭亡,那我觉得这是很没有意义的。人类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具有很大的能动性,即使只有很小的可能,人都会去寻找。鸦片战争后,中国处在绝境中。日本小小的国家就把我们那么大一个国家打败了,当时整个中国都几乎绝望。但我们总算走出来了。现在,我们国家的GDP超过了日本,我们的各种文化可以说都有了当代的发展,而且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所以,我觉得用审美人类学的方法来抓住当代的社会问题,从美学问题入手,去解决当代人的生活的困境,目标是找到它的未来。
问:您也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大家,请问马克思主义美学与审美人类学之间有什么关联?
答:特里·伊格尔顿编过一本在西方作为大学教材的书,叫做《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读本》,这本书把从马克思开始一直到杰姆逊、伊格尔顿这些人关于文学理论和美学的著作都选在一起。他写了一个导论,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美学和马克思文学理论是怎么回事。他提到四种模式:第一种就是人类学模式,然后是反映论的模式,第三种是意识形态模式,还有就是现在讲的文化研究或者文化经济的模式。这四种模式是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的基本模式。伊格尔顿还讲过一句话,他说在所有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里面,最有雄心的就是人类学模式,因为人类学模式不同于其他三种模式,反映模式就是讲艺术是一种审美反应(不同于照镜子式的机械反应),它强调了艺术的特殊性;意识形态模式就是讲艺术是一种意识形态功能,它既是意识形态的,有着一种文化认同和文化整合力,它同时又是超越意识形态的,又能给人以一种情感和思想的解放。但是人类学模式不同,它回答人是什么的问题,人的意义是什么的问题,合理的人的存在是什么样的问题。这是人类学的问题,也是美学的问题,所以人类学和美学在根上是相通的。我刚才的发言也讲到,马克思晚年有个人类学转向。马克思早年跟恩格斯通信,谈到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出版,发现摩尔根的观点与他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当一致,都是讲物质基础决定社会发展变化,两人十分兴奋。马克思早年就很认同摩尔根和达尔文的理论。他晚年时,当时现代化已经进入到了全球化的阶段,在这个时期不同的落后国家,或者我们现在讲的第三世界国家,或者说文化差异很大的地区,它的现代化问题就提到议事层面。他晚年花了巨大的精力来研究这个问题,所以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跟人类学不矛盾。我们现在的国内的一些研究马克思的学者,把马克思主义只局限在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和哲学范围内,认为只有在这三个领域内才有马克思主义,其他领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了。我告诉你们年轻人,这是一种误解。马克思还有美学,还有人类学,在西方学术界受马克思影响的人类学家大量存在。比如我到英国访问伦敦大学的人类学,他们的人类学前系主任和现任系主任都跟我一起来讨论这个问题。他们告诉我,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和他的文化唯物主义,都是他们伦敦大学人类学系的理论基石。所以,马克思主义是很有生命力的。他关注人类学、美学、更关注人的问题,关注不同民族文化的发展问题。但是,有时候并不一定要贴上标签。还有就是马克思主义在漫长的发展中又被复杂化了,各种各样的政治理论,各种各样的政治家,各种各样的学者,有的是理解得不正确的,有的是为了各种目的去利用马克思的,多多少少歪曲了马克思。所以,我们要还原马克思。
问:这次会议主题为“艺术人类学与新时代中国发展”,请您谈谈“审美人类学”将对中国发展起到什么积极作用?
