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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在丽江

2018-01-24

壹读 2018年3期
关键词:纳西丽江

叶 梅

女儿国,玛达米

要去女儿国,想过百遍千遍,泸沽湖,你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什么西湖只有白娘子,东湖只有楚女栽下的桃花,而你的湖水却成了女儿的家园?

到底是什么养育了女儿的真性情,是那水吗?还是水之畔的树木?或是山的精魂?就如长江三峡会有屈原描画的山鬼,俏丽自在地出没于山林;泸沽湖,女儿们在自己的王国里该有多少得意和妙趣?

天下人都为之好奇,到现在仍然保留着走婚?这让所有的男人都真心向往,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他们只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罢了,他们假装保留着傲慢与偏见,其实心里却比那些正奔往湖边小屋的男子更为急切,他们不得已装成一副正经模样,这让他们失去了很多作为“人”的机会,为此他们到老来是很为懊恼呢!

可其实,他们真是误解了“女儿国”的走婚。

虽然我没去过,但有几位真正的纳西人不止一次地解释“走婚”一说,比如民俗学家白庚胜,他曾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专职副主席,策划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他是一个出生于丽江的纳西人,从小吃苦,勤奋读书,为人谦和率性。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他的朴实,他出门在外从来不带行李,无论是开会还是参加活动,走到哪儿都是两手空空。好多次从机场里走出来,接机的人朝他身后看,要去帮着拎他的箱子,但他一拍手,啥也没有。在中国作协当过办公厅主任的胡殷红曾写过一些人物的素描,其中写到白先生,就有不带行李一说。

我也曾问他如何这般?

他说没必要啊,宾馆里什么都有。

那再问他,你不买点什么?不带点钱?

他一拍胸脯,说上衣口袋里装一个身份证,几百块零钱,就什么都解决了。有人和他开玩笑,说白书记,是不是你们纳西人走婚习惯了,什么都不用带,然后空着手就往人家姑娘家里钻?他会扬起脖子哈哈大笑,也不矫情不生气。

玩笑归玩笑,作为东巴文化研究会的会长,白庚胜对纳西人及摩梭人的文化习俗有着深入研究,从他的一些介绍里,我们对摩梭人的女儿国世界有了一知半解。崇尚走婚的摩梭人其实对婚姻有着严格完整的习俗,三代近亲之内严禁走婚。

走婚的双方有了子女之后,男方无须到女方家生活,也无须对子女负责任,但逢年过节会买些衣物给孩子。由于孩子一直同母系亲戚生活在一起,所以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跟舅舅的关系会更亲密。可以说,对于摩梭人来讲,最亲密的男性亲人是舅舅,因为一个人生下来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不是父亲,而是舅舅,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相亲相处时间最长的男性亲人也是舅舅。

摩梭人虽然实行走婚,但不乱婚。

他们有自己的道德规范与行为准则。男子可以选择自己的阿夏——也就是情人,女子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阿都,但是不可以同时与几个人相好,只能选取一个。一旦双方感情破裂,断了关系后才可以与另一个新的情人开始走婚。除了姑表亲以外,摩梭人严禁与三代近亲走婚,如果发现有近亲走婚者,将被乡亲视为牲口一类,遭人耻笑。

摩梭人爱唱的情歌,也通过文学传进了京城,在一些文学活动时,好几次听到泸沽湖边的歌声:

小阿妹,小阿妹,

隔山隔水来相会。

素不相识初见面,

只怕白鹤笑猪黑,

小阿哥,小阿哥,

有缘千里来相会。

河水湖水都是水,

冷水烧茶慢慢热。

情妹妹,情妹妹,

满山金菊你最美。

你是明月当空照,

我像星星紧相随。

情哥哥,情哥哥,

人心更比金子贵。

只要情谊深似海,

黄鸭就会成双对。

阿妹,阿妹,

玛达米,玛达米……

玛达米是摩梭语,意思是祝福你,喜欢你,我爱你。

玛达米的歌声听熟了,但泸沽湖仍然还只是在我梦里。

要去的决心已经不止一次,在泸沽湖边长大的诗人鲁若迪基曾几次邀约,但我都未能成行,原因很简单,办杂志就好比守望一个工厂的流水线,关键时刻容不得丝毫耽误,因此手边总有这事那事走不开。记得在《民族文学》当主编的八年间,除了工作需要出差,极少因为自己的写作或是个人受邀出行。

而在2013年的春天,我不再是主编,可以自由出行了。于是,鲁迅文学院在大理办班,让我去交流,我立马答应,想到的是还可以去丽江,去泸沽湖,那个向往中的女儿国。

作为一个女人,怎么可以不去女儿国呢?

在那些日渐炎热的日子里,那一片清凉的湖水格外诱惑,眼见着我已一步步进近它,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走近它时,也正在走近一次意外的灾祸。

遇险拉市海

那天从大理的洱海边出发,阳光格外灿烂,空气清新得像沾了蜂蜜,甜甜的。几位鲁院的年轻老师送到了车前,我们握手道别,他们笑着说:“唉呀,多好哇,我们也想去。”

我一边跨上叶多多的路虎,一边豪迈地说:“那就上车,走!”明知人家是去不了的,大家就是一乐。

来云南之前,叶多多和我约定一块儿去泸沽湖,她特意从昆明将自己的私家车开到了大理。我本意是想坐火车或大巴去,但她一再说还是自己开车方便,她一个瘦小人儿,开着一辆路虎,是她这些年东奔西跑的坐骑。上了车,她还有一套行头,必须戴上墨镜和白手套,说是防晒防汗,装扮好了,那模样很是有点酷。

瘦弱的回族女子叶多多,身上有一半彝族血统,父母赶过马帮,曾在江湖里摔打,叶多多算是马帮的女儿,她性格坚韧,点子多又能实干,拍电影写散文和报告文学,外带做些文化产业,敢于尝试,并且还做得精彩。近些年里,她和老公存文学涉足影视界,一连拍了好几部引起反响的电影,如改编自存文学小说的电影《碧落雪山》,由叶多多亲手操盘,夫妇同心,其利断金,获得上海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

说话间,路虎驶离了洱海边,转眼上了从大理通往丽江的高速公路,这路全长200多公里,经下山口、剑川、拉市海到达丽江,同时也是出滇入川、进藏的主要通道。一路可见特大桥梁,高架桥和长长的隧道,还有多处互通式立交。如今看上去平坦安宁,实际上沿线的地质地形十分复杂,从前的道路弯多路窄,车行人走都十分不易,如今路途时间大大缩短,只需两小时左右就可直抵丽江。

眼前几乎是一马平川,开阔的公路两侧景色如画,在这种路上开车坐车,应该是一种享受,路虎跑得极为欢畅。叶多多扭开音响,迷人的巴赫交响乐一时间轻轻地流淌开来,我们一边聊着闲话,有文学,也有家常。

话多不觉路长,说着说着,一边开车的叶多多突然回过神来,“哎,是不是开过了?”

果然是车逢好路百里短,差点就开过丽江的出口,直接往迪庆香格里拉那边去了。叶多多嘴里念叨着,让车向前滑了一段然后停下来,公路前方的指示牌上写着:拉市海。

后来得知,“拉市”为古纳西语译名,意为新的荒坝。这里原为滇西北古地槽的一部分,玉龙雪山下有三个高原山间盆地,拉市坝、丽江坝、七河坝,拉市坝子中间有一片清洌的水域,就叫拉市海,水草肥美、湖色秀丽,如镜的湖面倒映着玉龙雪山,越冬水鸟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每年都有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几万只鸟儿,斑头雁、秋沙鸭、黑颈鹤等,每当清晨和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飞来飞去,犹如人间仙境。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空中的晚霞火一般燃烧,可惜我们站立的地方离湖尚远,看不到湖边的景色。叶多多把车开进一家加油站,这里看上去新修不久,远远就闻见一股干燥的水泥味,她找人问路,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去卫生间。

门口站着几个四川口音的女人,大概是来此的游客,遇到了什么兴奋事,正七嘴八舌地说着。她们都刚洗过手,湿淋淋地甩了一地水,可我从阳光下走进门去,眼睛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刚抬腿就突然感到脚下一滑,刹那间身体就像出膛的炮弹,轰地冲向前方的洗手台,然后只觉得剧烈的“呯呯”几下,额头和鼻梁就像挨了沉重的几闷棍,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

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很快意识到大事不妙,一点点强撑着坐起来,脸上发烫,一道鲜红的血汹涌地淌到了胸前,我胡乱朝脸上摸了一把,也不知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心里不禁发慌,但我努力镇定着,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着腰,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经过门口时,我根本无法顾及其他,但只听正在说话的那帮女人一下子都惊叫起来,我快步朝几十米外的路虎走去,叶多多正坐在驾驶台上打电话,我使劲叫她:“多多,多多!”

