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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民间信仰与世俗化易学

2018-01-23杨清虎

管子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鬼神易学周易

杨清虎

(安顺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安顺 561000)

“易学”是对《易》及其相关问题研究的一门学问,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重要的奠基作用,一直被视为中国文化的源头和活水。民间信仰是普通民众对神祇及神秘现象的崇拜观念及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民俗活动,这种信仰极其零散、功利和多元化。在诸多形式的民间信仰活动中,易学以一种潜移默化和隐秘的方式存在着,对民间信仰的发展起着信仰基础理论的支撑作用;与此同时,在易学的形成与发展中,民间信仰又如影随形,把易学推向神秘、世俗、混杂的境地。

一、易学是民众鬼神观念的理论“源泉”

民间信仰杂而不纯,看似宗教却又不是宗教,常常被排除在正统的宗教行列之外;看似神话有又不是神话,它与人类社会相伴而生,哪里有民众,哪里就有民间信仰,没有神话般的遥不可及。如果说巫觋是民间信仰中民众与鬼神沟通的灵媒,那么易学就是这种灵媒存在的理论根基,民间信仰是人对鬼神的信仰,易学则解释了人与鬼神之间的这种关系。

(一)易学是参透天意的学问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释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1]87日月盈昃、寒来暑往本是固有的自然现象,然而“穷神知化”既加深了自然的神秘,又让人对这种神秘愈加渴望。《易》之学问,以哲理化的形式把链接普通民众需求与自然神力的理论抽象出来,成了一门“通灵”之学。

上古社会,生产力低下,科技不发达,面对各种纷繁的自然现象,人们无法给予正确解释。于是,先民简单地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一种超越人类能力和智慧的“超自然”,这种“超自然”,或曰“天神”,或曰“地祇”,或曰“人鬼”,或曰“魑魅”,或有其他称谓。人之本性使然,总想事前取得先机,比如灾祸与祥瑞、战争之胜负、生育之男女、生命之短长等。如何得知神明的旨意,殷人迷信卜筮,认为龟卜与揲蓍可以获得先兆。在这种民众的心理需求驱使之下,易学就成为指导卜筮的理论依据和方法,《易》书就成为承载卜筮理论的工具。所以《朱子语类》曰:

《易》本为卜筮作。(古人质朴,作事须卜之鬼神。)孔子恐义理一向没卜筮中,故明其义。至如曰“无咎也”,“义弗乘也”,只是一个义。〔方〕[2]1620

上古民淳,未有如今士人识理义峣崎。蠢然而已,事事都晓不得。圣人因做《易》,教他占,吉则为,凶则否,所谓“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者,即此也。……周公营都,意主在洛矣,所卜“涧水东,瀍水西”,只是对洛而言。其他事惟尽人谋,未可晓处,方卜。故迁国、立君,大事则卜。洪范“谋及乃心,谋及卿士”,尽人谋,然后卜筮以审之。〔淳〕[2]1620

朱熹对《易》的解读可知,易学是“断天下之疑”之捷径,通过卜筮,民众可以领会“天”意,可以凭《易》来实现人事,易学成了圣人知晓天意与治理国家的必然门径。

(二)鬼神与自然皆易学之本旨

在《易》传达的思想中,鬼神是什么?《周易·乾》:“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1]17所谓的鬼神,是“大人”所具条件之一,它与天地、日月、四时是并列和同一属性的。《周易·系辞上》:“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1]80《周易正义》又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1]67鬼神涉及了天地之数,与“变化”有关。人也罢,鬼神也罢,都是这种“变化”的一部分。

