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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2018-01-22仝真真

牡丹 2018年1期
关键词:蝎子外婆爷爷

仝真真

我长得既不像我妈,也不像我爸。我妈低个子,白皮肤,大眼,小嘴,黑头发,一套传统美女的基因全给了我大姐。大姐是美人胚子,得天独厚,无可挑剔。我爸高个子,小眼睛,皮肤黄,阔嘴,吃饭吧唧嘴,喝酒二两倒,这套毫无优势的基因,二姐也瘸子挑将军地捡了那么一两样。唯独我既不像我妈,也不像我爸地让人猜测着,等到春节祭祖,祖宗牌位,遗像摆出来时,一眼看出我长得像谁的人眼中的惊喜一闪,瞬间又被强压下去了。

没错,我长得像奶奶,那个连她亲生儿子也不愿多提,想永久忘记的女人。

我三四岁时,她就没了,理论上我该对她毫无印象的,然而我却记住了一些细节,并且清晰可感。发黄的绣花白布门帘,刚学会走路的我,她在门帘那边学猫叫,门帘被风吹开,缝隙里一个梳着髻子细瘦修长的身影在窗边抽着旱烟袋。如果刚学会走路,那我应该不到两岁,那时能有记忆于理不合,但作为第三个在场方,我妈证实了这个场景的真实性。这是我与她最直接的一次联系,虽然隔着门帘我看不清她的脸,然而这是唯一一次与她在同一空间时间的共存。

我一天天长着,天性扑朔,然而父亲按着他的心意去补救他没有男丁的缺憾,他一心一意把我往勇猛男子的方向引导:做粗重力气活,争强好胜,忽略吃穿,发不过耳……我也不负众望地在质朴勤劳、果敢坚强的大道上勇往直前。然而,所有这些刻意的规划与引导,不过是命运这风高浪急无涯瀚海上的一次徒劳逆转,落叶上的蝼蚁再怎样奋力逆转,也不过是在漩涡里兜转一圈再顺流而下而已。

二十岁那年,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浩劫”,至少那时对我来说是一场浩劫。这件事如同一个契机一般粗暴剥落表象,迅速暴露事物的本质,或许契机一直都等在那里伺机而动。我迅速变化,宛如重生。首先是在身体上,原本丰满结实的身体在一个月内变得细瘦削利,圆圆的脸也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就开始显得狭长起来,眼球深深地嵌在其中。随之改变的是性格,一开始的拘谨、羞怯忽然成为一种无畏、随性。原本诚恳单纯的脸孔会随时被突如其来的輕蔑占据,连笑的时候,轻蔑也会不经意爬上嘴角。我开始学会用迷恋来代替喜欢,对一件事物可以刨根问底地纠缠咀嚼,倾尽全力,纵情享乐,这其中尤以能麻醉神经的事物为最:烟、酒、茶、咖啡、书、失踪……等我穿戴得拖拖拉拉,披着散乱过肩长发回到家时,吓坏了父母。

之后,我从母亲嘴里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知道一些奶奶的事。她是爷爷的第四个老婆,她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神汉,据说能让石磙打架,能让牙痛、蛇蝎蛰咬不药而愈,后来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她成分不好,又不能积极与父亲划清界限,父亲死后她便跟着兄嫂过活,并无人顾及她的前途,被忽略一般。直到她忽然错过适婚年龄,成为大龄女子,家里人才觉察出她的多余和存在。于是,她成了长她十岁的爷爷的第四任老婆。

我爷爷那时在牲口市当行,做的是袖口里叫价的行当,手里见天攥着一条熟皮鞭,好勇斗狠,酗酒打老婆,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流氓。婚后她也像爷爷的前三个老婆一般日日挨打,只是她并不像她们一般低眉顺眼,期期艾艾,她骨子里的傲慢从那双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眼睛里泄露出来,眼睛狭长如刀,眼神薄利似刃。

