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哥情事

茨平

1

许安平来围镇农技站上班没一个月，就被安上羊哥的外号。

他说：我从小至大，就没人给我安过外号，怎么一来围镇就有了外号呢？我说：这是哪？这是围镇，是围镇人就得有外号，你有外号了，说明你已是围镇人。

这是实话，放眼围镇，就找不到没外号的人。相互间喊，也只会喊外号。久而久之，反把户口本上的大名给遗忘了。

有次，大桑坪村支书刘麻子给儿子办结婚酒。他说我毛笔字写得好，喊我过去记贺礼。那些给贺礼的，报上的名字一个个稀奇古怪，吊毛、屎坨、肉撮、石眼、梆鼓。我说你报上大名来。他们搔了搔后脑勺，说：真记不得大名叫什么了，要不，你去派出所搬户口簿来，我们找找。

羊哥说他喜欢这外号，给人一种亲切感，比你四只眼好听多了。我说，得了吧，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外号有点黄。

羊哥会有羊哥外号，是他喜欢唱山歌。

山歌也是围镇的特产。这儿男女老少都喜欢哼那么一曲子。扶犁耕地、弯腰割禾、上山伐木、蹬自行车赶墟、香樟树下纳凉，都会情不自禁地来那么几嗓子。小朋友背书包上学路上，蹦蹦跳跳也不忘唱一曲。我见过最奇葩的，一老头进店购物，讨价还价居然用山歌对唱。

羊哥一来到围镇，就喜欢上了山歌。他说山歌好有味道，那些流行歌曲与山歌比起来就是狗屁。他最喜欢唱的是《十交情》：“一交情来就要交、莫要今朝约明朝、约来约去有人晓、羊肉没吃惹身臊……”他那沙哑的破嗓子一吼，还真有模有样，很具围镇风味。我时常骂他，唱黄色小曲，小心扫黄打非。

有一次，他蹲厕所。那会儿镇街上的公厕，都是满负荷运转，蹲满了人。别人蹲厕所是抽烟聊天。他蹲厕所是唱山歌，唱的就是“羊肉没吃惹身臊” 。怎么老唱“羊肉没吃惹身臊” 呀，几个人商议着要给他取名骚羊牯。许安平一听，急了，说，拜托，拜托，千万别呀。那几个人说，那要看你表现哟。许安平赶紧去买了包好烟来散。他们才说，看你表现好，就叫你羊哥吧。许安平想，羊哥就羊哥吧，这名字不算难听。

那天夜里，羊哥到林管站打麻将归来，据说是赢了点钱，这气氛本该唱《打靶归来》，他依然是一路唱着《十交情》。行至围镇拱桥，老国提着木棍拦住他。论打架，老国肯定不是羊哥的对手，但羊哥硬是给老国敲了几棍子。他压根儿就没有反抗，任老国的棍子乒乒乓乓敲过来，只是抱手护住脑袋。虽未伤筋动骨，但左胳膊右肘子起了几个青包，有点活动不自然了。

我说：反天了，居然敢打农技干部，看我怎么收拾他。

羊哥说：你真不能去收拾他。

我说：你这顿棍子就白挨了？

羊哥说：他没打错打我。

奇了怪了，挨了打还说没打错，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会是脑子烧糊涂吧？

他说我不能喜欢豆腐西施。羊哥说。

豆腐西施大名叫钟雪梅，是老国的老婆。

我说：你不会真的喜欢豆腐西施吧？

他说：我是真的喜欢豆腐西施。

我说：他该用摇把敲你。

你帮我出出主意，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呀？

我说，你去死吧。

2

老國的外号以前叫国民党。据说他小时玩打仗游戏，被敌人追得无处可逃，误闯进刘麻子家里。刘麻子老婆正在洗澡，吓得她跌出澡盆子。他倒好，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电影只有国民党士兵才会看女人洗澡，小伙伴原本想喊他国民党士兵，考虑五个字不顺口，外国佬才用五个字的名字，商量之后，便齐心合力喊他国民党。开始他很排斥这外号，无奈叫的人多了，默默地也就接受了。长大成人后，他恳请大家不要叫他国民党了，这样容易招致公安局误会。围镇人也算通情达理，改口叫他老国了。因为他给了羊哥一记闷棍，我特意去翻了户口簿，才知老国的大名叫丁小兵。

