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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2018-01-22何竞

牡丹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魏

何竞

姚敏身上裹挟着一股热浪,仿佛披着斑斓又炙热的阳光,从门外突兀闯入,飞起一脚就踢开了红英旁边蹲位的木门。姚敏并非“一矢中的”,红英还是慌张狼狈得可以,当姚敏第二脚发力,踢开她栖身的蹲位时,因为太过紧张,红英应声拉断了她红内裤的橡皮筋。

现在,两个女人,一个台阶下,一个台阶上,站在下面的那个吁吁喘气,站在便盆之上的,不雅地岔开两只腿,也跟着大喘,紧紧抓着失去弹性的内裤边,一脸迷惑地望着姚敏。

坏的预感,并非今天才有,已经有一两个月了吧,厂里工人偷偷流传着各路消息,又不停自我否定,总觉得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尽头。好比到了现在,红英专注认真盯着姚敏的嘴,还期望那儿能涌出阳光,一扫阴霾。这张嘴因为牙齿的关系,上唇前突,薄而利,厂里的小道消息,至少有一半,是这张嘴告诉红英的。红英满怀热切地俯视姚敏,却听她的薄嘴唇吐出几个字来:“我们,统统下岗了。”

红英手一松,内裤滑到大腿上,姚敏赶紧帮她整理好,嘴里碎碎念:“你还穿红裤头干嘛呢,现在满天神佛、各界菩萨,哪个能保佑我们?说是一刀切,厂里那些老辈子更造孽,就算只差一个月退休,现在也算成下岗工。想开些,我们倒还不算太糟糕。”

红英的脑袋嗡嗡响,她的大脑一时之间根本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也消化不了姚敏所说的种种对比,现在还论哪个比哪个惨?算了吧,红英觉得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好比睡桥洞的叫花子鄙视宿墙根的乞丐,其实大哥莫说二哥,红英现在唯独担心的,是老魏得知这件事会怎样想?

老魏在一年前还是“小魏”,这一年,红英迈入三十六,老魏跨进四十的不惑之年。厂里人倒不管你“惑”不“惑”,只是老魏终于在媳妇的敲打下,开了窍,春节买了两瓶酒去车间主任家里拜年,放完假回来,老魏荣升了小组长。虽然这只是屁大一个官,老魏那帮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进厂的老哥们十分看不上,说就凭老魏你的实力,哪里才当这个拿不出手的芝麻官?但对于老魏,却已经是历史性的进步了,他能在不惑之年得个“老魏”称谓,自觉已高人一等,感叹自己的钳工手艺好,桃李满厂区。

姚敏推着红英去洗手,红英猛然抬头,她看到裂了一道缝的镜面,映着两张女人的脸,姚敏和红英同年,但那张脸自从上了三十,生过小孩,就洋洋得意地横向发展,曾经的双眼皮挤成了两道缝。红英呢,厂办的“秀才”说过,啥时看到她,她脸上都有一抹梦游的神色。红英之前不懂啥叫“梦游的神色”,今天她懂了,就是听到了天大的坏消息,她还一副迷迷瞪瞪的呆相,也幸好有这抹呆,让红英的侧面看上去竟有几分少女余韵。

姚敏叫红英跟她一起去找厂长,不能就这样算了,让下岗就下岗,她们都是一家几代几口人都为厂效力的,一声轻飘飘的口号,就让全家人同时失业?没这么便宜的好事!红英小心掖了掖裤头,对着镜中自己的脸说:“我要回家去找老魏。”

“小姐,看你这双手,不是做重活的啊?”

“老板您说笑了,我生来就是劳碌命。”

“啊呀呀,小姐才说笑呢,看这手背又细又白……倒是掌心有茧,你之前是在按摩房做吗?”

