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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

2018-01-18冯世纶

中医药通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仲景经方张仲景

● 冯世纶

第一次听胡希恕先生讲课,是1966年冬,其家住壅和宫东小平房,题目是《基于仲景著作的研究试谈辨证施治》。其主要内容发表于《北京中医学院学报》1980年第4期。当其讲到:“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一句话时,余感到最震惊,亦不甚理解。

后经不断读胡老笔记,随着对其学术的了解渐渐深入,才逐渐理解其涵义,体悟此语的横空出世有划时代意义。并感悟一代一代后学之中有越来越的人认识此语的份量!此正是胡希恕先生举起继承和弘扬经方的一面大旗!

1 学术背景

胡希恕先生提出“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是有其学术背景的。仲景书(后世改名为《伤寒论》)传世一千多年以来,后人尊张仲景为医圣,称《伤寒论》为圣典,一代一代人前仆后继问道《伤寒论》,却有很多人未能读懂《伤寒论》,原因何在呢?

其最主要原因即是中医界存在着误读传统,正如李心机教授在《中国中医药报》撰文所说:“尽管业内的人士都在说着《伤寒论》,但是未必都认真地读过和读懂《伤寒论》,这是因为《伤寒论》研究史上的误读传统!”误读传统是多方面的,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张仲景据《内经》撰写了《伤寒论》;《伤寒论》的六经,即《内经》的六经。

胡希恕先生师承于王祥徴。王祥徵讲《伤寒论》脱离脏腑理论,主以八纲释《伤寒论》,为胡希恕先生打下读懂《伤寒论》的主要基础。其后胡希恕先生经过多年临床并反复读《伤寒论》原文,又反复读《内经》,并参阅前贤及近代业内人士的考证、研究资料,渐渐体悟到:用《内经》的理论来解读仲景书,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读不懂,原因在于仲景书的主要理论与《内经》的理论根本不同。因此,其率先提出:“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

2 “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的学术依据

2.1 《伤寒论序》不是张仲景所写后世之所以认为张仲景是据《内经》撰写了《伤寒论》,主要依据流行于世的《伤寒论序》(又称《张仲景自序》或《张仲景原序》),但此序刊出后,就备受质疑,且越来越多的人辨清其伪。

听胡老第一次讲课就讲到:“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紧接着又讲:“只以仲景序言(《伤寒论序》)中有‘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的为文,遂使注家大多走向附会《内经》的迷途,影响后来甚大。其实细按其序文,绝非出自一人手笔,历来识者亦多疑是晋人作伪,近世杨绍伊辨之尤精”。这里所举杨绍伊之辨,是指其1948年所著《伊尹汤液经》一书中《考次汤液经序》一篇,用大量篇幅考证了《伤寒论序》之伪。其中一段写到:“知者以此篇序文,读其前半,韵虽不高而清,调虽不古而雅,非骈非散,的是建安。天布五行,与省疾问病二段,则笔调句律,节款声响,均属晋音,试以《伤寒例》中词句,滴血验之,即知其是一家骨肉……”《伤寒例》已明确是王叔和撰写,用亲子鉴定之法,有力说明后世见到的《伤寒论序》,根本不是张仲景所写。叶橘泉、钱超尘、李茂如等皆高度称赞杨绍伊的这一考证,并据《康平本伤寒论》排版格式,考证“天布五行……”二段亦为叔和加入,并考证台湾藏本《伤寒论》无《伤寒论序》。

这里亦可知,胡老所说“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有两重意思,一者,是说仲景书根本与《内经》无关系;二者,仲景书原本与《内经》无关,但自王叔和以《内经》的理论注释仲景书后,并撰次《伤寒论序》,造成后世认为仲景书来自《内经》,这是伪序造成的误读传统,必须要予以纠正。

《伤寒论序》主要内容是在说:“张仲景据《内经》撰写了《伤寒论》”,今考证序为伪,这就明确了张仲景不是据《内经》撰写了《伤寒论》,自然亦在说仲景书与《内经》无关系。

2.2仲景书的六经与《内经》六经迥异王叔和整理仲景遗著时,以《内经》释仲景书,其中最重要的学术观点,即认为仲景书的六经即《内经》的六经,亦是后世质疑集中之点。对此胡老多次讲到:“中医的发展原是先针灸而后汤液,以经络名病习惯已久,《伤寒论》沿用以分篇,本不足怪,全书始终贯串着八纲辨证精神,大旨可见。惜大多注家执定经络名称不放,附会《內经》诸说,故始终弄不清辨证施治的规律体系,更谈不到透视其精神实质了。其实六经即是八纲,经络名称本来可废,不过本著是通过仲景书的阐明,为便于读者对照研究,因并存之。”