老国只是个很平常的农村青年，父亲早亡，母亲把他扯拉大。家里穷，若是没有打工这档子事，估计娶媳妇都很难。村里人不太看得起他。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人一穷就会遭歧视。这点，农村人比城里人更势利。老国十九岁就出去打工。那会儿围镇只有极少部分青年出去打工，山上有木竹砍，田里有稻子割，日子过得去，出门百般难，哪有家中好。老国出去打工时，村里人当面背后耻笑他，外面的票子有那么好赚么？到时不要当叫化子回来。没想到老国打了几年工，带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很现实地打了村里人几记耳光。豆腐西施的确长得很好看，跟电视剧《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有得一拼。对了，豆腐西施的外号开始叫小二盈，后来才改为豆腐西施。那会儿正在热播《笑傲江湖》，刘麻子发表观后感，狗吊的老国，讨个老婆有任盈盈那么好看，鲜花插在牛粪上，天理不容呀。

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老国反倒没出去打工，买了辆手扶拖拉机搞运输。在乡下，这生意是有一场没一场，豆腐西施嫌他的钱赚得极不稳定，便做起豆腐来卖。小镇不比城市，只有逢墟日卖得动豆腐。每逄二五八墟日，她就做两锅豆腐，天麻麻亮用大板车推到镇街菜市场卖。豆腐西施虽长得好看，但并不能多招来顾客，来买菜的都是女人。两锅豆腐要卖到散墟。实在卖不完还可以炸成油豆腐卖。种几亩责任田，再搞点家庭副业，老国家经济上还算过得去。有时我也会去街上瞎转，目光免不了多落到豆腐西施身上。长得好看的女人就更容易招引男人的目光。我怀疑，羊哥会喜欢上她，是她长的实在太好看了。喜欢豆腐西施的男人，肯定有不少。据说木材贩子朱肥就曾放下豪言，一定要睡上她。他说：一张毛爷爷不够，就二张，二张不行就四张，这么叠加上去，我就不信。我想老国，娶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女人做老婆，心里肯定老紧张了。

瞎扯。对我的猜疑，羊哥一脸的不屑，我是那么龌龊的人吗？

我说，真没看出你有多高大上哩。

我来围镇也有几年了吧？羊哥说。

我说整两年了。

照你的逻辑，两年前我就该喜欢上她的。羊哥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我不是那种贪财好色的人。别人不理解我，你怎么能不理解我？我真的好伤心。

我与羊哥是对铁哥们。我们同在农技站上班，年龄相仿，许多事能聊到一块去，自然就成为好朋友。

3

感情这码子事，人这动物太会弄出传奇色彩来。豆腐西施来菜市场卖豆腐，少说也有三四年了。羊哥来围镇也有二年了。两人见面机会也不少，羊哥会去街上瞎转，菜市场是少不了去转的地方。他肯定也会像我一样，目光会多落到豆腐西施身上去。目光落了那么多次，都没产生感情，只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好好看，仅此而已。羊哥说喜欢她，决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这话我信，我也觉得她长得好看，但从未喜欢她的。

羊哥会喜欢上豆腐西施，原因是前不久看见她与老国打架。够奇葩吧，看打架也会看出感情来？！

豆腐西施两口子经常吵口打架，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不打架的日子也要对骂。我见过她们两公婆打架，就在菜市场。具体原因不详，开始是对骂，接着就撕打起来。老国打老婆下得了狠手，巴掌拳头脚踢，愤怒的狮子一样招呼过去。豆腐西施也很勇敢，抓到什么东西都敢砸过去，披头散发拼死博命。那场面会吓死人。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老国，老婆长得那么好看，又会想方设法赚票子，这样的女人多好哇，疼都来不及，还打，简直是不可思议。村支书刘麻子曾跟我说过，她们两口子打架，多是老国挑起事端。刘麻子作为村支书，人民内部出现矛盾纠纷了，要去做调解。

