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平昌梦

2018-01-24刘志宏

影剧新作 2018年2期

关键词：舅父遂昌汤显祖

刘志宏

人物表

汤显祖外扮遂昌县令 48岁

曹公公丑扮太监金矿监官

罗二娘旦扮曹公公之姪女汤显祖崇拜者

陈古语生扮书院主人后被逮死于矿难

梅香贴扮民女书生陈古语的恋人

杂众若干

第一出标目

【满庭芳】（末上）南粤崇文，文昌兴馆，玉茗风骨堪夸。采金无力，急煞帝王家。纵有中官督察，俱闲托，秋月灯花。倡耕种，为民请命，宦海浪浮槎。深情须畅享，何来讼事，草占门衙。遂民愿，众生乐纺桑麻。只惜情缘散尽，俏佳丽魂断天涯。无由计，高堂挂印，含泪唱蒹葭。

正是：

曹中官奉旨催金矿，汤显祖

惰计护平昌。

陈古语拼死抗税赋，罗二娘

玉殒助华章。

第二出春闹

引子【浣溪沙】（外引贴扮门子上）帘卷东风日渐长，杏花斜插醉流光，县爷亲至劝农桑。时节时节，正是春三二月。县令出巡劝农，恰逢班春礼重。下官乃遂昌新任县令汤显祖，本贯江西临川人氏，少有才名，诗词歌赋俱擅，兼能写得策论文章，多怀治平韬略，常有报国良方。怎奈天性高洁，不喜攀龙附凤，科场连连失利，终得忝列官班，却因上疏纵论科臣辅臣之事，得罪权贵，皇上谪我至徐闻县界，几载风雨，苦不堪言。近日蒙同年举荐，转派遂昌为官。素闻遂昌穷山恶水，贫田瘠地，来了几日，果不其然！我乔装易服，四乡暗访，幸喜民风淳朴，少有刁狠之徒。此间瑞牛山有班春鞭牛之会，趁此大礼，教化一番去者。

【宜春令】闻春信，早跨缰，伴周遭鹰飞鹤翔。玉溪桥横，竹篱茅舍酒旗晃。山野春色胜平昌，却难抵牧童耕唱。匆忙，班春礼至，万民依仗。

（门子禀介）老爷，班春个地方到哉！（外）啊，到了！地方，地方哪里？（末上）县太爷，小的伺候！（外）班春一应礼节俱已备齐？（末）备齐了。（外）有赏。（末）谢太爷！典礼可否开始？（丑扮曹中官引四兵虚上）（外）可。（丑）且慢！（外夹白）啊，原来是曹公公驾到，卑职这厢有礼了！

（丑唱）【太师引】暂停息、鼓乐降，谁人道农事最忙。圣旨下急开金矿，遂昌令莫做彷徨。且抛下傲骨强项。选壮丁、兼征巧匠。博得个重登庙堂，丹墀玉跸侍君皇。

（丑）汤县令，我来问你，前日圣旨已到县衙，着你即刻筹措钱粮，开挖金矿，以备朝廷之需，今日为何顶礼膜拜这神农牌位？（外）公公有所不知，农耕不比矿藏，误了农时，便要荒了一季，无有食粮，让这黎民百姓如何营生？（丑）这不是违抗圣旨么？（外）不敢！（丑）汤县令，小可素闻你傲骨非凡，屡拒朝中权贵之邀，虽外放徐闻也不曾低头。如今蒙圣上开恩，擢升遂昌地方，你总要表一表感谢之情吧？

（外唱）【三学士】愿得公公多见谅，遵天时不可轻狂。食天自古为首桩，喜见田畴绿意苍。公公，孰重孰轻须掂量。造黎民、福一方。公公，卑职不敢抗旨，只是这几日春雨潇潇，天降甘霖，正好劝农耕作，待下官察看乡野回衙，当即整肃金矿，尽快开工。不知准否？相信圣上也不会怪罪微臣谨事农桑，这也是国之大计啊！

（丑）既然如此，那就暂许你延迟几日开工吧。如若误了期限，唯你是问！（外）那是自然，怎可连累公公。（丑）打道回府！（外）公公，既已劳师到此，何不与民同乐，鞭牛一番？左右！（众应介）听命！（外）取鞭儿过来！（末应介）公公，遂昌素有班春之典，烦请公公鞭牛一番！（丑接鞭，临空挥舞介）（贴）京城来的曹公公为乡民祈福哉！鞭春牛喽！（同场唱）【刘泼帽】东君驾到播春像，点春牛耕种平昌。竹烟新瓦神怡畅，祈福求神，山乡人丁旺。（外）哈哈哈！正是：今日班春正不迟，瑞牛山色雨晴时。迎门竞带春鞭去，更与春花插几枝。传令下去，曹公公赐酒赏花，众人领赏！（丑一众尴尬介，外打圆场，丑乘势赐酒下。众人舞乐一番同下）