她不经意地回过头,一边举着手机还在说着:“鲁若,我把车直接开到……”话没说完看到我的样子,她眼神里一片惊骇,“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她跳下车一把抱住了我。我说:“我的鼻梁可能断了。”

血仍然哗哗的流着,多多她扯下一团卫生纸,手忙脚乱地给我塞鼻子,我说:“我自己来,你赶紧开车吧。咱们找医院去。”

她不停地叫着:“可怜啊,可怜啊!叶老师,你不要紧张啊,咱们这就走,这就走。”实际上,她比我还要紧张,好几下都打不着火。车终于开动起来,我捂着鼻子,斜靠在副驾驶座上,希望自己不要倒下去。我说:“多多,如果十分钟内我昏迷了,就说明有了大事,你就给我家里打电话,如果没有,就问题不大。”

多多说:“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拉市海离丽江只有十多公里,很快就到了前面一个路口,那里早有鲁基迪基几位朋友等候,他本来是与多多电话联系在哪里接应我们的,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当即顾不得任何寒暄,直接开车去往丽江人民医院。

天已经黑下来,灯光下做了CT,然后在医院大楼的长椅上坐着等候,这一切就像一个梦。我看着头上的灯,心想,如果时光能回到几个钟头前,也就是先前那会儿,乐呵呵地站在阳光下的洱海边,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愿意将我很多的东西都交还给造物主。

我的小小的积蓄,我的房子,我的漂亮以及不怎么漂亮的衣服,还有我喜爱的但其实并不值钱的耳环项链,还有,一些虚名,都可以没有。如果能交换,都可以拿走。只要没有那一撞。

我是这样的真心。但时光又怎能倒流?

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咬牙承受下去。后来惶惑地坐在值班医生的桌子对面,等候他的宣判,我害怕的是颅内受伤,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左看右看,半天不说话,我盼望他赶快说,却又担心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这医生真沉得住气,他足足看了三分钟,在我感觉真是漫长啊。终于,他开了口,“你这个嘛,要不了命,吃饭照样嘛。”

丽江人,真幽默。

心里一块石头咚的落了地,我霍地站起来,连声说谢谢!所幸CT的结果颅内并未出血,也未有裂痕,但鼻梁两侧软骨断裂,丽江医生说在门诊做一个小手术校正一下就行了,但不能马上就做,要等个两三天,你还是回北京做去吧。

我只记住了不影响性命,也不影响吃饭,就是不幸之中万幸。

借钥匙

可是第二天在宾馆的床上一睁眼,马上感觉脸上肿胀得难受,扑到镜子前一看,吓了一大跳,鼻青脸肿得一塌糊涂,额头上拱起了两个鸡蛋大的包,眼圈乌黑成了大熊猫眼,青一块紫一块,整个惨不忍赌。

头发晕,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倒下去。怎么办?泸沽湖看来是去不成了,女儿国,你要我怎样才能表达出足够的虔诚呢?

但鲁若迪基按原计划约好普米族学会的活动,我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了,厚道的普米人避而不谈我的脸,似乎根本视而不见,他们是想让我安心养息,不要时时想着这件倒霉事。我也就习惯了自己的形象,就跟没事人一样,与那些普米兄弟们一起开会,坐在火塘边喝茶聊天,还应他们的邀请,分别一一合影。只是那些照片后来我一张也没见着,可想而知当时实在是难看,丽江的朋友都不忍给我吧。

惊魂稍定,在丽江养息了两天之后,鲁若迪基说,“表姐,我们今天去文峰寺里看看吧。”他一直称我表姐,丽江当地人的习俗,将比较亲近的人都称为表亲。少数民族的作家诗人对《民族文学》大都怀有深厚的感情,能被他们称兄道弟,是一种由衷的欣慰。他说:“我认识那座寺院的住持,他是位高僧,还会些医道,让他给你看看吧。”我说行。

二日天空飘落一些小雨点儿,但不打伞也可以行走,到得文峰寺院前,信步走上青苔丛生的便道,周围一片静谧,一下把人带入一种敬仰的心情。

文峰寺始建于清雍正十一年,藏名称桑纳迦卓林,意为宗教和幸福乐园的喇嘛寺。寺院内外古树名木参天蔽日,一道道山泉从石缝间喷涌而出,汇成涓涓溪流。这寺不仅在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等省区信奉佛教的民族中受到尊崇,而且在印度、尼泊尔、缅甸等国佛教界中也有一定的影响。

寺里有一面年代久远的铜鼓,还有一卷法堂画,长四丈,宽一丈余,由内地名师整整画了三年才得以完成,只有重要的节日或迎送高僧活佛时,点燃香火,鼓乐齐鸣,才郑重地拿出来展示。1956年8月释迦牟尼的舍利(佛牙)从缅甸接回中国,寺内举行过盛况空前的迎佛牙宗教活动。三十年以后,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班禅·额尔德尼却坚赞视察了文峰寺,并提写了藏文寺名,赠送了一批菩萨画像及本人大幅肖像。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也曾为文峰寺题写了寺名。

寺南山中有一灵洞,传西藏大宝法王,曾三渡金沙江,寻遍滇西各地,终于在丽江找到这一具有神韵的洞穴,被称作佛教传说中的南赡部州二十四个灵洞之首,为“南赡第一灵洞”。

洞旁建有静坐堂,是滇西北红教13个喇嘛寺的最高学府,当年各寺都派有一定水平的喇嘛教徒来这里学经深造,历时3年3月3日3时3刻,在此期间,与外人隔绝。其侧还有一块大黑石,传为迦叶尊者曾在此讲经宏法,离去之前把华首门钥匙留于黑石缝中,此后凡信徒到此叩拜,都称为“借钥匙”,归去时往岩缝中放下1粒小石头,以示送还。

听到此处,心中不免一动。人生有许多门坎,凡有锁之处,何以得开,向何处借得钥匙?

这寺院的大住持是一位著名的佛教学者,前几日远游去了,我们几人进得寺门,虽未能当面拜谒住持,但心里已感到一种深深的宁静祥和。后来鲁若迪基告诉我,他夜里与那位高僧通过电话,将我路上的遭遇告诉了主持,高僧言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对这位施主来说,也是如此啊。”

一番言说,令人茅塞顿开,释然放怀,身上的疼痛、脸上的青肿似乎也都不觉得了。拉市海这个名字本来让我心生恐惧,这时反倒有了一份感激,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呢?或者因为这件事的发生,使我中止了一系列行走的计划,而在那些路途之上,潜藏着着莫测的危机,而我却平安地留在了丽江。

人生给我一个坎,但丽江借给我一把钥匙,我打开门,跨过坎去,前面的路通向远方。临走时我也留下了一颗石子。

几天之后我回到北京,在医院再次检查,医生说无大碍,额上的大包和青紫不久都会消掉,但鼻梁左侧的一条深印要平复的话,建议手术,并且要全麻。我小心地说,“丽江那边的医生说,在门诊一小手术就可以啊。”医生说,“那你可要抗得住啊,这种手术好多小伙子都嗷嗷乱叫,有的做着做着就昏迷过去了,最后还是得打麻药。”

我心里七上八下,本想小做一下还可以接受,但要全麻就是大动干戈了,鼻子上的深印就那样吧,难看就难看,能怎么着呢?可家人说还是做吧,你看好些人无事还做整容手术呢。斗争了好几天,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做,心想我又不是演员,又不上台演戏,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呢?

时光如水,洗去尘埃,那些青紫,起初像一朵朵紫色的玫瑰开在脸上,我也懒得再多看,但它终究一天天淡去。也记不清过了一个多月还是两个月,突然有一天清晨,我洗完脸照镜子,发现鼻梁左侧的那道深印竟然不见了,心想是光线的原因吧,侧过身子再看,还是没有。按捺不住心跳地再看,再看,不禁欣喜若狂,真的没有了!

感谢上天,感谢阳光空气和水,感谢南赡部州的佛!还有丽江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感谢你们,还有未曾去得的女儿国。

丽江故人

大研古镇是丽江的灵魂,也是中国罕见的保存相当完好的少数民族古镇,是中国仅有的以整座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的两座古县城之一,另一座为山西平遥古城。丽江古城的纳西古乐、东巴仪式、占卜文化、古镇酒吧以及纳西族火把节等闻名于世界。

纳西女子喜穿“披星戴月”,上身着长过膝盖的右衽大襟衣,宽腰大袖,外套紫色坎肩,腰系深色多褶围裙,阔腿长裤,船型绣花鞋;背披羊皮去毛的披肩,上缀有七个皮质小圆牌和两个大圆牌,圆牌象征星月,也代表纳西族的青蛙图腾,披肩两角钉上两条白布带,劳作时将披肩的布带拉到胸前十字交叉系紧,看上去犹如七颗小圆牌就如闪亮的星星围着一轮明月。

很久以前,说是湖畔的大山上本来是青山绿水,但有一年来了一个凶狠的旱魔,放出了八个太阳,天上九个太阳轮番烤灼大地,人间没有了黑夜,大地处处焦黄,树木和花草全都枯萎了。有个叫英姑的纳西少女,用鸟的羽毛编织成了一件五光十色的“顶阳衫”,披在背上奔向东方的大海,恰巧遇上龙王三太子。三太子爱上了这个勇敢的姑娘,陪她回家乡驱除旱魔,可一番搏斗之后,旱魔设计将三太子陷入深潭,让大象和狮子把守潭口。英姑与旱魔又连着搏斗了九天,终因气衰力竭,倒在了地上。三太子拼命冲出深潭,可英姑已经倒下化作了“英姑墩”,悲伤不已的三太子随即化作泉水,纵横丽江坝子,始终环抱着自己的爱人。后来,纳西人的保护神三朵变作一条雪龙,一连吞下了七个太阳,留下一个太阳,还有一个变成了月亮。

大地终于重新有了生机,纳西人依照英姑的顶阳衫做成了披肩,绣上了披星戴月,心念这位姑娘。但更多的女子穿着它或许还有着另外的原因,古时纳西男子多外出经商,女人们起早贪黑,吃苦耐劳,把星星月亮绣在披肩上,意味着“星星月亮永长生,白天黑夜干活忙。”