《汉书》曰:“《易》著吉凶而言谦盈之效,天地鬼神至于人道靡不同之。”[3]4011汉代天地与鬼神已然成为一物。宋明理学家对《易》思想解读时,其“鬼神”一说则阐释地更为清晰,程颐解释曰:“鬼神谓造化之迹,于万物盛衰,可见其消息也。”[4]沈僩问:“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朱子曰:“鬼神只是往来屈伸,功用只是论发见者。所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妙处即是神。其发见而见于功用者谓之鬼神,至于不测者则谓之神。如鬼神者,造化之迹,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二说皆妙。所谓造化之迹者,就人言之,亦造化之迹也。其生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便是鬼神,所谓二气良能者。鬼神只是以阴阳言。又分言之,则鬼是阴,神是阳。”[2]1686理学家把鬼神看做是“造化之迹”,此类说法还有:“‘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先生举程子云:‘变化言功,鬼神言用。’张子曰:‘成行,鬼神之气而已’‘数只是气,变化鬼神亦只是气。天地之数五十有五,变化鬼神皆不越于其间’”[2]1916在宋明理学思想中,所谓的鬼神就是“造化之迹”,正如程颐所言,就是世间万物盛衰的司空见惯。也就是说,鬼神就是自然变化的表现形式或者由自然创造而来,也可以说鬼神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易经》所指的鬼神就是这种造化,也就是气,是理,这些都是相通的。《遗书》载:

又问:“《易》言知鬼神之情状,果有情状否?”曰:“有之。”又问:“既有情状,必有鬼神矣。”曰:“《易》说鬼神,便是造化也。”……又问:“既有祭,则莫须有神否。”曰:“只气便是神也。今人不知此理,才有水旱,便去庙中祈祷。不知雨露是甚物,从何处出,复于庙中求耶。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却都不说著,却于山川外木土人身上讨雨露,木土人身上有雨露耶。”[5]343

在二程、朱熹等人的易学思想里,鬼神似乎无异于风雨霜露,故叶贺孙问:“鬼神者,造化之迹。”朱熹曰:“风雨霜露,四时代谢。”又问:“此是迹,可得而见。”又曰:“视之不可得见,听之不可得闻,何也?”曰:“说道无,又有。说道有,又无。物之生成,非鬼神而何。然又去那里见得鬼神。至于洋洋乎如在其上,是又有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犹今时恶气中人,使得人恐惧凄怆,此百物之精爽也。”李申说:“日月星辰皆不同,但它们本质上就是气的构成,而这气就是鬼神,因气的屈伸往来的不同而区分以鬼神之名。”[6]26故所谓的鬼神,“神者,伸也,以其神也;鬼者,归也,以其归也”[2]1547。从这个角度来说,《易》中所指的鬼神,就是世界之本源,是自然。易学本就是探寻万事万物变化与规律的学问,易就是造化,就是自然。可以说,鬼神与自然都是易学讨论世界变化的对象。

易学所谓的天、自然、鬼神都是存在于人意识之外的自然造化,民间信仰的笃信者企图通过易学这种途径,把人与这种超自然联系起来。《易》的思想在民间信仰的起源与流传等各个环节,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先秦民间信仰以预知、祭祀和巫术等形式沟通人与自然[7]94,人们把这种“自然”分为多种信仰给予崇拜,有自然神、祖先神、帝王神、英雄神、鬼神等各式各样的神祇和禁忌、祭祀、民俗活动仪式。秦汉以后的民间信仰又借助儒学的天人合一、阴阳五行和谶纬等思想,以及道教、佛教宗教神话,把人与自然链接起来,看似民众信仰鬼神,实则是为了获得鬼神之力,实现自己的超现实理想。易学的神秘和灵力在民间有很大的影响力,民众总是期望通过求神问卜,获得神的旨意,从而抢占先机。易学让民众从思想逻辑上相信了鬼神的存在,成为构建民间信仰鬼神存在的重要理论基石。

民间信仰存在多样性,然而信仰对象不外乎是天地万物、鬼神精怪以及衍生而来的多种正祀和淫祀崇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地与鬼神崇拜,正是《易》之阐释,让民间信仰生根发芽,为其创造了巨大的生命力。