“咋,老板还想试试我的按摩手艺,躺下吧,我给您捏捏肩,保证您舒舒服服。”

……

“嗯,舒服,小姐,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农村出来的,家里穷,弟妹要读书,只好自己出来做事。”

“老板您真有火眼金睛。”

“不是自吹,我就是看人准。我呀,不光有火眼金睛,还有金箍棒呢……”

三年后,让红英奇怪的是,她这个马上就要“不惑”的女人,竟然还能常常扮演一个为了幼弟读书而出来售卖的苦情长姐。她是老实人,到南方落下脚的第一晚,按例要将身份证交给妈妈桑,她拉过妈妈桑,悄悄说话:“其实,我出来之前,找人改了户口本,重新办了身份证,我比这上面的岁数,大了十岁。”那妈妈桑长期混迹夜场,皮肤粗糙得可怕,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她像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红英,最后噗嗤笑出声,拍拍她的脸说:“阿姐,别这么认真,你这张脸孔,就算说你是一边念大学一边兼职的学生妹,都瞒得过人的,以后,你不用告诉人家你多大,客人想要你多大你就是多大。”

红英在厂里十几年时间,都是一个好工人,领导说什么她做什么,现在下了“海”,她照样是个好小姐,客人猜她的身世,她从来不反驳,有时还顺着别人臆想的剧情来添油加醋。妈妈桑说得对,她这张脸,极具迷惑性,来夜总会有好几个月了,她不算最受欢迎的小姐,但也很少坐冷板凳。她晓得和她一起租屋的那些咪咪、露露都是真正的年轻妹子,她们匆匆洗掉两脚泥,从乡下奔赴城市,被霓虹耀花了眼,傻呵呵地进了这条道,写信给家人时,却又统统变成羞涩传统的柴禾妹,争先恐后说大话,讲自己是在工厂做事,规规矩矩,清清白白,每月月底寄一笔不算微薄的“工资”回乡,那些天真妹子,还在电话里跟自家亲娘撒娇,让娘不要太偏心,寄去的钱,拿一部分给弟弟读书,也总要留一部分,將来作为自己压箱底的嫁妆。

红英每次看到咪咪、露露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地编写家信,或者在电话里压低喉咙,装出青涩娇羞的声音,她后背都忍不住冒一层鸡皮疙瘩,替她们害臊。到了这时,原本可以当小姐妹“嬢嬢”的红英,才在这昼夜颠倒的生活中咂摸出一点点“成就感”,她可以骄傲的,也许还不是这张青春不老的脸,而是她出来售卖自己,并非瞒着家里,或者家中早就知道,但彼此辛苦守护一个谎言的肥皂泡不去戳破,她是有后路和后盾的,身后站着两个男人,老魏和国贤。老魏亲口应承过她:“你去闯吧,国贤我管,家里我照看,过几年,攒够国贤读大学的钱你就赶紧回来。”

1992年初夏那个炎炎的下午,红英和姚敏在厕所分手,姚敏说她们车间的工人都去堵厂长了,怪不得那肥猪这几日都不见踪影,他是策划好了要让这上千工人给破产企业陪葬!自己肯定早早就找了退路,攀了高枝儿,不行,不能让他这么松活,当工人是橡皮泥啊,想捏圆就圆,想按方就方。姚敏风风火火去厂长家的楼梯口蹲守,红英则踏着梦游的步子,一步步踱回家。

红英自己也想不通,为啥都天雷轰顶了,她还走得这么不紧不慢。一路上,那些从厂里退休的大爷大妈双脚都比她翻得快,看她低着头慢慢走,他们老远就直起嗓门跟她打招呼:“红女子,你还不赶紧跑起来,咱们这是遇到撞鬼的难事了!”红英唔一声,人家都转身了,她才撵着别人背影问:“大妈,您都退休了,这下岗和您没关系吧?”大妈气得一拍大腿,转身责怪红英道:“我退休了,我儿子媳妇都还在厂里吧,我孙子还在厂子弟学校念书吧,你没听说吗,这次下岗是全方位的‘大洗牌,连学校老师都要下课,我现在还不晓得孙子今后在哪儿读书!”