那天羊哥去大桑坪村指导村民科学种田，自然也就在村委会吃午饭。饭只吃到一半，撕打尖叫的响声就传过来了，动静蛮大的，有点骇人。刘麻子把饭碗一放，骂道：死老国又打老婆了，吃餐饭都不让人安静。羊哥觉得自己是上级干部，刘麻子去劝架了，也就不好意思接着吃饭，也跟了去。老国家离村委会不远，百余步距离。老国与豆腐西施纠打在一起，两人打架的动作夸张得让人好笑。刘麻子大喝一声：你们两个打够了没有。两个人好像没听到，接着张牙舞爪。羊哥过去拉开老国来。男人吗，只有去拉男人。一时间真拉不开。羊哥使狠劲了，抱住老国的腰，用摔跤的动作奋力一扯。这一扯，老国倒在地上，羊哥也收不住脚倒在地上，豆腐西施或许拉住老国衣服什么的，或许是老国扯住了豆腐西施的头发，也带倒了。豆腐西施压到羊哥身上。这个场景有点像烂剧。不要以为豆腐西施压到羊哥身上，羊哥就产生了感觉。没有，这时羊哥一点感觉都没产生。豆腐西施如疯子一样站起来，简直就是根弹簧，弹起来弹过去，再顺手抓过一根木棍就砸过来。木棍没砸到老国身上，反砸到羊哥身上。哎哟！羊哥一声惨叫，豆腐西施就举着木棍定格在那儿。豆腐西施披头散发，亂发间带着几根乱草，衣衫零乱，满是污渍尘斑，打过泥仗一样，前胸都露出来半截，白白的乳房很夸张，还有惊愕的表情。有一道电流击穿羊哥的心房，他起化学反应了。豆腐西施似乎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赶紧扣上扣子，扯了扯下摆，拍了拍身子，转身，有点不好意思，默不作声进了屋。羊哥望她背影的目光有了痴迷，恨不得立即成为这间农家小屋的男主人。

老国就是变态。几杯老酒下肚，羊哥变得愤怒起来，老是疑心豆腐西施偷了人养汉。豆腐西施与哪个男人笑一下，就说她们有奸情。家里星星点点的事都会引他大发脾气。比如凳子倒地，归来饭没熟，菜里盐放多了，不该开两盏电灯。豆腐西施当然不会让他，于是两人就对骂，骂着，骂着，就升级为打架，多是老国先动手。你说，两口子过日子，整天打打闹闹，这日子怎么过呀？你说，豆腐西施过这样的日子委屈不委屈？她简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倒有点理解老国，老婆长得太漂亮了，就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是变态，而是太自卑了。勾搭有夫之妇，在乡村是会遭口水诛伐。我也认为羊哥这事干得不道德。何况，他羊哥是个大学生，乡农技站的干部，不用担心取不上老婆，何必死皮赖脸追一个有夫之妇呢？我是很不理解他。

可我实太爱她啦。羊哥说。

我说，得了吧，你只不过是一个雄性动物对雌性动物的一时冲动。

不，羊哥大叫起来，我真的很爱她。你不要用世俗的目光来看我好不好？你是我朋友，你应该理解我。

哼，我用表情，直接给他一个不屑一顾。

我好伤心。羊哥说，唉，也不指望你理解了，你是我朋友，你必须站到我这边，你要帮帮我，你要帮帮我。他的目光变得特别诚恳。

我躲开他的目光，说：你总不能叫我去杀了他吧。

要是老国突然得一场暴病死了，那该多好哇。

你也太龌龊了，这像干部说的话吗？

实在没办法，我就带她私奔。

去、去、去，你别威胁我。

你得帮我去劝劝老国同意离婚。

扯蛋，我怎么能去干这样的活。我说，要说你自己去说。

我已经说了，没说成，你瞧，这几棍子就是他的回答。

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子真是活该。

求求你了，给我一个面子。羊哥有点死皮赖脸了，你总不能看着我，真的去私奔吧？那我老妈会伤心死了。

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是给我一个面子。好像面子挺大的，不给不行。我呢，居然也给面子两字压住了，也是怕他真会去私奔，这小子有可能干得出，心一软，就稀里糊涂地点了头：那我去试一下。

4

羊哥自打那一瞬间被电流击穿，就开始魂不守舍了。逄墟日必定是去街上转，一转就转到菜市场去。他是用一步步走近的办法，慢慢地走进豆腐西施的心里。比如在菜市场，他开始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再是走近来看，像欣赏一件艺术作品，专注、细腻、深情。豆腐西施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在他脑子中温馨回放，那么意味深长。再是靠近她的豆腐摊，微笑点头问好，找话由子，必要的时候还帮她卖豆腐。不是逢墟日，就骑着个单车直奔大桑坪，表面上说是工作，其实是在密切关注豆腐西施。他变态地希望豆腐西施两口子吵口打架。他们一吵口打架，他就有理由跑过去。所以呀，一听到吵口打架声传来，羊哥就兴奋了。没听到吵口打架声，反倒有种失落感，今天怎么不吵了？