纳西女人有着公认的勤劳。

而那三太子化作的泉水成了丽江最引人入胜的天然。在人们看来,那水自雪山流下,冰凉洁净,清清的顺着石渠绕来绕去,在丽江的古城、城郊的束河古镇,还有白沙,都可见到这样清澈晶亮的泉水。还可见到在水里游动着的一群群鱼儿,青鱼、红鱼,五彩的鱼儿,一定是因为那水的秀丽,鱼儿也因此格外的俊美,苗条地扭动着身子,并不胆怯人的走近。

水的灵动使得丽江处处流溢着灵性,穿着“披星戴月”背褂的纳西姑娘,在水一方,皮肤黑黑的脸上笑出两弯酒窝;清脆嘹亮的歌声在人头攒动的小街上此起彼伏,听得人不喝酒也醉了。

歌声年年,但人来人往,有的人走着走着消失在远方,只留下念想。

热爱丽江的人,有的来自遥远的地方,有的就在自己的家乡。有一位出生于丽江白沙的作家沙蠡,本姓和,为了表达对家乡的爱,特意将笔名取了白沙的“沙”字。还有几位热爱家乡文化的纳西人声名远扬,与沙蠡共同被称为“丽江四怪”或“纳西四杰”:即传播古乐的宣科,雪山名医和士秀,作家王丕震,几位的经历都颇为传奇。

沙蠡是丽江的名人,当年如果走在街头,会不停的有人叫他:沙老师!沙主席!沙大哥!然后沙蠡会微笑着站住脚,跟他们大声的聊上一阵。从街头到街尾,没有半天功夫是走不出去的。他即使不说纳西话,而说普通话,口音也很难让人听懂,我稍稍领会一点,跟他在几次笔会上相遇,有时他跟别人交流,还少不了要帮他翻译几句。可如果他情绪激昂,口若悬河起来,我也就都听不明白了。而沙蠡是喜欢激动的,虽然身为作家,还是丽江市文联的头儿,却一点也没学会掩饰自己,他就是一个率真的纳西人。

沙蠡年少时在家里当放牛娃,居然爱上了写小说,大起胆子给报社投稿,1981年便开始在《边疆文艺》、《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得到过著名作家冯牧、刘绍棠等人的关注。他是一个勤奋的写作者,出版过好多种书,有小说集、长诗,还有东巴经文学研究。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都来自雪山和古城,来自纳西民族,有人评论说,沙蠡的作品就像纳西文化的“百科全书”。

他的血液里游动着丽江的魂,只要一谈到家乡和写作,他就忍不住两眼放光,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温柔起来。他的同事说他除了白天在文联上班,处理一些公干,其它业余时间大都用于了写作,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有一位贤妻,包揽了全部家务。

有一年去到丽江,沙蠡到机场来接我们一行,一见面,大家都为他的打扮而吃了一惊。他全身上下亮闪闪的,白夹克白长裤,胸前袒露出火红的体恤,颜色鲜亮得像一个就要上台的演艺明星。有人忍不住跟他调侃,他只是得意地笑,也不在意。走出机场之后居然又撑开一把小伞,遮挡在头上,惹得一路行人都朝他打量。沙蠡在伞下说:全丽江也就是我一个男人在太阳底下打伞。他说他怕晒,一晒就脸上发痒,一早起来就得往脸上涂好几层。当医生的老婆脸上也没他抹得多。

沙蠡说话办事都不看人家脸色。

纳西人有句话:“弓箭可以把山上的麂子逼出来,烈酒可以把人心里的话逼出来。”而沙蠡的心里话是不用烈酒来逼的,他只要一有什么想法,立刻就会慷慨激昂。

那次,我们这些外来的和本地作家一起座谈,大家都很客气,可轮到沙蠡发言,没说几句语气就尖锐起来,从质疑为什么丽江没有一首标志性的歌曲开始,说他曾经多次说过,歌词不能太复杂,旋律要有纳西民歌特色,可人们就是不信,偏要把歌写得跟广告一样。他双手连比带划,情绪激动,人们都听明白了,纷纷点头,在场的几位相关官员面带尴尬,沙蠡却仍不肯罢休,滔滔不绝,直到有人几次提醒会议超时已久,他才收住话头。

对于丽江那些年迅猛的变化与随之的繁华,沙蠡内心深含隐忧。他说,有一天我老婆上街回来,说好害怕好害怕。他问老婆怕什么?老婆说见不到一个熟人呢。满街上走着那么多的人,可一个也不认识。

当然,哪怕路途遥远,丽江已成为中国最热闹的旅游点之一,吸引人的雪山、泉水、四方街、木王府、东巴宫、纳西古乐、白沙壁画,数不胜数,招引得天下人奔赴而来,古城里人流如潮,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千奇百怪的人和打扮,让人眼花缭乱。

沙蠡复述着老婆的话,一边抱紧肩膀说,有时候,我们都像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呢。相比之下,他更爱念叨他的家乡白沙镇,说那里还保持着原生态,那次就拉了我们一道去看。

路上经过昔日陈纳德将军飞起飞落的机场,一侧荒凉,小草浅浅的像小孩子营养不良的黄头发;而另一侧靠着玉龙雪山,却是一层层青绿铺染,像是给雪山系上了一条绿绸裙。沙蠡坐在车上一路感慨,说他小时候,这一带的树遮天蔽日,梨树上挂满了果,他和伙伴们怎么也打不完。可如今沿途只有些荆条,矮的齐腰,高的也只能越过人的头顶。沙蠡说,那些高大的树都哪儿去了呢?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在小时候的目光里,把树给变大了?

是啊,到底是人变大了?还是树变小了?

我们随他来到白沙镇,这小镇不及束河古镇大,也没那么热闹,束河街上有好多酒吧,有些还是外国人开的,墙上画着吹萨克斯的大胡子洋人,挤眉弄眼地朝人笑。白沙镇看上去朴素很多,正是早饭之后的时光,一些男人散淡地围在小街旁的一角下棋、闲坐,阳光投照在他们身上,邻近染坊的蜡染布淡红、淡绿,在轻轻飘动。沙蠡指着那位正举着一颗棋子的白发老头,说是他的舅舅,而紧靠的房屋就是他亲弟弟家。

一个不小的院子,沙蠡的弟弟看上去是在做“农家乐”,院子内外装饰得风味十足。三间木板房,板壁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玉米和大蒜,五颜六色的,院子里摆放着石磨、簸箕,还立着两幅一人多高、色彩艳丽的东巴彩画,一幅在当院,一幅在正屋窗下。

沙蠡说他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侧土墙上至今还留有他父母用黑炭写下的字迹:“某家借腊肉8斤”。弟弟跟他一样,也在外面当过兵见过世面,会吹拉弹唱,多才多艺。不时,有过路的外国人走进院子,好奇地东张西望,沙蠡的弟弟一家会招呼人坐下,喝茶聊天,有时还会听沙蠡弟弟唱歌。一位曾经来过的法国人在一个黄皮的小本上留下了几行诗:

非常好的小院,

非常好的食物,

非常好的主人,

非常好的歌声……

还应该加一句,非常好的心情。看得出来,那位法国先生当时一定是在这小院里乐不可支。白沙这个地方,从前就没少来外国人,那位让全世界都知道香巴拉的约翰逊·洛克就曾经扎营在玉龙雪山脚下,然后多次来白沙镇上逗留,买些盐巴和食品,也跟人聊天。

美籍奥地利人约翰逊·洛克,曾于20世纪初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美国农业部、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的探险家、撰稿人、摄影家的身份到云南滇缅边境以及西藏考察,后来因他多年研究撰写的成果,被人们称为“纳西学之父”。他曾六次来到中国,第一次是在1922年,他由曼谷到丽江,进入四川西南角木里,途经纳西、彝、藏地区,用了两年时间在雪山、森林里转悠,回国时带走了八万件植物标本以及文物文献。很快他又第二次来到中国,于1924—1932年间,行走在川、甘、滇以及青海等地区,三次去往岷山和阿尼玛卿山之间的山谷、河谷地带拍摄资源照片,测绘地形地图,搜集实物标本以及文物资料。

之后,他集中精力对纳西族东巴仪式、经文、历史、语言和文献资料进行了研究。1945年哈佛大学以重金买下了他收藏的一些东巴经书,后来他为筹资出版自己编撰的《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将二千多卷东巴经书卖给了意大利罗马东方学研究所。这些东巴经书后来又由联邦德国总理康拉德·阿登纳指令西柏林国立图书馆以高价悉数购入,让洛克欣慰的是,他被聘请编纂了经书的目录,共五卷。他的后半生几乎全部围绕着对云南丽江和纳西文化的考察研究,他的大量著述前期多为植物学,探险记述,后期则多为纳西历史文化和宗教等论著,其中《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The Ancient Na-khikingdom of South-West China, 1947),《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A Na-khi English Ency-clopedic Dictionary)为纳西族象形文字的权威之作。与此同时,他还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写下了许多文章,拍摄了近千张照片。正是他的这些文字,激发了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创作灵感,因此创作了著名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向全世界揭开了香格里拉的美丽面纱。

洛克在中国停留的27年间,共收集了大约8000册东巴经书,这些经书除他卖出的那一部分,其它许多分别收藏在欧美的各大图书馆。20世纪50年代,洛克在夏威夷病重住院,在生命的最后时期,他对丽江仍心向往之,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重返丽江完成我的工作。我宁愿死在那风景优美的山上,也不愿孤独地呆在四面白壁的病房里,等待上帝的召唤。”

他的重返丽江之行未能实现,但或许这位探险家的灵魂早已抵达。

为了纪念洛克的不畏艰辛长途探险,人们以其远征者的形象创立了户外防水包品牌LONGHIKER。在美丽的夏威夷大学,植物标本馆被命名为洛克馆。洛克将丽江以及那片土地上生长的灵性之物带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它们在那里守望着远方的故乡。