红英涣散的心神,这才有了聚焦,于是,她的脚步也跟那些厂里人一样,急急翻转起来,她想起了国贤,她十二岁的儿子,她崔红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红英怪自己太迟钝了,她怎么听说“一刀切”,就一门心思去担心老魏会咋想。他奋斗到现在才捞个小组长,本来想加把力气,鼓足劲头,好好干,说不定干到退休,还能混个车间主任当当呢,现在全部人下岗,老魏的设想,他的芝麻绿豆官,包括他去年为送两瓶酒而哈的腰、挤的笑,统统成了泡影,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

红英是在踏上自家单元楼楼梯时,才醒悟过来:现在哪有功夫去考虑老魏的感受呢?当务之急是儿子,儿子即将小学毕业,按照之前的打算,儿子顺顺当当进子弟中学念书,学费和书本费都只收一半,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外面是闹闹哄哄人心涣散的破败世界,回到家关上门,一层水样的清凉从脚底心慢慢浸了上来。红英和老魏的家,是普普通通的厂区宿舍,本来只有一间卧室,国贤大了,再和父母挤一间屋不太方便,老魏就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捡了一些边角废料,做了一个推拉屏风,硬是从客厅里给儿子隔出一个单独空间。

老魏手巧,也顾家,晓得体贴老婆,眼看天气热起来,凭他们的工资,吃不起时令水果,老魏便选了个大通红的西红柿,冰镇在凉水盆里,红英一回家,伸手就能从桌上抓起一个来吃。老魏喜欢女人白牙轻咬红红果实,汁水顺着红英手指流下来的情景,到手腕处,她伸舌头舔一舔,老魏看得心醉神迷,这么多年夫妻了,他还时不时感到体内某个地方,随之一紧,一热。

红英看到开门处木桌上冰镇的西红柿,心里便安定下来,她一边换鞋一边轻轻唤老魏名字,屋里没人应答。红英走进卧室,看到老魏勾着腿坐在一张旧课桌前,那课桌是结婚那年,他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红英在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虽是些廉价至极的化妆品,但她每晚睡觉前,都会认真地给脸上涂一层宝宝霜,手上抹一点蛤蜊油。每每红英“对镜梳妆”,老魏都会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上眯着眼,半笑不笑地看着她,那眼神,印在课桌上方灰蒙蒙的旧镜子上,像是要将红英生生吞下肚去。

红英看到老魏,先舒了一口气,说:“你在家,怎么不搭理我?”老魏手里摆弄着一只空香水瓶子,那瓶子是红英某年生日收到的礼物,老魏给过的为数不多的“奢侈品”,香水早就用完了,小小的空瓶,倒被她千珍万爱地留藏下来。老魏的视线仿佛黏在瓶子上了,他和红英说着话,眼神却还直勾勾地看着瓶身的英文字母。那几个字母,老魏在买香水时,导购小姐告诉过他:LOVE,就是“爱”的意思。

老魏盯着“爱”,瓮声瓮气说:“红英,我才四十岁,国家咋就不要我了呢?咱们年轻轻就进了厂,整个青春都给了工厂,现在,甘蔗变成了渣渣,是榨不出来甜水水了吗?其实我还可以再工作二十年,不,三十年的,还能挤很多很多甜水水的。”

红英站着,轻轻抱紧了老魏脑袋,像一个小母亲,将受了委屈的儿子紧紧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拍他。

红英原本没想去南方那么远,她舍不下国贤,为了这事,和老魏反反复复商量了很久,他们每次讲到去哪儿赚钱,夫妻两人都会抱头痛哭一场,红英觉得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她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闺秀出身,家里父母长辈都是本厂工人,但她从小在城里出生、长大,没吃过太多的苦,从老魏摔断腿到她最终咬牙决定离开的几个月时间,她仿佛流尽了前半生所有的眼泪。

老魏是在工地上摔断腿的。在这之前,老魏鼓励红英跟着姚敏一起去游行、静坐、喊口号,其实不光他这么想,厂里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鼓励家中的妻子、母亲、姐妹、女儿去闹闹嚷嚷、哭哭啼啼,去堵截厂长,去找区委领导求助。也许,他们认为让女性去做这种事,更能引起同情,而且执法人员也很难和一帮娘们儿发生实质冲突;也许,他们只是怕丢脸,丢了工作,只剩三分的颜面和自尊,不肯再丢掉了。