第三出矿闹

（旦病上）【天下乐】一片春花万鹊啾，随风漂泊到渠沟。玉人惊醒牡丹梦，唯怕荆钗断处州。奴家罗青，人称二娘是也，本乃汴京人氏，惜自幼父母双亡，只好投奔京中舅父曹公公。舅父自幼入宫，深得皇上恩宠。虽为太监，对我也能悉心照料，颇尽长辈之谊。奴家平日最喜吴歈雅调，听说临川汤若士做得好传奇，尤其是近作紫箫记传奇，甚是动人肺腑。本欲亲访讨得词曲习唱，却知汤先生外放徐闻，他那里山迢路远，我却在京城染得疾病，沉疴难愈，怎生得见！半月前舅父忽言圣上遣派他到遂昌督察汤显祖开采金矿，奴家询问真切，果是汤先生调任遂昌。我便央求舅父携我一同前往，到了这里几日，却还不曾得见汤先生。待我到舅父堂前询问一番。（下）

（丑上）【番卜算】忠意信天剖，老迈侍君右。抚民报国寸心悠，何计夜和昼。我，曹玄，乃宫中内官，久侍皇上，深得恩宠。荫受皇恩浩荡，自当分君难，解君忧。国库空缺，饷银无计可得，因此委派下官前往遂昌督办金矿开采之事。怎奈遂昌令汤显祖是个十足的犟牛，胆敢置圣旨不顾，阳奉阴违，借口曲阻开矿。眼见朝廷规定期限将至，只好自行前往金矿，督办开矿。

【醉扶归】帝王心事难猜透，刨金挖银劈山丘。万民怨声沸腾遍九州。眼见限期将近逼人瘦。这金身大佛如何筹，咳！亲往莫拖逗！小的们！

（内应）老爷吩咐！（丑）速速备马！（旦上）舅父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丑）往花园岭去。（旦）舅父大人，那里山高路险，多有不便，还是知会了汤县令再同去不迟。（丑）那个汤显祖，分明在推诿搪塞，今日班春，明日劝农，后日还要问茶，根本不愿开挖金矿。眼看缴金之期将到，只得自己前往罢了。（旦）舅父大人，侄女今日本想请舅父绍介我与那汤县令认识，我素喜汤先生的剧作，与他也有书信相往来。若能让侄女当面相劝汤县令，或许你们二人就不必针尖麦芒，剑拔弩张了。（丑）他胆敢抗旨么？（旦）圣命难违，他岂敢欺君？只是他在地方已久，自然知道民情，他又素有爱民之誉，怎能不为百姓着想？（丑）侄女有所不知，汤显祖自打在南京上疏妄评时政之后，就不太给皇上面子啦。皇上也是宽宏大量，不与计较，才保他项上人头。今天老夫一定要前往金矿察看一番，明日再与你同去找那汤显祖。（旦）如此说来，舅父大人路途保重，明日再去访那汤先生吧。（丑）多谢侄女了！家将备马去者！（末牵马上）告辞！（同下）（旦叹下）

（梅香上）【皂罗袍】家傍钟灵毓秀，看仙雾迷叠，日隐云羞。马蹄滴答鹿呦呦，杜鹃啼血缚苍虬。溪横谷底，蝶飞蕊头；春山螺髻，向晚浮游。我绮窗不坐却把青梅嗅。奴家梅香，每日里与母亲在这金矿山前摆个摊儿，备些粥饭，以待挖矿的乡邻们出矿时有些温热的下肚。自从汤县令到任，力主农耕，这开矿的事情倒是稍稍搁放下来一些儿。矿工们也能回家做些耕作，与家人团聚一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无法长久，皇帝不知为何热衷金银珠宝，派了曹公公到此督察挖矿。汤县令左右为难，只好让矿工们暂到书院躲避，见机行事。他估计今日曹公公要到此察看，我且准备热汤，候他到来，也能伺候一番。远处有人骑马过来，想必是公公已到。

（丑带家丁若干骑马上）【羽调排歌】黯云春深，山高路陡，无奈长驱涉水跨沟。可恨那汤显祖呵！阴违阳奉滑泥鳅，我报圣恩还需巧计谋。要做狠，少怀柔，平民草芥是蚁蝼。待早把矿井下，天保佑，尽呈心迹岂罢休。