二、易学在民间信仰中扮演的神秘“角色”

除了易学在民间信仰鬼神信仰中起到了构建理论基础的作用之外,易学思想在民间信仰的发展过程中,在诸多方面都对民间信仰产生了深刻影响,并在民间信仰的一系列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一)易学塑造圣人

《周易·系辞上》曰:“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周易正义》曰:“言易道如此,是故圣人以其易道通达天下之志,极其幽深也。”又曰:“圣人以此齐戒,以神明其德夫。”《周易正义》曰:“圣人以《易》道自齐自戒,谓照了吉凶,齐戒其身。洗心曰齐,防患曰戒。”[1]81对此,有人解释说:“神明之德”是讲神明的体性境界,“神明其德”之“其”显然是指主语“圣人”,“德”就是圣人的心性境界,圣人通过《易》来斋戒洗心,使其心达到神明化境[8]49-55。也就是说,圣人与易学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切断的内在关联。

在民间信仰叙事中,成为神话的圣人很多。第一个首推伏羲,在当代民间信仰对象中,伏羲仍高居三皇之首,伏羲的壁画、造像、传说、野史保留是非常丰富的,在中国神话史上成为人祖之神“人王”;其次是老子,故葛洪云:“老子体于自然,生乎大始之先,起乎无因,经历天地终始,不可称载。”[9]2142老子遁世而常常不为人所知,来无影去无踪,成为道教上神,号称“道德天尊”。还有孔子,汉代儒学独尊以后,儒家地位上升,受世人膜拜,成为“至圣先师”。孔子修《周易》,因而孔子亦被披上神秘的外衣。这在民间信仰故事里尤为明显,增添了不少民间信仰色彩。《神仙传》记载孔子受教于老子的故事:

孔子既见老子,老子告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也。”孔子读书,老子见而问之曰:“何书?”曰:“《易》也。圣人亦读之。”老子曰:“圣人读之可也,汝曷为读之。其要何说?”孔子曰:“要在仁义。”[10]3

这些民间信仰中的“圣人”成圣事迹,与易学的神话是分不开的。儒家学说对易学的吸收和再创造,一方面丰富了儒家学说,让儒家文化更具传统性和正统性;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又借助易学思想,把儒家哲学神圣化和神学化,以达到推而广之,以道德伦理之路影响人们。故,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1]82

(二)易学指引仙道

《庄子》曰:“《易》以道阴阳。”[11]345易学在道家思想中的至高地位毋庸置疑,是道家理论学说的源头和基础。早至春秋战国之际,易、道就已经相互融合,一方面,道家思想以《周易》学为解释自然和社会的基本依据,把易学视为探索世界的必备工具;另一方面,《易》的思想在老庄及稷下道家的影响下不断哲理化和系统化。道教兴起以后,易学顺理成章地成为道教经文、教义、信仰的重要依据,并因此而诞生了道教易学。

道教产生初期,政治黑暗,民不聊生,太平道以一种民间宗教的形式逐渐形成一种社会力量。宗教世界以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为根本,太平道以顺应天意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以期望建立一个宗教意识形态主导的理想境界。易学理论的阴阳、感应、占卜等思维被道教吸收,并演化为道教的基本仪式和教义。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道教与民间信仰相濡以沫,道教在民间信仰中流传,借势并吸纳了民间信仰的诸多宗教性特点而走上了正统宗教。