想必她嫁过来之前对爷爷的事也是有所耳闻,只是无可奈何、随波逐流而已。爷爷在她之前有过三个女人,均是香消玉殒。第一个老婆,是李村的女子,性格温婉,甚至懦弱,据说是被爷爷吊打后的恐吓吓住了,没几天就高烧不止满嘴胡话地去了,并未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个老婆,是范庄的女子,泼辣灵巧,据说爷爷是极为中意的,可是没多久就得了邪症去了;之后再没女子愿意嫁过来,太爷爷只得花了四袋粮食和一只羊换了罗锅家的女子。罗锅虽然窝囊,罗锅家的女子却最有主意,没几天就跑了个没影。至此,村子里都说爷爷命硬,平凡女子是熬不住的,爷爷也因此得了个绰号——铁妞。

人生从来就是一场逆流,用活的方式从生走向死。即使奶奶知晓这些,她又能如何?她来这里时就该是已经把自己杀死了。她容貌并不美丽,或者说,并非符合当时传统意义上的审美,她的眼眉狭长,鼻梁高挺,脸庞瘦削,嘴角老是挂着轻蔑,脸上是烟笼雾罩的辽远,身材细瘦高挑带着病态的慵懒,不是庄上女子的美。

我常听老辈说,人和动物一样,有的是牛马,辛劳做活却吃草料,有的是猫狗,一天到晚躺着却吃鱼肉。奶奶大概就是后者,若是生在书香门第或是富贵人家也便罢了,她偏偏生在穷困乡野。她一切不合时宜的做派,都成了村妇艳羡编排的材料。她身体瘦弱从不下地做活,早上要打豆腐脑或者羊奶,她患有气管炎,半晌要吃冰糖蒸梨,冬天还要吃不加盐的清炖白公鸡,没有村妇去她那里串门,她与她们也无话。但,她们若是去了,回头一定要用手比划了她吃饭的盅碗如何小得巧模巧样,脚上的鞋面如何绣着无以繁复的花朵。

她抽烟、喝酒、养花、唱戏。抽的烟是极烈的旱烟,喝的酒是自酿的苞谷酒,养的花是红白夹竹桃,唱的戏是亢奋的怀邦。她们笑她,骂她,光着脚坐在门口讲她挨打的趣事。他们说爷爷奶奶夜里都不睡觉,一袋烟一袋烟地熬着,谁熬不住睡着了,对方就被子一蒙,一顿毒打。村里人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她梳着虚笼笼的髻子,趿着妍丽繁复的绣花鞋,扭着慵懒的腰肢,鼻青脸肿地去打豆腐脑。听这些时我总能想起爷爷手上的那条熟皮鞭,那条鞭子即使打在牲口身上也能立时就起道翎子。

饶是这般,她也生育了五个子女,三男两女,并不管束地放养着。子女也安然长大,两个女子,一个随了她的长相,却随了爷爷第一个老婆的温婉勤劳,一家子的细碎活计一人全担了;另一个相貌与性格都随了爷爷,好勇斗狠,好吃懒做,整日里除了偷懒便是欺负嫂嫂,不过,从来都是没婆姨的汉,哪里会有嫁不出去的女。倒是三个渐渐长成的儿子重新成了村妇的话题。

“铁妞家不垒羊圈,羊跟人一样住屋子里的。”“可不是,屋子羊脏一般呢。”“这铁妞老俩也真是怪了,儿子人高马大了也不娶媳妇,竟去读什么没用的书,你说怪不怪?”“怪什么?房子都没有,媳妇娶到羊圈里啊?”“不是没羊圈吗?”一堆人哄笑。

三个儿子,一个个穿着摞补丁的衣服,吃着淀粉馍去读书。村里来了招工的指标,大伯扔了书本去城里当了工人,再回来就穿着卡其布衣裳骑了自行车,得意洋洋地去见奶奶,奶奶在里屋隔着帘子抽一袋烟,“要娶媳妇?”大伯一愣,气焰顿时颓了下去。

第二个丢了书本的是父亲,高中毕业,要么当兵,要么推荐上大学,父亲当了兵,顶着红花回去领赏,奶奶隔着帘子“当当当”地磕掉一斗烟灰。一旁的叔叔大气也不敢出。奶奶的性格便是这般乖戾得让人无法猜测。

次年叔叔到底也当兵去了。奶奶越发懒散幽闭,爷爷跟她说话她更加带搭不理,只是喝了酒会在屋子里撩开嗓子唱着怀邦,苍凉而辽远。

父亲退伍后并没有安排工作,一样回到了村子里种地。也就是在那個时候父亲遇到了正值花季的母亲。母亲那时在队里当会计,是个热闹又欢快的人。父亲说,他在村东头干活就能听到母亲在村西头笑。