（旦）曹公公，民女伺候。（丑）你怎么认识我？（旦）汤县令命我等在此恭候。（丑）为何着一布衣在此伺候？（旦）矿工们今日未曾下井，矿监们也都回家团聚去了。此地离开县城山高路远，故此今日只有守卫士兵，别无他人。（丑）你为何不回家？（旦）我家就在山脚下，离此不远。汤县令担心公公来了之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因此让我在此等候。公公请喝热汤驱寒。（奉茶介）（丑）我要下井一看。（旦）公公还是不要下井，今日人手不够，下井要走几百丈深，恐有不测。况且，还不能穿官靴进去。（丑）这是为何？（旦）矿井规矩，怕出来时偷带金子。（丑）竟有这等规矩！（旦）据说还是前任矿监定下的规矩。公公若是下井，也一定要换上软底布鞋方可入内啊。（丑）那我脱了鞋可否进去？（旦）地上多有石子，恐怕公公金玉之足无法忍受。（丑）试试无妨。（脱鞋介）（旦）不可！石片锋利，恐伤了公公！（丑脚下站立不稳大声叫喊介）痛得紧，痛得紧！（旦）矿工们每日里只穿草鞋下井，伤足乃是家常便饭。公公还是不要下矿了吧。（丑）如此作罢，作罢。（旦）公公，这里有春茶一包，你带回府中品茗一番吧。（丑）谢了！打道回府。（众下）（旦偷笑介）好一个京城曹公公！细皮嫩肉的脚，一点也走不得乡间的石块路哦！（鬼脸介）唉，不过，这个金矿看来还是要采的哦，这些官家，百姓吃饭无着他们也不管，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哦！且先回到书院见过古语兄长，等候汤大人处置吧！（下）

第四出塾闹

（小生扮陈古语上）【浪淘沙】疏雨阻天晴，寰宇尘轻。沉浮百世只曾经。谁念尧舜问薪采，唯有泪盈。眠牛山下虚掩门，空守韦编绝世喧。索命从来因赋税，如何一矿也追魂。小生陈古语，自小生在这眠牛山下，少攻诗书，颇有才名，无奈父母早亡，乏资科考，蹉跎至今。幸得乡学颇重文风，才得以在村中做个教书先生。自从汤县令到任遂昌，即在舍下茅棚处修葺相圃书院，理水引泉，植竹栽兰，只数月间，这葱葱郁郁之书院便朗朗书声可闻矣！此间书院离那金矿不远，本县多有年轻后生因付不起矿税不得不下井劳作，一俟可以冲抵矿税，便下山来至书院读书。多谢汤县令周全之虑也。不料前几日曹公公一纸令下，所有书生皆须下矿挖金。不知汤大人有何对策，今日来书院便知。

（外上）【霜天晓角】天言难听，疾苦谁由定？水底鱼龙潜影，肝肠断，魄魂惊。

（末）老爷，到了相圃书院了！（喝道）汤大人到！（生旦等人迎接介）汤大人一路辛苦！这厢有礼！（外）免礼！陈先生，今日书院中有多少生员在此？（生）回大人，连我在内，共有四十名。（外）听曹公公言语，今日可能来此抓差，此处恐不宜久留，速速让他们各自归家。（生）圣命一心索求金银财宝，荒了田园，芜了山川，撇弃了这九州风物，却是为何？汤大人，求你救民于水火！（外）我汤某纵有天大本领，怎可扭转乾坤，挽济狂澜！

【小桃红】平昌自此少安宁，怕向那先贤道也。这富饶地，如何再称是蓬瀛？正是吹落孔家旌，远稼穑，撇农耕；舍渔樵，抛楚鼎也。我拼的个印弃绫更。一霎里愤难消，有何计、救飘萍？

（生唱）【下山虎】汤大人呵！平昌有幸，当勒石镌名。万事方启幕，圣聪待昭明。兴学扶商，安民治平，和睦乡邻无讼争。无奈多奸佞，贼阉官毁安宁，逼税造心病。倒不如网罗踢倾，方显黎民亦有铁骨铮。

（外）此言差矣！你我皆为大明臣民，当勠力尽忠。圣上喜好金银，本无可厚非，怎奈取之无道，本县当即刻上书，直言力谏。（生）小可不敢造次。只是这曹公公乃皇上亲派，怎可能善罢甘休？（外）汤某正为此事而来。目下开春农时不可延误，我已着差役下乡劝农，严令农桑之事不得片刻迟疑。曹公公虽奉圣旨而来，想必他也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之说，待敷衍过播种之季，再去开矿不迟。（生）若曹公公带人来抓差又当如何？（外）且速速将诸生遣散归家，与他做一个空城计。（生）即刻让众人归去也。（对内介）众位书生，汤大人命大家速速归家，田间溪头，家前屋后，勤事农桑，不要被曹公公的人抓来挖矿啊！（众应介）（贴上）不好了不好了！陈先生陈先生，（见汤显祖）汤大人汤大人！（外）不要惊慌，慢慢讲。（贴）曹公公带人马过来抓壮丁了！（外）陈先生，你安排诸生从后门出去，我到门口去迎公公。（生）是。（生与旦仝下）