有实质性的进展，是在二十天前，羊哥到大桑坪村逗留了一天，豆腐西施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失落之余还有点不放心，心里猫抓猫爪的，两只脚不自主地走进豆腐西施家里。豆腐西施正在厅堂里磨豆子。哦，明天是赶墟的日子哟。羊哥问，老国哩？豆腐西施说，拉货去了。豆腐西施推磨并未停下，说，羊哥有什么事吗？自己找匹凳子，我就客情不好哟。羊哥说，没事，你忙吧。两个人一时皆无语，只有石磨转动的声音。羊哥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他想做一件事，这是千载难逄的机会。他不断地鼓励自己。他慢慢地走近豆腐西施，在靠得很近的时候，豆腐西施回头，朝他浅浅一笑。他受到了鼓励，一下子抱住她，在她脸靥上猛亲了一下。亲得慌慌乱乱。也只是亲了一下，接着是慌乱地逃离，幸福地逃离，甜蜜地逃离。他感受到她的目光在温柔地送他。他后脑勺长了眼睛。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羊哥现在不盼他们吵口打架了，而是盼老国出去拉货了。这段时间老国的生意似乎特别好，这就为羊哥提供了机会。第二次他们就热烈地拥抱疯狂地亲吻了。其实豆腐西施早知道羊哥在喜欢自己。男女这档子事，一个眼神就可以直通心灵。她紧张慌乱又期盼着。是人都会向往美好的爱情，不分男女，不分城里人乡下人。豆腐西施藏在心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被羊哥慌乱的亲吻触动了开关。

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姐不值得你喜欢。

不，值得，姐，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你应该有更好的女人。

你就是最好的女人。

喜欢有什么用哟，没用的。

我要娶你。

我是有男人的。

我要叫老国跟你离婚。

老国不会跟我离婚的，你别做傻事。

不，我一定要叫老国跟你离婚。

羊哥真的跑去叫老国跟豆腐西施离婚。他把老国请到笑笑餐馆一个小包间里。老国不知道这个细皮嫩肉的农技干部已经喜欢上了他老婆，打死他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他怀疑也只会怀疑那些已婚有点色的男人。两人的差距在那儿，一个是吃皇粮的男人，一个种田女人；一个是未婚黄花仔，一个是孩子他妈了。爱情与婚姻在世俗中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每一个人用的都是世俗的眼光。如果他知道，打死也不会去喝这场酒。羊哥一请，他就乐颠颠来了，还感觉挺有面子的，日后在村里人面前，还可以吹吹牛，瞧，干部都请我吃饭呢。

你为什么老是打老婆？饭吃到一半，羊哥忍不住了。

这个，老国怔了。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老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怔了半响，才说，打老婆犯法吗？

看到打到什么程度，羊哥说，打重了，可以定你个家暴罪。

那她打我呢？老国有点激动了，她每回都拼死博命的，下手那么狠，你怎么不定她个家暴罪？

羊哥说，你先别激动，我并不是来定你什么罪，而是想问你，你们两口子老是吵口打架，说明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了。

老国说，我们种田人不讲感情这档子事，哪户人家不是吵吵闹闹过日子。

你知不知道，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羊哥激动起来。

我的婚姻道德不道德关你什么事哟？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跟豆腐西施有感情了。你这没感情的婚姻不如赶快离了算了。

这句话彻底把老国打晕了，愣在那儿，一时间来不及愤怒。羊哥再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我要娶豆腐西施做老婆，我会一辈子对她好，你想清楚来，这婚不离也得离。然后是拂手离去。好大一会儿，老国才感觉自己要愤怒了，可羊哥人走得已没影了。

实在太气人，居然叫老子让老婆给他，有这样当干部的么？老国觉得不揍他一顿实在气难消。老国实在不算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他开始真抓了摇把，后来觉得这摇把砸过去，不死也得残，后果相当严重，戴铐坐牢吃子弹，那老婆真成了别人的老婆。围镇的男人都不善于打架，十冤九仇也只会对骂，顶多用锄头使劲地擂地面。刘麻子曾告诉我，围镇的男人太善于思考后果了，拳头还没打过去，就在想要出多少医药费的事。可以说他们没有血性，也可以说他们很理智。至于两口子打架出手狠，那是打自家人，不用承担后果。如果换了个民风剽悍的地方，羊哥的脑袋指定是开花了。