丽江四方街上的古乐宫门前,每到夜间水泄不通,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宫门,去抢得一个好座位,然后听穿着长衫的宣科介绍纳西古乐。他戴着眼镜,毫不含糊地声明:“我不是一般的人,我是才子。”才子经受过很多磨难,但幽默感顽强保留,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

乐班每演奏完一曲,宣科就会出来讲解一番,一会儿汉语,一会儿英语,谈古论今,插科打诨,逗引得观众席上笑声不断。乐班的演奏者大多为老人,有的已年逾八旬,当然也有一些年轻人跟着学。古老的纳西音乐据说来自唐朝,在漫长的岁月中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几经沉沦,终于幸逢盛世,在一个个白发老人的演奏中焕发青春,在人们会心的微笑中长久回荡。

那年,我也在古乐宫聆听了一回,散场时,丽江的朋友带着些神秘,拉着我往后台走去,那里的人跟先前进门时一样,挤挤攘攘的,只见一些人挤进去,又面色兴奋地挤出来,原来是争着去跟宣科合影。那位朋友跟宣科相熟,站在人圈外跟他招了招手,宣科理会的,伸开两臂,人们随即让出一条道,他一手撩着长衫,缓步走了出来。那架势,比后来的明星要更有范儿,朋友让我跟他合影,宣科也不多言语,自站在那里,我心里明白他这是给了朋友一个很大的面子,于是忙站过去,听从朋友的招呼,跟这位当时正在鼎盛时期的才子照了一张合影。

宣科的故事很多,自在坊间流传。

那名医和士秀也是一位奇人,他的出名是在不经意间。他本来只是在玉龙雪山下开一个小小的诊所,随着旅游热,一些喜欢丽江的外地人,包括一些老外徒步或骑单车来到此地,偶发疾病,顺脚就进了这家小诊所,不料吃上一剂和士秀配制的雪山草药,病情竟然大多得以缓解。更让老外惊奇的还有,这位貌不惊人的七十多岁乡村老医生竟然也会一口标准的英语,跟他的交流毫不费力。

岂知和士秀老人早年毕业于南京外国语学院,还曾陪同过洛克,跟随那位采集标本的植物学家走遍玉龙雪山方圆几百里,对植物以及中草药的生长和习性不由也渐渐有了兴趣。后来他自研中医药,与儿子办起了“玉龙雪山本草诊所”,治好了不少前来求医的病人,尤其那些突发疾病的游客,意料之外地得以痊愈,不禁纷纷加以好评。和士秀骄傲地说,这些年里,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近十万患者踏进过他的诊所,“雪山神医”、“纳西仁者”的说法也不胫而走。

“纳西四杰”,还有一位让文坛称奇的高产作家王丕震,一生创作了100多部长篇小说,他几乎每年要写近十部,有人说,读的还没有他写的快。

那年丽江人要在北京给王丕震开作品研讨会,把他的作品事先送给每一位参会者,我收到了整整两大箱,说这还只是他作品的一小部分。

其实,王丕震1985年才开始发表作品,那会儿他都50多岁了。他在简陋的鸡舍里写出了长篇历史小说《则天女皇》,然后将书稿寄给了一家出版社,人家看过稿子后认为不错,但请他作一些修改。他改好后再寄去,不料却不知怎么给寄丢了。书稿遗失,那会儿完全都是手稿,一字字亲笔所写,几十万字就这样没了,这在别人可能会沮丧至极,但王丕震二话不说又开始重写。26万字的《则天女皇》就这样几经波折,在这位纳西人的执着之下终于出版,颇得人气。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之后的十几年里,他一共创作了一百多部长篇历史小说,从唐尧虞舜到近现代秋瑾、蔡锷等百余位重大历史人物,几乎写了个遍,包括《周文与周武》《苏秦与张仪》《拓跋珪与刘裕》《李世民》《辛弃疾》《陈圆圆》《松赞干布》《杜文秀》等,让人叹为观止。

别说写,就是抄,一年抄十多部长篇,几百万字要抄下来也是了不得的事,更何况还要创作?不少人甚至怀疑其真假,但也不少人拿出证据确实就是出自王丕震笔下。无论文学性如何,就其数量来说,确也可称为奇才。

“纳西四杰”给这古城添上了文化的底蕴,他们都是普通人,但却都以不同的人生描画出了不平凡的故事。十多年前,沙蠡就在人来人往的丽江古城里建了一间书屋,冯骥才先生为他题写的“沙蠡书屋”牌匾悬挂于书屋门楣之上,书屋里摆放着沙蠡几十种诗歌、小说和散文,他还向全国一些作家朋友索要作品,也都摆放在这书屋里,琳琅满目,吸引着四方游客。

沙蠡那时说,别小看这间书屋,我要让世界知道丽江,让丽江走向世界。可是,他说完这话没几年,却因为一场大病离开了人世。得知他生病非常突然,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位纳西汉子身强力壮,以为即便生病也会抗得过去,但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走了。

因此总让人觉得,沙蠡并没有离开丽江,正如他活着时,丽江的魂游动在他的血液里,如今他虽然已经离去,但他的魂魄融入了丽江的文脉,他写下的那些诗文在古城的书屋里仍散发着墨香,他已然成为古城的一部分。

古城与纳西四杰同在。

当年,游遍天下的古代文人徐霞客也曾到过丽江,在木王府前感慨道:“宫宝之麓,拟于王者。”

无数故人往事,汇入潺潺流水,从不停息。

禁忌

纳西人有很多令人尊重的习俗,也有很多禁忌。在今天看来,大多并未过时,尤其关于人与自然如何相处,令当代人反思和借鉴。

主要聚居于云南丽江、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维西、香格里拉(中甸)、宁蒗县、永胜县及四川省盐源县、木里县和西藏自治区芒康县盐井镇等地的纳西族,现有人口324679。在民族习俗中,重信用讲义气,热情好客。

一般民居白天待客多喜欢在檐廊下,晚间待客多在正房堂屋,如在木楞房里,则在火塘边,一贯讲究老幼尊卑,其正位称“上八位”或“格故鲁”,是给老人的位子。如果有老人进门,屋里的年轻人要起身让座,主动问候。有老人在座的场合,其他人不可高翘二郎腿,会客和吃饭时要坐姿端正,忌高声喧哗、猜拳行令,不要踩踏饭桌横档。当主人敬烟酒、盛饭时,客人宜用双手相接,并表示谢意。

这些风俗与土家人十分相近。比如吃饭时忌把筷子竖插在饭里,忌敲碗筷,忌在菜碗里翻菜,忌接连不断地夹菜。夹菜时,一般需要礼貌招呼同桌的人一起动筷子,夹一次,停一会儿,待下咽后再夹第二箸。碗底不留剩饭,是长期节俭养成的好习惯,对小孩子从小就这样要求。忌反手给人添饭、倒水,视为不尊。忌喝他人喝过的残酒、残茶。在武陵山区、长江三峡一带,我母亲的家乡也是如此,记得小时候,外婆总在我们吃饭时不时提醒,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以上的习俗遵守如何,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

在泸沽湖地区,还有一些必须注意的习俗,不得随意进入姑娘的“花楼”,不要询问“阿夏”,也就是女子情人的情况。

还有一些有意思的习俗:

不能翻弄灶里的灰。祭天、祭祖先、祭战神时,忌外人观看。忌跨过竖在大门口的“陆”石、“色”石,忌跨火塘,年青人不得在火塘边脱鞋烘脚,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听见“火笑”要添柴,为添财发财之意。忌坐在门槛上和在房檐灶头边上吃饭,忌用刀斧在门槛上砍东西。小孩子不得拿着一头未熄的棍子或炭头玩耍,一是危险,二是称会做噩梦。

太阳落山后不能扫地:客人在座不能扫地;不得在客人离去时马上关门,应送客人至大门外。公公不得进入媳妇的卧室。不在大庭广众下晾晒女性内衣裤,不可将裤子、裙子晾晒在主人进出的通道上方。孕妇不能爬结果子的树木,不能从缰绳上或钓鱼竿上跨过。

过去的种田人还忌戴斗笠进屋,忌扛着锄头进厨房。晚上点火回家,忌把火点进屋内。晚上回家先入火塘屋,忌先入卧室。早晨忌讲晚上做的梦。这些习俗现在看来会不以为然,但在那个刀耕火种的时代,有着生存的道理。

纳西族信奉东巴教,这是一种以自然崇拜为主要内容的原始宗教。东巴教规定,对于自然的尊崇成为一些必须遵守的习俗:禁止污染水源、不准向水源吐痰、大小便、倾倒垃圾,不准在河流里洗涤污秽物品。不得砍伐水源林,不准在树木生长期进山砍伐,不准猎杀怀孕的母兽和幼兽。每年1月至7月这段时间,不准打鸟、不准狩猎,不准捕鱼。

参加“祭天”或“三朵节”的人,事前要净手,并要跨过由杜鹃枝等燃起的烟火堆,以示除秽。忌吃不见血的肉。

忌猎杀进入家宅的小动物,蛙蛇进屋,应恭送出门。不能伤害绕人飞行的蜜蜂。不准在厨房锅灶里煮猫或其它野生动物。不许杀耕牛、驮马和报晓的雄鸡;忌吃狗肉、马肉、猫肉和水牛肉,传说它们都为纳西族祖先立下功劳。

忌讳天气变暖后燕子不回家中房檐做窝,不得伤害燕子和捣毁燕子窝。进人家时,不可打主人家的狗,所谓“打狗欺主”,也是不分民族的。

从纳西人的习俗里,可让我们领会到,人也是动物,不过是更为智慧,掌握了其它动物没有的知识和技能,但不能以此来欺负其它动物。人类应该是最懂得感恩的动物,但如果没有了忌讳和约束,人也会兽性大发,变成恶魔。