（丑旦上）【五般宜】（丑）山路里乱颠颠小坑大坑，（旦）花轿内俏云鬟前倾后倾。（丑）遂昌此来呵，又怎敢玩忽负天听。（旦）今日里能见到汤县令呵，看桃花浪逐、顿成轻盈。（丑）我这里心如峦层，（旦）我这里兴高意凝。（丑）只愿呵藏躲书生，（外接唱）恭迎大人驾光临，书院里请。

（外）下官汤显祖迎接公公。（旦）汤县令啊！我是罗二娘，久仰大名，今日终得相见呵！（丑）二娘，先容我与汤县令公干。（外）公公此来，当为挖矿壮丁之事。下官今日早早到此书院，可惜书生们昨日都已各自回家帮工务农去了，须过半月之后方能折回。还请公公稍安勿躁。过了农时，属下一定多多安排矿工，人不歇锹，马不停蹄，如此这般，公公可否宽限这半月工夫？（丑）当以月末为界，过了三十，若无人挖矿，就请汤县令亲自下井！（外）公公，本县即便下井也是无妨，但这天时切不可轻误。圣人云，民以食为天，济民难，解君忧，方是我等食朝廷俸禄者须时刻谨记在心之训也。（丑）这是自然。下官也是奉圣命前来督办矿务，终是由不得自己啊。（外）下官深知公公的难处，自当为公公解忧。（旦）舅父大人，既然今日无有矿工，不如在这书院听汤大人说说他的杜丽娘吧。（丑）这是何人？（外）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公务之余多有填词作曲，早年读到奇书一本，南安杜丽娘梦会檀郎，竟因情而亡。颇有感发，便做了小词敷衍一番。（旦）汤县令下乡视察途中偶得佳句，便写来粘在轿子上，乡民见到随风摇曳的纸条，便自动给您让路，可有此事？（外）惭愧惭愧！下官怎敢以己癖好而扰民？坊间误传，误传也。（丑）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汤大人何不唱来一乐？（旦）小女子的福分到了。（外）如此，我且请梅香姑娘来为公公助兴一番。（唤介）梅香哪里？（贴）来了。（外）梅香，见过大人，见过公公。（丑）原来是你哟。（外）梅香，可否将那【山坡羊】唱来一听？（贴）就是“没乱里”么？（外）是也。（贴）大人听者。（唱介，旦起身仝唱介，一句之后，贴停唱，旦接续唱。乏力倒下介）（丑）二娘！汤大人，二娘平素身体虚弱，今日坐轿而来一路多有辛苦，也是见着汤大人兴奋不能自己，故而出丑。（外）梅香，你扶小姐后堂歇息。（旦）汤大人，多有叨扰了。（贴）姐姐你身子不好，且到后堂休息吧。（外）公公，今日权且在书院客房歇了吧，明日我陪你游山玩水一番，待罗小姐恢复了再回县城不迟。（丑）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心底焦急万分，这金子何时能够送交朝廷啊！（外）公公，遂昌金矿开采不易，产金不高，还请公公先行奏明圣上。（丑）在下自有分辨。

（外唱）【忆多娇】（你且）少战兢，坐俄顷，休得愁眉尽锁恨脸绷。公公呵，你定能收拾河山美誉增。

（丑）口说无凭，口说无凭，要你对天誓盟。汤大人，今日我要为难你一番，你须写下军令状，若不能克期缴金，你自己进京上计，退了你的官印，辞了你的官儿。（外）那是自然，下官岂敢连累公公。（丑）如此你来盟誓。（外跪介）下官汤显祖，今日对天盟誓，若不能克期缴金，当自行辞官谢罪也。（丑）如此则罢。（外）公公，且到后堂探望罗小姐。（丑）这苦命的女子！汤大人，二娘此番随我前来，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外）此话怎讲？（丑）二娘自幼聪慧可人，无奈父母早亡，我在宫中伺候皇上，未能好生照料于她，身子自是娇弱了些。却也幸运，她竟学得琴棋书画件件俱通，尤其喜好这昆腔雅韵，经常在园林庭院唱上几曲。自从听了你的《紫箫记》，便与我言，若能得见汤先生当面请教则为万幸也。她抱病离京，今日见了你面，又得亲唱一曲，当时迷了心窍吧。（外）好难得的奇女子也！敬佩敬佩！（丑）汤大人，二娘乃是曲痴，还望你多多教正。（外）诺诺诺。且到后堂饮酒一番。（丑旦）多谢！（三人同下）

