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劳工》主人公的生存困境与自我实现
2018-01-22王智慧
内容摘要:《海上劳工》是雨果发表于1866年的一部小说,较集中地体现了雨果的价值取向。本文聚焦主人公吉利亚特孤独与无语的生存困境,寻找他反抗困境的方式,并从中发掘其人生信仰及实现方式。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去看,吉利亚特是信仰的义士,主动选择牺牲与死亡使他最终实现了自我。
关键词:吉利亚特 孤独 生存困境 人生信仰 自我实现
《海上劳工》创作于雨果流亡期间,是作者在对海岛及海上生活进行长期考察后写作的一部以“自然”为主题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吉利亚特,为了娶到心爱的姑娘戴吕施特,他到危险的海中礁石上与自然苦斗,冒着生命危险救回了姑娘家的机器,却未能赢得女孩的芳心。小说结尾他自沉大海,成全了姑娘的爱情。结尾引人深思,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吉利亚特始终坚守人生信仰,并以此反抗孤独的生存困境,逐渐实现自我。这也体现了雨果的价值取向和艺术追求。
一.孤独:无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吉利亚特一生都过着独居的生活,在母亲去世后,“他的悲伤渐渐消失,与周围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最终形成了一种诱惑,把他引向了万物,远离人世,一步步把他的灵魂与孤独结合在一起”①11。在岛上的居民看来,他的住所、身世、外貌和言行都带着怪异的色彩,这种怪异令他们与吉利亚特保持着距离。孤独于是成为吉利亚特无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吉利亚特的住所原来是“一座‘闹鬼的房子,魔鬼总是深夜上门”①5。当吉利亚特住进这座海角屋,这里便不再闹鬼了,这不能不让人疑惑。闹鬼的房子要由通灵者来住,吉利亚特由此也被认为是巫师。“海角屋就像一个检疫站,吉利亚特被人们隔离了起来”①12。
吉利亚特的身世也是模糊的。他的母亲“属于那种来历不明的人”①10,人们猜测吉利亚特是因法国大革命而被迫流亡的流亡者的亲属。对男孩的姓氏、国籍及女人和孩子的关系,他们都在猜测而没有定论。吉利亚特的存在显得神秘莫测。人们总是容易靠近他们认为知根知底的人,因此吉利亚特就得不到周围人真切的关心:“可他走并不会让任何人难过”①28。
雨果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有很强的辨识度,法国学者皮埃尔·阿尔布认为:“丑陋是这四个人物的共同点——怪诞的丑陋。”②加西莫多“像被打碎后又胡乱拼接起来的巨人雕像”③,格温普兰始终受控于笑面。吉利亚特虽没有如此醒目的生理特征,但“姑娘们都觉得他丑”,“三十岁的人,他看上去就像四五十岁了。风和大海给了他一副阴暗的面具”,他因此被叫作“魔鬼吉利亚特”。①24这样看来,吉利亚特也有怪诞的丑陋这一特点,至少在海岛上的女性看来如此。戴吕施特大概也是这样,这种丑陋阻碍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加深了吉利亚特的孤独。
吉利亚特的言行也使他显得孤僻。迷信的海岛居民不能理解的地方有很多:“他为什么常在夜晚去崖边散步,有时直至深夜”,“他在念的那些书,人们都感到惶惶不安”①14,他能够除掉女孩身上的虱子,他能够治好污浊的净水,他去扶别人家已死掉的驴子,他把小男孩手中的小鸟夺走并送到树上,他竟然说等鸡鸣石嫁人再娶老婆……总之,“这个地方的人差不多都恨吉利亚特”①20,“人们普遍讨厌吉利亚特”①23。
吉利亚特形单影只,吉利亚特感情无所傍依,里里外外都是孤独。即便拥有鲁滨逊似的才华,饱尝过相似的孤独,吉利亚特却无法像鲁滨逊那样去拥抱社会,而社会也冷漠地拒绝他的拥抱。当他救了“杜朗德”号后,人们还是免不了要说:“岛上出了个办成这种奇事的能人,总是不太令人愉快的”①397。这样看来,孤独是他无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二.无语或者沉默
《笑面人》中格温普兰在上议院的讲演在文字上靠近十页,在某种程度上他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但《海上劳工》中写到吉利亚特与他人真正的对话只有寥寥几次。一次是他听到戴吕施特说若有人能救回船上的机器她就嫁给他,他去确认这个消息,只说了一句话。一次是他与利蒂埃利大师傅的对话,只是用“不”,“我不爱她”,“我说不”①391-392来表达他对婚礼的态度。最庄重与最长的对话出现在小说结尾,他的话让六神无主的一对年轻人如愿结成连理。这次对话中,吉利亚特表现得成熟体贴,最后时刻他向心爱的姑娘回顾了整个事情的原委并表达了爱意。原来他并不是不会说,而是长久以来他没有话语权,所以只能沉默无语。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探讨了话语与权力的关系。