纳西族将灾难和悲哀来临的时候所得到的帮助,看做真正可靠的友情,甚至可以因此消除平时的积怨。反之如果一个人只知道在喜庆时道喜,不知在悲痛时慰问,将被视作为人很差。

纳西族对生育很重视,对“头客”礼仪有加。某家婴儿出世之后,第一个踏入家门的人即被称为“头客”,亦称“扯生”,无论这人男女老少、远近亲疏、富人还是乞丐,都会被当作贵客接待。主人家先要舀一瓢洁净的水请头客饮下,以此祝福母子平安,然后再煮好香喷喷的米酒鸡蛋来款待头客。

纳西人的婚姻从前比较自由,但自清朝雍正年间实行“改土归流”之后,受到汉文化影响,儿女婚事逐渐由父母做主,媒人撮合,以牛羊猪酒聘娶,遵行门当户对,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等传统伦理。纳西人与汉族、藏族联姻很平常,在本民族内部,同姓不同宗的人可以通婚,但禁止同家族的人结亲。过去,男女青年通过媒人撮合,双方父母合完八字,男方就请媒人送给女方茶二筒,糖四盒或六盒、米二升,有的地方还要加上砣盐两个,以表示山盟海誓,算是订婚,订婚时要摆定婚宴,婚礼要进行3至5天。

婚礼酒席分上八位,下八位,新郎恭敬地请客人入座,然后奏乐上菜,上至第三道菜时,主婚人敬酒;第五道菜时,新郎新娘向客人敬双杯酒。宴毕主人及亲属要站在门外送客。有的地方还时兴“抢婚”这一古老的婚俗,女子婚后住在娘家,男子就用抢婚来把妻子领回夫家。后来的抢婚成为一种娱乐喜庆的形式,婚礼带来众人的狂欢。

三朵节是纳西族最大的传统节日,农历二月初八举行。节日期间,纳西族男女老少踏春赏花,小伙子骑上骏马,进行拨旗、拾银圆赛马活动,胜者倍受姑娘们的青睐。晚饭后,人们围坐在篝火旁,能歌善舞的纳西姑娘跳起欢快的“阿哩哩”。

丽江的山地广种洋芋、蔓菁、瓜豆和各种蔬菜,纳西人将当地的土特产做成各种风味名菜,如“酿松茸”,用松茸菌帽,酿入肉泥,蒸熟后做为祭祀、特别是祭祖的一道专用菜肴。出外劳作时常携带麦面粑粑或糌粑,就餐时围桌而坐,冬天喜移至向阳地方就餐。那样的情景就像一幅幅怡然可人的画卷。

高原的阳光照着一个个纳西人生动的面容,他们朴实,欢快,脸上带有一种特别的专注和执拗。他们从人与自然的长期磨砺中创造了信仰,包括他们所信奉的禁忌,使得他们的民族在丽江雪山的怀抱里保持着一份难得的纯粹。

寻找蓝雪莲

然而,当一个令人惊喜同时又令人不无担忧的高度技术性时代迅速来临,人们以匆忙的脚步丈量着人生,感受陌生的喜悦在飞快的旋转中悄然而失,又一种比生理饥饿更为复杂的精神饥渴普遍产生,惶惑抑或伤痛呼唤着救助的药物,灵魂的寻找由此开始。

纳西人也是如此。

如同所有的河流都有不同的源头,所有的树木都有自己的根脉,生活在丽江的和晓梅是一位纳西族的女作家,她擅长小说和散文的写作,并已耕耘多年。她的小说有着她独特的源头和根脉。滇西北高原上的阳光,带给她饱满的激情,玉龙雪山的神秘高洁给了她滋养,和晓梅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她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自己的独特韵致,那是由她所表现的富有魅力的民族特性及鲜明的女性话语而形成的,还有她力图表达的爱和生命快乐,对人性自由的追求与呵护。

和晓梅善于讲故事,她展现的民族特性从她的故事和人物性格里绽放,流淌在人物的血液里,在情节的叙述中合理演进,没有刻意的造作和牵强。我们曾听说但未曾领略过的那些纳西人流传至今的婚丧嫁娶等习俗、优美动人的传说、东巴经的阐释,以及潜藏在这些习俗经文后的深厚文化,还有不同人们对此的不同理解,进而对命运产生的不同影响,都一一在这位女作家的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在她的中篇小说《女人是蜜》、《情人跳》等篇什中,多次提到纳西传说中的“玉龙第三国”,那是一个具有神秘意韵的国度,那里生活着名叫“康美久蜜金”的仙女,四季鲜花,泉水叮咚,在那个美丽的地方,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更没有烦恼与忧伤,只有爱情,永生不灭的爱情。这个玉龙第三国的传说来自于古老的纳西人对美好世界的想象与向往。

与此有着内在联系的是她另外的小说《有牌出错》、《深深的古井巷》等,纳西族的智者大东巴不时出现在小说里,向世人阐释生老病死,预卜未来,将他熟知东巴经文传递于人,告诉人们,纳西族先人的来龙去脉,劝人行善,他超度亡灵,把死亡导向新生。这些影响了古纳西人而且代代相传的文化印迹,与她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生死相随:神灵般的人物阿菊旦蜜金、居住在山地并使用着古纳西语的李儿翠、木家最后残留的三个女人、大东巴的孙女、土司小姐吉佩儿……,他(她)们踏着古老的民族歌谣走来,又随着悲惋的歌谣而去,留下对于人类及民族变迁的种种思索。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和晓梅毫无疑问地张扬着鲜明的女性话语。女性解放始终是社会文明的基本标志,对于本民族女性生命状态的凝视一直是和晓梅写作的最大关注点,她从最初发表的小说《水之城》、《女人是蜜》到后来的《雪山间的情蛊》、《宾玛拉焚烧的心》等,均是以女性为第一主人公,她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曲折爱情及坎坷人生,也都有着强烈执着的个性追求。通过她的书写,纳西女性特别的美妙让人过目难忘:“她的头发不是黑色,而是板栗色,在阳光下发出棕红的光,于是她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板栗的香气。……关键是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常眯缝起来,深褐色的眼珠变了扁圆,浓密的睫毛慵懒地垂着,但是到了漆黑的夜里,她的眼睛就变得溜圆,睫毛也虎气生生地直立着,微微上卷,这就使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将一个古井里的女人写得如此美妙,即便是女性读者也会喜爱不已。“当你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盈盈的浅浅笑容,棕褐色的无比柔和与专注的眼神,就算是一个神,也会感到无比幸福的。”

记得刚读到和晓梅的这些文字时,我还没见过她本人,但被她所描写的美所打动,我想,写出这般美丽的女人一定也是美的,后来见到她果然如此。和晓梅喜欢穿裙子,无论夏日还是冬季,这使她时时都显现出女性的柔美,头发确也是棕色的,跟她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只不过有些卷曲,长长的披在肩上,眼神很干净。跟人说话时,她会一脸专注,即使是拉家常,也会显出一副事事走心的神态,让你不能忽略她的任何一句话。

我在心里感觉到这位纳西女子外柔内强的性格,同时又从她的性格里读出了她小说的味道。

与美相呼应的是纳西女人感情的纯真高洁,她们为了爱情常常会义无反顾,无视世俗的任何障碍,可以抛弃财产、名誉、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和晓梅自己的爱情看上去恩爱和谐,或许正是她体味到爱情的甜蜜,因此在一个个委婉动人的故事里,努力表达着人们对美好情感的期许。她将现实生活中难以寻觅的肝胆热血、侠骨柔肠,特别是女性的外貌与心灵之美推向极致。

而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女性生存的现实平庸无聊,正是因为“大部分的女人,究其本质,不过是生活在一张自结的网中,活得平淡,寂寞而苦痛,便连一点浅近的理想也束缚入这网中,不值一提的。女人善于随缘罢了,像一只耐心执着的老蜘蛛,日复一日地结织自己的网。”一条深深的古井巷,埋葬了一个奇美的女人,和晓梅以她的小说流露了她对女性命运的疼惜,对平庸无奈中的生命消逝寄予感同身受的痛楚和奋争。

那一条条被女人的水桶浸洒的青石街上,一座座深暗幽闭的院宅里,曾上演过多少人生的大戏,有过多少人性的涌动,丑恶与美丽的交替,生命与死亡的叩问?女人们的话语一代又一代被尘埃所掩没。纳西女人,这样一个特定民族的女性,究竟又有些什么话语?和晓梅极力想捕捉她们的声音,并为之传递,她告诉人们,女人的强大并不来自于躯体,而来自于宽阔无边的忍耐;日子即使是干涩而绵长的,可依旧是要过下去,年轻的女人尤其要清楚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写作的话语对象是男性,是将女性的真实心理告白于男性,期待男性能够体察女性内心深处最坚硬而又最柔软的部分。同时也期待女性对于自身价值的追问,希望女人有所领悟:当你无法承担后果的时候,就最好不要索取,而如果你索取了,那就请学会珍惜。

纳西人的哲学是:“风养的女孩儿滋润三天,水养的女孩儿光彩三年,快乐养的女孩儿可以永生。”女性的价值体现在和晓梅的书写里,明确为对爱和生命欢乐的寻找。她笔下的女人们一个个对爱的态度坚决而又从容,为了爱情可以抛弃食物、钱财,乃至生命。哪怕一无所有之后,也要唱一首人世间最欢欣快乐的歌曲,活泼泼地舒展着身姿,向未知的远方奔去。用一种爱的生命态度体会着爱和痛苦、身体的需要,寻找着母亲姐妹女儿的完整性、爱的需要和生命快乐的丰富性。