红英跟着姚敏举了小旗子去诉说下岗工的冤情。一众女人,在广场静坐。她们虽用装可乐的大瓶子自带了开水,坐到下午,还是感觉体内水分被热辣辣的太阳蒸发殆尽,每个毛孔都被黏糊糊的汗水堵塞。红英被晒得脸颊通红,她再也没力气喊口号了,低头坐在最后面,喉咙干渴得要命,每吞咽一下口水都有被刀尖舔过的疼痛。

红英摇摇晃晃去上了趟厕所,出来时,片警大李走过来,大李仿佛是在外面故意等著她的,此刻递上一瓶冰镇矿泉水。大李的父母和妹子,也是厂里职工,只有大李早年去当兵,后来又做了片警,否则这回“一锅端”,他也是下岗工人。他和红英小学曾同过几年学,对待静坐者,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大李拿水给她时,轻轻说了一句:“没用的,你们就算坚持坐到明年,也没用的。”

红英昏头涨脑地捏着矿泉水回到下岗女工的静坐圈,姚敏正在无聊地扯嘴上白皮,看到红英,啧了一声:“你倒有钱买这个?现在我们丢了工作,还不知道下个月在哪吃饭呢。”红英头也不抬说:“是大李给的,你喝吧。”姚敏闻言也不客气,一口就倒掉半瓶水,抹抹嘴巴,打了个响亮的水嗝,她凑近红英,几分神秘地说:“你晓得那个大李的妹子为啥没来?”红英热得心烦意乱,恹恹说道:“她哥是警察,她怎么可能来静坐示威嘛?”姚敏哼了一声,嗓门压得更低,她一开口,围坐的几个女工立马支愣起耳朵,眼神热切地往这边聚拢过来。姚敏这个小道消息女王,果真不负众望,她轻轻地吐露了一个重磅消息:“大李的妹子,去做鸡了!躺下就能赚厚厚的钱,人家何必来这里受苦?”

那些女工听到姚敏的小道消息,她们纷纷咂嘴了吗?流露出轻蔑眼神了吗?做下流手势彼此笑闹成一团了吗?红英倒成了一个局外人,她傻乎乎地看着这群原本被晒得萎靡不振的女人,忽然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生动活泼,妙语连珠,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她们,她们的长脸、雀斑、稀疏头发、冲天鼻孔,都隐在了玻璃之后,笑声经过了磨砂处理,不那么刺耳了,扭曲变形的脸孔,反而更显丑陋。

红英忽然想到,她这十几年,就是生活在她们之间,倘若厂里出一个小小的花边新闻,所有人的兴奋点都会被调动起来,她们眉飞色舞,她们夸大其词,她们热衷于一遍又一遍地谈论丑事的模样,红英从没想过,是那般的不堪。

红英自带折叠小板凳和可乐瓶子去游行静坐,老魏就得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他到工地找了份工作。刚去时,工头并不情愿要他,说他们这些国营大厂出来的工人,论技术倒是顶呱呱,但认真负责的态度,连大字不识的农民工都比不上。老魏咬了牙巴骨,就差赌咒发誓表忠心了。工头好歹留下他,他为了这份“赏识”,倒也不惜力地蛮干,蛮到什么程度呢,自己明明已经有了中暑反应,头重腳轻,胃肠绞痛,他还非要逞强,担砂浆去三楼,脚底一滑,老魏从露台摔下来,折断了小腿骨。

工地老板不赔医药费,红英去找厂里,但像他们这样的下岗工,哪里还能享受公费医疗?她找亲朋好友借遍了钱,好歹送老魏去医院做了手术,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息着,今后才不会留后患。红英头如捣蒜地应着:是是是,是是是。

现在,她麻木得只要一坐下就能睡着。国贤原本成绩不错,但父母双双失业的事,给了孩子不小的冲击,他在小升初的考试中发挥失常,成绩比预期少了一大截。原本,他考好考坏都能读子弟学校,现在呢,国贤的成绩单摆在那儿,区里供他选择的中学只有两所:要么去念郊区著名的“混混学校”,那个学校以出产流氓小阿飞闻名;要么给高价,去读区普遍中学,虽然比不上重点中学,但至少学风严谨,老师负责。

老魏自从摔伤住院,情绪坏得一落千丈,他在病房里,公然骂医生故意开高价药,烧他的钱,让他骨头长得慢,就为多赚点住院费。医生涵养好,牙尖嘴利的小护士受不了,跳出来骂老魏:“你以为你是百万富翁,烧你的钱?你一个下岗工人,能烧出几两油水来?要不是你老婆哭得要下跪哀求我们,你这个床位,还不知在谁屁股下面呢!”