答:我觉得中国现在走到了一个“坎”。我们原来是甲午海战被打败,中国一下子对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对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丧失了信心。鲁迅说不要读中国书,只读外国书,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对中国没有信心了。中国文化曾经是那么灿烂,怎么也不堪一击?但是经过这一百多年的发展,中国现在站起来了。我们GDP已经全球第二,我们的文化建设也出现了全面的活跃的发展,当代艺术真的是有很多新的创造。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从李叔同、冼星海到当代的第五、第六代电影导演的作品,有那么多的文学艺术家的优秀创作,现在的问题是需要理论概括,通过理论建设把它总结出来。理论是在现实经验基础上产生,一旦产生之后,它有巨大的能量。自然科学的理论是这样,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理论也是这样。我们团队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中国现代化过程这一两百年的审美经验中合理的东西,充分地理论化,把它们阐释出来,然后把它和一种合理的美好的社会,简单讲就是习近平讲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找到联系。因为现在很多人觉得“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个口号,跟我们现实生活和未来没有关系,但是我想说的是有关系,只是你没有看到。康德讲,现实中的东西很多是假象,理论就是要把现实中的假象剥掉,然后让它告诉你真正的本质。在现实中我们认为地球是平的,但事实上地球是圆的;我们在现实中的经验是太阳围着地球转,但事实上是地球围着太阳转,所以有时候现实的感觉、现实的经验,往往是错误的。只有理论的研究才能把握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真实。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对中国的审美经验、中国艺术中的理论问题加以阐发,而且是要能够阐发得让国外学者也承认。因为美学的问题、艺术的问题,它也有公理的,也有共性的。就像爱因斯坦、牛顿用他们的理论说服大家一样,我们要用当代美学的理论去说服年轻人和不同民族的人,使他们都理解中国的生命经验,理解中国人的情感。这样,对内可以更好地实现民族认同,对外可以让人家更好地了解中华文化。因为现在还有一种理论叫“中国威胁论”,好像说是中国发展了以后就会去侵略他们。但是如果他们真正理解中国,就会发现可能不是那样。所以,我觉得审美人类学和艺术人类学的研究责任很大,也很有意义。我希望你们年轻的学者能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这是一个人、一个团队、一个短的时段都做不完的工作,是一个漫长的事业。雷蒙德·威廉斯有本书叫做《漫长的革命》,讲的是社会若想要真正进入到一个美好的阶段,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审美人类学也好,艺术人类学也好,马克思主义美学也好,都是这样。
采访纳日碧力戈教授(纳日碧力戈,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民族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讲座教授。中国艺术人类学会,副会长。国际萨满研究会,副会长。曾任美国明尼苏达州卡尔顿学院珍尼-拉菲尔·伯恩斯坦亚洲研究及人类学,讲座教授。)
问:纳日老师,您好!您是具有哲学背景的艺术学家,那么您认为艺术人类学与艺术哲学的关系是什么?
答:我不专门做艺术哲学,但是我会做符号学等广泛意义上的哲学。哲学本身是做出来的,而艺术也是做出来的。实践、创造、践行、体验等都是哲学和艺术共同需要的。从这方面看,它们是相通的。
问:您对皮尔士有很深入的研究,您认为皮尔士对于我们理解艺术具有怎样的意义?
答:皮尔士是一个大专家,他强调我们对物感物觉应该重视,也强调物感物觉一定要和“物物相指”——或者说是和物的互相指涉要一一联系起来。不仅如此,还要继续上升到和象征意义联系起来。所以物感物觉、物物相指、象征意义这三者应该放到一起。我们观察艺术,它正好是这三种东西从来没有分开的一个门类。艺术是不分开的,它一定要践行,一定要用自己的身体、五官去创作。同时它也有哲学思考,有民间的、少数民族的哲学思考,也有主流文化的哲学思考,还有世界性的或者草根的哲学思考。这些思考和它们的践行,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在过程当中把最抽象的和最具象的联系在一起,只有艺术能做到。
问:您能给我们举个实例吗?
答:比如我们写书法的时候,从具体的墨的浓淡、笔的材质等物感物觉,到章法和谋篇布局,再到更高的哲学意义,比如天人合一、阴阳和合等哲学思考,都在这个过程里面。公孙大娘写书法时要舞剑,张旭写狂草时要喝酒,这些最基本的身体的感知感觉都和最抽象的书法哲学观、天地观联系在一起。
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借助一种比较具体的实物,连接物的感觉和我们的感觉,然后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
答:是的,通过我们的操作过程把一切联系起来,把想和做整合在一起。
问:您能跟我们谈谈艺术人类学的未来前景吗?