这一论述,是在前贤大量的考证基础上作出的。如章太炎(1936年)指出:“《伤寒论》的六经不同于《内经》之十二经脉之含义……王叔和对《伤寒论》传经,强引《内经》一日传一经,误也,因仲景并无是言。山田正珍谓:盖《伤寒论》以六经言之,古来医家相传之说……仲景氏亦不得已而袭用其旧名,实则非经络之谓也。”钱超尘教授是参加高校《伤寒论》教材编审教授之一,近撰文特别称赞章太炎这一观点(见于《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年第1期)。喜多村直宽亦说:“本经无六经字面,所谓三阴三阳,不过加以表里寒热虚实之义,固非脏腑经络相配之谓也。”陆渊雷指出:“六经之名,其源甚古,而其意所指,递有不同,最初盖指经络……本论(《伤寒论》)六经之名,譬犹人之姓名,不可以表示其人之行为品性。”岳美中更明确指出:“《伤寒论》所论六经与《内经》迥异,强合一起只会越讲越糊涂,于读书临证毫无益处。”

诸多考证确证凿凿,说明仲景书的六经与《内经》的六经无关。胡老论中说:“始终弄不清辨证施治的规律体系”,意在说仲景书的辨证施治理论体系,是与《内经》的辨证施治体系不同的,《伤寒论》的六经,是自成理论体系的六经,与《内经》的六经无关。

2.3仲景书的“伤寒”与《内经》的“伤寒”概念根本不同伤寒两字在《内经》和《伤寒论》皆多次出现,若仔细读两书,再结合临床,就不难发现,两者的思维理念有根本性的不同。

仲景书的伤寒理念,是症状反应证名,是在表的阳证,即《伤寒论》第3条:“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疼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而《内经》的伤寒理念,是病因病名,即《素问·热论》:“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

这里还要指出,《内经》的伤寒本身又有广义和狭义不同。“伤寒学家大多强调《伤寒论》所论是广义伤寒,主要根据是《素问·热论》:‘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陈亦人《伤寒论释译》)狭义伤寒概念出自《难经》:“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无论是广义和狭义伤寒的概念都不同于仲景书!

最突出的是,王叔和、成无己在《伤寒论》开头的前3条,把“中风”释为“中于风”,把“伤寒”释为“伤于寒”,远离了经方思维理念。胡希恕在注释前3条时说:“中风与伤寒为太阳病的两大类型,前者由于汗出则敏于恶风,因名之为中风;后者由于无汗则不恶风,或少恶风,但重于恶寒,因名之为伤寒。曰风,曰寒,即风邪、寒邪之意,此亦古人以现象当本质的误解。”“以现象当本质的误解”即指把仲景书的中风释为“中于风”,中于风邪;把伤寒释为“伤于寒”,伤于寒邪。即仲景书原本是症状之证名,而后世注解为病因之病名。造成“以现象当本质的误解”,是因仲景书的伤寒与《内经》的伤寒,名同概念不同,以《内经》的伤寒注释仲景书,造成概念混乱。更严重的是,西晋王叔和把仲景书改名为《伤寒论》,以《内经》的伤寒,附会仲景书的伤寒造成思维混乱!导致读不懂《伤寒论》。

2.4仲景书的脉诊与《内经》脉诊不同胡希恕先生仔细分析《伤寒论》《金匮要略》的内容,总结出经方脉诊专著,明确脉诊理论、各脉象概念,认为仲景书的脉诊是经方特有概念,主要是六经、八纲理论,而无经络脏腑概念,与王叔和的《脉经》及李时珍的《濒湖脉学》不同。胡老通过对比研究总结指出:“诊脉原有《内经》《难经》二法,《内经》讲的是遍诊法,《难经》则独取寸口,前法不行已久”,即是说,仲景书的脉诊不同于《内经》的脉诊。从诊脉部位上看,同于《难经》独取寸口,但后世发展出现不同,主要是配属脏腑概念,而仲景书的脉诊不配属脏腑,只用八纲理念,《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的第1条:“夫脉当取太过不及”,标明仲景脉诊主用八纲。

仲景书的脉诊不同于医经的脉诊,最典型的莫过于促脉,后世注家把《伤寒论》中的促脉,牵强附会用王叔和的《脉经》解释,闹出不少笑话。胡老把有关内容做了剖析,指出:“《脉经》谓促为数中一止,后世论者虽有异议,但仍以促为数极,亦非。《伤寒论》中论促共有四条,如《伤寒论》第349条:‘伤寒脉促,手足厥逆,可灸之’,此为外邪里寒,故应之促(寸脉浮以应外邪,关以下沉以应里寒),灸之,亦先救里而后救表之意;又如《伤寒论》第21条:‘太阳病下之后,脉促胸满者,桂枝去芍药汤主之’。太阳病下之后,其气上冲者,可与桂枝汤,今胸满亦气上冲的为候,但由下伤中气,虽气冲胸满,而腹气已虚,故脉应之促,芍药非腹虚所宜,故去之。又如《伤寒论》第34条:‘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于此明文提出促脉为表未解,其为寸脉浮又何疑之有?关以下沉,正是下利不止之应。又如《伤寒论》第140条:‘太阳病下之,其脉促,不结胸者,此为欲解也’。结胸证则寸脉浮关脉沉,即促之象,今误下太阳病,虽脉促,但未结胸,又无别证,亦足表明表邪还不了了而已,故谓为欲解也。由于以上所论,促为寸脉独浮之象甚明。”

