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未遂

郭晓畅

一

这次刘同贵来找我，总算没有拐弯抹角，迂回曲折，绕来绕去一大圈，方才绕到王爱云那里，而是开门见山，直接发问：听说爱云离婚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爱云同学离婚了吗？

同学离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会不知？他显然对我的回答有所不满，你别不是故意瞒着我不说吧？

我说：现如今，离婚眼看要成为时尚，不离婚才是大事。我有什么好隐瞒的？是真的不知。对了，你又是如何得知王爱云离婚的呢？

刘同贵说：我是听她母亲说的。前几日我去高崖赶集，顺便去了趟爱云家。她母亲说爱云不久前回来过一次，说是她离婚了。

既是她母亲所言，则消息不假，这下老兄你可就有机会了，可以跟王爱云同学重温旧梦了。我嬉笑道。

别瞎说，这怎么可能，爱云是不会这么做的。人在这时候，最需要安慰，应该好好安慰安慰她才是。

这还不简单，打个电话，好生将她安慰一番不就完了。

手机打不通，大概是换号了。

那就直接去她学校，找她本人安慰去。

我一个乡下人，直接去学校找她不妥，影响不好。

乡下人怎么了？天上三光日月星，地上五谷万物生。再说她王爱云就不是乡下人？农村包围城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吃他娘，喝他娘，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哎呀，我是说如何见爱云，你啰里啰嗦一大堆干什么？

你，莫不是想让我帮忙联系一下王爱云？

嘿嘿。

这家伙，说来说去，扯来扯去，终归离不开王爱云。要说王爱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找她不是难事。打她原先的手机，确实不通。翻出电话薄，查她们学校，电话打过去，便很快找到她了。我问她何以打手机不接，让我等特别是刘同贵同学着急得不行，思念得够呛，她解释说是换号了，一时没来得及通知。

我把电话递给刘同贵，让他们俩直接磨叽去。电话里，这对男女你一言我一语，或是这边三言，那边回过来两语，具体说什么不甚了了，大意是求证王爱云离婚这事儿确是真的，一定要想開、看轻、吃得饱、睡得着之类，最后两人约定在某某小馆会面，吃饭。

咱们一起去吧，都是老同学。刘同贵还挺客气。

我不去。以我现在这年龄，做灯泡已十分不适。何况你们俩干柴烈火，要是劲儿一上来，打情骂俏，搂搂抱抱，让我看了不好，也非常别扭。

那就给你留下只鸡吧。我今早上刚杀的，正宗土鸡，你一只，爱云一只。

得得得，不要，不要。我可再也不为你背黑锅了，省得你媳妇见了我老翻白眼珠子。你还是全给王爱云送过去吧。她在这时候，不仅需要心灵鸡汤，也更需要真正的老母鸡汤补补。

嘿嘿。

二

刘同贵与我同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又一直是同学，关系自然不错。这家伙人挺聪明的，学习也算认真，就是成绩差了些。当年我们一起高考，他落了榜，只好回校复读。我们同班同学王爱云也没有考中，同样回校复读。于是，他们二位又继续做起高中同学了。

我们就读的是所农村中学，在一个叫做高崖的村子北面。王爱云同学乃高崖村人氏，用不着住校，比起我们这些住校生来要少受不少苦。那会儿，王爱云长得又瘦又小，模样也一般，当然现在也不咋样。印象中，她学习极为用功，老老实实，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更甭提跟男生有来往。

按理，像这样的女生不大可能跟男生扯到一起，发生早恋之事，然刘同贵却认定与王爱云同学有所纠葛，情投意又合，并且至今也难以释怀，不能割舍。据刘同贵自己说，事情缘自他第一次复读后的那年秋天，他们正在校园里埋头复习，农人忙着在校园外收获庄稼。当时农村尚有些落后，耕作、收获乃至运输主要靠人力。王爱云的父亲早逝，她跟母亲随她哥哥一家过活。农忙季节，人手本来就紧，偏她哥哥那几天病了，王爱云只好请假在家帮忙，掰棒子，拔花生。要说她与嫂子、母亲干这活没问题，可要是推独轮车，将棒子、花生从地里往家运，可就不行了，非得男劳力不可。这会儿各家各户都忙，顾不了别家，想花钱雇人都雇不来。无奈之下，王爱云想起了还在学校的同班同学刘同贵。刘同学长得高高壮壮，结结实实，又一样来自农村，推独轮车应该没问题。回校后找他一说，答应得很痛快。用了两天工夫，刘同贵即把王爱云家所有的棒子、花生用独轮车一车车推了回去。