答:艺术人类学的未来前景,我认为可以概括为四个字,那就是“万象共生”。各种各样的人和物,各种各样的思想、流派、意识汇集到我们艺术人类学这样一个大平台,产生一个更高的境界,更高的一种行为模式,这就叫万象共生,叫重叠共识。
问:我们知道,现在很多学科都讲究跨学科的发展方向,那您认为学科边界模糊和万象共生的异同点在哪里呢?
答:我们讲跨学科,首先要有学科,然后才能跨。所以学科本身需要有专门的研究人员,要有一套规范体系,还要有相应的学术成果发表平台。具备了这些学科本身的特点,才能开始考虑跨学科。既要有学科,又要跨学科,表面看虽然矛盾,但却是生活的本真。就像人除了吃喝,还需要做很多别的事情。所以,跨学科并不等于学科消失了,这是个辨证的过程。
采访杨民康教授(杨民康,中央音乐学院,研究员,博士。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副会长。中国传统音乐学会,常务理事。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问:请您谈谈国内音乐人类学的最新进展?
答:音乐人类学又称民族音乐学,是Ethnomusicology的两个不同的中文译名。就国内而言,它一定程度区别于我们音乐学院的其他一些近似学科。其中,跟它关系比较密切的就是传统音乐研究,但是这两个学科还是有一定的区别。民族音乐学结合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传统音乐,同时它也研究其他的音乐门类。比如城市民族音乐学,它涉及的范围和对象就不仅仅是传统音乐,它还涉及城市的市民音乐文化,此外还涉及都市音乐文化的发展历史。目前中国的音乐人类学里,进展比较大的可能还是这两块:一块是以传统音乐为对象的民族音乐学,另一块是以市民音乐为对象的城市民族音乐学。
在以传统音乐为主要对象的民族音乐学分支中,目前进展比较大、研究比较多的是仪式音乐研究,它更多涉及传统音乐,采用了人类学仪式学的观点和方法来进行研究。中国仪式音乐研究的代表人物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曹本冶教授,他也是我的博士研究生导师。其他像薛艺兵、张振涛、刘红、杨红、肖梅、项阳等老师和我的研究课题,都涉及仪式音乐研究的方法和内容。关于这一点,在昨天洛秦老师的报告中完整地提到过,这里就不多说。
另外一类是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亦即针对中国少数民族的延伸性研究,也是进展比较大的一类。它涉及中国的蒙古族、维吾尔族、朝鲜族等北方少数民族和西南、西北少数民族同跨境居住在其他国家的同类族群音乐之间的比较研究。在中国西南与东南亚跨界族群的比较方面,目前主要是我和赵塔里木老师的两个研究团队在做。其中,我自己的研究主要涉及南传佛教文化传播领域,比如云南的傣族、布朗族、德昂族、佤族同境外的泰国、老挝、柬埔寨、缅甸同类族群音乐的比较。此外,乌兰杰老师的研究团队做的内蒙古同外蒙古音乐的比较,刘桂腾老师做的不同国家和不同民族萨满仪式音乐比较,还有新疆师范大学的张欢老师团队做的新疆维吾尔族同中亚国家音乐的比较。还有宁颖和关冰阳等青年学者做的中国朝鲜族与韩国、北朝鲜音乐的比较,这些都属于跨界族群音乐比较研究的范围。所以,从国内来讲,我觉得少数民族和汉族传统音乐研究中,仪式音乐研究和跨界族群音乐研究这两块,目前发展得比较好。采用民族音乐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两类音乐,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效果。
在中国的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中,洛秦老师做的音乐上海学研究较具有代表性。洛秦原来是一位音乐史学家,后来又在美国学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获得博士学位,他就是采用音乐人类学的方法去研究城市的市民音乐和社团音乐。除了用了音乐人类学方法之外,他还采用了历史民族音乐学的方法,同时来进行城市音乐历史发展和变迁的研究。在这方面他做了大量的课题,其中的很多具体内容,已经包含在昨天他做的那个报告里。这里就不多说了。
问:我们应该如何进行音乐民族志实践创新?