在民间信仰中,一方面,《易》是民间信仰中帮助修道之人成仙成神,得道升天的“天书”;另一方面,擅长易学是神仙身份的标志之一,在民众看来,以《周易》为代表的易学是神秘文化的象征,精通易学之道者,非凡即仙。《神仙传》记一神仙“孙登”:“孙登者,不知何许人也。恒止山间,穴地而坐,弹琴读《易》。”[10]63《仙传拾遗》载一故事“杨伯丑”,讲到此人“好读《易》,隐于华山。”有人问其所学,曰:“太华之下,金天洞中,我曾受羲皇所教之《易》,与大道玄同,理穷众妙,岂可与世儒常谈,而测神仙之旨乎?”[10]126《纪闻》载一故事“郗鉴”,大致讲述了有武威县段扬之子求仙偶遇郗鉴,终因缺少缘分,一念之差,错失修仙机会。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说:“幼年,不识求方术,而但言愿且受《周易》。老先生诏孟叟受之。老先生又归室,闭其门。习《易》逾年而日晓。占候布卦,言事若神。”[10]182-184在这些反映民间信仰的故事中,民众普遍认为习《易》是悟道成仙的必修功课。《广异记》有故事“麻阳村人”,讲述有一只猪头偷吃庄稼,农户追而误入歧途,童子云:“此所谓河上公,上帝使为诸仙讲《易》耳。”又问君复是谁。童子云:“我王辅嗣也,受《易》已来,向五百岁,而未能通精义。故被罚守门。”人去后,童子蹴一大石遮门,遂不复见[10]248-249。《仙传拾遗》有故事“韦蒙妻”:“许舅姑亦亡,唯一女,年十二岁,甚聪慧,已能记《易》及《诗》。”[10]431后无疾而终,死而复活,得道成仙。

由这些故事可见,各种各样的神仙,都非常精通《易》书,擅长于易学,在民间信仰中运用易学知识几乎成了神仙的必备绝技。

(三)易学神秘化图腾

在原始信仰中,《易》的思想有着重要的地位。朱熹在《朱子语类》中释“龙”说:“《易》说一个物,非真是一个物,如说龙非真龙。”[2]1660“龙”就是《易》的思想塑造的一个图腾形象。根据《左传》的“大昊氏以龙纪,故以龙师而龙名”和《淮南子·天文篇》的“东方木也……其兽苍龙”等书的记载,有人认为龙是太昊伏羲部族联盟的一个图腾形象[12]。易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解释图腾起源并神秘化图腾的理论工具作用。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史前文化的遗址也印证了易学对图腾形成影响的关系。许钦彬研究认为,赤峰红山文化中,出土的大量玉器外形呈现明显的阴阳相间的八卦图形,新石器晚期城市文明遗址凌家滩遗址出土的玉鹰、玉人、玉版、玉龟、玉璜、玉冠、玉勺等玉器,其中玉鹰样式呈展翅飞翔状,胸部核心部位,阴刻出了规整的内外两个圆圈和八角星纹,图案带有明显的太阳形象,并且内外两个圆圈和八角星纹明显带有八卦图案的特征[13]398。由此可见,在史前文明阶段,易学思想就已经和民间信仰所信奉的图腾联系在了一起,并且这种联系被用于政治、经济、社会生活、宗教等各个方面。

《周易·系辞上》曰:“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正义》曰:“‘两仪生四象’者,谓金木水火,禀天地而有,故云:‘两仪生四象’,土则分王四季,又地中之别,故唯云四象也。‘四象生八卦’者,若谓震木、离火、兑金、坎水,各主一时,又巽同震木,乾同兑金,加以坤、艮之土为八卦也。”[1]82在民间信仰中,“四象”即“四象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神灵。“四象”一说,与历史上的“四凶”、历法上的“四季”、地理上的“五方”、哲学中的“五行”“五色”“五德”、信仰中的“五神”等一并构成了民间信仰中最难解释的神秘文化,其文化内涵涉及面纵横交织,异常复杂,而这些联系大都是通过易学思想链接起来。在甲骨、楚简文献中就已经有所描述,清人金锷与近现代的陈梦家、杨天宇等人已经做了诸多研究,可以说这种联系构成一个完整的阴阳五行系统[14]8-19。而这种系统的起源就是易学和民间信仰双重作用的结果,中国人信奉的各种图腾,大都是这两种力量彼此作用的反映。