这么一来，王爱云就对刘同贵心存感激，上下课见了面，彼此一笑，再不似原先那般冷漠。之后，王爱云还曾偷偷找过刘同贵两回，一回是塞给他了十个咸鸭蛋，用一块好看的手帕包了；一回是给他带了一饭盒虾酱炒鸡蛋。两人一如既往，各自用功，拼命复习。

第二年高考，王爱云是考进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刘同贵还是没有考中。他说，那段时间他真感绝望，整天昏昏沉沉，不知道干吗。已成为大学生的王爱云接连给他写信，劝他继续复读，千万不要放弃。就是考上个中专，也能把户口从农村迁走，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在庄稼地里。受王爱云的鼓励，刘同贵又背上铺盖卷儿，带好干粮，回校复读去了。然而寒窗苦读，拼死拼活又一年，刘同贵不幸又一次落榜。这下他彻底绝望了，扔掉书本，扛起锄头，老实做他的农民去。

从此，刘同贵跟王爱云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直至音讯杳无。

三

王爱云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市区的一所中学教书。由于同在一个城市，又是同乡同学，我与她提早有了联系，电话互通，短信以及以后又有微信往来，逢年过节，同乡同学也能聚会。与以前相比，王爱云胖了些，脸白了些，显见“洋气”了不少，但模样并无多大变化。作为一名教师，她兢兢业业，虽称不上有多优秀，但至少算是称职。其个人生活在一开始也挺不错。爱人是她的师范专科学校校友，在市教委工作。婚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小日子过得舒服。

那厢边，刘同贵其实过得也很不错。他有力气，肯干活，庄稼地里是把好手，又加上人长得帅气，家境在农村也不算差，所以娶了位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妇。我们一帮农村人好不容易混到了城里，还须遵守“只生一个好”、放开二胎了却又赶不上，人家刘同贵可早就儿女成双了。

我们村离市区不是很远，开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平时我会经常回去看望父母，也便有机会与村里的刘同贵见面，一起喝点酒，聊聊天。刘同贵有时也会进城来找我，到我单位一叙或是家中小坐。自从他知道了王爱云的“下落”、恢复了联系后，他来得就更勤了。

这个家伙还挺会掩人耳目。除了确实有事要办，每次他来我这儿，总是先说想我了念我了，一日不见，如同隔了三个秋天，然后旁敲侧击，逐步诱我深入，将话题引向王爱云同学，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教书累不累呀，家里好不好呀，从身体到工作到家庭，一一关心个遍。他所带来的“礼品”——基本上是梨桃、花生、棒米、茄子、辣椒之类的土产，也往往是一式两份，在给我的同时，一定给王爱云，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给王爱云，他才另准备了一份给我。到我这儿扎个幌子，虚晃一枪后，这家伙定会找个什么理由，见王爱云去。

看得出，刘同贵对王爱云满怀爱意，一往情深。然而，王爱云同学却并不“领情”，根本没有那层意思。对刘同贵经常来找她，送送东西、吃吃饭这事儿，王爱云不拒绝，却也不是那么热心。两人见了面，更多的还是客气，出于同学间的友情和礼貌。大概在她心目中，刘同贵与我等一样，都是中学男同学，只不过刘同贵曾有助于她，俩人多同班同学了一年而已。至于别的，则由着刘同贵多想，一个人瞎琢磨了。

以他俩人的这关系，算不上婚外恋。尤其对王爱云来说，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与刘同贵保持了距离，干干净净。可她本人却是受了“婚外恋”的害，离了婚。他们夫妻感情原先是一直挺好，关系稳定，但当她爱人成了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后，就出现了裂痕。爱人有了权，可能还有了钱，即在感情上有了新目标，将糟糠之妻王爱云抛弃。离婚协议上，儿子归了王爱云，家庭财产一人一半，其住房归男方所有，另出一半差价给女方。

四

王爱云的爱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猥琐，据说能力也不是太强。以前刘同贵曾跟这位见过面，回来后即连呼可惜，为王爱云抱屈，认为他们夫妻俩不般配，不协调，套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话，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當时我即把他好一顿揶揄，说你那个爱云是朵花不假，然却并不鲜艳。依我看，她与牛粪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若是被你娶了，则算她高配呢。