在他看来,话语与权力密不可分,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话语本身是一种权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用话语”④,只有符合特定条件和资格的人,才能有拥有话语权。如果从话语仪规、话语社团、信条原则和社会性角度去考察的话,那么吉利亚特边缘人的身份、不被人理解的言语符号、言说受众的缺乏、不合群的个体表征、价值观的特立独行、个性化的受教育背景都决定了他话语权的缺失,不得不成为沉默的“他者”。他的声音常常被看作魔鬼的语言,而正常的对话又相对稀缺,这使他几乎处于“消声”的状态。于是他只能自言自语,而这种行为又被解读为怪诞,反过来增加了他的孤独,无语的状态便一直持续了下来。话语权的缺失决定了他在海岛的社会关系和位置。
三.挣扎或者反抗
如果说沉默是对被忽视、被欺凌状态的逆来顺受的话,那么言说就是对个人权利(或者权力)的争取,对社会身份的重建,对孤独生存困境的反抗。
吉利亚特的反抗正式开始于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对戴呂施特说:“您真嫁给他,戴吕施特小姐?”①196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对话,因为还没有等到这位小姐的回答,利蒂埃利大师傅便庄重宣誓一定会兑现诺言,这就为后面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吉利亚特弱弱地发问是一个人想要融入社会,获得情感依傍,争取个人权益的表现。这个“自然人”,这个“毛坯子”走向人群的第一步意义非凡。
话语预示着行动,也在表示着一个大事件:吉利亚特带着坚定的决心去拯救机器,这是一次严肃的斗争。在与大自然的苦斗中,他身体上受尽折磨,风暴、浪潮、饥饿、干渴、章鱼、发热都在阻挡着他,但他胜利了,在与大海这个深渊的搏斗中他占了上风。他虽是语言的矮子,却是行动的巨人。可是人心常常屈服于甜言蜜语。雨果曾这样表述过《海上劳工》写作目的:“我是想赞美劳动、赞美意志、赞美一切使人伟大的东西。我是想表明,深渊中最无情的深渊,是人心,能逃得过大海,却逃不过女人。”⑤《海上劳工》扉页上写到“在这桎梏着人类的三重的命运之中又交织着内心的命运,这一最高的天数,便是人类的心灵。”①这正应和了中国的古话,“女人心,海底针”。没有有效的交流与沟通,在戴吕施特的心中,吉利亚特始终是陌生的远方。未曾借助语言照亮过彼此的内心,吉利亚特的英勇行动在女方的眼里就是场灾难。当利蒂埃利师傅兴奋地要求侄女嫁给拯救了他家的英雄时,少女却晕了过去。吉利亚特的挣扎始于一场单向的对话,结束于一场无言的交流。endprint
四.坚守:以信仰平衡人生的困境
吉利亚特长久以来被迫或者说半自愿地将自己置于孤独的境地,固守着自己的频道。这种固守源于被动,但也不乏主动选择,在其中我们能发现他的信仰。虽然他从不去教堂,但他买下小鸟放生,他教授农夫、园丁按照农时去耕作,他救起了朗代先生而自己却差点淹死。他帮助别人不求回报,这让他被人屡屡误解,被批评为伪善或者风魔。而实际上,他有的正是一颗质朴纯真的心。这颗心置身于社会制造的阴影中却投放出光明,以无私的爱和宽恕回报世界。这就是他的道德与信仰。
而他自己得到什么了呢?他救过埃伯纳兹尔并成全了他的爱情,他挽回了戴吕施特一家濒临破产的局面,他最应该被感谢。但若为了自己而强迫他人,这不是他的意愿。小说的结尾写到了他的死,“这直定定的眼睛,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在这悲哀却安静的瞳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这目光含著未曾实现的梦所留下的安宁;是对另一种命运的接受,那么凄凉,宛似跟流星坠落的那种目光”,“正当那船消失在天际之时,吉利亚特的脑袋也淹没在海水之中。除了大海,什么也没有了。”①428在作者的笔下,吉利亚特自沉大海的行为显得悲壮伟大,他复归于无穷的寂静,主动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吉利亚特是本色的自然人,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看作是种回归,再次回归到孤独中。自杀总是伤感的,吉利亚特眼中也写满凄凉,但却难能可贵的是他仍拥有安宁。他没有得到爱情,但爱在他身上并不匮乏,他无私、不求回报。这种安宁是一种道德上的坚守,是对信仰的执着,是挣扎、抗争后的满足。这种自我选择与牺牲也是雨果创作的原则。雨果一生高举人道主义的大旗,创作不偏离伟大和真实的原则:“伟大和真实这两个字包括了一切。真实包括道德,伟大包括美。”⑥在雨果看来,“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过需要物质”⑥182。他笔下的主人公都带有理想主义的光环,他把吉利亚特的死写得极其悲壮,这种悲壮有庄重肃穆的道德感,又有复归天地的从容之美。这种自我选择与牺牲符合雨果真实、伟大的价值取向。