5

劝人家离婚真他妈有点不道德。上古有言，宁拆十座庙也不要拆一桩婚。可我已答应了羊哥，这事就变成了一桩事压着我。羊哥又隔三差五请我去喝酒，满是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搞得我好难受。

其实我已想到了劝老国的说词，无非是夫妻俩没有感情了，由其凑合着过，不如痛快地离。一个女人心不在你这，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你也不喜欢她。趁着你还年轻，别让这个女人毁了你一生。红颜祸水这句话你听说过吧，长得太好看的女人就是祸水。趁早让她去祸害别人。如果女人非要跟你离，按我们国家现行的法律，多次调解无效是会判决离婚的。尤其让她告你离婚，不如主动离，这样还可挣回面子，这破鞋是你不要的。

说豆腐西施是破鞋，有点对不起豆腐西施与羊哥了。当了几年小干部，深知，劝解是要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说话的。劝解说词想了一大堆，感觉还蛮有效果的，我就是不敢找老国说，就是心虚。我真怕老国操木棍砸我。如果他用棍砸我，我真不好意思与他对打。

我還未去劝老国，老国已搬动羊哥的母亲来做羊哥的思想工作。天知道老国是怎样找到羊哥母亲的，百余里外的一个小县城，人生地不熟。见了羊哥母亲，他的话说得很难听：你养的好儿子，居然要来抢我的女人做老婆，姓许的是不是全都没教养呀？

老国虽砸了羊哥几棍子出气，但却真实地感到了害怕。豆腐西施照样会与他吵口打架，但之后的吵口打架性质就不相同了。之前，两口子吵完架，豆腐西施不会使性子，该干的活还会去干，晚上同睡一张床上，来了兴趣还可以把她压到身底下。用围镇人流行语说，“小弟弟”当调解员。结婚好几年了，吵口打架无数次，豆腐西施没有一次说出离婚两字。打此之后，一吵口，还没打起来，豆腐西施就直叫着要离婚，老娘跟你当牛作马受够了，离婚。稍微吵一下口，豆腐西施就使性子，豆腐不做了，饭也不做了，地不扫衣衫不洗，几天时间坐在那儿生闷气。老国企图用“小弟弟”当调解员，豆腐西施是誓死不从，一脚将他踢到床下去。老国真的害怕了，害怕豆腐西施成为别人的老婆。农村男人讨老婆是件颇费神的事，刚刚成年，做父母的就会担心娶不到老婆。如果离了婚，他这辈子就要打老光棍了。不行，决不能离婚，他要打一仗婚姻保卫战。

羊哥的母亲气晕了。这位小学老师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去乡下当个小干部，她已经在着急了，如果再娶一个乡下种田妹做媳妇，那他岂不一辈子困在乡村，她都万难接受。如今儿子要娶一个有老公的乡下女人，岂不是疯了？女人的男人追上门来声讨罪行了，脸丢大了。她要阻止儿子的荒唐之举。她感觉儿子简直是不可理喻，简直是猪脑子。她立即跟着老国直奔围镇而来。

母亲来了，羊哥晕大头了。他知道母亲不会同意，他是想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她不同意也得接受。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羊哥忐忑不安地等待母亲的斥责，母亲却说：我要见一下那个什么豆腐西施。

见她干吗？她有什么好见的。羊哥说。

不行，我非要见她不可，羊哥母亲说，你当我还是你妈，就把她喊来。

羊哥见母亲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只好来央求我去喊豆腐西施。我说，我不去，要喊你自己去喊。羊哥说，我怎么能去喊呢？我去了岂不又要挨老国棍子。这架我跟他打不打？求求你，给我一个面子，我只有你这个最好的朋友了。

又是朋友又是面子，我怎么能挡住这四个如此厉害的词。

来到老国家里，老国并未用仇视的目光盯着我，而是转身走了，留给我与豆腐西施单独说法的空间。豆腐西施明显憔悴了，头发零乱，看来这事也把她折磨得好苦。

我不去。她说。

我这边婚都还没离事，那边要去见他的妈，我丢不起这个人。她说得异常坚定的，牙齿轻咬住嘴角。

一个有夫之妇，在闹着要另嫁他人，一个未婚赖子要抢他人的女人做老婆，在不大的围镇已闹得沸沸扬扬了。舆情是对他们两个是极为不利的。对于豆腐西施，破鞋、骚女人、狐狸精、没良心的，所有贬损女人的词汇都用到她身上。对于羊哥，所有人都认为他鬼迷心窍。是的，这样的事，放在哪儿都会被认为不正常。不少人跑来跟我说，你是他朋友，你要劝劝他。