第五出府闹

（丑、旦领二衙役上）【中吕引子菊花新】蹉跎半岁总心焦，七品岂敢藐圣昭。人善被欺敲，不由我闷怀萧骚。不才自京到这遂昌地方已经半载，看那汤显祖成天在地头忙来忙去，庄稼收成倒是丰盈，百姓对他无不交口称颂。怎奈金矿开采之事，这厮一直不力。若再不加紧开采，年底如何向圣上交代。眼见中秋将近，今日再行催促一番去者。（衙役）中官大人到，汤县令出迎！

（外上）中官大人驾到，下官汤显祖迎接！小的们，看茶！（丑）不必！汤县令，今日老朽前来只为催促开矿之事。（外）下官明白。（丑）老朽有一事相求，既然汤县令爱民如子，如今这稻谷已然收割，可否即刻开工？（外）中官大人请宽心，下官明日便亲往金矿，督办挖金。（丑）汤大人，此事一定要大人亲办，不然圣上怪罪下来，老朽可真的要枯朽了！（外）下官一定尽快督办！（院子上）报！罗小姐到！（丑）二娘来此作甚？（外）罗小姐一定是担心中官大人连日操劳，放心不下吧？有请！（旦上）（外）罗小姐近日身体可好？在下这个月内都在乡下催促农收，无暇到府上探望，望乞恕罪。（丑）二娘，怎么又来操心我的公事？（旦）舅父大人请莫怪罪姪女，今日此来，实为与汤先生论曲赏音，我学会了汤先生的寻梦诸曲，特来请大人再行拍曲。（丑）这……（外）公公，这有何不可？来来来，且请一坐，静心赏曲。（丑）我不通音律，先行回府了。（外旦）送公公（舅父）回府！（丑）告辞！（下）（旦）汤大人！

【山花子】英雄气盛乱心扰，鲸鲵偏斗鸱鸮。且丰收实仓满寮，奈淫威笼罩山郊。本应当太平时板正曲高，举觞对月乐淘淘。哎呀呀！九州抱憾无皋陶，强项书生、圈马笼雕。

（外）罗小姐，今日我们只谈雅唱，可否？（旦）也罢！汤先生多讲讲你的杜丽娘吧。（外）你且听呵！

【大和佛】这杜丽娘呵！豆蔻年华正桃夭，恰梦着柳枝梢。他青梅在手情话滔滔，直教人心意飘摇。恨煞那梦醒抓不到，摹写春容在玉绡，湖石池畔、掩藏西施照。女贞观夜阑谑笑，原来是人鬼情投意相调。

（旦）那杜丽娘是否嫁得柳生？（旦）汤先生，这《牡丹亭》尽写这人鬼之情么？（外）休要着急！

【舞霓裳】（外）慕色还魂事蹊跷，事蹊跷。（旦）天作情缘怎可痛萧条，（外）痛萧条，将它来翻天覆地阴阳倒。皇恩尽沐度春宵。（旦）这才是人道天道。（合）天伦享，相敬如宾乐逍遥。

（旦）汤先生，看来这《还魂记》要写梦中情、人鬼情与那人间情哟！（外）正是！这写不尽的相思情哟！

【驻马听】（不管）当朝前朝，（若无）情至情浓万事抛。有情人承欢日早，膝前儿绕，酽茶香醪。痴男怨女唤多娇。哎！只可惜呀！（旦）可惜什么？（外接唱）流年逝水皆空貌，谁念众生哀嚎，簪裾尽弃蚀廊庙。

（旦）汤先生之叹，奴家于心也戚戚焉。我来遂昌半年多，闻得先生治县有方，爱民如子，兴办书院，教读孔孟之书；扶持农桑，礼敬神农之粟。合县之内竟无诉讼，真个官清民善也！争奈这开采金矿之事，颇为棘手，舅父奉旨而来，自然不能欺君。汤先生为何不能帮他一帮？（外）罗小姐，遂昌金矿非为富矿，且极难开采，自唐以来，矿难不断，前日我着人下井察看，颇多隐忧，贸然开挖，恐出人命啊！再说，圣上贪心不足，采出来的金子也赶不上朝廷的贪欲啊！（旦）若不组织开采，舅父恐要强人所难。（外）下井就是送死，我怎忍心让遂昌的百姓遭难啊！不去采矿，公公他又强行摊派矿税，百姓如何能够承受啊！（旦）这便如何是好？（外）我再想办法，拖下去也没有用处的。（门子上）报！大人！眠牛山附近发现猛虎伤人，如何处置？（外）啊！这虎患来得真不是时候哇！吩咐下去，明日组织青壮男丁上山打虎！（门子）是。（外）罗小姐，今日时候不早，且请回府休息去吧。（旦）先生明日有公务，我且告辞。（外）送罗小姐！