总之,仲景书所论脉诊内容皆为八纲,无脏腑内容,显示与《内经》是不同的辨证施治理论体系。

2.5仲景书的“阳”不同于《内经》的“阳” 《伤寒论》第46条:“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痛,八九日不解,表证仍在,此当发其汗。服药已微除,其人发烦目瞑,剧者必衄,衂乃解,所以然者,阳气重故也,麻黄汤主之。”胡老注:“阳气,指津液言,其所以致衄,是因为日久不得汗出,则郁集体表的津液过重的关系”,“阳气,指津液,注家谓为阳热之阳实误”,胡老所指实误,是因后世注家以《内经》的阳气概念附会造成的误读传统。翻阅仲景书,有许多条文与此同类,如《伤寒论》第27条:“太阳病,发热恶寒,热多寒少,脉微弱者,此无阳也”;如第245条:“阳脉实,因发其汗,出多者亦为太过,太过者,为阳绝于里,亡津液,大便因硬也”;第246条:“胃气生热,其阳则绝”……这些条文,显然用《内经》阴阳概念解释不通,亦在显示:仲景书中的阳、阳气是指津液,与《内经》的理念根本不同。

2.6仲景书与《内经》治病方式方法不同胡老指出:“中医治病,辨证而不辨病,故称这种治病的方法,谓为辨证施治,亦称辨证论治,我认为称辨证施治为妥。中医之所以辨证而不辨病,这与它的发展历史分不开的,因为中医的发展远在数千年前的古代,当时既没有进步科学的依据,又没有精良器械的利用,故势不可能有如近代西医面向病变的实质和致病的因素,以求诊断和治疗,而只能凭借人们的自然官能,于患病机体的症状反应上,探索治病的方法。”即仲景书辨证施治依据症状反应,与《内经》明显不同。《内经》治病方式方法,主要为审因论治。用《内经》的治病方式方法注释仲景书,造成对《伤寒论》原文认识错误!如《伤寒论》第2条:“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名为中风。”仲景书本为症状反应证名,而依《内经》辨证为中于风,成为病因病名。辨证的不同,造成治疗不同,仲景书桂枝汤本是治疗发热、汗出、恶风的表阳证,是治疗天行热病、急性热病,而依《内经》辨证为中于风,只能散风寒,“不能用于有热病例”。又如《伤寒论》第320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口燥咽干者,急下之,宜大承气汤。”仲景书原义,少阴病是症状反应证名,是在表的阴证,出现二三日见口燥咽干,是说传变迅速,变为阳明里实热证呈大承气汤方证,辨证为里实热证,故用大承气汤治之。而依《内经》辨证,认为少阴病是心肾病,口燥咽干是心肾阴虚,辨证是里虚,显然是错误的。治之当是补心肾,但原文是大承气汤,显然不是补而是攻下,为了自圆其说,故不得已牵强附会说“急下存阴”。但临床遇此证,用大承气者鲜矣!由治病的方式方法不同,说明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

2.7仲景书与《内经》的主要理论不同中医自古即有两大理论体系,此记载于史书,如《汉书·艺文志》(公元前24年~公元206年)做了精当记载:“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医经者,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针、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明确记载经方、仲景书主要理论是八纲,而《内经》主要理论是经络脏腑,是明显不同的两大理论体系。由于误读传统的影响,认为张仲景据《内经》撰写了《伤寒论》,误认为《伤寒论》的六经即《内经》的六经,则误认为《伤寒论》的主要理论来自《内经》,进一步导致认为经方只是方剂、方药无理论,“到汉代张仲景把《内经》的理论指导用经方,才使经方有了理论”这一错误思维,是未认清仲景书的理论实质。要知,经方仲景书在上古神农时代就有理论,就用辨证施治,即用八纲辨证,初用单味药(单方证)治病即用八纲,所谓方证对应即是八纲对应,发展至复方方证也是用八纲,治愈疾病也是八纲对应。到了汉代,由于用方证治病经验的积累,八纲辨证发展为六经辨证。千余年来用《内经》的理论解释《伤寒论》,始终读不懂《伤寒论》,惨痛的经验教训,亦说明了仲景书与《内经》的理论不同。

综上所述,胡希恕先生提出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有充沛依据。以上只是对比仲景书与《内经》的部分内容,仔细对比尚有许多,如仲景书的温疟与《内经》的温疟,病名相同而实际概念不同;又仲景书有半表半里病位概念,而《内经》却找不到……种种依据都在说明,仲景书的主要内容、主要理论与《内经》无关。

3 学术意义

“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是中医界的醒世之语,有划时代意义。这一醒世恒言,展示了胡老的学术自信!

此语旨在明确标明仲景书是原创思维理论体系,与《内经》从根本上是不同的医学理论体系!标明了中医有两大理论体系!

此语是胡希恕先生研究仲景医学最突出的科研成果之一!是经方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式的科研成果!

“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是读懂《伤寒论》的指路明灯!

这是胡希恕先生举起学习经方、引领经方学术发展的一面大旗!让我们接过这面大旗,为继承和弘扬经方事业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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