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潮
2018-01-22唐诗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情相持》《什么都没发生》《捕鸟蛛》以及长篇纪实散文《清秋笔记》,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工人日报》《作品》《芳草》《诗歌月刊》《澳门月刊》《香港作家》《城市文艺》《朔方》《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重庆文学》《广州文艺》等报刊。
1
王立新从不撒谎,他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看他的小说,有时候你会恨不得将主人公揪出来打一顿。有人说他的小说不是小说,而是非虚构。在非虚构这个概念没提出来之前,就说他写的是纪实,或者是在场主义散文。他却不这么认为。做自我介绍时,他总说自己是个小说家,有一天能成为像契诃夫那样的作家。
晚上九點准时爬上床入睡,凌晨三点起来,王立新的作息时间十年如一日。也有些时候不等闹铃响,他就醒了。他的眼睛能很快适应房间里的黑暗。摸索着起来,他清楚地看到房间里所有物件的棱角,然后缓慢走向阳台,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阳台对着立新湖,站在阳台上,不管是清晨还是日暮,甚至在这样的凌晨三点,他都能看到湖面的波纹。某种灵巧的活物掠过,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简单洗漱过后,他坐到书桌前,气定神闲,开始写作。凌晨三点到清晨六点,他能写两千字,相当于完成了小说的某个小章节。六点之后,他换上运动服下楼,绕着立新湖跑一圈。“将立新湖打造成升级版的松山湖。”他曾听人这样向他介绍立新湖的改造工程,这个消息曾令他兴奋得有些失明。他绕着湖奔跑,看着宽阔的绿道,平整的地板砖,干净的湖面,时不时跟晨练的熟面孔点下头,打声招呼。清晨,整座城市都是清新、安静的,空气里有乡村的味道,这令他眼角立即就湿润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想到自己的户口已经通过积分入户迁到深圳来了,又在立新湖上买了房子,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20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把家安在立新湖畔。”
20年前,王立新还是个卖发电机组的,就在107国道边上一家叫做巨棱的贸易公司。他每天翻看一本很厚的黄页,往福永街道周边的工厂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买发电机组,如果对方说不需要,他就会问对方是否要为已有的发电机做保养。老板告诉他,到了夏天,每个辖区都会错峰用电,毫不夸张地说,深圳的每家大型企业,甚至是中小企业都会备一台发电机组。这段经历,他印象最深的是客户摔电话的巨大声响:“啪”地一声,紧接着进入一阵令人精神紧张的嘟嘟声。一天下来,他不知道被人摔了几次电话,也不知道几通电话顺利地接通过,更不知道这样的电话一直拨下去,他的命运到底会在哪里拐弯。
偶尔能接到一两个需要修理发电机组的单,他与客户约好某天带工程师去看。如果是个大客户,到了约定的日期,老板亲自开车,载着他和工程师去拜访客户。这种情况微乎其微。通常情况下,他和工程师都会一人拦一辆该死的摩托车去。自然是无牌照的摩托车,一些上晚班的流水线工人,白天只留给自己一点点睡眠时间,其余时间出来拉客。也有一些专门靠拉客为生的。多数是男人,骑着摩托车在人行天桥底、酒店,或是某个工业区的门口、车站守着,见到行人便蜂拥而上,车轮扬起灰尘,他们不管不顾,叉开腿,晒得黑亮的面皮蹭到人的胸前去。“靓妹,去哪里呀!”他们这样喊,声音高亢。也有无数次,王立新见到拉客仔围着几个美女怪叫:“小妹,我送你!上来!我送你,不要钱!”吓得年轻的姑娘只管躲,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有拔腿就跑的。拉客仔哄笑一路尾随着她们。
可以这样说,王立新讨厌拉客仔。他坐上摩托车后座,屁股挪来挪去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碰到个没话找话说的,问他一句,他“嗯”一句,没别的话。讨厌归讨厌,去办事,还是顺手就拦一辆摩托。一来辖区摩托多,招手就来,不像等个的士,半天不见踪影,二来拉客仔知道的地方多,三来车钱便宜。一些工业区往往挂着“禁摩”的宣传横幅,让王立新觉得过瘾,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这拉客的摩托车就要从附近消失了吧。转念又想:等没有拉客的摩托车了,自己也该有辆私家车了吧。
与一个拉客仔成为朋友是王立新从没想过的。剧和平是个例外。某个被太阳无情炽烤的日子,额上汗如雨下,整个后背都是湿的,棉布衬衫紧贴着身体,没有一丝风。摩托车开起来会有热风,夹带着沙尘,倒也令人舒畅,不至于口干舌燥。从工业区大门走出来,王立新一眼看见剧和平耷拉着脑袋坐在摩托车上,脚上穿着白色的运动鞋,胳膊半曲,随时准备驰骋出去。他二话没说,一抬腿跨上摩托车。剧和平将车发动,侧脸问他:“去哪?”他回答说还去刚才来的地方,语气像是对待一个熟识的朋友。一路上,两个男人都神情疲倦。剧和平将油门踩得勤,急急忙忙去追赶什么似的。王立新盯着他的后脑勺,小板寸,能看见头皮上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他将目光移开,低头去看旁边的车轮:大卡车、货柜车、小三轮、巴士……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剧和平是在赛车,跟谁较着劲,霸蛮。他想大声让他开慢点,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到了公司门口,王立新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钱来。他不慌不忙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往剧和平的耳朵上夹一根。这烟是他跟着老板去见客户时,老板派给他的,芙蓉王,他没舍得抽,一根一根攒起来,放到一个空的硬装芙蓉王烟盒里。就连这个硬装芙蓉王烟盒也是老板刚放进废纸篓时被他偷偷拾起来的。他想好了,去见客户时总得装装大尾巴狼,闲聊时派支好一点烟总归是好的。除了见客户,这烟只会派给可以当朋友的人。
“你的烟还是留着见客户吧,一根一根攒着不容易。”剧和平说,面上没什么表情。王立新咧开嘴笑起来,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是攒起来的烟?”剧和平眯着眼睛扫他一眼,将摩托车熄了火。王立新笑得厉害了些,又重复问了一句。剧和平只管拿眼睛扫他,并不吱声。他的态度让王立新觉得有趣。
“你怎么还不走?”
“你还没给钱呢。”
“上午我给了钱,你咋也没走?”
“等着你继续给钱呢。”
这简单的对话让王立新乐坏了。他何尝不知道,想要在那个偏僻的工业区拦到一辆摩托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在等他的那么长时间里,剧和平完全可以跑到热闹的工业区做成好几单生意。
“留个电话呗?”
“那你下次出门可得坐我的摩托车。”
“那必须的呀。”
将剧和平的电话存到手机里,王立新转身就走,到公司后才发现忘记给车钱了,拨通剧和平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不堪,嗓门大得吓人。剧和平含糊不清地喊:“找你去要钱的时间我还不如去多拉两趟客呢!”