据说,纳西人有一种施蛊的习俗,往往是由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来施蛊,中蛊的男人会心甘情愿地爱她一辈子,再也不会变心。蛊是女人身体里的一种虫,男人中了这个女人的蛊,也是很幸福的。

她和他爱得痴迷,爱得要死要活,爱情对于纳西人来讲,就是人生一种必不可少的烈酒。有一种殉情风俗在纳西人族群中持续了几百年,最初应始于明清之际,汉文化对云南地区的影响与纳西族传统的恋爱婚姻习俗相冲突,因而产生了无数悲剧。纳西族的叙事长诗《鲁般鲁饶》记载的就是一对青年殉情的故事,与汉族的《孔雀东南飞》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有着极度相爱的情侣不能结合,会痛不欲生决定殉情。有的人事先就会把这一决定告诉最好的朋友,个别的殉情女子还会告诉自己的母亲,而母亲会忍痛保守秘密。然后,这对情人会选择在高山险峻难达,草木茂盛的地方,在无人侵扰的天地之间,为自己举行一个神圣的婚礼,然后双双自尽。这样据说便能进入情侣们幸福的家园——玉龙第三国,东巴经对那里的描述是:“白云做被盖,晨雾是纱帐,日月做明灯,彩霞织衣裳……,没有苦和痛,没有泪和愁,獐子当家狗,斑虎当牛耕,玉鹿当马骑,野鸡当晨鸡。青春不消失,快乐永相随。”那里还会有一位爱神的等待。

仙女康美久命金的歌声传到人世,幸运的女孩子能听得见,甜蜜而又带着柔和的忧伤,鼓励人们勇敢坚毅地去爱。纳西人用他们独有的生命方式表达了对于人生及爱情的挚爱悲悯,牺牲爱而换取更大的爱,牺牲生命而换取新的生命。20世纪50年代以后,由于对婚姻自由的认可,殉情之风逐渐绝迹,可谓还了纳西族人的本来风貌。

丽江及香格里拉的人家都爱菊花,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走在丽江的大地上,不时会闻到一阵阵菊香。而在和晓梅的小说里,也总是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那是由盛开的菊花、桃花散发的,还有飘渺、沉静、若有若无的青蓝色雾、艳红的新娘嫁衣……,它们汇合成一个女性笔下的味道,描绘出迷人而又多彩的世界,走出一个个性格各异的人物,演绎出历史与现实、个人与家族、男人与女人的碰撞。通过那些动人心魄的故事,作家充沛的想象力和叙述才华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表现。那年,在中华文学基金会所编辑的《21世纪新星文学丛书》中,和晓梅的中篇小说集得以出版,当时评定之后,评委会指定我替她的书作序,我欣然从命。在后来的时日里,她执着于对文学的探索,进一步扩大了生活与写作的视野,学习借鉴多民族的文化精髓,以新的佳作小说集《呼喊到达的距离》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2016年的一段日子里,我与她之间有了新的话题,北京少儿出版社约我主编一套《金骏马》儿童文学丛书,她们的创意让我很有兴趣,即约请55个少数民族的作家各写一本反映现实生活,反映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儿童小说。我与编辑们拟出一个作者名单,其中回族马金莲、维吾尔族狄力木拉提等。纳西族则首先想到了和晓梅,当即电话打过去,她很高兴,立刻答应了,并说很快按出版社的要求写出故事大纲。

但后来写出的初稿与策划人的想法却有些距离,给晓梅谈了之后,她很认真,再三说要考虑考虑。虽然大纲还需要针酌,但北少社的编辑看出和晓梅不错的文笔,有一次听说她来北京出差,便约好要与她签订出版合同。那天在一家旅馆里,我们对面坐着聊了很多话题,当那位女编辑拿出打印好的纸张,放到和晓梅面前时,她却沉稳客气地说,“能不能先让我再想一想?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好,我很担心,我想回去以后再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写,想好了再写出大纲来,如果你们能通过,咱们再签合同。”

那位女编辑有些诧异,想劝她签了为好。可我明白她的心思,觉得她不签是对的,她对自己的要求有些苛刻,但是对文学的一种负责。对于出版者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的。果然,她后来几易其稿,写出了一本令人满意的儿童文学小说《东巴妹妹吉佩儿》,故事说的是在大研古城里,纳西小姑娘吉佩儿与她爷爷的奇遇,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与小姑娘交换了时间,结果发生了一连串想象不到的事情,原来人类对于时间和自然的不断侵犯触及了古老的盟约,爷爷带着吉佩儿以及她的小伙伴踏上寻找蓝雪莲的路,来换回大自然的信任。孩子们一路经历了种种坎坷,终于找回了迷失的自我,并且变得坚强勇敢。

蓝雪莲一说让人联想,寻找的路上何止那位老爷爷和他的孙女,和晓梅自己也一直在寻找着;还有更多的纳西人也都在寻找着蓝雪莲,那是回归大自然的纯洁之花,也是拯救迷茫自我的良药,谁找到它,谁就会获得自信和幸福。

寻找蓝雪莲。

四方街的白天和夜晚

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我在丽江四方街采访了一对夫妻,他们在此地卖杭州小笼包,已经好多年。人来人往的古城街上,他们做的薄皮小包子很受欢迎,每天不到中午就卖完了。

四方街过去是茶马古道的枢纽站,眼下也是丽江古城的中心,所有的游客到了丽江,不可不到此一游。街以五彩石铺地,平坦洁净,晴不扬尘,雨不积水。围绕中心广场,6条五彩花石街依山势延伸开来,街巷相连,四通八达。相传始建于宋末元初,因丽江世袭知府姓木,忌讳筑上城墙后变作“困”字,故不修城墙。另有传说是丽江木氏土司根据皇帝的印玺形状设计而修建,“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结构精巧,雕绘装饰外拙内秀,在中外建筑界享有声誉,被称为“民居博物馆”。

街上的五色石板经数百年走磨,石纹毕露,光滑如镜。居民院落依山傍水,大衢小道绕山而行。一道玉泉水流至城头双石桥下,分作三道小河伸向东南,又形成无数小溪,穿越大街小巷,回旋千家万户,玲珑的小石桥到处可见,不是江南胜似江南。茶马古道上南来北往的商人最喜爱四方街上的集市,生意好的店铺沿街一年年逐层外延,稠密而又开放。这地方四周青山屹立,坝子上一片碧野,泉水萦回,形同碧玉大砚,因此又被人称作“大研古城”。

如今的古城里更是店铺林立,白天游客们可以一边逛街,一边挨家品尝各色小吃,到了夜晚,一家家酒吧灯火辉煌,歌舞之声此伏彼起。我很想知道生活在丽江的人是怎样一些情形,包括那些外地来此的人。

这对十多年前从温州来到四方街上卖小笼包的夫妻,成为我造访的第一个对象。

临街的小门店里,只有两张小木桌,墙角堆放着成袋的面粉,一个小小的灶台就支在门口,笼屉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包子的油香还在空气中飘浮。

“生意好做吧?”其实从这对夫妻愉悦的神情就能知道答案,但我还是问了一句。

“好做的。好做的。”夫唱妇随,俩人前后答道。

我又问:“既然好做,你们没想着把生意做大一些吗?”

夫妻俩摇头,“太累了。挣那么多钱没用的。吃吃花花够用就行了。”

这对夫妻多年前来自浙江温州,最早是因女儿女婿闯荡到丽江,他们随后来帮女儿看孩子,后来就做起了小笼包。十多年过去,他们在这西南高原的古城里成了半个主人,古城的街坊们都吃惯了他们的小包子,他们俨然已是古街不可或缺的一处风景。

温州人的勤劳天下闻名,随便到一个什么地方都能找到生计,来到丽江城里做杭州小笼包的小店有很多都是温州人开的,他们之间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互相介绍着先后来此,在这里已经如鱼得水,杭州小笼包俨然成了一道行业。他们和当地的丽江人打成一片,交上了朋友。大小事都会有当地朋友帮忙照应着。

陪我前去四方街的一位丽江朋友说,他近些年的早餐大多都吃这小笼包子,简单,味道好,在他家小区门口就也有一家,他和妻子每天从家里出来顺脚就买了,很方便。

但卖小笼包子的夫妻说:“做做,终归是要回去的。”他们在浙江老家的村子里已修了漂亮的小楼,很宽敞,这里嘛,只是做做生意。夫妻俩坐在小板凳上,难得地歇上一会儿,男人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老家的房子让他们很踏实。

丽江朋友笑着说:“别走,你们要走了,我早餐吃啥?”

温州人认真,男人急忙解释:“总归要走的啦,这里也没个家,租的房子,哪能住一辈子?”