红英是老魏的软肋,一说到她,他再大的脾气也暂时熄了火。红英挎着保温桶,一脸疲惫地走进病房,老魏垂下视线,不想对上她的目光,她像水一般清澈又哀伤的目光。

红英在外面“揾钱”的第六年,国贤考上了大学,她高兴得不得了,打电话问儿子要什么,她从南方给他买回来最新的随身CD机,最潮的波鞋,还有1998年大多数人不敢问津的手机。国贤在电话里吭吭哧哧,后来,他还是说了:“妈,要不您不用跑这一趟,把钱打到我银行卡上吧,我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红英吞了口唾沫,她听到一根扎着钉子的木条,轻轻拖过她的心房,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悄然流下,奇怪的是,她竟感觉不到痛,仿佛那心是橡皮做的。

也许真是橡皮做的。红英想起遥远的1992年,她最终还是决定走,只有走,才能给家里两个姓魏的男人闯出一条活路。国贤那时还没红英个头高,他知道自己小升初没考好,说话底气不硬,但妈妈即将要离开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孩子还是各种不舍,蔫巴巴地跟在红英屁股后面。看红英将自己四季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口褪了色的箱子里,最上面,压了一个空香水瓶子。国贤瞥一眼空瓶子,他并不感兴趣,只想抓住妈妈还在家的机会,哀求她:“妈妈,给我买一个随身听吧,以后我练英语听力也更方便。”

为了国贤的随身听,红英又去借了一次钱,她躺下来,起身,悉悉索索地穿衣服,请大李帮她拉上连衣裙的拉链。这是红英第二次去找大李帮忙,她有点羞赧地说:“等我赚到钱,马上就还给你。”

大李裸着脊背,坐在床边抽烟,吞云吐雾地说:“红英,你莫这么说,你越这样,我越想抽自己耳光,觉得自己像个嫖客……”

红英主动贴过来,光洁额头挨了挨大李脸颊,她脸上有淡淡的宝宝霜香气,这种物美价廉的面霜,滋养了厂里很多女人的肌肤,大李并不感到陌生,让他感觉陌生的,是红英那日忽然上门,请大李帮她个忙,她要改岁数,而且一改就是十岁。

这是违法的,大李当然知道。红英也知道。她凑近一点,热热的气息扑到大李耳朵眼里:“你妹子不丢人,为了能活着,咋都不丢人,我们女人,想来想去,也只剩这个本钱了。”大李的耳朵像是被鞭子猛抽了一记,痛得灼热,他恨自己不是男人,既拉不回妹子,也挽不回红英,没人听他的,女人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随时反驳他义正言辞的说教。

大李其实真不想让红英还那区区几百元,就当“李叔叔”送给国贤一个小礼物好不好?红英将微笑含在嘴角,却神情坚定地摇摇头:“不,如果你不要我还钱,我们就真成了买卖关系了,至少,我不想从你这里开张……”

大李眼看着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人,也走上了妹子这条路,他心比油煎还痛,只有在猜度老魏的心情时,才感受那种疼痛轻了一点。毕竟,红英是老魏的女人,是国贤的妈。

老魏和红英去办离婚手续时,他腿脚还未完全好利索,拄着拐,红英扶着他,借出整个肩膀支撑老魏一米八二大身坯的重量。民政局的同志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说你们两个手牵手来办离婚,办家家啊?红英微笑着,推了一包云烟过去,说同志,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我们真是没法再做夫妻了,真的。

红英扑闪大眼睛的样子,打动了一直摇头替他们惋惜的民政局同志,他在将两个绿皮的离婚证递过去时,红英指尖都触到了,他又往后缩了缩,不死心地问:“真想清楚了?”红英腮边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说放心吧同志,我们不离婚就活不下去,咋能不想清楚呢?