2
一如承诺的那样,认识剧和平之后,每次出门要用到摩托车,他都会事先打电话预约。只要不是正在拉客,剧和平都是随传随到。两个人话不多,见了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剧和平接触多了,王立新发现他和别的拉客仔也没什么两样,看见美女便冲过去吆喝,发出些难听的声音,讲些无意义的调侃的话。看在眼里,令他感觉到几分别扭,奇怪的是并不觉得讨厌。
剧和平撞伤腿那天,王立新正准备去客户那。连续拨了几个电话没打通,左等右等又不见他回电话,便觉着是出了什么事。剧和平拉客的时候和另外一辆摩托车相撞了,所幸对方没事,对方拉的乘客也没事,惨的是剧和平,他的摩托车几乎摔得不成样子,车上的女乘客摔成了脑震荡。经过抢救,两个人捡回一条命。女乘客昏迷了两天,剧和平从病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到她病床上守着。看着那张缠着白绷带的头,王立新有个奇怪的想法:剧和平就栽在这个女的身上了。果然,先是女的家属要剧和平赔医疗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到拆了绷带,女的额上留下个一寸长的猩红色的疤,又要求去做除疤术。剧和平有求必应。不管女方提什么要求,他都肯定对方提的要求很合理,他大声说着好的好的好的,无比诚恳地说自己会对此事负责到底,直到那女的冲他嚷起来:“我变丑了,嫁不出去了!你说你要怎么负责?”他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回答她:“那你嫁给我吧?”算是公开求了婚。那女的涨红脸,愤愤地背对着他。她的家人发怔了好一会才会意过来,揪着这话不放,将家里的婚嫁礼节都搬出来,何时选黄道吉日,何时见双方的家长,何时订婚,办喜酒应该在哪办,要办几桌,礼金应该多少,都一一交待清楚。再问剧和平是否办得到。他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能!”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认识剧和平的没有一个不说他对婚姻大事过于草率的,他自己争辩经过了深思熟虑,可他并不说自己是怎么考虑的,谁问也不说。王立新能理解他是出于什么心情下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参加剧和平的婚礼时,王立新举着酒杯,这样说:“我敬你是个男人。”同桌的人瞎起哄,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酒杯,敬的却是新娘,话也变成了:“我敬你像个男人!”话刚落,新娘利落地将一整杯红酒浇到了对方的头上。整桌的人都傻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不知所措。剧和平看王立新一眼,眼神懒散,带着股自嘲的笑容将手中的红酒泼到自己身上,这才说:“我老婆那儿风俗是这样啊,她往客人头上泼红酒时,我往自己身上泼红酒。”说完,拉着新娘子走到另一桌去了。那个被泼红酒的第一个笑出声来。
剧和平婚后,禁摩的风声更紧了,只有小学文化的剧和平不知道除了拉客自己还能做什么。找不到更好的活计,他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去拉客。为了不让辅警、协警抓住,他专门到一些偏远的工业区等待工人上下班,有意避开执法区域。尽管这样,半年内,他的摩托车还是被扣了两次,每次都是缴了罚款,写了保证书才将车领出来。被抓的次数多了,多数拉客仔和协警熟悉得像朋友一样。剧和平和其中一个协警特别聊得来,那协警见了他,不但不抓,反而称兄道弟。两个人偶尔相约着去潮州人开的铺子吃一顿砂锅粥,喝两瓶冰镇啤酒,炒一盘田螺,外加一份炒米粉。呼啦啦吃完,各忙各的。别的拉客仔撞见他俩在一起,取笑剧和平有后台撑腰,这一辈子能靠拉客发家致富。剧和平并不恼,咧着嘴笑笑,不置可否。有个广西的拉客仔将他拉到一旁,偷偷问他,他每次给多少好处费给协警?他愣半晌,无法解释。越解释人家越不信。可沉默也不是个事,他正在考虑怎么回答广西仔,对方伸手五根手根头问他是不是这个数,他摇摇头。对方又伸出另一个手掌的一根手指。他还是茫然地摇头。广西仔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恐不安的表情,又连续几次一次又一次伸出更多的手指头。每次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剧和平,一次又一次地摇头,一次又一次的无法理解。广西仔的手指头都快不够用了,剧和平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没给他一分钱。”说完跨上摩托走就走。广西仔站在那里,举着两个巴掌,远远地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痰。
最后一次和协警吃砂锅粥,剧和平喝得有些醉。他听见协警对他絮絮叨叨说起那些交通事故,都是些拉客仔造成的惨案。某个人拉着孕女撞到公共汽车了,一尸两命。某两台拉客仔的摩托车撞到一块,一伤一残。某个拉客仔不小心撞到了捡垃圾的老太太。协警复述的表情充满悲伤,讲得绘声绘色。剧和平的眼前不断出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剧和平买单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黑暗的街道,像对协警又像是自言自语:“从明天起,不做拉客仔了!”