【尾声】躲不过人间青面獠，猛又听得东山恶虎嗥，便泪洒阳台化作古松涛。（下）

第六出虎闹

（外领生贴杂众人趱行上）【渔灯儿】急忙忙策马张弓，且布下网罗重重。虎入平川囓幼童，管教你水火不容，保万民步阳关春夏秋冬。

（生）大人，山后发现猛虎踪迹！（外）众位猎户，张弓搭箭，猎杀那猛虎，重赏！（众追赶虎下）（众猎户与老虎打斗一番，杀死猛虎）（生上）大人，猛虎已经猎杀！（外）猛虎剪除，百姓终可安居乐业！多谢众位猎户与乡亲！尔等速速散去！（丑领军士上）哈哈哈！哪里走！（生）官兵来了！（外）苦也！（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把这些壮汉都带到矿上去！（外）公公！（丑）汤大人，多亏了猛虎下山，否则，挨家挨户也搜不到这些人啊！汤大人，明日开工！（外）中官大人！请放了那些书生！（丑）扯淡！这半年来挖矿之事你推诿再三，分明是跟圣上作对！我念你汤先生为官清正，颇有声望，未作深究，若再来阻拦，我定奏本皇上，将你法办！统统押走！（贴冲向生，二人抱介）

【锦渔灯】人薄命灾星天纵，入矿坑少吉多凶。平地里鸳鸯拆散锁樊笼。怕怕怕此生无计再相拥。

（兵士喝）走走走！（生贴）汤大人！（丑拂袖介）带走！（下）

（外）我好悔也！

【锦上花】一恨我少弦绷，二恨我驴计穷。累乡民无辜拘捕怎自容。这公公么！他那里迫未松，我这里去意浓。本待要辞官挂印任西东，（贴哭介）且慢！我若走了，这乡民么！苦难定重重！梅香，休要悲伤，我从徐闻到遂昌，所经之处，无一不是民怨沸腾哪！

【锦中拍】只道是仕途平庸，又谁知把心性愚蒙，怎做到官清自重。到如今落得个百村诉控，从此呵怕见得刀丛剑丛。朝廷上谁知苦痛，遍天下都是草芥豸虫！想我南粤平昌，真是个风悲雨恸，待如何守魂梦！

（贴）汤大人，古语和那些书生如何能下得矿井？这就是让他们送命去啊！（哭介）（外）梅香，少要悲切，待我修书进京，求辅宰大人面呈皇上，免了遂昌的金税。你我且回县衙再做打算。（贴）只好如此。大人，救救他们吧！

（外）【尾声】五柳总把菊花弄，猛回头南山下满是豆棚。这时节峰峦如聚剩惊悚。（仝下）

第七出灯闹

（旦上）平昌金矿富河滨，能有几分归地民。高哭低悲全不是，金银出处藏凶神。舅父自奉旨来到遂昌，每日里为着开采金矿之事烦恼。汤县令虽为命官，却能以民为重，爱民如子，奴家深为敬重。前日东山虎患，汤县令召集了年轻人前去扑杀猛虎，却不料舅父将那些壮汉尽皆抓捕，送到矿里。还未及下井，矿洞就出了状况，坍塌下来堵住洞口，幸无人伤亡。那些被抓差的书生们暂时羁押到县衙大牢。我劝舅父暂时放了他们归家，再三不允。我只得前往找寻汤大人。（赶路嗽介）前面便到县衙。啊，门子，请通报汤大人一声。（门子）是。汤大人，罗小姐到！

（旦唱）【绕地游】无逃无遁，牢狱难相问，只怕是终成齑粉。唯待圣恩，拯救斯文，看月渐圆中秋将近。

（外上）罗小姐，请坐。此来想必是为着书生陷狱之事吧。（旦）正是。这两日奴家哀求舅父开恩，可惜不允。无计可施，只得来寻大人。（外）下官接连修书两封托辅宰大人上呈天听，圣上龙颜大怒，命我不得推诿，必须火速开采金矿。那日矿井洞口塌陷，幸亏无人在内。若有死伤，我汤显祖如何对得起遂昌的父老乡亲！（旦）眼见中秋临近，遂昌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有亲不能孝，有朋不能友，这大明朝将这百姓放在哪里哟？（外）你舅父是铁心要坑害黎民百姓呀！