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对孤独有着深刻的体验,孤独的个体是他研究的核心概念。基于这种体验,他发展出了自己的哲学。在他看来“自我是一种将自身与自身关联起来的关系,或者是这种关系将自身与自身在这种关系中关联起来”⑦。这就是说,人的本质不是既定的,而是一个实现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可以凭借自我意志选择善恶、选择永恒、选择爱邻、选择绝望。他认为人生有三个阶段:美学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正是通过选择,个体体验到了自身的存在。在人生的最高阶段宗教阶段,在宗教阶段,孤独的个体通过他所遭受的巨大苦难,凭借信仰去选择,领会到自己的存在,进而到达存在的极限,成为“信仰义士”。“只有靠单独个体才能成为信仰义士,这就是义士的伟大之处。”⑧吉利亚特就是克尔凯郭尔的眼中的孤独个体,孤独是其宿命。从克尔凯郭尔的理论出发,再次审视吉利亚特之死,我们发现吉利亚特之死正是其实现自我的最后一步。在最后的那个瞬间,他主动选择了向善,选择了道义,选择了宽恕与爱,选择了接受绝望和苦难,高举着自己的信仰——爱和恕,实现了自我,用实践达到人生的最高阶段——宗教阶段,成为信仰仪士。而这种对信仰的坚守正是雨果追求的“真实”和“伟大”,在这一点上,雨果与克尔凯郭尔的不谋而合。
雨果曾经给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小说下了个定义:“将来还有一种小说有待创造,依我们设想,这种小说要更加美好、更加完整。这便是同时具有戏剧性和史诗性的小说,它真实而又伟大、生动逼真而又富于诗意、切合实际而又具有理想。”⑥81866年出版的《海上劳工》就是雨果1823年心中的理想小说。雨果就是通过他的作品,他笔下的完美主人公坚守着正义、理想和美。从这个意义上讲,吉利亚特的牺牲并非空洞,他的死并不指向一种虚无。他的死昭示了人生的一种常态和人对这种状态的突围。他的死使其站在无言痛苦的巅峰,贴近了永恒。
参考文献
[1]维克多·雨果.海上劳工[M].许钧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罗国祥选编.雨果研究文集[C].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3]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M].路阳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
[4]福柯.话语的秩序,[A].//许宝强等译.语言与翻译中的政治[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5]莫洛亚.雨果传[M].程曾厚,程干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6]维克多·雨果.雨果论文学艺术[M].柳鸣九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7]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8]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M].一谌,肖聿,王才永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注 释
①维克多·雨果.海上劳工[M].许钧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②罗国祥选编.雨果研究文集[C].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P147.
③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M].路阳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P37.
④福柯.话语的秩序,[A].//许宝强等译.语言与翻译中的政治[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P14.
⑤莫洛亚.雨果传[M].程曾厚,程干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P600-601.
⑥维克多·雨果.雨果论文学艺术[M].柳鸣九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P9.
⑧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M].一谌,肖聿,王才永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P66.
(作者介绍:王智慧,江苏常州艺术高等职业学校讲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高职语文教学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