不再骑着摩托车到处跑,剧和平夫妻俩到菜市场租一个小摊铺,做起了小买卖。菜市场里鱼龙混杂,磕磕碰碰的事时有发生。多数摊铺是夫妻档,平时少不了争吵拌嘴,唯独剧和平两口子相处和谐、无风无浪。王立新曾向剧和平提起他老婆,用打趣的语气,大意是说那女人的脾气烈,久了恐怕会憋出病来。剧和平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半晌,讲了个笑话:有对夫妻从不吵,有人偷偷问丈夫秘诀是什么。丈夫沉吟半晌说,我老婆嫁过来的第一天,我们家的狗冲她叫了几句,我说这是第一次,后来又有一天,她不小心踩到狗的尾巴了,狗又叫,我说这是第二次,等到第三次狗冲她叫的时候,我将狗杀了。从那后,我们从不吵。
王立新写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是在立新湖边上的出租房里完成的,剧和平和他租在同一栋,每天上楼下楼都撞得见。小说写完了,他拿给剧和平看,对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问他:“这真的是你眼里的我吗?”他说,故事的原型就是剧和平——那是个用独特的、幽默的方式处理人生境遇的、你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轻易遇到的真正的男子汉。
3
菜贩子剧和平所在的菜市场常年有一个流浪汉,每天定时出现。说是流浪汉,穿着倒干净,并不邋遢。天冷的时候,流浪汉披着一床棉被坐在菜市场某个摊商用来装菜的麻袋上,帮人家临时看下摊铺或者照看满地跑的孩子。到了夏天,他摇着一把塑料圆扇,帮摊商赶蚊蝇。过了饭点,卖肉的会奖给他一块带骨头的半肥半瘦的猪肉,卖青菜的挑一把不怎么发黄的青菜丢给他,卖鸡蛋的塞给他一两个鸡蛋,也有人打發他两根芹菜、葱、蒜,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干货,总之,这些食材足够他一个人吃一天或者两三天的啦。流浪汉并不会在拥有食物之后就消失不见,他像个朝九晚五的工人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给每个需要帮忙的摊商提供短暂服务。
菜市场的摊商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见面,大家和和气气打招呼,同行之间也互相通个气,物品的价格上下浮动不能超过多少,今天的价格应该定多少,明天过节,价格应该全部上涨多少。没人打乱这种墨守成规的东西。就连对待流浪汉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卖猪肉的达成共识:今天你给了肉,我就不给了,明天我给,你不用给;卖菜的也都如此。大家的这种默契让流浪汉提前进入了小康生活,餐餐有适量的肉和青菜,营养均衡不過剩——无意间达到的是富人们养生的新概念。
和王立新闲聊,剧和平总要说一说流浪汉:他闹了个什么笑话;他怎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穿着清凉的女人;他刮了胡子,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他换了一套新衣服。形容流浪汉时,剧和平的眼睛看着立新湖两旁三三两两的行人,声音低沉。湖面有人扔了些方便袋子、一次性杯子进去,垃圾随风舞动,带着一种看不见的体温。旁边的人行道,地板砖莫名其妙就缺了一块,道路变成高低不平。下雨天,原本看起来平整的瓷砖突然变身成具有攻击性的活物,更像一把被人操控的水枪,趁你不备,张开铁石心肠的大嘴,喷你一身一脸的泥水。剧和平最喜欢的是立新湖小区旁边的参天大树,道路两旁的树枝叶蓬勃生长,在空中缠绕在一起,互相搭撑,形成一个碧绿的石拱门。夏天,饭后散步,剧和平喜欢走到树拱门下去,听风从耳畔吹过,类似响起一首又一首动听的歌谣。他也随风轻轻唱,迈着欢快的步子。好几次散步,他在林荫小路上撞见王立新,两个人看着被树叶遮档的烈阳,相视一笑。王立新说:“这立新湖应该改建一下,铺条绿道。”剧和平捶了捶腰,声音不大:“你叫立新,与这湖有缘,你铺吧,铺好了喊我每天早上陪你来跑步。”王立新就笑。他确实跟立新湖有不解之缘:他出生时,他妈坚持给他取名叫立新,说这个名字好,他一直不知道“好”在哪,直到南下打工,来到福永,住在立新湖边上。夏天,去湖里摸鱼,“我一个猛子扎进立新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妈给我取名的所有意义。”他说。冬天,在湖边跑步,老婆就是这么认识的,“多好的姻缘呐,不嫌我穷,不嫌我丑。”他说。
受剧和平的影响,王立新也关心起流浪汉来。每次见到剧和平就习惯性张口问:“他还好吗?”这个他指的就是流浪汉。流浪汉抱走卖鱼的潮州佬的儿子那一天,王立新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场。这事让菜市场的人全部沸腾了。事实上,菜市场有百分之八十的摊商都是潮州人,他们一呼百应。各种不好的猜测。有人猜流浪汉是人贩子伪装的,说不定早将孩子脱手卖掉了;有人说看那流浪汉并不像坏人,估计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人提议到附近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经过商议,大伙对漫无目的找一名流浪汉没什么信心,加上小区没有围合式管理,别说事发多时后找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就算是及时发现了一个小偷、抢劫的,大喊一声也没那么容易抓到。最后还是选择报警。办案民警询问了流浪汉的相貌特征,告诫大家以后要提高警惕,让卖鱼的潮州佬去派出所做笔录。潮州佬临上警车时站住了,回过头伸手指着剧和平:“让他一起去,他对那个流浪汉最好,说不定他会知道点什么。”他说。
第三天晚上,菜市场快收摊的时候,流浪汉抱着潮州佬的儿子,像抱着一只珍贵的小猫小狗那样出现了。他一出现立即被摊商团团围住。剧和平只能在人群外看到他的后脑勺。流浪汉的后脑勺没几根头发了,头皮光亮。流浪汉嗫嚅半天,潮州人的拳头就下去了,一拳一拳打得结实。剧和平看见那个后脑勺像被人猛不丁摘下的瓜果,扔到地上,只闷哼了一声。完全制止不了失去理智的人群,剧和平脸上第一次有了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他慌乱地往口袋里掏手机,手机拿到手里刚要拨号,一溜烟滑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捡了好几次才捡起来。等他抬起头,人群已经散开。流浪汉躺在那里,小小的一堆,看不出有任何的生命迹像。他跑过去,慢慢蹲下身去,想了想,没敢动那具身体。他回头看着周围那些越看越陌生的脸,他跳起来:“你们干什么啊?他也是个人!”没人回答他。他呆立着,显得不知所措。蓦地,人堆里传出个冷冰冰地声音:“你放心!命贱的人没那么容易死!”他重新蹲下身体,对着眼前静止不动的肉身显得语无伦次。他嘴里喃喃地发着一个简单的字音:“哎……哎……”
流浪汉被剧和平背到了王立新家,睡在他家的阳台上。他的鼻息微弱,剧和平的老婆怕他死了,坚决不让放家里,王立新不怕。每天早上,剧和平给王立新带来新鲜的蔬菜和肉,他们并没有说好要一起照顾这个生命垂危的可怜人。王立新在家写小说有时间看管,剧和平要早出晚归做小买卖,就负责提供食物。王立新给流浪汉熬了三天的粥,用鸡肉、青菜、大米和盐。第四天,流浪汉睁开了那双混浊的眼睛,看到剧和平,他扯动嘴角的几根肌肉,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剧和平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笑,就是这样的。
他们没有主动问流浪汉为什么要偷走那个男孩,又为什么把孩子送了回来。流浪汉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坐在阳台的床上,摸着落地窗边新挂的窗帘,对王立新说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像样的阳台,他也曾想过要将阳台整成三面都是玻璃的,收纳阳光的书房。他说王立新真了不起,他做不到的事,王立新做到了。王立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置可否。流浪汉的嘴唇脱皮,像他头上的头屑一样。说话的时候,他习惯性用手摸一摸嘴唇上的死皮,间歇,又用粗壮的大手指用力扯,一扯就是一条小口子,渗出些血。光想这个画面都会恶心,王立新微笑地看着流浪汉的手和手指甲里的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觉得这有多恶心。
这样说了很久,流浪汉话锋一转,双目炯炯:“我老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
“对,一个小男孩!”