那位好心的办事员不知能不能悟到红英话里的深意,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懂,当红英决定让老魏和国贤更好地活下去时,她已经自觉放弃了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利,她只对“未来”有憧憬,办完离婚手续,他们又是手拉手走出来,时近中午,来不及回家做饭,夫妻俩也想奢侈一把,进了小面馆,要了两碗面。红英将自己碗里的牛肉统统夹给老魏,她深情地说:“老魏,等我凑够国贤念大学的钱,我就回来和你复婚吧?”

“那是当然!”老魏往面里浇了很多辣椒,他卷了一大口在嘴里,口腔顿时被辛辣炸飞,眼里也盈满了热泪,他说如果到时你不回来,老子就算变成铁拐李,也要跑到南方把你抓回来,继续当老子的老婆!

红英咯咯地笑了,拍打了老魏的手背一下,叫他莫乱说,又叮嘱他至少这一年别去找活,今后千万别去干重体力活儿,如果他的腿落下残疾病根,她一定不会再嫁个瘸子的,她崔红英说到做到!

夫妻俩隔着两碗牛肉面,彼此打趣,说着未来复婚的话,脸上的笑越堆越多,落在面里的眼泪也越变越咸。

其实,红英第一次“下海”不算成功,因为犹豫,最后还白白浪费了一张火车票。1992年,她没有去南方,而是去了省城,她到底舍不下家里两个男人,对老魏说:“我在省城,每个月都能回来一次,看看你和国贤。”老魏有点意外,毕竟,红英准备了这么久,两人连婚都离了,她还是做得不彻底,他不知女人都在想什么,当时没头没脑地支吾了一句:“照我看,你还不如去远远的南方。”那时,红英不晓得老魏为啥这么想,她要晓得,又是兩三年之后的事了。

红英第一次从省城回来,她在火车上做了自以为的万全准备,洗净脸,擦去口红,收了耳环,剪去长指甲,一下车,先直奔菜市场,挑最贵的甲鱼乌鸡,买了满满两大提。

红英用自己的钥匙拧开门,那是周六下午,父子俩都在家,国贤埋头做作业,老魏在修一个旧闹钟,看到风尘仆仆的红英,两人都流露出吓一跳的神情。红英招呼老魏不要傻坐着,赶紧帮她拿东西,老魏应声跃起,红英满意地看着他——老魏的伤腿恢复得很好,这几个月他没工作,倒比之前在厂里养得还好,白胖了一圈。

老魏去厨房做饭,红英坐下看国贤做作业,这么久没看到儿子,国贤明明就坐在眼前,当妈的心里还是泛着丝丝缕缕的柔情疼痛。红英也拿自己没办法,她从侧面打量国贤,孩子上了初中,身量仿佛长开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小小的喉结也鼓了出来?虽然妈妈没和他一起生活,但老魏照顾孩子很有一套,看国贤穿的外套虽然旧旧的,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挺挺括括,孩子头发也修剪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老魏的好手艺。红英扫了一眼国贤作业本,发现上面“红勾勾”居多,只有一两个“红叉叉”。这孩子,晓得努力,晓得父母节衣缩食,到处求爹爹告奶奶,才借到三万元,让他有机会读普通中学,他不能辜负家长这片苦心。红英越看越觉得欢喜,她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在国贤的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国贤转过脸,两只酷似红英的大眼睛定定望着她,这孩子开口了:“妈,别摸我——您手上太香了,香得都臭了!”