豆腐西施告诉我，她都还没有准备好，羊哥就把他们之间的恋情公布出去。他太心急了，他太心急了，他怎么会那么心急呢？豆腐西施的语气有了轻微的抱怨，他搞得我抬不起头来做人，我怎好意思去见他妈？

请不动人是很会丢面子的。我说：见不到你，他妈是不会走的，她来主要是为了见你，出了这样的事，你总要面对呀。你给我一个面子吧，去见一见。我也抬出面子来逼她，好像我的面子挺大似的，人人都得让我三分。她叹了一口气，算是同意了。

见面的地方选在农技站后院，我跑去把大门关上。这样的事可不能让过多的人知道。我是担心他们吵闹起来。豆腐西施来了。她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我看着羊哥的母亲，这个长得有点沧桑的女人，这个救儿心切的小学老师，该准备了些什么词汇机关枪一样扫射豆腐西施呢？我真有点替豆腐西施担忧。我喊一声阿姨，她没有理我，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很鄙夷地瞟了豆腐西施一眼。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场面有点静，听得出人心跳的声音。

大约过五六分钟，羊哥母亲突然朝豆腐西施跪下来，凄惨悲切痛哭流涕：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他还小，不懂感情这码子事，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也是当孩子妈的人，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呀，求求你呀，就算你是帮我呀，我会感激你的，我会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的……这种场面谁也意想不到，我们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怎么来应对。羊哥跑过去拉他母亲起来，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这样丢不丢人呀。羊哥母亲用力甩了羊哥一下：你给我坐回去。语气坚定又凶悍。

我本想也过去扶她起来，竟然被她凶巴巴的样子镇住了。

豆腐西施是有思想准备让羊哥母亲骂一场的。之前我就劝了，请她理解一个做母亲此时的心情。你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豆腐西施说：你放心，会答应你去见她，就作好了挨骂的准备，我承受得住。没想到，羊哥母亲会来这一出，你豆腐西施该怎么应对呀？

只见豆腐西施也扑地跪下来，说：好，阿姨，我答应你，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跟他好，我跟他一刀两断。

两个女人就这么搂在一起哭了起来。

我笑了，觉得这种结果是最好的。这一招叫釜底抽薪。羊哥母亲不愧是当老师的女人，聪明。可是，她没有想到，感情这事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豆腐西施这边解决了，羊哥这边怎么办？只见羊哥脸色一变，不知从哪儿拿出个瓶子，扭开盖子就往嘴里倒。我赶紧扑上抢瓶子，一股呛鼻的敌敌畏气味在屋里弥漫。

谢天谢地，围镇医院里的一阵洗胃，羊哥总算抢救过来了。如果一个好朋友就在眼皮底下死了，我会一辈子做噩梦的。

羊哥活过来了，他母亲更加忧心忡忡。她再也不敢逼儿子与豆腐西施一刀两断了。跟儿子的命比起来，那不道德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当时她就哭得呼天抢地：傻小子你怎么这么傻呀？你有什么话好好地跟妈说呀，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待呀……在場的人无不动容。现在，她两只眼睛还是红肿肿的。私下里，羊哥母亲总是问我怎么办。

这真是无解的方程。羊哥为感情这事愿意拿命来博，豆腐西施势必摇摆，而老国，那样子是打死都不愿离婚的。如果逼急了，老国想不开，弄出血案来怎么办？我真有这种担心。

6

一道看似无解的方程，破解之法就出现了。

是老国出事了。

老国的心情够不好了，本以为搬出了羊哥的母亲，他的婚姻保卫战就算打羸了。可没想到羊哥居然会喝农药。一个人为了感情居然会拿命来搏，这样的狠角他会怕。虽然豆腐西施还是他老婆，态度也比以前好多了，不那么横眉冷眼对他，当然，他也不敢星星点点都是事了，但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有一个人时时刻刻惦记自己的老婆，那是如鲠在喉。