4
谁能责怪一名流浪汉想要一个小男孩的心呢,王立新将这件事装进了心里。他四处打听哪里有合法的孩子领养,这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弃婴:生天缺陷的、得了绝症的,抑或是私生子。半年后,住在立新湖的一位盲人按摩师在下班的路上听见婴儿啼哭,她将孩子抱回住处,托人找到了流浪汉。
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位盲人按摩师捡回去的是个男婴,谢天谢地,那是一个除了声音有点嘶哑外看不出来有任何问题的小男孩。流浪汉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把他当作是上天的恩赐。他开始振作,发誓要为了这个孩子能过上好生活而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惊人的毅力。他像个女人那样用布背带将孩子捆在背后,去饭店应聘洗碗工,去物流公司应聘装卸工,去工厂应聘清洁工。然而,他年老的面容、削瘦的身体以及背上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令所有贴出招工启事的用人单位都将他拒之门外,他们用充满同情又无能为力的目光打量他,最终坚定地摇了摇头。熟悉他的人建议他重新回到菜市场去,只为他和他的孩子不必挨饿。可他表现出了害怕,他害怕再看到摊商憎恨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回去了。
有好几次,他背着孩子在王立新租住的那栋楼下徘徊,他想向王立新或者剧和平求救,让他们施舍一点东西给他,他知道他俩会帮助他。可当他拉开出租屋的铁门,一步一喘爬到他们居住的那层楼,站在门口,甚至有几回都举起了手要敲门,又将手放下了。他觉得他俩给予他的,他已经还不清了。那还有什么理由,他能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呢?那些要求将多么不合理啊。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个流浪汉,很快就要沦落成一个冷血的强盗了。在他的内心,他宁愿带着孩子乞讨也不愿意被人当成强盗或者窃贼。
王立新第一次在车站附近看见领着孩子的流浪汉在掏垃圾桶里的东西时惊呆了,他身边的男孩约摸四五岁,长得白白胖胖,除了身上的衣服有点脏,光看长相,像个营养过剩的富人家的孩子。流浪汉更老了,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他一停下来,让你觉得下一秒他的全身就要散架了。王立新要带流浪汉去餐厅吃饭,他不肯,口腔里像是含着糖,脸有些肿。经过一番推辞拉扯,他只同意去车站旁边的一家快餐店解决中餐。他的孩子不讲话,一进餐厅就用满是油污的小手到处摸,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的模样。流浪汉讲话的声音小得像是对人耳语,气若游丝。原本他想利用王立新点餐的时间说说自己是如何得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又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说了几句,王立新没听清,餐厅里声音嘈杂。
从餐厅出来,流浪汉将王立新拉到一个僻静的小道,坐在树荫下。他打发孩子到旁边捡石头玩,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粗麻绳绑住孩子的大腿,将绳子的另一头攥紧在手心里。得知他并没有为孩子办理合法的领养手续,王立新答应替他再去打听打听,让流浪汉三天后去他住的地方听信。第四天,王立新在出租房里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喊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探出头往窗外看又没看见人。天黑的时候,他才记起来,流浪汉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流浪汉遇到了什么事情,会不会像几年前从他家里出去后就杳无音讯。一想到流浪汉以及自己答应替他办的事,失落感塞满了他的心脏。“也许他不知道也好。”他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已经锁好门躺在床上看书了,剧和平敲响了王立新的门。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流浪汉和他的孩子。看见王立新,流浪汉脸上生硬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解释说楼下的大门上了锁,有人进出的时候,他想上来,人家又不让。他朝楼上喊王立新又没喊应。王立新解释说这座楼装了门禁系统,问他为什么不按响他家的门牌号,流浪汉说他不懂,他说他不懂什么是门禁。王立新连比带划地告诉他,可以将门禁理解成防偷盗系统。流浪汉战战兢兢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只用半边屁股占着沙发的一角。他小声地感叹:“这片区变化大,我才几年没来,又新盖了不少樓房,你住的这栋楼还装上了防盗,发展快啊。”王立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流浪汉,有些不忍心告诉他,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孩子这么大了,他又没任何凭证说孩子是捡的,没办法为他办理合法的领养手续。又说他不是本地人,孩子没法在深圳落户。
几个人干坐了一会,看着王立新欲言又止的表情,流浪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缓慢地将孩子搂到怀里,生怕孩子飞了似的。剧和平脸上的表情复杂,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丢一根给王立新,一根自己点上。“孩子眼看着大了,该上学了。”剧和平在烟雾中说。王立新附和了一声,点燃了剧和平丢给他的那根烟。流浪汉看了看他们,用手捂着嘴巴,剧烈咳起来。他的孩子靠着他的肩膀,贴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个抽烟的男人对视了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流浪汉不好意思站起来,拼命想止住咳嗽,他越是想这样,反而咳得越厉害。王立新在流浪汉的咳嗽声中掐灭了香烟。他皱着眉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很多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的能力太小了。这样的感觉让他内心沮丧无比。他喃喃地说了一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的声音很小,剧和平却听得仔细。他的声音从阳台那穿过落地窗折射进王立新的耳膜:“你是个作家,你肯定有办法。”作家这个称呼曾让王立新充满敬畏,可这会,他像受了污辱一样,脸上一副狠样,说出来的话尖酸又刻薄:“作家?这座城市的作家值几个钱啊?”理智告诉他,这并不是与钱有关的事情。可他还是忍不住扯上钱这回事。他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大:“如果作家这个身份真有用的话,我写篇报道投到《宝安日报》看看吧。”剧和平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吐了几口烟,声音充满希望:“我看行!通过媒体关注也许真能解决问题呢!”流浪汉也觉得这事靠谱,他对王立新说了一堆客气的话,然后将自己苍老的下巴挂在孩子的小肩膀上,眼睛里噙着泪。
5
令人意外的是,王立新采写流浪汉的那篇报道不仅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就连福永街道办也派人找到流浪汉了解了详细的情况,并将盲人按摩师等人都找了出来。一夜之间,流浪汉成了辖区的爱心典范。好几家报纸都派记者来采访他,大家将镜头对准眼前这个秃了顶的老人,问各种他们关心的问题。那个孩子,他在众目睽睽下,怯生生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想读书。长大后,我好好孝顺他!”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个孩子从哪里知道了“孝顺”这个词。流浪汉从不要求孩子喊他爸爸,孩子还不懂如何发出“爸爸”这个音。尽管大家很想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有些人甚至直截了当告诉孩子老人是他爸爸,试图引导他充满感情地喊这个老人一声爸爸,可他没有。