红英下意识去嗅自己的手,也许国贤说得对,是太香了,她就算在火车上,拿出洗脱一层皮的劲儿来洗洗搓搓,其实也洗不掉骨子里那股香脂气,但她真的都“香得发臭”了么?这孩子!红英不好意思地揉揉脸,坐到沙发上,不敢一直盯着国贤看,隔一会儿瞅一眼儿子瘦瘦的背影,听一听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奏响,她心里无比满足。

夜了,什么事都做好了,红英带回来的钞票,叮嘱老魏小心放好,明早去银行存,她怕儿子嫌她太香,上床前刻意用了家里的宝宝霜和蛤蜊油,要知道,现在她压根不会瞥这种“平民护肤品”的。

红英拉熄了灯绳,脱光了睡衣,钻进了老魏的被子。

红英以前从没这样过,她在床上,一直是半推半就的,有古典女子的羞涩,像是由着老魏来打开她,哪像现在这样主动,红英在老魏上面,忙活了大概十分钟。老魏快要憋不住了,他之前也不知道,红英只用手和唇,就能将他撩拨得这般心猿意马。眼看长江就要泄堤,老魏一个翻身,压住红英,但他又腾出一只手,飞快从枕头下面掏出“小雨衣”。红英还在娇羞地嘤咛:“你这呆子,怎么忘了?生国贤第二年,我就做了结扎手术,不怕的……”

老魏很坚定地给自己“穿戴整齐”,而且,他一气用了两个。

熄了灯,窗帘缝里透进来一点点路灯光,红英看不清老魏脸上复杂的神情,到底是坚决,还是畏惧?他躲开红英眼睛,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安全,这样更安全。”

红英紧紧抓住老魏的肩膀,咬了不轻不重的一口,她不给他看自己满脸亮晶晶的眼泪,他吃痛也忍着不喊叫——他们夫妻都懂得了缄默的艺术,在久别的床上。

三年后,红英到了南方,寄回来的钱,才真正多起来,南方相比于省城,似乎有更多有钱人,那些做生意的男人,喜欢点红英的钟,她看上去并不年轻,但又不能准确猜出她的年龄。她也许就是那种岁数成谜的女人,你说她有二十岁的娇羞,三十岁的奔放,四十岁的豁达,都可以。那些“回头客”最爱的,是“事后”红英的表现。

要知道,好多小姐,看上去光鲜靓丽,其实都是绣花枕头,她们和男人哼哧哼哧做完了,一翻身爬起来,板着一张晚娘脸,摊开五指索要“辛苦费”,男人不得不光着屁股去找钱夹,稍微晚一点,她们嘴里立马能飞出无数句骂来。红英从不这样,每次结束了男女之间的战斗,只要客人不反对,红英都会将男人的脑袋,抱在她怀里,静静地待一会儿,红英的乳房已经下垂了,但还有着中年女人少有的饱满柔暖,男人耳朵贴着这弹性的肌肤,聆听红英安静的心跳,疲惫的肉体,终于和游走的精神合二为一,感动得眼眶潮湿,仿佛回到了母亲子宫。

男人们豪爽地给红英小费,红英豪爽地将钱寄给老魏,也寄给国贤。

国贤大了,上了大学,红英想,儿子将来还要娶媳妇的,房价涨得那么快,现在老魏和国贤住的套二,也仅够他们一家三口住,将来儿子要结婚,还不是要男方家里出婚房啊?这些年,老魏下岗后一直没找正式工作,偶尔去工地打打杂,或者帮朋友几天忙,反正,红英也不靠他赚的那仨瓜俩枣,他安安稳稳的,儿子又成器,她还有什么想不开呢?红英想,我再努努力,再赚够买一套房子的钱,就回去。红英刚将想法讲给老魏听,老魏在电话那端心有灵犀地赞成道:“你想得周全!没事,这些年都过来了,我们再等等也可以的。”

原本是自己出的主意,放下电话,红英却又冲自己发了脾气,她抹一把眼角冰凉的泪水,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吸。老魏咋就这么爽快呢?他不是说过吗,等国贤上了大学,就要红英立刻、马上回家乡和他复婚啊。

国贤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红英没有事先告诉他们父子,自己偷偷回了家乡,她不知自己是在怕什么,还是想给老魏一个久违的惊喜,现在距离她的离去,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前,她提心吊胆地过着她的本命年,那条红裤头,是买来辟邪的,却还是未能规避三十六岁一夜下岗的命运。她认了命,不认又能怎样呢?好好歹歹,至少她带着一家人,拿自己肉身作舟,苦海里硬是闯出一条路,平安走过了这十年,老魏当年摔断的腿,恢复得很完美;儿子学习也认真,从重点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红英真的很高兴,这种高兴,令她在南方多呆一天,都坐立难安,她像是心血来潮,只提了一个小手袋,便买了飞机票。