答:下一步我们要抓紧做的事,是要去捉摸怎么样才能够把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方法、音乐民族志的理论同中国音乐研究实践更好地结合起来,最后形成尽可能多的、具有自己个性特点的研究成果。因为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音乐人类学是西方的观点和方法,它是否适合中国音乐研究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而我们却认为这不是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是这样?需要用我们的研究实践来证明。这是我们音乐民族志实践创新中需要注意的一个很重要的节点。
不需回避的是,的确是西方人最初以非西方音乐为研究对象,为了非西方音乐研究的需要而发明了这些研究方法。但是,这些方法中包含的很多东西,特别是其中涉及的异文化研究观念,经过东西方学者共同的学术实践,如今也被广泛应用在我们自己的课题研究中,为形成我们自己本土的学术体系加砖添瓦。就像我们中国学者现在所主张的,人类学早期经历过西方人从“自我”出发,用俯视的眼光,把非欧文化作为“他者”看待的时期。而今风水轮流转,中国和其他非欧学者也转而立足“自我”,以平视“他者”的眼光去反观西方。美国著名民族音乐学家涅特尔在中央音乐学院讲学时,也曾经强调一种观点,即民族音乐学和人类学都是世界性学科,是复数的概念,它们在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个性化体现。如果我们用这种观念来看待中国的民族音乐学,思考怎么通过它来体现中国音乐研究的个性特点,换句话说,在它身上怎么体现出复数的民族音乐学?这需要用我们自己的研究成果来验证它,这就是我们今后进一步要做的工作。
问:请您谈谈艺术人类学的一般理论与音乐人类学的关系。
答:艺术人类学跟音乐人类学没有根本的区别。音乐人类学诞生的时间差不多有一个多世纪。至于艺术人类学,尽管按方李莉老师的说法,中国学者接纳它仅有30多年的历史,但是它在国外诞生的时间也比较长。这两个学科在研究思维、方法和理论上是比较一致的。区别只是在于它们研究的对象,从规模和复杂程度上存在一定的差异。具体来说,音乐人类学仅以音乐为研究对象,而艺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是不同的艺术门类,其中包括音乐在内。不同的艺术门类里,音乐以往被看做是听觉艺术或时间艺术,美术是视觉艺术或空间艺术,舞蹈、戏剧兼有时间、空间艺术和视觉艺术特点。其实,无论在传统艺术或现代艺术里,听觉、视觉艺术与时间、空间艺术往往是一体的,边缘模糊、难以截然区分的。在科学主义盛行的年代,艺术的整个躯体被人为地肢解开来,呈碎片化状态,并纳入艺术学的不同学科分支做分割性研究。如今在艺术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论里,它终于有机会被重新整合、重构,被纳入共同的、完整的原生文化语境中开展研究。以往,“研究文化语境中的音乐”(梅里亚姆语),一直作为标准的学科定义,被音乐人类学者奉为圭臬。如今在艺术人类学层面以及艺术学院或拥有艺术学院的综合大学等更加广阔的平台上,这个学术定义及其实际的文化意义应该会得到更为恰当的解释和应用。
所以,在艺术人类学这个新的大家庭里,我能够同众多来自人类学和其他兄弟艺术门类的专家学者坐在一起,共同讨论将人类学方法应用于艺术研究的各种学术问题,并且将它们及时地反馈到音乐人类学的研究和教学当中。我为此感到十分感恩和荣幸!希望借此机会,把我的这种心情转达给学会的领导、专家和会员们!同时也谢谢你们给我这个宝贵的交流和学习的机会!
采访李祥林教授(李祥林,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四川省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问:李老师您好,您是研究戏曲性别的,您认为戏曲性别的研究对艺术人类学的意义是什么?