作为辖区的爱心典范,政府奖励给流浪汉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就在立新湖小区。福永街道某个民办学校的老板,他对流浪汉充满了同情,他说他愿意为孩子减免小学六年的所有费用,流浪汉对此感恩戴德,泣不成声。王立新提醒他应该趁此机会找相关部门的领导,让解决一下孩子户口的事情。他唉唉叹两声,说:“是啊,是啊,虽说现在上小学可以不用户口,可将来升学了没户口可怎么办?”然而,他又觉得政府把这么值钱的房子都奖励给他了,户口的事情自然会帮他解决的。另一方面,他问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如今得到了免费的房子,孩子也能免费上学,还去找政府“麻烦”,要求解决孩子户口这么大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有点得寸进尺吧?他下定决心,要将这个事先放一放。他对王立新说:“再等等吧,孩子是我捡的政府都已经知道了,都给奖励了,户口的问题迟早也会给咱解决的。这事不能急,咱得相信政府。”
孩子上学那一年,流浪汉让孩子认剧和平做干爸,姓剧,取名叫福永,他希望孩子能在福永这块热土上狠狠地扎下根来。他教育孩子时总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你要懂得感恩,没有好心人,没有政府,我们就没有房子住,你也上不了学。”
那个盲人按摩师经人撮合,和流浪汉住到了一起。流浪汉代替了她的导盲犬。白天,他替她引路,夜晚,她替他按摩。立新湖小区的人都认识流浪汉,从他的身上,大家都说看到了福报。小区里传递着积极、阳光、向上的正能量。后来,又有记者采访流浪汉,问他生活有了怎样的改变,他转过头去,背对着摄像头,肩膀抖动得很厉害。他旁边的剧福永对着镜头,咧开嘴笑得灿烂:“我们现在每三个月换一次牙刷!他以前听我干爸说每三个月要换一次牙刷,我们现在能做到了。”这之后不久,流浪汉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剧福永发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身上盖着一床薄棉被。流浪汉的后事是王立新和剧和平帮忙料理的。捧回骨灰当天,王立新将自己关到小黑房里,给亡灵轻声诵读自己新写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个流浪汉,他自尊、善良和孤独,他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悄悄地离开,他追求自由,又听从自己的内心,他是这个世界极微小的一部分,同时,他也是这个世界常常被遗忘的一部分。
没有了流浪汉,盲人按摩师和剧福永相依为命。她心疼孩子,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清早听着闹钟起床给孩子做早餐,晚上陪孩子一起做作业。不得已,她又用上了导盲犬。白天,牵着导盲犬送孩子上学,下午,牵着导盲犬接孩子放学。孩子学习成绩好,去开家长会时,她总是坐在第一排,脸上始终带着像云朵一样温柔的笑。孩子管她叫妈,她对人说起他总离不开这三個字:“我儿子”。一个月里有那么几天,她会特意抽空去找王立新或者剧和平聊天,偶尔说起流浪汉,她总说:“我老公”。她说有了孩子和老公之后她才开始有了很多不安分的想法,她很想能够看见身边人的长相,哪怕看一眼都好。
剧福永升学的时候,盲人按摩师记起孩子急需一个户口。她让孩子领着她去信访部门上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说这孩子是政府承认了给她家的,可政府没有给这个孩子一个身份,作为居民,他有权利取得一个身份证明。没有人能反驳她的话,也没人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她本人不是深圳的户口,她的儿子是在深圳捡的,却没有合法的领养手续。她带孩子回到她的家乡,相关部门又说这孩子是在深圳捡的,理当在深圳落户。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孩子懂事早,他不想盲母为户口的事情四处奔波,替自己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读书了,他要进厂打工,早点赚钱来孝敬妈妈。他想起那个他从未张口喊过爸爸的爸爸,心里充满了愧疚。
户口的事情一直没着落,盲人按摩师三天两头跑去信访部门上访。剧福永不让她去,想方设法劝她,他模仿流浪汉的口气:“我们要感恩,没有好心人,没有政府,我们根本不可能住在这里,我可能连小学都上不了。”不管他说什么,盲人按摩师坚持要通过上访途径来解决户口的问题。她说去她店里按摩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他们告诉她,政府都奖励了一套房子,没道理不承认这个孩子是她捡的,更没道理不给这个孩子一个户口。剧福永说服不了她,只好自己作主,托剧和平替他借了一个身份证,想混进电子厂,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然而,身份证才拿出去就被人拒绝了,谁也不能相信稚气未脱的他与身份证上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他不死心,又拿着身份证去别的厂应聘,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大家一看身份证就知道那不是他的证件。这样三番五次的打击令他沮丧极了。他突然觉得没有户口,他不仅不能继续升学,连工作都找不到,他什么也做不成。剧和平看着剧福永越来越焦躁的面容,劝他:“不要着急,工作得慢慢找。”他满口答应不急,表现得很乐观。他一向就是剧和平和王立新眼中懂事、孝顺、善良的好孩子。
谁也不知道剧福永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在路上看到一条横幅,是民政部门宣传好人好事的。那条横幅将他牢牢抓住,他木然地走到挂横幅的墙边,近距离地盯着那些宣传标语。他脑海里闪现出流浪汉的面容,闪现出盲人按摩师的面容。他低着头,用脚无意识地使劲踢地板砖。踢了一会,他跑起来,拼命跑了一会又折回原地,吐了一大口唾沫,再仰天笑几声,扬长而去。
6
那天走在万福广场,剧福永远远看到有人围着横幅写着“招募”义工。他还不知道义工是干嘛的。凑过去问做义工要什么条件。对方说只要有时间,有一颗助人为乐的心就成了。助人为乐这个词在剧福永听来有些刺耳,他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真有助人为乐的人吗?”穿着红马夹的人耳朵尖,听见他的话,满脸堆笑。“我们义工队伍,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的都有,你加入进来就知道到底有没有真的助人为乐的人了。”剧福永听见红马夹说。好吧,他心里想,那就加入再说。这一刻,他忘了自己是没有身份证的人,等他记起来,他已经在义工报名表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茫然地离开了那张桌子。
义工联的工作人员通知剧福永去参加活动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两遍,他才能肯定是真的让他去街道办集合。他简单收拾了一遍,提前赶到了集合地点。签到时,他认出领队的是他和妈妈去信访办上访时认识的一个工作人员。他觉得稍稍安心了点。来之前,他还担心是类似传销之类的组织。他不太相信真的有义工这样的组织,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除了书本和他的监护人,不再有更多。现在,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