“你是……红英?”红英真没想到,老魏早就搬离了过去厂区的房子,自己竟然还会在清晨街头遇到姚敏,曾和她十分要好的姚敏,这些年,她强打精神去顾念自己的起起伏伏,竟许久未打听姚敏消息,现在看到昔日好友站在面前,红英激动之下,又不知从何说起,她难道要对姚敏说实话吗:“如果你不叫我,我压根认不出你来。”

姚敏过去虽然胖,但绝不像现在这样,肿成了两个红英那么大,她一张脸甚至都肿得发亮,大腿粗如两只象腿。姚敏主动去拉红英的手,含泪说:“死女子,见到你真高兴,如果晚一点,恐怕你都见不到我了。”

红英大吃一惊,她这才晓得,姚敏得了尿毒症,晚期。姚敏伸出发亮的胳膊给红英看:“到头来,我们都只能是一个人,我老公知道我生病,二话不说就离了婚,现在孩子不怎么回来看我,也对,孩子大了,做父母的帮不了忙,绝不能再成为他们的负担。”

姚敏想要表现得乐观一点,但眼泪还是成串地掉落下来,沿着亮晶晶的双下巴往脖子汇聚。红英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只能陪着姚敏一起哭,反复说:“不会的,你会好的,你要相信现在的医学水平。”

姚敏哭了一会,自己止住眼泪,擦了擦鼻涕,平静地说:“红英,我的命,就是这样了,要怨,只能怨老天对我不公平。”顿了顿,姚敏又小心地开口:“以前,我说了错话,你别放到心里去,好吗?”

其实红英都忘了,真的忘了。那次她拿着甲鱼乌鸡回去,穿过菜市场到宿舍区,不知背后有多少白眼嘲讽和指指点点。他们往地上吐口水,骂她是婊子,也许,姚敏也曾是当初“嫉恶如仇”的其中之一吧。但红英不曾回头,归家的憧憬,堵住她的雙耳,她也压根不去听、不去管、不去想自己在昔日工友眼里,是怎样的贱货,这样很好,让她在十年后面对姚敏时,一丝一毫的怨气都找不到。

红英郑重地点点头,这给了姚敏莫大的安慰,她喘口气,像她们年轻要好时那样,五指扣紧红英指头,眼睛对着她眼睛说话:“那你听我一句劝,别回头了,老魏上个月刚办了喜事,你别怪他……”

红英想说不怪的,他一个男人,单身这么久,身边早该有个好女人照顾他。又想说自己出去几年后就想通了,即使今后再回来,她也不可能和老魏复婚的,他们之间,彼此已经走了太远太远,远得不是哪一个人奋力去撵,就能追得上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冷漠的时间,还有分离的伤口。

但是,红英那天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悄无声息,泪如雨下。最后姚敏都怕了,她说红英,都怪我这张臭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老魏的事啊?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蒙在鼓里会不会更好一点?

那天,红英坤包里放着一张金卡,里面终于攒够了再买一套房子的钱,她已经快走到老魏新家小区了,但怎么就遇上姚敏了呢?怎么最后的几百米就那么难以逾越了呢?她终究没有走进去,看一看她一分一毫赚的房钱,老魏寸步不离守着装修好的房子,有多美,多温馨,客厅的桌上,是不是还放着一盆红彤彤的西红柿?

当天,红英搭飞机,又飞回南方。那笔房钱,她从网银转给了国贤,国贤回了条短信:谢谢妈。

这三个字,红英看了又看,反反复复,她觉得,够自己看很久很久了吧,够自己寂寞地生活很久很久了吧。从那天起,红英和咪咪,和露露一样,她与老魏守着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他们客气地寒暄,做戏似的扯家常,她冲他撒娇,他回之以体贴和宽容,谁都不去戳破背后的秘密。

红英一边在电话里和老魏打情骂俏,一边摸着瓶身上已经剥落的“LOVE”,小心呼吸,控制泪水,不要,不要再让它在谎言中滑落了,哪怕一次。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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