因此,易学一方面神秘化了图腾,丰富了民间信仰的内容,另一方面,两者又彼此作用,构建了整个古代庞杂的文化与信仰系统。

(四)易学神化凡夫俗子

在普通百姓看来,易学非常深奥,非“圣人”则难参透其中玄机。许多百姓不懂法术,不通神灵,但却能凭借所习得的只言片语,最终预知吉凶,成功避祸就福。

《神仙传》有故事“魏伯阳”:伯阳炼丹成仙,“作《参同契五行相类》,凡三卷,其说是《周易》,其实假借爻象,以论作丹之意。而世之儒者,不知神丹之事,多作阴阳注之,殊失其旨矣”[10]11-12。《洞仙传》又有故事“张巨君”讲述说:主角许季山久病不愈,不知何罪于神灵,神人张巨君曰:“我是仙人张巨君,吾有《易》道,可以知汝祸祟所从。”巨君为筮卦得之其罪,并传季山筮,季山遂善于《易》,而免于祸[10]213-214。《报应记》“卢景裕”:“后魏卢景裕字仲儒,节闵初,为国子博士,信释氏,注《周易》、《论语》。从兄神礼,据乡人反叛,逼其同力以应西魏,系晋阳狱。至心念金刚经,枷锁自脱。齐神武作相,特见原宥。”[10]684在诸如此类的故事中,魏伯阳、季山、卢景裕皆为没有宗教背景的“凡人”,但是因为接触了《易》,就能消灾解难,甚至得道成仙。也就是说,懂不懂易学,成了“凡人”与“圣人”之间的区分标准。

易学在民间信仰中的地位显而易见,各种崇拜对象被不断神化,神仙鬼魅、妖魔精怪、光怪陆离才有了生命力,民间信仰也因此出现、流传、演变。

三、易学“笼罩”在民间信仰的氤氲之中

易学既是大道之源,儒学之魂,又是形而上的“大传统”文化与形而下的“小传统”文化之间的重要链接。《易》的思想发源于民间信仰,又融于民间信仰,就连“三易”涉及的基本事物都带有民间信仰所独特具有浓郁的神秘化特点。

(一)易学源于民间信仰

神话与民间信仰交织而生,尤其是在上古社会,神话是以民间信仰的形式存在的,同时民间信仰又构建神话的内容并使其得以流传。可以说,上古神话与上古民间信仰难分彼此。易学就是在这种神话与民间信仰交织的环境中产生、流传、演变和成熟的。

之所以说易学源于民间信仰,主要是易学的传世文献《周易》与民间信仰脱离不了关系。

第一,《周易》的作者和成书情况是靠民间信仰演绎的。谁是《周易》的作者,从现代流传的文献和研究现状来看,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综合金景芳等人的观点来看,《周易》成书肯定与伏羲、孔子等人的撰写、修订、补充有莫大关系[15]1-7。《周易》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正义》曰:“言万事云为,皆是神明之德。若不作八卦,此神明之德,闭塞幽隐。既作八卦,则而象之,是通达神明之德也。”[1]86《左传》《国语》也提到了《周易》,上古巫史不分,懂《易》之人多为巫史,用《易》也多为卜筮[10]3218。《史记》曰:“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10]3218司马迁认为伏羲作八卦,周文王被囚羑里而演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并且认为孔子作《十翼》。东汉郑玄:“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作八卦,结绳而为网罟以畋以渔,盖取诸离质者,无文以天言,此易之意。”[16]529关于伏羲作《周易》,班固并未提出质疑,并在《汉书·艺文志》中提出“人更三世,世历三古”的说法。然而,自宋始,欧阳修等人提出质疑,认为伏羲之时已有八卦,只“授之而已”。叶适《习学记言》说:“《传》既谓包栖氏始作八卦、神农、黄帝、尧、舜续而成之。又谓《易》兴于中古,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是《易》之或远或近,不能自必其时也,皆以意言之而已。”[17]49依各种对《周易》的记载和质疑来看,可以确定的是《周易》成书很早,具体早到什么时候很难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包含了不少神话色彩。换句话来说,《周易》本身就有一定的神秘性,源于古代神话。