说哪里话，我可是真的乡下农民。人家那位怎么着也是大学生，城里人。唉，还是人家有条件，配得上爱云呀。刘同贵长叹一声，又接着说道：不过看爱云现在过得也还算好，他们两口子和睦相处就行，我这“同学”心里高兴。我们只要能保持联系，时常来往，也就够了。

他不仅惦记王爱云本人，还经常利用去高崖村赶集之机，去王爱云老家看她母亲，傻女婿似的，倒比真女婿还要对丈母娘好。

现在王爱云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成了单身女人，刘同贵应更有理由、有托词，时常前来探望，好好陪一陪她。然而奇怪的是，这家伙反倒来得少了，自打今年春天过来探听王爱云离婚之事后，直到中秋节前几日才来。

哎，好些日子没见，想你呵。今年雨水好，什么都丰收。我每样都拿来一点，让你尝尝。

这家伙，鲜棒子、花生、地瓜、毛豆、土豆，杂七杂八，装了整整两大袋子。

哎呀呀，你可真舍得。别说你采摘、装袋费劲，带过来不易，就是我吃着都费劲。这要吃到啥时候呀。我说。

刘同贵说：尝尝鲜嘛。这些玩意儿，过去你不喜欢，现在，可就成了好东西了。

那也无须这么多，就算看在女同学王爱云的份儿上，你也忒大方了点。你这老兄如此豪爽，可还骑摩托进城，无论贵贱，都弄辆车开开。

我还真打算买辆小面，只是手头上有些吃紧。前两年，刚起了新房，两个孩子也都上学，等以后再说吧。

一辆小面才几个钱，我不信你拿不出来。你若说没钱的话，怎么我也能赞助你个一千两千的，王爱云也慷慨大方，定会出个三百五百。

提起钱，差点儿忘了大事。刘同贵拿过他随身带来的一个破布包，说：我今天不就是来送钱的吗？你有没有好一点儿的袋子，帮我换上。来前为了安全起见，故意用了一个破布包，现在一看，也太寒碜了。他将布包里的钱倒出来，不大不小，一堆。

你这是何意？是想在城里买房子置地？我诧异道。

是给爱云的。刘同贵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接下来，他跟我道出了因由。原来在离婚后，王爱云马上就到外面租房，跟儿子搬了家。她爱人也很快把房屋补偿款划了过来。按她自己的打算，是要用这笔钱作为首付，按揭贷款，买套新房子。因她看中的是期房，年后才开盘，故而她跟儿子先租房住。

本市房价不贵，王爱云首付多，又能公积金贷款，以后还贷压力也不大。在与刘同贵闲聊，谈及此事时，刘同贵无多大意见，只是觉得贷款买房不好，不如全款。王爱云说，付全款当然好了，既省事儿，还有优惠，问题是没那么多钱呀。刘同贵就问她还差多少。王爱云随口说，倒也不多，也就差个十万八万的。刘同贵表示要送她十万块。人家王爱云当然不予接受，刘同贵还非送不可，再三索要王爱云的银行卡号，王爱云就是不给。最后这家伙想了个直接送现金的法子，从银行里取出钱，打了个包，就过来了。

你这家伙，人家不要就不要吧，干嘛非要上赶子给，难道有钱了就一定这么任性？听刘同贵这么一说，我嘲弄道，劝他换换脑子，改变主意，别给王爱云送钱了。

甭管有钱没钱，我都要相送。钱是什么？躺在银行里，不就是纸吗？

这么说你很会赚钱，钱在你眼里竟如同废纸，咦——我忽然看到，他拿来的那一堆钱里，多数是一捆捆的百元大钞，但也有些是五十元的，还有二十、十元的。看来你是不缺钱，银行缺，怎么取给你的钱还有整有零呢？

不是。这里面不光有从银行现取的钱，还有一部分是前些日子零卖西瓜时攒下的。刘同贵解释道。他每年都种西瓜，套种花生、棒米。这也是其主要收入来源。

我不禁叹息道：老兄，你的心情我理解，为人我更知晓。真要是多有积蓄，钱放在那里用不着，送别人些也不是不可以，可你也不是有钱的主儿，挣钱、攒钱那么不容易，就别送了。再者王爱云又不是急用，你完全不用操心。