这次的义工活动,他们去的是宝安新机场。为旅客指引方向。他还是第一次到新机场来,眼前的事物令他着迷。高的屋顶,又宽又大的落地窗,耀眼的灯,密密匝匝的人流。他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曾来过这里。他想起曾在一小张旧报纸上看到一辆红色奥迪车撞飞了赶到机场看飞机的人,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很多个。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赶到机场附近看飞机。想看飞机不是可以直接在电视里看吗?他弄不懂那些想法很奇怪又可怜的人。可当他真的站在这里,在这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某一类人。他有可能和他们是一类,这个世界可怜又可悲的一类。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坐上飞机,不可能离飞机很近,离白云很近,离心中的梦想很近,他们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渴望,远远地选择一块地方,远远地看上一两眼。有些人为了这一两眼的功夫赔上了自己的青春和性命。这个想法让他又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中午,领队的来换剧福永的班,让他去旁边的快餐店吃饭,说已经订好餐,他直接穿着红马夹进去,人家就会给他送上食物,不用再买单。他说了声谢谢,没有看领队的脸。他心里想,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工作,做义工倒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嘛。他决定将自己加入义工队的事情告诉妈妈。
活动结束时,领队让剧福永在服务工时那签名。他敏感地问工时是用来干什么的。当他得知记录工时既不能为他带来一份工作,也不能为他换成一份工资,断然拒绝。他说他不需要服务工时,如果硬要给他计算工时,他申请将工时赠予他人。大家都说他是个有意思的人,可没人解释“有意思”指的是什么。
盲人按摩师说她不反对剧福永去做义工。她默默地听他神情亢奋地介绍了机场内外的事物,还有那个领队的人。他告诉她:“义工联是街道团工委管理的一个部门,也可以说是政府部门吧。”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若干声。她分辨不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她只希望他是真的长大了。而且,她叹了口气,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有事做,总比闲着好吧。可第二天,剧福永那几声怪异的笑声弄得她心神不灵。她摸索着找到盲人棍,敲着地面,沿着盲道,找到了剧和平。
剧和平在菜市场忙得不开可交。盲人按摩师坐在他的摊位边上,像个算命的。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个菜市场。流浪汉之前在这个菜市场被挨打的事情,她不止听一个人讲过。她曾经极讨厌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突然跑到这里来。
“有什么重要的事吧?”剧和平问。
她没说话。她不确定内心的七上八下算不算重要的事。
“是不是要我出去再说?”剧和平又问,声音提高了八度,音量大得震人耳膜。盲人按摩师将空洞的眼睛望向传来剧和平声音的地方,微微笑了笑。“我是眼瞎,又不是耳聋,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她说话的音量适中,并不像市场里的其他人那样扯着嗓门喊。
“有事直说,别绕弯子。”剧和平的老婆走过来,将自己两岁的女儿往盲人按摩师怀里放,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孩子柔嫩的手一把抓住盲人按摩师的头发,另一只手直往她脸上捣鼓。她的头随着孩子无意识的拉扯东摇西晃,张着嘴,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剧和平的老婆将脑袋埋进青菜堆里,提醒她:“别让这孩子扯头发,痛。”她一只手抱紧孩子,一只手仍然握紧盲人棍,不说话。
好不容易,剧和平忙完了。他从摊位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将孩子抱过去。孩子的小拳头里还有几根长头发,他将她的小手掰开,轻轻往她手心拍打了两下。孩子哇一声就哭了。盲人按摩师双手往前探,想要重新接过孩子。她那两颗无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好的,把孩子弄哭干啥?”她轻声问。
“她把你的头发扯掉了好多,你也不管。”他说,像对待自己的母亲那样,半是嗔怪。
“没事,没事。”她说。
“我那龟儿子呢?”他将孩子放到一个用来放菜的塑料框里,用手一个劲摇。孩子在框里站不稳,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像个被人玩弄的不倒翁。
“他去做义工了。”她回答他,双手搭在盲人棍上,站了起来。
剧和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再去摇装孩子的塑料框。
“做义工?”他重复她的话。
“说是跟着街道办的某个部门。”她歪着头,像在倾听一种平静。
“别担心,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说完这话,转头看了看市场外面的天空:此时,正值盛夏,天空明亮。
7
做一名义工,完全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剧福永觉得自己是个隐士,在城市里默默奉献青春,隐姓埋名。有时候,他觉得很快乐。比如走进敬老院,赵奶奶老拉着他的手,喊他长春。同行的义工告诉他,長春是赵奶奶的儿子,多年前离家出走后再也没回来。赵奶奶年纪大了,思念儿子严重了些,常常把别人当成长春。剧福永在赵奶奶面前扮演长春,喊她妈,想法子逗赵奶奶高兴。敬老院的人都称赞剧福永善良。大家都说赵奶奶有点怪,她一会将长春当成婴儿,一会又将长春打扮成女孩,要给他穿花裙子,梳长辫子。曾被她当成儿子的义工都怕她,除了剧福永。她让他穿花裙子,他就穿着。她给他扎头发,他就让她在头顶瞎折腾,甚至准备了一顶假发戴在头上。他顺着她,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长春,过来,妈妈给你戴好口水巾。”
“长春,过来,该去尿尿了,别尿湿了裤子。”
“长春,今天穿这条花裙子。”
敬老院里到处都是赵奶奶喊长春的声音。一到敬老院,剧福永就自然而然地变身成为长春。他一会穿着花裙子按赵奶奶的要求跳舞,一会戴着假发和口水巾坐在小板凳上陪赵奶奶喝粥,一会应赵奶奶的要求跑去厕所,装模作样撒尿。有那么几次,赵奶奶甚至到洗手间外头大声敲门,扬言要进去看看他是否有将尿撒到裤子上。吓得剧福永差点真的尿到裤子上。大家都说赵奶奶是犯了疯病,见到她,全都敬而远之。剧福永不一样。他像个小丑一样,配合着赵奶奶,每天花样翻新。
赵奶奶弥留之际,剧福永守在医院。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嘴里不再念着长春。她睁着浑浊的眼睛,呆滞地看着远方。剧福永猜想她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他奇怪为什么她的亲人都没有来看她。敬老院的领导说赵奶奶是自己跑到院里来申请入住的,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是一名孤寡老人。剧福永看着雪白床单上骨瘦如柴的老人,仿佛看到了流浪汉,小小的身体,孤苦、寂寥、落寞。他难过极了,趴在她的床边哭起来。
妈妈,妈妈,妈妈。剧福永小声呼唤着。赵奶奶的手抖动得厉害,嘴唇也跟着颤抖。他将耳朵贴到她的唇边,听见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以前……捉弄……你……”说完,她脸上展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他点着头,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缓慢地摇头,表示不相信。她的嘴唇干瘪,连续抖动,努力发出无声的字。看她的嘴形,他知道她想说的是:“我……无聊……”他笑了,拖着浓重的鼻音,告诉她:“我理解,我理解。”
赵奶奶死后,敬老院的领导告诉剧福永,其实赵奶奶的儿子是出国了,很少回来。赵奶奶觉得儿子不孝,从不接儿子打来的电话,也不回他写回来的信。她只想逼着他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儿子在国外工作,娶了老婆,生了娃,也不是想回来就马上回得来的。一拖就是几年。等她儿子真的下定决心要回国,赵奶奶已经永远地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赵奶奶最后一面。
“赵奶奶出生在长春,是工作调动才迁居深圳的。她的儿子也不叫长春。”敬老院的领导若有所思。
“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啊。”
“早告诉你?为什么呀,你俩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是啊,可如果你早告诉了我,也许我俩会相处得更好。”
“哦。那你以后还会来敬老院吗?”