第二,反过来,《周易》作为一本卜筮之书,也是上古先民对宇宙生命占问的记录与思维的结晶[18]3。《周易·系辞上》曰:“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此哉。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1]81《周易》是圣人探赜造化神明的本意,追求天人合一,寻找内外超越的经典。或者说,《周易》的成书,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民间信仰特征,它与民间信仰共生同长,易学在民间信仰中萌芽,民间信仰又把易学作为其重要的信仰活动。

第三,关于伏羲,对其记述较多主要是原始神话和民间信仰。比如至今还流传的感生起源神话、兄妹成婚传说、洪水创世故事、葫芦神话、龙图腾与龙文化、龙蛇禁忌、八卦符号与各项创造发明传说,围绕着“神话”元素展开。在原始信仰时期,民间信仰与神话本为一体,神话在民间流传,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人们对易学衍生物的各种崇拜,这些崇拜又可以追溯到神话。

此外,傩文化是民间信仰的重要内容,在上古社会,傩就是一种祛病舞蹈,巫、儒、傩是同源。傩文化是一种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就像儒家文化是封建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一样,而儒家文化的来源,却又是易学,是源自《周易》卦爻辞当中的哲理,源自大自然的自然运动法则与客观变化规律,“傩文化”则是中国古代原始社会农耕阶段的观念形态与中国古老的易学文化相结合的产物[13]407。易学源于神话,源于上古巫术,也可以说源于儒,或者说源于神话、巫术、儒学交织下的民间信仰。

(二)易学衍生物的神秘化

《周易·系辞上》曰:“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者,莫大乎蓍龟。”[1]81故司马迁总结说:“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记已。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故殷兴,百穀之筮吉故周王。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9]3223“筮”是用掷点蓍草来确定数目,“卜”是用灼烧龟甲来预测吉凶[19]。

甲骨与蓍草本就是神话的产物,有很强的神话色彩。甲骨即龟甲和兽骨,又称为“龙骨”,其主要材质是龟壳和动物的板骨。《史记》曰:“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余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龟能行气导引。”[9]322老而成精,老而成神,不死而成仙,在“四神”中,玄武和龟又极其相似,龟带有很强的神话性。上古祭祀,一般选用动物作为牺牲,祭品本身带有灵性。蓍草是一种菊科蒿属草本植物,凌冬不枯,来年还会发芽,生长周期较长,是上古植物中比较罕见的“长寿”者。加上蓍草茎笔直,易得,《礼记》也载“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亵事上帝。’是故不犯日月,不违卜筮,卜筮不相袭也。大事有时日;小事无时日,有筮。外事用刚日,内事用柔日。不违龟筮。”[20]1644选用龟甲、兽骨、蓍草正是基于这样的神秘特征,具有灵性,极易被神化。

《周易》论阴阳,阴阳是对自然界万事万物总结的哲学化概括。阴、阳观念产生以后,使八卦的出现成为可能。《周易·系辞上》云:“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1]82八卦就是通过不断变化,而构成了对阴阳两极变化的解释符号,八卦象征了方位、神祇、星辰、岁时等世间万物变化。这种“象征”以神话的色彩把本来毫无关联的人、神、自然串联在一起,构成了易学最为神秘化的特性。

《周易·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让人更为不可想象的是,中国文化又把神秘的《易》书思想和道德伦理联系在一起。最终形成了天道、鬼神、人伦的互相交错,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易学神秘体系。