母亲十四岁那年外公就去世了,舅舅常年跟着老师在外学习,家里只剩外婆与母亲相依为命。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婆却硬是活成了一块牌坊。外婆是个体态娇小的裹脚女人,读过几年私塾,走不得远路,却硬是带着母亲一点点刨土,纺线一点工分不少挣。两人纺线时就点一根香,到了穿梭时吹一口气,香明灭之间,线就穿过去了。小学都不曾读完的母亲却打了一手行云流水的好算盘,有着心算的本事,于是早早就去了队里当会计。舅舅娶了舅妈之后也回到了庄上当赤脚医生,当时会计和赤脚医生在村子里是受人敬仰和艳羡的,于是母亲越长,登门提亲者越多。这种情形下,父亲这位追求者是断断不占优势的。更别说外婆与爷爷还有一段过节。

说起外婆与爷爷的过节,那是很久远的事了,爷爷早已忘了干净,但是对于全靠气节撑起生活的外婆来说,绝对是一生也忘不掉的耻辱。那时母亲还小,正是吃不饱的饥荒年代,为了吃饱肚子,人人自然是要紧盯着秋收,于是有了“遛秋”这个词。遛秋就是秋收的时候趁着主家忙,顾不上检查的空档,快速去人家地里搜寻一番。自己的庄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好去邻村。

外婆那天和庄上的媳妇们一起去的是梁庄,几个媳妇刚进地里还没开始遛就听到一声大喝,出来的正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流氓——我爷爷铁妞。爷爷照旧握着熟皮鞭,他吼一声:“这片是我的。”几个媳妇就顿住了,再空中抖一下皮鞭,几个媳妇就拉手往回转,只有外婆充耳不闻,继续遛秋。怒不可遏的爷爷一脚踢飞了外婆的篮子,外婆劈手夺了爷爷的皮鞭扔出去老远。二人对峙,互不相让,却就此结下梁子。

奶奶很快让人去提了亲,媒人灰头土脸回来:“红妈说了,良他大是个控,良他妈是个懒。”红是我舅舅的名字,良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那里父亲叫大,控是二百五。之后父亲便找各种机会去外婆家干活,外婆却始终没有吐口。

那时舅妈已经生下表哥,表哥从小毒火旺,连做医生的舅舅也无可奈何。从父亲那里承袭了各种偏方的奶奶便日日拿着手电去捉蝎子。

捉蝎子是技术活,时间要选在天刚擦黑的时候,趁着蝎子外出觅食,手电一照通体发亮的便是蝎子,而抓蝎子更是要稳、准、狠,装蝎子的瓶子也有讲究,上面留一个小口,蝎子进去了便爬不出来。我们地处太行山脚下,是河南与山西的交界,据说我们这里的蝎子是十条腿,全须全尾的十足全虫,而翻过山梁,那里的蝎子就只有八条腿,功效大不如这里。所以,我们这里也有捉蝎子的,不过都是男子,一般至少两人结伴,像奶奶这般只身一个女子捉蝎子的,也只能用艺高人胆大来形容了。

奶奶那时每天都要梳着虚笼笼的圆头,扭着细瘦的腰肢给外婆家送蝎子。一周后,媒人再去提亲,外婆说:“良他大是个控。”后面半句没有了。再送一周,外婆虽不同意,却不再说话。而表哥的热毒终于解了,舅妈极力赞成,外婆就对母亲说:“我是不同意你嫁入那样的家庭的,你若是执意,将来后悔不要找我。”

我常想起奶奶的情爱,她对爷爷的视若无睹和轻蔑究竟是对情爱的曾经沧海,还是原本就不屑一顾,而她抛掷一生,心心念念的情郎又是何种模样。她这样的女子于人间,于烟火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或者说原本就不曾存在过。那么,关于她的容貌,关于她的性情在我身上的延续,她是否介怀?

她去世时刚过四十,已是美人迟暮之年,然而时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烟火痕迹。据说她走得很平静,没有半点挣扎,对子女也并无留恋。次日她养的一院子夹竹桃全部枯死。

责任编辑 王小朋

实习编辑 袁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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