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周李立的《蚕头燕尾》
2018-01-22曹霞
周李立在小说中所呈现的,正如她评价理查德·耶茨那样,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小时代”以及“小时代”的痛苦。这种痛苦由于祛除了外部的战争、灾难、变革,因此不再呈现为“苦难叙事”和“创伤叙事”,而是一种如蚁噬骨、如鲠在喉的小刺痒、小难过。它们不致命,无大碍,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提醒着生命在本质上的寥落与衰败。
因此,她的小说题材大抵都关乎着人生之本然的破碎、残缺、丧失、消逝,其基调也是灰茫而荒凉的:《去宽窄巷跑步》里,不同年龄的三个女人用自己的方式隐藏着、抹平着生活的罅隙;《跳绳》里,画家小向的猝死背后隐藏着琐碎的卑贱与令人惊异的秘密;《空间》里,两个老战友之间看似牢靠的关系却透过家宴隐隐闪现出人性的残忍与弱点。
在《蚕头燕尾》里,这样的主题与基调因涉及到死亡及其带来的精神疾患而抵达了极致。小说一开篇展现的是一幅老年的阴冷图景:冷医生的老伴“妹妹”中风,身为西医的他在退休后不得不重新学习针灸,为老妻治病。他每天耐心地给银针消毒,给妹妹做康复治疗。他知道妻子怕疼,因此不断地哄她,为她翻身,笨手笨脚地照顾两个人的起居饮食。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光鲜亮丽,与我们熟悉的城市生活、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但它的真实度却毋庸置疑。即便我们尚未到达那样的年龄,却完全可以凭借经验知道,它终有一天会将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换言之,我们未来都是冷医生或冷太太。
周李立的叙事是极其耐心而有韧劲儿的。她不厌其烦地用老年生活的细节一遍遍强化着冷医生的狼狈无助,同时也一遍遍强化着他对于妻子的爱与温情。当他不停地与妻子说话、嗔怪她、安慰她、气恼她时,这种并不灼烈的老年之爱让人心软得想要落泪。但是,作者并非歌颂耄耋之情,其叙事暗藏着机锋与寒意。故事的转折来自于妹妹的隶书习字,因为纸边开始发黄卷翘,冷医生决定将它们裱起来。他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了文具店。
有两个细节隐隐向读者推送着不安的微澜:一个细节是冷医生遇到前同事陆医生,告诉他自己和妹妹都挺好,陆医生凑近了仔细看他,似乎有所担忧;另一个细节是文具店店主说“人不在了”,裱好其字也“是个念想”。冷医生对这两个人都非常生气,因为他们似乎都不相信妹妹依然在治疗之中。而对于冷医生来说,妹妹是他的珍宝,他决意要尽力治好她。
事实上,读及此处,我们仍然会继续“迷惑”于作者的叙事“伪装”,慨叹冷医生的深情和执着,而忽略了那个被偶尔提及的成人用品店,是它在最后掀开了“谜底”:冷医生在那儿问过仿真娃娃的价钱,后从网上购得,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老伴去世后用来安放爱与温情的存在物。因此,这个日本进口的娃娃身体里满是银针,最终承受不住而崩溃。冷医生悲愤地告诉陆医生,他要去控告卖假冒伪劣产品的“无良商贩”。
这个结尾的揭示相当利落,令人深感恐惧。我们恐惧的不是娃娃的崩溃,而是冷医生无法直面失去伴侣而产生的精神幻觉,他向着娃娃(妹妹)的那些饱含着自我慰藉与自我欺骗的呢喃,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老之将至时无法回避的难堪和痛楚。这个表述是周李立小说的共同主题:生命终将寥败,我们都走在通向寥败的路上。这种透彻让小说充满了平静而笃定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是悲伤或哀悯地重复着这个主题,而是极其平淡,仿佛视之为春河奔腾,夏花盛开,秋叶飘落,冬雪莅临,一个自然而然的常態。她要做的,无非是将这个过程用艺术化的方式展现出来,让我们提前预习或间接感知它并不美妙的质地和滋味。
在我看来,作者艺术化的展现手法是尽力隐藏起精心设计的斧凿痕迹,以与叙事相契合的意象对小说内容进行呼应和放大:“蚕头燕尾”,正如其名,正如其意,作者将生命的寥落过程蕴藏在这个文雅古老的命名里,因为它们都有着“饱满的开头,与逐渐纤细下去的结尾”,浓墨重彩与轻巧无力并行不悖。这种精致的设计在其他小说中也相当典型:《跳绳》的“绳子”,《骨头》里的“棒骨”,《爱情的头发》里的“头发”……这些意象将小说内涵提纯为一种突兀的姿势,提示着残缺与丧失作为常态的存在。
如果你和我一样,经常忘记这种常态而自得于蝇营狗苟,那么,不妨看看周李立吧。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