我问能不能去他们租的房子看看?夫妻俩都走不开,包子卖完了,下午还得备第二天的料,要去买肉和葱,一些小料,再晚些时要剁馅合面,这样半夜起来包,才来得及。我说:“那你们忙,我自己去看。”

夫妻俩点头,但又说:“没什么好看的啦。”

在我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告诉了门牌号码。

于是,我循着来到丽江城郊的一条背街上,再往远一些就是青青的田园了,跟前一幢三层楼,看上去是当地村民的房子,住了一些外地人,院子的大铁门上仍贴着一张写着一个手机号的小纸片:“有房子出租,联系人某某某”。

卖包子的夫妻住的是一间10多平米的单间,租金很便宜,每月只要200块钱。从走廊的玻璃窗户看进去,房间里一片杂乱,床上的被子胡乱堆作一团,一条横穿房间的绳子上搭满了长长短短的衣服,还有黑白难分的毛巾,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放了个洗脸盆,半盆脏水尚未倒去。

看来,这里要比他们的小店乱得多,包子夫妻的确只是临时将就着。

跟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流动人口在城市人口中的比例几乎要占到一半以上,远在云南高原的丽江古城也不例外,生活在这里的不再都是纳西人和普米人,更多来自天南海北,他们在此忙碌着,干着各种营生,像候鸟也像蜜蜂。丽江的老住户都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如果不开口说话,浙江温州来的这对夫妻已经看不出与当地人有什么异样,他们的做派已经与古城融为一色,甚至脸上的皮肤也变得黑黑的,高原的阳光格外的慷慨。被称为横断山脉第一城的丽江,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在喜马拉雅和岗底斯山脉那里受到阻隔,而自然通往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非常奇妙的形成了高低起伏的地貌,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类型复杂的气候,有温湿的雾,也有强烈的阳光。

横断山脉的险峻及过去的交通不便,使得这里的许多地方文化较少受到外来冲击,不同地域的自然景观也得以较为完整的保存,附近的玉龙雪山因为至今未被人类登顶而驰名。这雪山看起来近在咫尺,在丽江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清晰地眺望到它的勃勃英姿。坐在包子店门前,也可以看到俊俏的玉龙雪山,我问包子夫妻,去过雪山没有?

夫妻俩摇头,“没有时间的啦。”

“等以后要走的时候,我们会去看一看的。”男人补充说道,女人在一旁点头。这是个贤慧的南方女人,手上一直没闲,我们说话时,她即便坐在那里,也抓来一把葱剥着,撕下一片片老黄的叶子,将剥好的葱水灵灵的码放齐整,青白分明。夫妻俩都是勤劳的人,但却连自己的住地都没有时间归置,每天半夜就要爬起来赶到小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再等夜里回到住处,身上累得像一摊泥,草草洗一把就上床睡了。

女人一边剥葱一边说:“我很想回温州的。要不是女儿她们留在这里,我们早就回去了。”

女儿女婿都喜欢丽江,过去也做小笼包,但后来自己另外盘了一家小超市,经营温州义乌那边的小商品,生意蛮红火,用赚的钱买了丽江的房子。做父母的不愿跟他们住在一起,但又不想离得太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正说着,一个行人走进小店,问:“还有包子吗?”

“没有呢。”女人答道,“没有呢。”

快到中午时分,小店门前的人流熙熙攘攘,四方街的中心小广场那边,有人吹起了葫芦丝,在婉转的“五彩云霞”乐声中,小店里男人合面,女人剥葱。

古来雪山脚下便是一片乐土。

丽江“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雨量充沛,阳光充足,日可耕作夜可歌舞,尤其是四方街的中心,一到了夜晚便会有一群群欢乐的“打跳”,素不相识的人们手拉着手,围着升起的篝火,大家笑逐颜开蹦跳起舞,一片欢腾。

那天夜里,我与和晓梅走过四方街,去见当地的作家和振华。经过“打跳”的人们时,我心里也痒痒的。或许是早年在文工团乐队拉过大提琴,只要一听到音乐,就会很容易受到感染,心想如果不是有约,我们不如也跟着他们跳起来。

在拉市海受伤之后,这又过了一年,来时还心有余悸,但踏上高原之后,并未感觉到曾经的难受,那些伤痛似乎已远去千年。所有难以经受的事情,看来都经不住时间的消磨。时间如一盘大筛子,几经筛选,留下的只是自己潜意识里希望记得的。

正逢周末之夜晚,街上的人跟赶集一样,密不透风。我们相约在一座小桥上,和晓梅踮起脚尖,从人群的头顶上看了一阵,叫道,“来了来了。”果然,和振华随着人流甩着手大步走来,他黝黑的皮肤很打眼。几句寒暄之后,我们三人一同去到小河边一间小咖啡店。正是小河的拐角处,窄窄的木梯爬到二层,临河的窗前正好有一张小桌,未等坐下便立刻闻到沿街的花香。一人要了一小杯咖啡,我加了糖和奶,奶是新鲜的,有一点淡淡的腥味。

然后开始聊和振华的小说。

他跟沙蠡、和晓梅一样,出生于丽江,痴迷于写作,并以此来表达对家乡的一往情深。前几年的一个冬天,和振华来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因白庚胜先生的介绍,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让我看看他的书稿。后来他赶到现代文学馆来找我,那天正在那里开一个会,散会后去食堂吃饭,这位朴实憨厚的纳西汉子出现在了面前。

就在文学馆的饭厅里,和振华就着餐桌上的方寸之地,捧出一本厚厚的书稿,神情就像一个老农捧着刚打下的麦子。后来得知,他是一个长年繁忙的公务员,却坚持了28年的业余写作,曾写过小说、诗歌,尤以散文见长,陆续出版过3部散文集,还获得过一些奖项。他拿来的那部名为《我的根在丽江》的新书稿,是他将要出版的第四部散文集,想请我写序。我颇有些为难,那时对他的创作未有了解,便建议他请白庚胜先生为序更为妥当,白庚胜为纳西人,对东巴文化的研究取得一系列成果,再加上与和振华相识多年,应当是最为了解他如何“根在丽江”的。

和振华却说,“白书记已经写过了。”原来白庚胜先前已为他另一部散文集作过序。他带来白先生写给我的一封短笺,信中介绍了和振华,叮嘱我为他的新作写序,言辞热情洋溢,一如白先生平日的豪情,让人推辞不得。

于是我将和振华沉甸甸的书稿捧回了家,好几个夜晚灯下细读,不禁被带入到变幻多姿的滇西风光,美妙又好生亲切。那穿山过峡的金沙江水,倔强执着地奔腾不息;晶莹剔透的玉龙雪山,神秘悠远又质朴真切;来来往往的纳西人,勤劳而又风趣,在京城喧嚣的夜晚,它们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将这些感受写到了给他的序里,他的文字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无病呻吟,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如茫茫高原的景色浑然天成,有着原生态的土腥和鲜活。他所涉猎的题材颇为广泛,从家乡滇西丽江,延伸到云岭高原之外,有景色有人物风土,意境升华,情感真切,一边深挖丽江纳西文化的根,一边渗透着他个人对生活的参悟,显出一些独特的见解。

写丽江的作品很多。读了许多外地作家的描述之后,当地不少作家无奈地说,“我们丽江成为世界的丽江后,被形形色色的写手都写滥了。”那些外地人笔下的丽江,他们看来不顺眼,说:“我们的家乡不是这样的。”

那丽江究竟是怎样的呢?不仅是和振华,很多人都在琢磨深思,如何写自己的家乡?

和振华进行了一些大胆的探索,除了题材上有所创新外,在文体、技巧等诸多方面也不断尝试,他不拘一格,长短结合,亦文亦诗,让人读来自有他的味道。作为一个业余作家,支撑其不断写作的动力来自于生活和梦想,这两样和振华都不缺。他对文学之峰的攀登,犹如对雪山的仰望,看得见但一时还登不上去,这没有使他沮丧,更没有放弃,反而是从来都不曾中断努力。

我为他的真诚和执着所感动。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年近知天命的和振华显然在生活中已经历过沉浮跌宕,见识过无数纳西人的精彩故事,如横断山脉的石头一样,坚定而又扎实。《我的根在丽江》这书名道出了他对家乡的热爱,也道出了他创作的源泉和根基。

有根的作家是幸福的。好比坐拥一块宝地,珍宝深藏,只看你识不识得。

写的序随之寄给了和振华,他说书稿已经交给了出版社,我问他修改得怎样?他说改是改了,但觉得还不够满意。

他两个胳膊肘撑在桌上,说起这些年的业余写作,一脸沉醉认真,又说到茅奖、鲁奖,不无遗憾地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纳西族作家获得过。”我安慰他说,获奖只是某一种肯定,但不是绝对的肯定,世界上很多好作家都没获过奖,在中国也是如此。

他只是摇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文无定数,世事无常,但只要努力就会有好的回报。”和晓梅说。

我看看和振华,接着和晓梅的话又补了一句,“有个朋友说,文学也是马拉松,看谁跑得远。”

正聊着,窗下传来女孩子的歌声:

小阿哥,小阿哥,

有缘千里来相会。

河水湖水都是水,

冷水烧茶慢慢热。

情妹妹,情妹妹,

满山金菊你最美。

你是明月当空照,

我象星星紧相随。

阿哥,阿妹,

玛达米,玛达米……

随着歌声,聊到男女的心事。说别看丽江男人长得黑,粗犷的模样还很招人喜欢,曾经有一位丽江男作家去到一个东欧国家文学交流,没几天就被那里一位女诗人喜欢上了,虽然语言不通,交流靠连比带划,但一点不影响女诗人的如火如荼。后来她还要追到中国来,人家一再告诉她,自己是结婚有家室的,女诗人也不在乎,说只想再看他一眼。

听到这段罗曼史,都不由感慨丽江男人魅力真大呀,要说并没有油头粉面的卖弄,反倒是朴实憨厚居多,但或许正是如此,在当今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显得珍贵,受人待见。