谁说我没钱，我这不是拿来了吗？

你这纯粹是打脸充胖子。

我本来就不瘦。你呀，就别再劝我了，既然今天拿钱来了，就一定要送给她。走，陪我一块给爱云送钱去。

不去，要送你自己去送，拉我干吗？我有些赌气。

你今天还非得陪我一块去不可。刘同贵笑着请求道，一来我一个人带这么多现金，路上不安全，城里实在不太平。二来待会儿见到爱云，你还得为我美言、作证呢。

作啥证？

就说我现在干得好，收入多，有钱。

唉，你这人可真是，自己打脸充胖子也就罢了，还叫别人再给你添两巴掌。看刘同贵这么坚决，再怎么劝也是无用，我只好帮他收拾好那一堆现金，陪他一起找王爱云去。不过，人家王爱云是不会要你钱的。不明不白，无缘无故。我断言道。

五

等我和刘同贵约出王爱云，递给她那十万元钱时，她果然不肯接受，说现在确实不需要钱，不用别人帮助，又说自己贷款买房有啥不好，总共就贷那么一点儿，还贷十分轻松，没必要凑全款。

刘同贵说：还是全款合适呵。按揭贷款，无论多少，总归是笔欠账，每月要还，让别人听了笑话。

现在买房的几乎全都贷款，别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像咱们现在这年龄，经济上应该比较宽裕了。买一套房，也就五六十万元，完全能够拿得出来。若还要贷款，难免引起闲言碎语，叫自己心里不舒服。

你这人想法还挺多，好复杂呀。王爱云冲刘同贵一笑，说道，就是我要全款买房，也不会用你钱的，自己想想办法就凑齐了。你在农村，辛辛苦苦种那点地，省吃俭用攒了点钱，我怎好意思要？要说我帮你还差不多，只是啥也没帮上，反过来，倒吃了你不少好东西哈。

我不辛苦，如今农村钱好挣，这几年我可是攒了不少，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花不了。刘同贵赶快发表声明。

是真的吗？怎么我回老家，看我们高崖村还是不咋地，我哥他们照样辛苦，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呢？

你们村是你们村，你哥是你哥，我们村可是大有变化，我本人可是挣钱多，富裕。不信，你问咱同学呀。关键时刻，这家伙把我抛出来了。

这个嘛……我看他的眼神如此期待，那么热切，实在不好意思戳穿他，只好说：的确不假。

同贵你可真棒！

真的假不了，假的跑不掉。我们的刘同学从来、一直、永远都棒棒的。与企业家不能比，但在我们村，刘同学可是当之无愧的首富，令人羡慕又嫉妒。我继续忽悠。

那么……既然是这样，你的钱我就先用着，买房改全款？不过说好了是借的，等我过两年有了钱，再还你。王爱云对刘同贵说道。

不用还，是我送你的。刘同贵很真诚。

如果不算借的话，我就不用了。

那就算借，算借。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刘同贵忙不迭地说。

此事终算落定。明明是送钱给别人，刘同贵却像捡了个大宝贝似的，异常高兴。

謝谢你，老同学，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着我，帮了我这么多。王爱云看着那一包现金，再望一望憨厚、朴实的刘同贵，有些感动。

刘同贵说：谢什么，我是你同学，大哥，帮你还不是应该的？

就是我亲哥，对我也没这么好。

他还是很惦记你的。刘同贵说，前天我赶了趟高崖集，到你家看了看，你哥跟我念叨起你，说快过中秋了，也不知道你回不回去。你母亲对你更惦记，还让我给你捎话呢。

捎什么话？

她说……说要你再找个婆家，一个人过日子不好。

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我是不会再找了。结过一次婚，已经够受伤了，没必要再伤一次。

我还是建议你再找找看，一个人过日子，是难。刘同贵劝道。你现在年龄又不大，工作也好，又有房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准能再找个中意的人。

哎呀，老同学，你就别劝我了。我觉着我现在这样挺好，母子俩相依为命，眼下我就盼着我买的房子快盖起来，快些住上，我儿子上学能更近些。

说起房子，你也真够可以的。能全款买，却非得按揭。明明急等着住，却还是要买期房，买个现房不就完了，省着还要长期在外租房子，好像咱们买不起房似的。

那套期房不是又合适又便宜吗。要是有合适的现房，我还不知道买？哎，对了，我买房子的那个小区叫秋实园，就在回我们老家的路上，你今天要是回去，正好路过，你可以过去看看哈。

好啊，等会儿我回家时，就过去看看。

……

嘿，这两位在一起，又是房子又是老家又是离婚结婚，还真挺能聊，貌似非常投缘或般配。而一旁的我除了被刘同贵拉出来做了回证明、“吐槽”了几句外，再没有插上话，被他们晾得好尴尬。