答:戏曲性别文化研究是我整个学术研究的一个方面,我也把性别批评引入对神话及民俗的研究中,如刚刚出版的《女娲神话及信仰的考察和研究》。性别理论作为学术研究的新理念和新视角,如今是哲学、史学、美学、文艺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人文学科所不可绕开的。作为社会文化批评之一,性别研究立足人文关怀,着眼性别差异,努力从性别视角重新审视人类的语言、文本、思维特点、行为方式以及婚姻制度、族群意识、社会结构、宗教信仰、艺术创造、文化交往等方面问题,从而在不无锋芒的言说中体现出现代批判色彩。国外早有“性别人类学”(gender anthropology)的说法,去年在大连参加中国艺术人类学年会时我提交的论文《人类学·性别研究·文化批评》也对此有论述。这里“性别”用的是gender,而不是sex,强调的是其文化属性而不仅仅是生理属性,也就是说,更看重“性别”作为社会文化建构的概念。这显然是在文化人类学的大范围内了。中国戏曲是汇集文学、歌舞、美术等元素的综合性表演艺术,戏曲性别文化研究天然地属于艺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分支,这是无疑的。
20多年前我开始将性别理论(gender theory)引入对中国戏曲的研究,主要基于对中国戏曲研究现状的不满足。多年涉足戏曲领域,我觉得这一领域的研究现状有一问题,那就是太多老生常谈。戏曲是中国传统艺术,步入当今时代的戏曲研究需要引入新的视角、方法等,而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作为富有现代色彩的学术批评,就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当然,研究中国戏曲引入性别理论,我没有简单地搬弄西方概念,没有完全唯西方是从,而是在借鉴西方理论的同时根据中华本土戏曲艺术实践进行调整、反思,因而所做研究得到学界同仁认可,被视为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戏曲研究“新成果”。作为戏曲性别文化研究的较早倡导者和实践者,我发表过不少文章,也写成了《性别文化学视野中的东方戏曲》和《戏曲文化中的性别研究与原型分析》两部专著。广西《民族艺术》杂志曾全年连载过我这方面论文,随后又就此对我进行过专题学术访谈。
问:您刚刚提到您是从性别文化研究深入到文化人类学内部的,请问文化人类学或艺术人类学对戏曲研究有什么样的意义?
答:关注边缘和民间,是文化人类学的重要理念。关于戏曲的研究,向来是文献研究较多,研究重心也长期放在主流戏曲上。相比之下,学界对活态存在着的民间戏曲关注不够多,行中明眼人对此屡有指说。多年来我对民间戏曲以及民俗艺术的关注,正是受着文化人类学理念的指引。除了戏曲,把这种反思放大到艺术人类学领域,显而易见,我们就不能只研究主流艺术(“大传统”),毕竟主流艺术是在艺术发展过程中被逐渐剥离出来后精英化的部分,就像金字塔的塔尖部分。就整个艺术而言,还有很大一部分非主流艺术是属于下面的和处于基层的部分,但其传承久也分布广,是我们没有理由忽视的“小传统”。既然如此,艺术人类学研究在关注主流、上层、精英的同时,也不可不把目光投向被关注度较弱的非主流艺术或民间艺术。这种治学理念,对于艺术人类学不可少。
此外,结合参会文章来看,可能有不少初入门者对艺术人类学的理解有点偏差,认为只要做了田野就是艺术人类学,这是不够的。田野对于人类学家来说是入门阶段,经过了入门阶段之后,还必须上升到更高一级的理论思考。比方说,我们今天常常谈论民族志和民族学。民族志所关注的是田野调查和记录,而民族学关注的是理论分析和思考。就二者关系言,民族志是民族学的基础,民族学是在民族志基础上的提升,所以,民族学和民族志这两个概念有密切关联,但二者并不是不重合。如果仅仅只有民族志而没有民族学,我们的研究就会停留在形而下的层面。同理,我们今天的艺术人类学研究既要强化田野研究,也要强化理论思辨,将二者结合起来,中国的艺术人类学就能走上完善的学科发展道路。
问:我们了解到,您最近在关注乡村振兴,也常常行走在乡村,能不能谈谈对乡村建设的看法?