四方街上,就这样来往着各种人:写诗的和卖包子的,本地人和当地人,男人和女人。

普米小天使

从遥远的《江格尔》、《格萨尔王》、《玛拉斯》等民族史诗走到今天的诗歌吟唱,少数民族的诗人显然有着与生俱来的诗性,相比小说、散文等文体,诗歌似乎是他们更擅长表达的方式。著名的蒙古族诗人阿尔泰是一位身高1米80的草原之子,他常以开会讲话发言为难事,但如果请他朗诵诗歌,他的口舌顿时会流畅起来,如果是采用母语,那更像是口生莲花,一串串词语如珠玑滑落而出,配上这位高大诗人雄浑的低音,简直就像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在云南丽江,有一位跟阿尔泰身高相似的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也不善言语,一些场合里但凡要请他开口,他都常以诗歌来表达,还会不由自主的配以手势和身体的摇动。从鲁若迪基那里就可以得知,普米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

每次读到他的诗歌,总不免会让人联想到他的民族。

普米族是一个与中国古代氐羌族系有着渊源关系的族群,根据本民族的传说和历史文献记载,普米族的先民原先居住在青海、甘肃和四川交汇地带的游牧部落,后来逐渐南移,公元13世纪中叶,一部分人被征召入元军,随忽必烈远征云南,而后留在了这片温暖的地方。鲁若迪基的祖先正是这样来到云南的,他们的同胞分布在云南的兰坪、丽江、维西、永胜、宁蒗等地,与纳西族、白族、彝族、藏族、汉族等世代相守。

在长达一千多年的迁徙历程中,普米族创造了丰富的民间歌谣,早在东汉时期就开始流行《白狼歌》,还有讲述普米人起源的神话《直呆喃木》,以东巴文藏文记录下来关于普米宗教历史的《古利歌》、叙述天地形成和人类起源的古歌、原始宗教祭祀活动中的仪式歌、婚俗歌、丧葬歌、苦歌、劳动歌、情歌等生活歌谣。通过一代代口口相传,那些歌谣的生命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它们生长在普米人的心里,也在鲁若迪基和他的儿女心里。

从鲁若迪基的诗行中即能听到祖先留给他的声音。普米人的祖先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因为对那片土地的挚爱而做出了选择,鲁若迪基参透了祖先的暗示,也将炽热的爱献给了这里的河流与山川,还有给予他生命的双亲。

河流太多了

我只选择无名的那条

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五斤的男人

做我的父亲

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

做我的母亲

无论走在哪里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怀里

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

——《选择》

斯布炯山和叫果流的村庄养育了诗人和他的诗。简朴天然,温暖美丽,鲁若迪基的诗俨然是那片土地上自然生长的另一种作物,有洋芋的甜、荞麦的苦,还有不为人知的一种神秘,那或许就是祖先留下的符号。

他的诗张开翅膀,比他的脚步更快地走出了山地。算起来,鲁若迪基的文学之路已经多年,熟悉他的人会说,迪基的诗越写越好了。他的一部诗集《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汇集了他的一些精彩之作,虽然与一些重要奖项擦肩而过,却引起了许多读者及评论家兴趣盎然的关注,一些精妙的诗句在人们的阅读中让许多从未到过小凉山的人领略到那座山的魅力,让不曾知晓泸沽湖水深的男人女人感受到了那水的凉热。

其中有一首诗,让读者特别喜爱: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

我闭上眼

它就天黑了。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

刚好可以翻过山去

应答母亲的那声呼唤。

小凉山很小

只有针眼那么大

我的诗常穿过它去

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

在外的时候

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眼前。

——《小凉山很小》

这首诗使人不断联想,也使人对鲁若迪基和他的民族肃然起敬。只有3万多人口的普米族,是我国22个人口较少民族之一,鲁若迪基用他的诗为自己的民族作了代言,他让普米族的名字更为响亮,也让人们更多地领会到了这个名字所蕴含的丰富内涵。在这个时空距离越来越小,普米人所居住的山地也逐渐感受到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强烈冲击的时代里,鲁若迪基却仍然在深入开掘着对土地和劳动的尊重,他的目光回归自然,还原生态的纯净优美,对云南山地的风光给予了美妙的抒情,如天籁之歌。无论是否去过小凉山和泸沽湖,人们都会通过他的诗领悟到那些地方的多情,他炽热昂扬与情趣幽默并举。

如果没去过小凉山和泸沽湖,如果要了解普米族,不妨读一读他的诗,而如果已经去过,也见过普米人,那更要读一读他的诗,鲁若迪基会让你真正懂得那片土地,以及土地的主人。

曾经有一位叫陈哲的音乐人认为所有普米族的歌曲都跟森林有关,他因此走进山野寻找大树,十多年里,他在普米人居住的山林里发现了不止一棵直径2米、胸围6米多的大树,早在1200到1500年前就有了生命,从唐宋时期活到今天,音乐家呼唤要像普米人一样保护森林,保护优秀的文化传统。而鲁若迪基早已将这种意识铭心刻骨,他的民族自称“木祖”,也就是天的子民,跟很多少数民族一样讲求万物有灵,天人合一。鲁若迪基写诗,也在丽江一些县市或部门担任过一定职务,但他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去向何处,都从未忘记过故乡,这对他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从柏油路回到山路,从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回到木屋,从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群回到父老乡亲身旁,从汉语回到母语,告诉斯布炯神山和每一个果流人,“阿金米义色”——普米语:我回来了。灵魂的回归是鲁若迪基始终不离不弃的追求。

他的诗常常表达出对违背自然、践踏自然的愤怒和忧伤。

一条河

经过一座城的时候

受伤了

它捂着伤口

急切逃离

却被阻挡在一个个工厂……

看不到向海的路

……投入海的怀抱

它已奄奄一息

海愤怒了……

——《愤怒的海》

读到这首诗,我不禁同时想到一篇短文《央宗的眼泪》,写到青藏高原冰川雪线的上升,以及冰川脚下的沙化,有一座县城因此不得不多次搬迁。文章最后说,如果人类对某些行为再不加以反思或停止,冰川最后也许只剩下一滴水,那滴水或许就是人类最后的一滴眼泪。这篇短文的作者是一位年轻的藏族诗人,叫嘎玛丹增,我不知道他与鲁若迪基是否相识,但他们的心灵显然相通。

对大自然的怜惜,也是对人类自身的怜惜啊。

是呵护我们的孩子啊!

记得那次因途中受伤滞留于丽江时,曾到鲁若迪基家里做客,由此认识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自那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诗人的眼睛不时会闪过一丝忧郁。了解一个人,一般往往只知道他们呈现在人前的一面,很难了解到更为真实的内心。与鲁若迪基相识多年,常见他在人前的幽默豁达,但那次因为打破计划留在丽江好几日,他与和晓梅作为丽江的主人,热心为我和叶多多安排了一些私人聚会,我们分别去到他俩的家里做客。在鲁若家里见到他女儿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被狠狠地揪住了。

那是一个14岁的女孩,大眼睛,跟她妈妈一样漂亮,但女孩却是一副瘦弱的身体,她蜷在床上歪着头,乌黑的眼珠满是好奇。原来她生下来就患有一种软骨症,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从来就没有站立过,连坐都无法坐,只能日夜躺在床上,而且躺的姿势只能扭曲着,不能平躺。最难受的是还会不时发作痉挛,抽成一团,并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鲁若迪基和他的妻子只能将女儿抱在怀里,不住地安慰她,常常是通宵如此。可想而知,他们一家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和压力。

然而,这个女孩却是极为聪慧。

伴随着痛苦的并不是完全是绝望,小姑娘带给她的父母和家人许多感动,她那颗丝毫未经污染的纯洁心灵,天真而又奇异,她躺在床上学会了认字看书,她读爸爸写的诗,甚至读了很多文学名著。在身体不痛的时候,小姑娘用下巴自己翻书,一页页往下看。有时候,鲁若迪基会坐在女儿身边,帮她念书,给她讲故事。读书成了这个天资灵慧的女孩子最大的快乐,她虽然不出家门,但也知天下事。

虽然身体痛苦,但坚强的小姑娘大多数时候并不苦闷。

她终日躺在一张矮床上,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窗外一棵棵绿树,还可以看到远处隐约的山峦,她努力扬起脖子,非常艰难地想把目光看得更远些。她每天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哲学家常常陷入沉思,然后说出一些让人惊异的话。

她以一个挑剔的批评家的口吻说:“爸爸,你的诗写得不够好。”

她说:“你们的写作要多为孩子们着想。”

她说:“我是普米族。”

小姑娘会说普米语,也会说普通话,发音要比她闯荡四方的爸爸标准得多,这是她每天听收音机、看电视学来的。她还按照课本学语文、算术,手抬不起来写字,她一句句说,爸爸妈妈给她记下来,那是她的作文。

如果只看女孩那双明亮的眼睛,不会想到她身患严重疾病,她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微笑着说:“这个世界不怎么好,但我们要努力,把它变得好一些。”

鲁若迪基称女儿为天使。他心疼地说,这孩子肯定是一位天使,把我们应受的苦难全都一人承受了,我们享有的幸福和平安是女儿带来的。

老家原有一幢祖宗传下来的旧宅,经历了好几代人,传到了鲁若迪基这一辈,他参加工作之后,最初经常回去看顾,但因离得远,家里又有孩子需要随时照看,后来考虑再三狠心卖给了别人。殊不知刚刚易手,附近邻居突然夜里起了大火,连着的几十户人家的房屋,包括他原来的老宅院全都烧成废墟。大家都称他真是万幸,在此之前卖了房屋而没有受到任何损失。鲁若迪基惶惑地想,这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或许是女儿替家人承受了灾难?

其实再细想,人在这世上只有为他人做更多的奉献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他买了很多粮食和物品送回给遭遇火灾的乡亲,女儿说,爸爸做得对。

女儿带给鲁若迪基很多创作灵感,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的意义,为了女儿,他说他要写出更好的诗。也要做一个传播爱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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