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椰子坠落的过程中
2018-01-22蒋蓝
蒋蓝
我一直悬想:如果瓜熟蒂落,椰子突然脱离组织,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春季末梢,我从内地飞抵海南岛。那里的季候似乎一如海面一样平滑,又像一面硕大的蜡染花布,仅仅以些微的波涛与丝光来体现季节的挪移。无边无尽的椰林,为了阻止热力的长驱直入,它们摩顶接踵把阳光托举着,为树下的层层绿荫,赢得了一段玉体横陈的舒缓时光。
海南岛的椰树以文昌最多,而且长势也最为繁茂。历来有“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之说,这是对海南椰子树分布的准确描述。数百万株椰树绵延十几里的文昌东郊椰林,成为了我流连盘桓之地。那是一个早晨,海风和煦,椰林安静,偶尔略略的俯仰之间,阳光如空降的黑客,在林间落地,迅疾连成一个又一个的光斑,发出金箔颤动的微声。藏匿在高处的椰子,露出了一双觊觎的眼睛……
这是椰林里难得的静谧时刻。从植物学家的研究得知,椰子并非海南岛土生土长。那椰树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是,椰树、红树林、榄仁、木麻黄等植物均属于典型的海漂植物,共有35科52属59种,而椰子树一直是海漂植物的代言树。
椰子树何时在海南岛落地生根?有人说至少有二千多年种植史,证据呢?但至少在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时年62岁的苏轼被贬到瘴气弥漫的海南岛儋州,在他的描述里,已经可见椰林摇曳多姿的身影了。据说他每日都要喝一碗椰子奶,曾写下“椰树之上采琼浆,捧来一碗白玉香”的名句;他的儿子苏过也有“椰酒醍醐白,银皮琥珀红”传世。
由于地缘的特殊性,尤其是作为汉夷文化分界线“五岭”的绵延阻碍,北方文化向南的推进与浸淫,总是要早于、多于南方文化的逆流北上。当峭拔其上的椰子树逐渐引起中原人注意时,显然已经是较晚的事情了。而且,在一双双中原的眼睛里,他们又根据自己的历史,悄然对作为他者的椰子树,来了一番“汉化”式嫁接。
椰子的美称叫奶桃。有学者以为,《史记》里提到的胥餘,《汉书》与《上林赋》提及的胥耶(邪),晋代嵇含《南方草木状》所标举的越王头,其实就是椰子。到《台湾树木志》上称之为“椰标”,谢天谢地,终于出现了椰字。可见,蜀人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是中国最早提及椰子的史料。对于这个椰字,段玉裁指出:“也。从艸。邪聲。以遮切。古音在五部。”到了李时珍那里,他按惯例来了一番椰字的训诂考释:传说林邑王与越王有仇,便使刺客趁其醉,取其首,悬于树上,后来化为椰子。其核犹有两眼,故而将其称作越王头,而其浆犹如酒也。南方人称其君长为“爷”,那么“椰”大概是取“爷”之义。这一段具有身体政治意味的描述,暗示了椰子树的恩仇,近似于中土文化里桃林间“枭桃”的含义。但我有一个不大成熟的揣测,这多半是《圣经》中耶稣传说的“海漂”化版本。所以,有人说做“耶稣的耶子”,成为了一种谐音蔓延开来的隐喻。
那么,问题就是来了。
箕子,名胥餘,因封国于箕(今山西太谷县东北),爵为子,故称箕子。箕子与纣同姓,是殷商贵族,性耿直,有才能,在纣朝内任太师辅朝政。箕子佐政时,见纣王进餐必用象箸,感纣甚奢,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因对纣王不满,他被囚禁而装疯,甘当奴隶,所以《庄子》称他为“胥余”,后来箕子率其族人出走东海抵达高丽。
根据这里记载,是否暗示了胥餘具有椰子一般的圆滑,不受力?抑或着眼其性命硬如椰子的一生?