(三)习《易》动机的神秘化间接影响民间信仰

历代学者,从先秦老子和孔子,到宋明程朱,到近现代的康梁,无不通晓《周易》《易经》《易传》等易学著述及思想,表面上都是在钻研易学,阐发易学大义,实际上却是在借“易学”之力,神秘化自己的理论学说。

第一,贯通古今,立一家之言。借助易学完善自己的理论思想,使其更加权威,把上古理论和自己的理论联系起来,体现正统和延续性。孔子六经,阐释《周易》,无非就是把儒学思想正统化。借助上古圣贤的理论来神化和抬高自己的理论和学说,并试图把融入了易学思想的儒家伦理推行于社会各个层面。儒学借易学立论而成为显学,孔子晚年喜《易》而成圣,儒学与易学之间联系广泛,儒家的天道观、人道观、历史观、方法论等都与易学有着种种联系[21]30。当代儒学脱离意识形态,更多地以民间信仰的方式被民众接受,但依然保留了易学作为儒学思想根源的固有模式。

第二,统治者加强政治控制,构建政治神话。《易》的思想无可撼动,无论是基于解释自然,还是统治需要,都需要构建一套政治神话来维护统治。政治神话以一种社会意识形式或意识形态的形式表现出欺骗性和虚伪性[22]81-85,民众在政治与宗教双重统治下身心皆被束缚,甚至这种政治神话渗入民间,成为统治者加强民众思想统治的手段之一。

第三,圣人以神道设教,神化教化。《周易·观》:“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1]36民众思想不开化,一时又无法教化,通过以“神”教化,可以让民众快速接受仁义道德。《周易·乾》所说:“与鬼神合其吉凶”就是这个道理。人君体天道无为去设置政教,不采用严苛的刑法去扰乱人民正常的生活[23]54-60。圣人教化众生,期望借助易道来让人民明智修德、洗心斋戒、虔诚恭敬,以此之径通达神明之德。也就是通过易学之感应,把人与信仰链在一起,并期望把这种信仰方式推向民间。

第四,推行谶纬,神化学术。汉代易学被推为五经之首,在学术理论上享有极高的地位。一方面在汉代学术圈子里掀起了一场追捧易学的的浪潮,汉易之学蔚然成风。易学大家田何、京房竞相出现,官方有施仇、孟喜、梁丘贺、京房等四家,民间有费直、高相等人。另一方面,儒学在借用易学思维的时候,走上了学术的歧路,谶纬之学应运而生。无论是假托神谕的谶,还是演绎儒学的纬,都是建立在易学思维的基础之上。道家学说借助《易》,直接演变为宗教;儒学借助《易》,具有了宗教性特征;民间信仰借助《易》,不仅让荒诞不经的个人幻想衍生出思想依据,还打通了宗教神学与道德教化之关联,使民间社会信仰多元化和复杂化。

如此种种,正是由于接触《易》的主体别有用意,让《易》有了《经》,并发展成《易传》,继而形成庞杂的易学体系,这个体系中既有巫鬼卜筮,又有天道纲常,还有百姓生活,且这个零零总总的神秘体系与多元、散乱、草根的民间信仰交汇。

结语

如果说,阴阳五行是民间巫术的“学理基础”,人与自然结构为一个完整的系统,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天人合一”的观念[24]959。那么构成阴阳五行思想基础的“易学”思想,就是民间信仰的思想根源和“学理源泉”。随着时代的推移,易学被历代学者不断阐释而愈加丰富,影响也愈来愈广。此外,随着儒学下移,儒学推崇的易学及思想更多地走向民间,易学的世俗化对民间信仰的影响力也就自然而然增强。

民间信仰以多种民俗活动的形式表现出来,以极其强大的民间能量传播开来。时至今日,当有人一谈到易学,对于没有接触过《易》和易学的受众来说,第一印象往往感觉深奥与神秘。闻鬼神之名而不知所谓。易学及其辐射出来的文化又成了民间信仰多元特征中的一个方面,增添民间信仰的宗教化和哲理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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