“当然会啊,我在这里很快乐。”
连剧福永自己都觉得做义工让他开朗了起来。他对这个世界、对周围的人有了新的看法。义工队伍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遇到。做保险的、工厂流水线工人、企业老板、公务员,每个身份不同的人都让剧福永觉得独特而有趣。他喜欢将自己的服务工时赠予他人时听到的那声由衷的谢谢。他觉得这没什么好谢的,可他愿意听到别人对他说谢谢。
王立新鼓励剧福永创业,他说了一个很时髦的名字:创客。他希望剧福永成为这座城市众多的创客之一。他越说越激动,找出一叠《宝安日报》,那上面有大把关于福永街道“十大重点园区”及“十大重点工程”建设的报道,他让剧福永重点关注“福海新兴产业园” 和“深圳两岸文创梦想公园”。剧福永出神地看着王立新一张一合的嘴巴,觉得他很滑稽。剧福永只听义工聊天时谈到过“万福科创中心”。剧福永并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任何关系,可王立新不这样认为。王立新一个劲鼓励他,要他多看、多动脑筋、多收集相关的资讯。
“创客为了什么?”他问。王立新被问愣了。傻小子,他心里想,创客还能为什么?为事业啊,为心中的梦想啊,为在这座充满着不可能和可能的城市有一席立足之地啊。
“要不你教我写作吧?”剧福永盯着王立新,双目炯炯。他想将赵奶奶的故事写下来,还有敬老院里其他的人,那些岁月留给他们的故事。他有信心将那些故事写得很感人。
“写作不用教,你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王立新话说得急促,似乎早已料到他要这么说。
“我干爸说你一直想成为像契诃夫那样的作家?”
“对啊。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我喜欢一堆‘卡,比如卡夫卡、卡佛、卡尔维诺。也许,我也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作家。可也许,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作家的。也许我只能成为我自己。”剧福永用手抓了抓头皮,有点吊儿啷当。还没开始呢,他就在打退堂鼓了,王立新想着,叹口气,毫不掩饰脸上的担忧之情。
8
多年写作让王立新收获了不少读者。他们对他作品里人物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自己。提起王立新,他们就会联想到剧和平、流浪汉、剧福永以及盲人按摩师等等人。他们在他笔下看到小人物的命运,映照出自己的命运。小说的结尾,王立新通常会给出一个光明的尾巴,否则那些读者会联想到自己,感叹自己像纸一样薄的命运。
关于剧福永的故事,王立新写了一半,停下来,回了一趟家乡四川。他有近十年没有回过四川了。家里原先倒有几门可以走动的亲戚,后来,亲戚们三三两两搬出了大山,只留下几间烂房子。他记得十年前回去是为了补办身份证。这十年,剧和平劝了他几次,让他将户口从家里迁出来。从内心来说,哪怕深圳再好,哪怕他要在深圳终老,他都不愿意将户口迁出来,他与家乡总还要有那么一丝联系才好的吧。他在深圳有居住证。每年申报区作协的奖励,去参加作协举办的活动,领导都说他是本土作家。他不知道他將户口迁出来后,家里还会不会认为他是家乡的人。他发表在省刊的小说,家乡的作家协会也会关注。给他打电话,人家总不忘问他有没有将户口迁出去,他回答没有时,话里透着坚定。每年,他都将当年发表的文章目录整理成电子档发到作协的邮箱,管作协的领导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从小山村走出去唯一的作家,为村庄争了光。村里要每家每户凑份子钱修马路时,村支书通过县作协的领导要了他的手机号,在电话里对他百般恭维。说到最后一句,才说到重点:“村里的路要修了,不然你们在外头的人买了车开回来,都停不到家门口。”他问支书他该寄多少钱回去才合适,对方说这个看他自己,他人不在村里住了,大家也早知道他不会再回到村里去生活,这个事主要就是看他是否愿意尽点心意,当然啦,他愿意多出一点就多出一些。他想说他还是按规矩来办比较好,村里其他家给多少就多少。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钱寄回去,村支书拿着汇款单到各家各户大肆宣传了一通。大家在几天之内全部知道王立新在深圳成了大作家。王立新的小学同学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介绍一个能在政府上班的轻松工作。他听说在政府做临时工都比在工厂做工程师强。他不相信王立新是靠稿费过日子的可怜虫。他说报纸都报道过了,王立新成了大作家之后,当地政府给他奖励了一套商品房,还让他当了公务员,工资高、福利好。王立新将电话挂断后,又接了几个久不联系的人的电话,一个是他远房的表哥,一个是他上高中时暗恋过的女同学,两个是村里被迫辍学的孩子。表哥在县城买的新房要入伙,邀请他回去一趟,他说一直知道王立新是个重感情、有理想、将来有大作为的人。女同学离婚了,想来深圳找工作。她对高中时期发生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王立新那时候有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浓眉大眼,瞅人的时候很专注,写的作文经常被班主任表扬。两个辍学的孩子在电话中哭了差不多一刻钟,哭得肝肠寸断,他们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有那么一小段日子,他一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归属地是家乡,就感到两眼发黑。
通往村里的马路修好后,村支书特意给王立新打了电话,让他开车回去感受一下。他说他没车,村支书在电话里的笑声刺耳,边笑边问他是不是怕村里人向他借钱。他懒得解释,含糊其辞说有空就回去,村支书这才挂断了电话。
多年后回家乡,王立新也想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一点。转念又一想,何必呢。简简单单往包里塞了一条牛仔裤,两件T恤。考虑到还从没坐过飞机,况且平日里飞机票折扣低,算起来倒比转两趟火车再转汽车还划算,王立新在网上给自己订了来回两趟的飞机票。回去之前,他打通村支书的电话,说了两层意思,一是想回去看看,二是为孩子上户口的事。村支书除了作为领导欢迎他回去看看之外,对孩子上户口的事回答得很果断:“上户口的事小意思啊!等你回来,我去接你,我们当面聊!”