槟榔流入中国,在西汉年间。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设置南海、交趾、日南等九郡,其中就包括海南岛、越南两大槟榔产地。流行于南北朝时期的槟榔种植,应滥觞于此。这些“海外珍奇”的意象,在左思著名的《吴都赋》里,便发挥成“槟榔无柯,椰叶无阴”。古人的观察是真实的,槟榔树没有旁逸斜出的枝丫,椰子树因为太高,自然没有为凡界拓下一片树荫。殊方出异物,椰树具有“先天后地”的异能,不是从根部开始生长,而是首先从顶部冲刺,修长的羽毛状叶片自树梢伸出,又不断脱落。
李时珍进一步描述椰子树说:“通身无枝,其叶在木顶,长四五尺,直耸指天,状如棕榈,势如凤尾。”最后一句,暗含了诗人扶摇直上的想象。就这样,我站在椰子树下,仰望着的,是一只大鸟的高耸尾翎……
椰树既是风的情敌,又像是置身绿林与“王土”之间的强人。
椰林总是距离海滩有一段距离,这一开阔地带视野良好,蝇营狗苟无从安身,也是海风加速冲刺的扑线地段,海沙被裹挟起来,狠狠砸将过来。椰树以猛士的耿直,恰在狂风大作之际,才真正亮出了自己的兵刃。不,椰树以浑身的骨头,在高强度的俯仰过程里,把劲风一点一点顺树干卸下来。风与沙,就成为了坐梭梭板的孩子。
树渴望与风促膝谈心,有话,好好说嘛!但归来的风具有登徒子的急躁,风的利爪在树干的缝隙里寻找记忆,吹出了一串浪子之歌。树干在充满盐分的极度浸淫里,反而获得了一种回忆的补给。它们既没有丢盔卸甲,更不会被连根拔起。往往是位于椰林边缘的椰树,茕茕而虬起,鲸脊凸起,鱼龙曼羡,为无踪无影的狂风,留下了一幅工笔式的描红形象。
而置身高处的椰树,有些高达三四十米,像一根卡在命运咽喉里的刺。可见,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未必尽然。但“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却是必然。
记得是一个下午,我行走在文昌宋氏故居边的深广椰林里,也许没有海风拔节般的的直吹,这一带的椰树没有海边的高秀,但长势更为粗壮。我突然听到椰子落地的声音。那几个天雷的一般的尤物,砸在地上一堆老椰子上,一串高低不一的闷响,有的椰子壳已经裂开,而又极力渴望昂扬,嘶哑的赞美诗,群众热烈鼓掌在欢迎领导讲话。
其实,椰子落地,并非意味着下坠,也许更含归去之意。
在我看來,那是造物主向天空抛起来的几枚骰子,在天空的镔铁桌子上,兀自旋转,看似无心,细细打量它们的排布,似乎又暗含某种安排。
我突然想到,一个下坠的椰子如果落在我头上,这叫被意外击中,死于非命;如果这个椰子砸中了一个贪污分子或独夫民贼,那是否就叫造化?等于中了头彩?从而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长的“本垒打”。
1733年,伏尔泰在《哲学通信》里就呼吁:“法国人呐,不要着急,椰子树总会成熟的,只要你先把椰子种下去!”“椰子”是隐喻,乃是伏尔泰所推崇的英国法律及政治制度,他希望这“椰子”能被广种于全世界,成为全人类的椰子。
椰子,坠落下来。
慵懒的椰子树冠在梦中召唤光,它渴望亮中发黑。天穹召唤铁匠大鸟,大鸟用怪叫在云霄铺开道场。椰林里,一个树影在思念中日渐消瘦,直到凌风回身,高空的椰子树不过是一朵花,没有面孔。
对我而言,经历的事情都过去了,凤鸟的树叶突然倾覆,会露出镔铁的桌面。我在剩下的收刀敛卦的岁月里,更愿意看一棵树的静立与果实坠落的过程。针对它们的缺陷,我总是尽力予以修补。那是一个中年人的下午时分。一阵吹透骨髓的长风,在海天之际打开了我和树的身形。
请各位看官容许我再说一遍:在椰子下坠的过程中,一阵穿透骨髓的长风,在海天之际打开了我和树的身形。
(选自《当代人》2017年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