心情不好的人是容易出事的，他一走神就将拖拉机开到吊坎下去了。车把朝他胸脯猛撞了一下，车架压在他大腿上。路人看见了，飞翎传书告诉豆腐西施。豆腐西施呼天抢地来到农技站。我和羊哥正在聊闲天。羊哥二话没说，跑到派出所要了那辆帆布吉普车，我和豆腐西施也跳上去。

送到县人民医院一检查，老国受了重伤，两根肋骨断了，内脏也受到损伤，严重充血，如果不及时抢救，这条命难保。医院的规矩是，没钱就不会动手救人。我们急得团团转，豆腐西施只知道哭。羊哥打了好几个电话，四下借钱，最后是把工作证押过去，医院才说，人先救，给你三天筹款时间，钱不到，就不好意思了。有个医生悄悄问我，瞧那个人那么急，伤者是他是什么亲戚呀？我挥了下手，说毛线亲戚。

五万元，当时是个天文数字，赣州市的房子还六百一平米。豆腐西施家经济上有一般，筹二三千没问题。五万，上哪儿找？豆腐西施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只筹到一万。羊哥筹到一万。我把老底都押上去，也只有三千。还要三万多怎么办？羊哥找我借钱时，我半开玩笑说：老国会死掉不是正好吗？他擂了我一拳：扯蛋，我有那么龌龊吗？我们当然没有那么龌龊，人命关天的事，什么鸟事都得为它让路。羊哥沉思良久，说：走，找信用社去。

秃头主任一听说要贷三万多块钱，吓得想脚底下抹油。羊哥一把揪住他，说，你今天是跑不了。秃头主任一脸苦笑：你们不要害我犯错误呀，我只有五千块钱的权限，而且是针对农业户口的。羊哥说：这么说是你不想贷了，不给兄弟一个面子？秃头主任说：实在没办法，上面有规定。羊哥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菜刀。我吓得魂都快没了，大声喊，羊哥你别冲动。豆腐西施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呼天抢地，羊哥呀羊哥，你不能，你不能呀。秃头主任吓得快趴下去了，说，羊哥你千万别乱来，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无冤无仇。羊哥却一字一句说，我又不是砍你，我是砍我自己。怎么样？一个手指头一万，要不要我现在就剁给你。秃头主任一脸苦相，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我怎么这么倒霉，碰到你这鬼人。

为救喜欢的女人的老公，不惜拿菜刀剁自己手指头，羊哥的义举在围镇传为佳话。原先那些嘲笑鄙视羊哥的人都改态度了，这小子真爷们，做人就应该这个样子。围镇的人呀，自己可以没血性，却特别敬重有血性的人，就像大家特别喜欢《水浒传》里的武松《三国》中的关云长一样。连同豆腐西施也受到尊敬，这个女人有眼光，这样的男人就应该喜欢。

老国出院时，羊哥和豆腐西施去接他。他见到羊哥很不好意思，羊哥拼尽全力救他的故事早有耳闻，再没心没肺的人都会受感动，何况他还不是。良久，老国说：我明天就去辦离婚。羊哥啪地给他一记耳光，说：你不要把我想得太龌龊了，你这是侮辱我，知道不？老国摸着火辣辣的脸，他真有点不认识这个农技干部了，他不是喜欢自己老婆吗？费那么大的劲，不就是想叫我拱手相让？可他这耳光扇的，分明在说，他已没这心思了。老国挨了打，心里却欢喜得要命。又是良久，老国说：那钱我骨头做扣子卖也会还。羊哥说：你会还我也不挡你，但你得先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过日子更要紧知道不？我这钱是买你好好地待你老婆的，知道不？

回到围镇时，他们三人一起在唱山歌，《十交情》已唱到最后一段：“十交情，立了冬，两人交情三百工。阿哥夜晚想阿妹，阿妹夜夜想老公。”

后来，羊哥与老国成了一对十分要好的朋友。听说老国豆腐西施两口子，再也不会吵口打架了，日子过得好好的。

再后来，我离开了围镇，来到南方城市打拼。听说羊哥与一个姓黄的小学老师结婚了。是女老师追羊哥。她听说了羊哥的传奇，感动得稀里哗啦。这样的男人有情有义靠得住。

前不久接到羊哥打来的电话。我说羊哥。他说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呢。我说，你声音里是有你人的影子。他稀里糊涂笑了，说，想请你帮个忙。我说，什么事说吧。他说，老国的儿子想来佛山找工作，你得帮他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哟。

老国的儿子都出来找工作了，这时间过得也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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