上了飞机,王立新给剧和平发了条短信。他没有告诉剧和平自己为什么要回四川,只说回去几天,办点事。剧和平在菜市场忙得热火朝天,没有立即回他短信。他想到村支书说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有点怪自己早两年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
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时候,王立新一眼看到村支书站在接机口。他心里暖融融的,那种乡情一下子溢过他的心脏,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村支书一把接过他的行李,像个好兄弟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连牵带拉地带到了停车场。村支书笑得很灿烂,眯缝着眼说:“我的车旧是旧了一点,走山路还是轻快的。不像你们出门还能坐飞机。”
离村里新修的那一条路还远着呢,王立新明显感到自己莫名地有些紧张。小时候,他在那条路上奔跑着追伙伴,他外出打工时,妈妈沿着那条路一直送他到县汽车站。下雨时,那条路特别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全是泥。等到太阳晒干了路面,到处都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被坚硬的泥坯或者石头刮到脚面……现在不会了,水泥马路,应该像城里一样,像深圳的道路一样。他想到自己为村里的道路也出了一份钱,幸福感情不自禁地涌上来。
车刚开到那条路,王立新便清晰地听到了石头刮底盘的声音。王立新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条路就是村支书说修好的路。正想开口问,村支书飞快地扭过头来扫了他一眼,笑着说:“走村里这条路是个技术活,车技不好的人不敢开。我不知道你怕不怕。”王立新盯着村支书,对着村支书这个公然耸立在肩膀上的头颅发了一会呆,然后问:“这条路不是修好了吗?”不等村支书有所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说修的水泥路吗?怎么全是高一块低一块的石头路?”村支书再次转过头来飞快地瞄他一眼,声音不紧不慢:“大家凑的那点钱,只够修成这样啦。”
9
知道王立新回来了,有些村民跑到村支书家里来看他。晚餐是在村支书家里吃的,几位村民相陪。王立新心里有事,几杯酒下肚,有点藏不住,哑着嗓门,一不留神就说起了普通话:“孩子上户口的事麻烦您帮忙张罗张罗。”村支书将杯中酒一口倒进喉咙里,瞅着他,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好说,好说。” 迫不急待,王立新将如何捡到剧福永的事情向村支书交待了一番,只不过,他将流浪汉说成了自己,还隐瞒了流浪汉曾获得一套商品房奖励这件事。听了剧福永的故事,村支书喘着粗气,趴在桌上没出声。王立新没想到村支书这么快就醉了,心里有些怪自己没挑好时候说。他站起身来想出去解手,村民以为他要去找酒店,都说让他留下来睡。他们说村支书醉了,不方便招待他,可以去他们那,简陋是简陋了一些,可不怕他嫌。好歹他也是这个村里出去的人,也不该有什么住不惯的。他不肯,倒忘了要解手的本意,执意要搭车去镇上找酒店住。他说不想给乡亲们添麻烦。
隔天,王立新去村支书家,他老婆说他到镇上开会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他想,反正都回来了,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转身就去了镇上赶场。集市上琳琅满目,不管见到什么,吃的、用的、小玩艺,他都想买。也不是没想过是否该给村支书买点礼物。想来想去,想到全国各地反腐倡廉风头正紧,回来不为办事还好,为了办事就更不敢轻举妄动。逛到最后,他买了几样新鲜水果。
提着水果去村支书家时,天已经黑了。在路上碰到三三两两的村民,王立新将水果散给他们吃,这个吃一个,那个拿一个,到村支书家门口时已经所剩无几。王立新没往心里去,大大方方提着稀稀落落的水果走进了村支书的院子。他看见大门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没太看清,像是村支书又不像是。他喊着:“村支书回来了吗?”喊了两声,村支书的老婆才从里屋走出来,回答他说还没回。他略为迟疑地转身要走,那婆娘突然提高了嗓门说:“你来来回回走也挺累的,明天别来了,他总是早出晚归,你难得碰得到他。”他边走边点了点头。
回到酒店,王立新才想到可以打村支书的电话。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一接,竟然是村支书打过来的。他在电话中告诉王立新,这两天实在忙。王立新直接切入正题,问起孩子上户口的事。村支书说自己记得这件事,但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主要是这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而是捡的,带回来要上户口的话没那么容易,让他别急。他承诺说他将尽全力联系相关部门处理好这事。
等村支书回电话的几天里,王立新碰到了曾邀请他参加新房入伙的表哥,表哥热情地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家。白墙青瓦,金碧辉煌的铁门。开门进去,庭院深深。有鱼塘,有八角亭,有绕墙生长的蔷薇。进到房间,家电一应俱全。表哥将他领到八仙桌旁坐下,端上茶水和水果,态度像是对待一个贵宾。他使劲回想,也没记起当年是否给表哥汇过几百块钱作为随礼。表哥坐到他的身边,问他何时回深圳去。他说事情办好了就回去。表哥问他是什么事非得回来一趟。他说为孩子上户口的事。表哥不解地说,上户口的事根本不用回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得定。他苦笑了一下。表哥让他放心,说这事准办得成。两个人又聊了一些村庄的变化。表哥问起孩子的妈妈,王立新摇了摇说,告诉他,孩子是捡的。表哥愣了一下,说:“难怪不给你上户口,这捡来的孩子咋能落户到我们村呢?”王立新问咋不能哩?
“你傻啊,捡来的孩子入了你的户,你以后怎么生娃?”
“现在不是鼓励生二胎了吗?咋我捡了娃就不能再生娃了?”
“……我看你替这捡来的娃上户口只有一个办法,你办迁移,将你的户口迁移到深圳去!你办迁移,领导才好将你捡来的娃上到你的户口上。”
“为啥?”
“……为啥?现在农村户口吃香,很多人想迁回来都迁不回来了,你莫说你不知道哇?我们的田、山、土,那都是无形的钱,会增值的,我们每个人还有农业保险。你得承认吧,现在咱们农村比你们城里好。”
从表哥家出来,王立新有些躁热。他主动给村支书打了个电话。村支书很客气,没等他开口就开始解释为什么这么久没给他回信。无非是忙。他耐心地等村支书不说话了,这才慎重地问出这句话:“我如果将户口迁到深圳去呢?我那捡来的孩子能不能入到我的户口上?”
坐上回深圳的飞机,王立新俯身看着自己出生的这座城市,默默说了声:“再见。”他抢在飞机开始滑行前给剧和平打了个电话,告诉剧和平他准备将户口迁到深圳去。对方“哦”了一声。他觉得剧和平不该对他迁移户口这件事表现得这么冷淡,于是冲着手机喊了一句:“我说我要将户口迁到深圳去!”这回,剧和平干脆一声不吭。他握着手机表现得不知所措,直到空乘员过来要求他立即关闭手机。将手机放进口袋,他想也许是信号不好,剧和平没理由对他迁户口这件事是这么个态度。要知道,当初剧和平的户口是好不容易才迁到深圳去的。可现在政策不一样了,能积分入户了,他不止一次游说王立新,要他通过积分入户的方法将户口迁过来。剧和平曲指算户口迁到深圳的好处:孩子上学有保障,进公办学校不用交学费,高考希望更大。等我们退了休,每月拿的养老金比家里的高……
飞机起飞的时候,王立新看着越来越近的蓝天和白云,心里的失落感消失了一些,他笑了笑,靠到座位上,仰着头,闭上眼睛。他忽然想到,他这一生的永恒定律不过如此:从不弯下脊梁,哪怕是采摘玫瑰的時候。想到这,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被时间磨损,像受潮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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