【高阳台序】势压平昌，权倾古越，烛武拆散秦晋。见百姓鱼水顿分，佳期似梦何寻。悲愤！朝廷宗社怎自稳，满眼中皆是佞臣亲信。算平生唾干沫尽，只有珠泪难搵。

（旦）汤大人，昨日见那梅香，古语先生被抓之后，茶饭不思，整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汤大人可否前往探看？（外）自然。梅香与那陈古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来约定中秋置办婚礼，却被抓入牢房。（旦哭介）可怜！有情人如何能成得眷属？（外）罗小姐，切莫悲伤，我自有主张。你身体不好，且回府静养几日，中秋之日定有美事！（旦）有劳汤大人！（下）（外）来呀！吩咐下去，八月十五本县要赏月观灯！着各家店铺高门大院，一律张灯结彩，以庆佳节！（内应介）（外）任你牢笼计，我有过山梯！赫赫！（下）（二衙役押生罪衣上，贴扑见众呵斥退）

（生唱）【二郎神】参商隐，满眼里无非混沌。昨日明堂书声润，谁知一霎，程门竟作监门。矿税如蝇血吸吮，更兼那矿洞深、生死难论。梅香！愿天尊，许我把这遗恨、向你再诉三分。

（衙役喝介）走！（生）我一介书生，你们将我手脚枷锁，如何走得快哟！（衙役押诸犯人上）（生）今日为何都出来了？（内喝）汤大人到！

（外上）【忆秦娥】箫鼓振，倩邀喜鹊传秋讯。传秋讯，花灯高挂，彩楼堆蜃。堂下众位听了，你等皆因不曾下矿采金，或者交不起矿税，才被曹大人抓到这里，绝不是罪人。今日中秋，本官已经号令全城张灯挂彩，庆贺丰收。你等速速回家，与父母妻儿一同观灯去。明日早回大牢，本官将亲自点卯。听得明白么？

（众）多谢大人开恩！（众下）（生）大人！（外）你怎么不走？梅香在外面等你。（生）您这是私纵囚徒，为大罪也！（外）何罪之有？你等皆为守法良民，只是因了开矿之事而被羁押大牢，并非囚徒。（生）中官大人定要为难于你呀！（外）遂昌县政，岂容外人干涉。（生）若他参本，恐大人官位不保！大人三思！（外）休要担心。汤某在朝为官二十余载，心怀百姓，任劳任怨。这恐怕也是我为官生涯之末也。陈先生，且出门与梅香一同回家成亲吧。（生）多谢大人！（下）（外）来呀，将这大牢门口也挂上花灯！（内应介）

（门子上）禀大人，曹公公罗小姐到！（外）出堂迎接。（丑旦上，丑）汤大人，今日中秋月圆之夜，本官与你一同赏月观灯。（外）啊，中官大人有此雅兴，下官奉陪。（旦嗽介）（外）罗小姐，时已秋深，夜凉气燥，多着锦袍，不要受了风寒。（旦）多谢汤大人！

【集贤宾】（旦）秋空夜朗停淡云，（惆怅）望满月清芬。（外）万户长门（相对）拭泪痕，团圆节（反做了）太白汪伦。（旦）（再不能）描眉傅粉，都留待孤魂自忖。（合）天！天！天！你忒意狠，（怎别）稚子鬓毛三寸！

（外唱）【莺啼序】休倚桂树待月轮，休向渭水轻垂钓针。错教人误盼虹云，绛桥移就接引。恨从来丹心不泯，奈何花易损逢秋消尽。阴风阵，故宅里亲会紫阳真君。

（生贴婚服同上）见过汤大人！（外）陈先生梅香，恭祝新婚大喜！（旦）贺喜！（丑狐疑介）陈古语，你怎么出了牢房？（生贴）多谢汤大人！

（生旦同唱）【黄莺儿】（喜）佳偶结姻亲，俏花钿映着翠玉裙。纵淫威难夺心相印。寒窗发奋，奉君朝觐，怎比得妇随夫唱青山俊。有酒浑，堪抛旧恨，咫尺算无垠。

（外）好一个咫尺算无垠！你们一对新人速回洞房去吧！（生贴）多谢大人深恩！（欲下）（丑）且慢！大胆汤显祖，你竟敢私自纵囚观灯！更兼放跑壮丁，开矿之事何时能成？（外）这些囚徒，原本良民，皆因开矿不成，又无法交出矿税，才被中官大人送入监牢。今日中秋，放他们回家团圆，也无不可。（丑）汤大人，此乃欺君之罪！（外）曹大人，这些囚犯并非作奸犯科之辈，了无威胁。本县之任遂昌以来，家有余粮，户有剩锦，室有书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趁此团圆佳节，做一个灯会，共庆升平，也是自然之事，想必皇上不会怪罪微臣的。（丑）我派官兵清理塌陷矿洞，日夜不息，一旦清理完毕，即可重新开采。矿工必须立即关进牢房！（外）公公是否可以再宽限几日？（内报）曹大人，矿洞已经清理完毕！（丑）哈哈哈！官兵们，速将街上观灯男子带到金矿，即刻开工！（官兵带生婚服及众人上）（贴）汤大人！汤大人！（外）中官大人，不可！若今日抓人，我汤显祖爱民之誉毁于一旦！（丑）呔！汤大人！我不与你纠缠，圣命早至，你屡次三番抗旨，我敬你一身傲骨，从不利己，尽皆为民，故而将延期采矿之责揽在自己身上，若我不义，无须添油加醋，你早便身首异处了！醒醒吧！这世上岂是只有你一个爱民的官！告辞！（丑官兵押生及众下，推贴跌坐，旦扶起介）（外）咳！汤显祖啊汤显祖，你还有何颜面活于这世上！