答:的确,行走城镇村寨在我已有多年,我也参与我们那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统村落调查等。前几年我出版的羌族文化走访笔记就以《城镇村寨和民俗符号》为书名。行走乡村,我的关注点自然是在民间,考察民间文化和民俗艺术是我之兴趣所在。这次会议,我的论文谈的是“乡村振兴背景下的乡村艺术”。文中,我主要谈了三点:第一,乡村振兴是当下国策。从国家层面看,今天讲乡村振兴是基于对中国是农业国的历史的尊重,同时也是对中国是农业国的现实的正视;第二,今天乡村建设必然会涉及文化遗产,涉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及利用问题。一方面我们要强调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这是为了留住我们文化的根脉,另一方面还须看到文化遗产也是文化资源、艺术遗产也是艺术资源,我们不能不考虑如何从所保护的文化遗产中提取符号元素,赋予当代的创意,生产适应当代审美和艺术需求的产品,从而融入当今中国的乡村建设中。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们只是单纯地回到过去,而是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升华、发展,从而推动我们的乡村建设。第三,乡村振兴要“二力”并重。以文化艺术为例,一方面,不拒绝借助外力、引入外来艺术家及艺术项目来推动乡村发展,但与此同时,还必须注重自力激活,就是要努力将乡村固有的、与当地生活密切关联的文化遗产、艺术遗产等资源激活,进行当代意义的创意生产。也就是说,要把“外力借助”和“自力激活”两方面结合起来,推动我们的乡村振兴和乡村发展。
采访许晓明研究员(许晓明,广西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民族艺术》杂志,主编。)
问:就《民族艺术》来说,对未来艺术人类学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设想?
答:我刚才同方李莉老师聊到《民族艺术》的发展和中国艺术人类学发展的关系时就提到这个话题。《民族艺术》从1985年创刊开始,就和艺术人类学结下不解之缘。它表现在,当时的作者就非常注重民族民间文化的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的梳理,同时他们的成果不只关注艺术本身,已经关注到艺术背后的人、社会及其文化。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人类学的勃兴,一些学者开始用人类学理论观照艺术研究。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民族艺术》的新锐作者。三十多年以来,《民族艺术》一直都有保持着艺术人类学的味道在里面。首先,刊物文章的研究方向是民族文化和民族艺术,重视地方性和多样性的呈现,重视艺术的文化阐释,在研究方法上重视实证性和经验性研究。今天,国家对传统文化尤为重视,又给《民族艺术》一个非常好的发展契机。《民族艺术》认真贯彻实施十九大精神,努力配合国家的文化发展战略,开辟了“艺术与乡村建设”“艺术与乡村振兴”“工匠与工匠精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华艺术走出去”“中国学者的海外艺术田野”等专题。今后,《民族艺术》除了重视民族民间文化艺术研究,更强调在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大概念下的文化传统。除了传统工艺,其他各种传统文化类型我们都会去关注。那些关注当下,长期从事田野调查,采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解决问题的文章,都是《民族艺术》优先选择的对象。
问:从学术期刊的角度看,艺术人类学的理论建构与民族志实践有什么关联?
答:我的理解就是民族志首先是一种详实的记录,那肯定就得运用田野调查方法。作为学者可能不能坐在庙堂和象牙塔内搞学问,还是要我们身体力行去做一些调查,关注当下中国的热点话题,体现学者的社会担当。在详实的民族志田野的基础上,一方面验证了相关的理论,另一方面我们可以面对中国的实际问题,形成相关的理论。
问:艺术人类学在您自己的研究中是如何体现的?
答:我的专业是宗教学,从学科发展的轨迹来说,跟艺术学有一点相似。宗教学最初关注的是西方宗教思想的评介、宗教史、教义教理的研究。跟艺术学最初只关心艺术史的梳理和艺术本体的描述是相似的。但是,宗教学和艺术学一样,也发生了人类学的转向。就我个人而言,我自己从事的是少数民族宗教的研究,关注的对象是存在民间社会无文字社会的文化,需要去做长期的田野调查才能获取资料;我同样关注宗教背后的人和社会,关注在具体的历史和社会场景中宗教呈现出的多样性。另外需要提出的是,我所关注的民间信仰,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以艺术仪式展演来表现信仰,这些艺术包括剪纸、音乐、戏剧等等。所以,无论是学术理念还是研究对象,我的研究和艺术人类学是有关联性的。所以我来参加这个会议,虽然是不同的专业,但并没有陌生感。学术具有相通性,所以很容易契合在一起,形成良性的学术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