六

刘同贵给王爱云送完钱，磨磨唧唧大半天，才骑上他那辆破摩托车回了家。之后是秋收冬藏，他家庄稼多，忙得厉害，自是没时间再来。按照惯例，到了冬天，农闲时节，他准会过来一趟。然而今年却是没有，不知又是什么原因。在微信里，我们倒是有联系，他只说他现在很好，不忙但也没闲着，等我过年回家时哥俩要好好喝一顿。

转眼间，这年就到了。我自然要回去陪父母一起过年，在村里住上几天，也自然要去刘同贵家里，接受他的招待。

大兄弟，过年好，同贵去卫生室换药了，一会儿就回来。等过完年，找了个空闲，我如约去刘同贵家时，他媳妇出来迎接我——因我与刘同贵经常来往，他媳妇跟我也熟悉，见了面颇为热情。

大过年的，他怎么了？我问道。

他媳妇说：也没啥大要紧的，就是年前他去扛水泥，肩膀磨破了皮，现在快好了。

这家伙，怪不得在大年初一给我父母拜年时，看他哪地方不对劲呢。

我大哥可真能干，又种地又打工，一年到头闲不下，嫂子你可真有福。在他媳妇面前，我由衷地夸赞刘同贵。

有什么福，他这人就是吃苦受累的命。要不是家里缺钱，谁还出去打那份儿工呀。都这个年龄了，还扛水泥，出大力。听得出来，媳妇对刘同贵很心疼。

扛水泥可真的是力气活。同贵大哥怎么扛起水泥来了呢，他在哪里扛？赶明儿我也跟他扛几袋，挣俩钱花。最近因美女扛水泥视频和图片，搞得“扛水泥”一词很火，我忍不住跟她开起了玩笑。

就在你们大城市，听说叫个什么小区什么园，我忘了。

什么，他在我们那儿？我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吗？我还当你早知道了呢。准是他嫌扛水泥丢人，没好意思跟你说。唉，他这人，老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借给你的钱多了些，家里也不至于这么紧张，他也不会大冬天的出去打工，扛水泥。

这里面有些埋怨甚至是责怪我的意思了，也让我有些发懵：他借给我钱？

不是去年秋天时，你要新装修房子，同贵凑了五万块钱给你送过去了吗？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呵呵……我这才明白过来，马上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是有这回事儿，我怎么会忘了呢。只不过，我当时是急着换新车，并非装房子，是有些迷糊，一时犯晕哈。

甭管你做什么用，一听说你要借钱，同贵立马东拼西凑，那个着急上火劲儿。你看看哈，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能挣钱，也会花钱，时不时地装房子、换车，我们农村人挣钱不容易，连花钱都不会，什么也舍不得，可有一点，穷大方。

我竟有些无言以对，只得再次呵呵……

哎哟，你来得这么快呀。我刚出去一会儿，还当你没来呢。亏得刘同贵这时进了屋，冲散了这略显窘迫之气氛。来来来，快上菜，兄弟俩喝酒，喝酒！

年节期间，酒菜现成，好做，刘同贵的媳妇不一会儿就弄了满满一桌子。我与刘同贵两人，大吃大喝起来。

刚才，我媳妇对你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说我借钱给你的事呀？待说完过年话，一番客套之后，刘同贵嬉皮笑脸地问我。

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老实交待。

嗐，都怪我事先没跟你串通好。去年我给爱云送钱，哪能提她那茬儿呢，可不就编排你了，说你要装房子，急需用钱。没承想媳妇问起你来，这个娘们儿。

得得，好在你说借给我了五万，平常也对媳妇有所隐瞒，致使她不了解掌握你们家到底有多少存款，要是说出准确数来，还不把嫂子吓死，我还不得被骂死。也多亏我急中生智，灵光闪现，方得化险为夷，如若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我白了他一眼。来，罚酒两杯，此篇翻过。那个进城扛水泥又是怎么回事，你又如何做得出来？

跟兄弟你说实话，去年给爱云那十万块后，我自己的确是不剩钱了。本来思谋着秋收完，卖掉一茬粮食，就能撑到来年，够俩孩子上学、明年种地种西瓜用的了。结果也真挺不错，将地里的棒米、花生、地瓜一卖，总共收入了近两万。谁想随后我母亲病了，做心脏搭桥，医药费由我们兄弟几个均摊，我摊了一万多。这样，我就又缺钱了。便想着出去打一冬天工，把钱挣回来。