【尾】千言万语难轻信，怎生的巨蟒把人吞，不由我愁肠万转忍遭损。（下）

第八出魂闹

（旦病妆上）世事无常偏恨多，眠牛山下哭嫦娥。唱来不似百家调，怎合宫商说奈何。

【燕归梁】叵耐帝阍行策偏，叹社稷、病难痊。弄人运命奈何天。不由我、泪涟涟。（叹息介）唉，自中秋之夜与汤大人赏灯之后，一病至今，病情越发沉重了。舅父大人一直在矿上不能回府，这一月间接连两次矿难，被抓差的书生几近百人，尽皆殒命地下。可怜那陈古语与梅香新婚相别，即作阴阳相隔，可不痛煞人也！梅香姑娘痴守陈生衣冠冢，不出半月，恍惚中跳崖而死。生民涂炭，竟只因昏君之贪欲，爪牙之为虎作伥。汤大人昨日来信，不日将上计京城，我本欲追随回京，怎奈病入膏肓，料无多日。今日在府内略备水酒，一为汤大人饯行，二来么，恐怕也是诀别，此生可有再见之日乎？

（贴内报介）汤大人到！（旦）快快有请。（外上）罗小姐！多谢盛情相邀！（旦）汤大人，此番进京上计，定要耽搁时日，恐君日后回转遂昌，我已经离去。（外）罗小姐保重，我在此为官五载，自问无愧于黎民百姓。但因抗采金矿之事，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也罢，从此云山阔海，放浪形骸，岂不更好！

【普天乐】到如今方知天命樊笼旋，却原来高才误损平身愿。叹忠心赤胆堪怜，竟都算睥睨狂狷。渔樵隐莫分深浅，入桃源寻欢忭。对秋风瘦马薄氊，胜追随龙驹凤辇，陷鹓行险处孤眠。

（旦唱）【雁过声】呜咽，时乖运蹇，锦绣文（怎敌）无端唾涎，（纵使）丹心不泯遭轻贱。算风云、尽空悬，别庙堂、帆挂蓬船。（从此）烂柯看轻翦，临川当做灵霄殿，玉斝满斟多缱绻。（哭介）

（外唱）【倾杯序】离散，望天阶泪涌泉，普天下败渎难分辨。长幼贤愚，高下良贱，子孝臣忠，花好月圆。却只见东来倭寇，西窥夷贼，南患荆蛮，大明朝谁人愿把一身捐！

（旦）汤大人，大明朝目下内乱纷纷，外敌觊觎，朝廷正应上下一心，富国强兵，怎的就这般不争气也！

【玉芙蓉】愁听羯鼓喧，忍对风沙箭，老书生怎地策马如电。只盼有英豪杀贼捷报传金殿，圣儒醒人仗锦笺。何由怨，莫不如承前续古，数典论经，檀板拍丝弦。

（旦）那些杀伐的事岂是你一介书生做得来的！唉，这受气的官不做它也罢，大人的传奇却是非续不可的呀！（外）这个么？（旦）前次你说要写杜丽娘柳梦梅三生至情，不知可否写成？（外）不曾，前日梅香跳崖，让人好生痛心，含泪写完“离魂”一折，再也无法落笔。（旦）敢是杜丽娘香魂终逝？快快与我一观。（外出书稿）请看！（旦）待我唱来“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哼唱闷倒介）（外）小姐，小姐！二娘醒来！（旦醒无力介）大人，小女子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幸能唱杜丽娘之离魂而死，三生之幸也。大人，莫要忘了杜丽娘柳梦梅三生至情也！（闷死介）（外）二娘！（贴众上扶旦虚下）

【小桃红】见死生不由得悲声颤，小姐！写情至只索照空缅。斜曛槛外纷飞燕，但凭魂梦成姻眷。蹉跎数载谁人羡，此后呵，隐彭泽，诗赋云天。我去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