于是，你就来到了城里，扛起了水泥。你这个人呀，扛水泥就扛水泥吧，在我地盘上这么多天，也不跟我说说，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显得非常不实在。那时节，你又是在哪个工地高就呢？

就……就在秋实园，爱云在那里买的房子。我是怕你知道了会笑话我，也是怕传到爱云的耳朵里，不好听。

你这家伙，这事我怎会笑话呢！传到你的爱云耳朵里，又怎么不好听了？不过，怎么这么巧呵，你连扛活也扛到王爱云那儿去了。

嘿嘿，那回我与你给爱云送完钱，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她说的那个秋实园看了看。正好碰上了工地包工头，我就向他打听了打听建房的工期情况，也顺便问他工地上需不需要人。他说来扛水泥吧，人手正紧呢。没想到这事儿成了真，两个月后，我真的来他这里扛起了水泥。

唉，我可憐又可爱的同贵兄呀，这等于就是给你的意中人打工呀。我喝下了一杯酒，感叹道，王爱云要是知道了，看见了，还不得感动死啊？

要是真被她看见，就不好了。你还别说，有天我正扛着水泥，还真看见爱云站在工地外面，透过护栏往里瞅呢。想必是路过那儿，看看建房的进度。幸亏我当时戴着安全帽和口罩，还有风镜，没让她认出来。要不多难为情啊。

你呀你，还真像刚才我嫂子说的那样，死要面子。可你就没想想，当初你如果不是硬送给王爱云钱，或者少送点，你还用出去打工，还用怕露脸？

这不是事赶事赶到一块儿了吗。爱云不容易，钱必须要送。另外扛水泥这活也挺好的，计件，一袋一块五，我这人不偷懒，一天能扛二百多袋，挣三百多。头年我干了两个多月，挣了二万块。只是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工地开始放假，我为了赶回家过小年，水泥扛得急了些，不小心磨破了肩膀，腰也累得慌。

一天扛二百多袋，天天如此，从不间断，我的天呵。我虽没干过这活，也知道你这是在拼命，为钱拼命。然并个卵蛋，这也实质上是为王爱云拼命，为爱而拼命。你老兄愣是将一袭无怨无悔的爱实打实地一袋一袋地扛在了肩上哈。

话不能这么说。我挣我的钱，关爱云什么事，又不是她叫我扛水泥的。刘同贵喝了一杯酒道：不过爱云一个人真的不容易。年前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嫁出去的闺女不能回老家过年，所以她只能和儿子两个人过，多冷清啊。好在过完年后，她就跟她儿子回到了高崖村，正好散散心。

那你也一定会编个理由，去高崖村看看，如同女婿走丈母娘家一般。

哎……刘同贵又端起了酒杯，兄弟，我想求你个事，先敬你杯酒吧。

何事？

你能不能帮爱云再介绍个对象？

这个嘛……实话实说，很难。我不是推托，而是真的说实话。现在像王爱云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离婚的不少，除非本人各方面条件都好，再婚容易些，否则很难。

那爱云也能找。她有条件，自己很快就有新房子了嘛，还是全款，不用还贷，算富裕。你认识的人多，碰上合适的，就给她牵牵线吧。

合适的？我看你就最为合适。要不我把你介绍给她，让你们结为夫妇，成就一段好姻缘？我冲刘同贵嘻嘻一笑，半是玩笑半是真。

去去。开什么玩笑。我有老婆孩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怎么会再找？再者说了，爱云也不愿意呀，她怎会看上我一个乡下人呢。

我继续逗弄他：你是有老婆有孩子，并且老婆还那么好，比王爱云强多了。我只说假设，假设王爱云愿意，你会为她离婚，娶她吗？

不，不会的。刘同贵想了想，摇摇头。

那我再向你证实下，当初你跟王爱云真的没谈过恋爱，弄点情况吗？

没有。

她也没对你有所承诺？比如说你要是能考上学，离开农村，她就嫁给你啥的。

没有。

以后呢，她有没有被你彻底打动，说对你有了情感，甚至有了实质性行动呢？

没有。别瞎说。

如此，问题可就来了。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是你自己有，王爱云没有，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甘愿为她做那么多呢？

我……我不知道。刘同贵端起酒来，喝了。

为了一个并不爱你的人付出这么多的爱，值得吗，你到底图啥？

图啥？做事一定要图个啥吗？刘同贵忽然变得很激动。人……人活着，做不到什么，可总要做梦，想点什么。他又喝下了一杯酒，醉了。

人活着，想点什么呢？

我也喝下了一杯酒，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