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类温病“分消走泄”思想刍议
2018-01-13邓金钗万海同胡艳兰郑小伟
邓金钗 万海同 胡艳兰 郑小伟
浙江中医药大学 杭州 310053
湿热类温病是指感受兼有湿邪的温邪所致的一类外感热病[1]213,发病的关键在于湿热为患。湿邪重浊粘滞,热邪炎上,热蒸湿动,最易酿生秽浊之气,蒙上流下,所以湿热类温病病情复杂,治疗棘手。清代叶天士擅治热病,尤其是对湿热病,能博取众长而自成一家,提出的“分消走泄”思想补益后学,影响深远,可以视为湿热病治疗的准绳。近年流行病学调查显示,湿热病在人群中患病率有上升趋势[2]。因此,研究湿热类温病的病因病机,探寻治疗对策,对发掘中医药的治疗作用具有实际意义。
1 湿热类温病概识
湿热类温病是外感热病的一种,和伤寒、温热类温病共同构成完整的外感病体系。但是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湿热类温病一直和温热类温病混称温病,直到清代薛生白[1]214提出“要之湿热之病,不独与伤寒不同,且与温病大异”,湿热类温病才从温病学中独立出来。它包括湿温、暑湿等,现代临床上的登革热、手足口病等具有湿热属性,可归属于此类范畴。
1.1 湿热合邪,外感为主,内外相引而发 湿热类温病的主要致病因素是湿热邪气,湿热之邪既可来源于外界自然环境,也可自体内产生,多因内外交互而发病,与地域环境、季节、气候、机体状体密切相关。
江南、岭南地区地势低缓,气候潮湿温热,湿热之邪致病较多;夏秋时节,天气炎热,太阴湿土主气,气候偏于湿热,所谓“长夏湿热交迫”;不独夏秋,其他季节,运气失常,司天在泉,湿热偏盛,人处湿热之中,湿热邪气从皮毛、口鼻而入,侵袭人体。虽然感受外界湿热病邪是湿热类温病的主要原因,但其发病与脾胃也有密切的关系。胃为水谷之海,脾为湿土之脏,居于中央属土,而中央生湿,湿为土之气,故脾胃多湿。饮食不当、劳役失度、情志失调、慢性久病、体质差异等原因均可损伤脾胃,内生痰湿。然积湿可以生热,痰湿久郁变生湿热;饮食肥甘厚味、酒肉炙博亦可生湿助热。湿热外袭,引动内蕴之湿,内外相合而湿热之病作。薛生白[1]214谓曰:“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人处于自然环境中,受天地之影响,湿热类温病的发病是天、时、地、人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天人合一”观在发病方面的具体体现。
1.2 病位广泛,不离三焦 病位是疾病的病变场所,准确把握疾病的病位是中医进行辨证和治疗的必要条件。湿热类温病的发病比较复杂,可根据病因、传变规律和辨证等方面明确其病位。
湿热之邪伤人从皮毛或口鼻而入,从皮毛而入者侵袭的是肺卫,病位在肺卫;从口鼻而入者,内归脾胃,病位在脾胃。湿热邪气在肺卫阶段,病情轻浅,易于向愈。若不外解,则继续传变,向里入于气分,或向下传于中焦脾胃。此时病情较重,是治疗的关键阶段。湿是阴邪,热邪伤阴,若湿邪不去,则热邪不伤营血,不入营血分;如果进入于营血分,湿热之邪已经化燥,其治疗同温热类温病无二。所以,从表里来传变看,湿热类温病主要病在气分。病在中焦脾胃不解,则传膀胱或大肠,入于下焦。从上下传变来看,湿热类温病始于上焦,渐次向中焦和下焦传变,三焦传变规律明显。薛生白[1]221亦云:“湿热之邪,不自表而入,故无表里可分,而未尝无三焦可辨。”湿热邪气时可上蒙清窍,或下注经络,但总以三焦为主。所以,三焦是湿热类温病的主要病位所在。
1.3 病机特异,邪滞三焦 湿热类温病的病位在三焦,然三焦属少阳,具有东方木德,温和之气,喜调畅而恶壅郁。三焦又有分部和功能之别:依据脏腑分布的部位及其功能进行整合,三焦分为上焦心、肺,中焦脾、胃、肝、胆,下焦肾、膀胱、大肠、小肠。三焦在整体上以通为用,具有通行阳气、气化水液之功能。赵绍琴[3]认为:“……湿热,终致三焦水道不通,为形成湿热病之大要。”湿热阻滞三焦,影响肺脾肾功能气化,变生诸症,是湿热病的发病机制。
湿热邪气无论外感还是内生,均是湿热二气交混。然湿邪重浊粘滞而有形,热邪主升主动而炎上,“热得湿而热愈炽,湿得热而湿愈横。湿热两分,其病轻而缓。湿热两合,其病重而速”。热蒸湿动,氤氲矇昧,弥漫三焦,一者阻滞三焦气机,影响肺脾肾三脏之气化,二者蒙上流下,在上肺气失宣肃,见恶寒少汗、身热不扬;在中脾胃失于运化,脘痞腹胀、恶心呕吐,在下大肠失于传导,大便粘滞不爽,小便浑浊。可见湿热阻滞、三焦气化失常是湿热病的核心病机。
2 湿热类温病治在“分消走泄”
清热化湿是湿热类温病总的治疗法则,但湿热合邪,用药时每每互相牵制。清代医家叶天士效法前贤,博采众长,着眼于分消湿热、通阳行气提出“分消走泄”的治疗思想,切中湿热类温病的病机和特点,是湿热类温病治疗的关键所在。
《温热论》:“再论气病有不传血分,而邪留三焦,亦如伤寒中少阳病也。彼则和解表里之半,此则分消上下之势,随证变法,如近时杏、朴、苓等类,或如温胆汤之走泄。”[1]191叶氏以伤寒六经辨证为参照,立足于三焦提出“分消走泄”的治疗思想。列杏、朴、苓以释分消,举温胆汤以释走泄。祛邪是温病的第一要义。湿热合邪,难分难解,热从湿中起,湿不去则热难除,湿去而热不独存。“湿热浊气,交扭混乱,前辈治中满,必曰分消。”叶氏效法前贤,针对湿热合邪分而消之[4]。肺主一身之气化,杏仁苦温,入上焦而开宣肺气,肺气开,使热得外透,湿得气化。脾为湿土,胃为燥土,脾升胃降,刚柔相济,湿邪内伏,足太阴之气不运,所以湿滞中焦必得温燥以运脾土,或开沟渠以泄之。厚朴味苦性辛温,入中焦,燥湿邪行脾气以畅中。肾和膀胱主司气化,肠为腑,以通为用,共同管理二便,湿热在下焦,二便失常,用茯苓甘淡利湿,使邪从下焦而出。根据湿热所在的不通部位,采用相应方法,使湿热两分,各从其所在部位而消散,实乃治疗湿热之机巧。
湿热秽浊留滞三焦,阻碍气机,“气阻不爽,仍以通为法”。叶氏[1]194认为:“热病救阴犹易,通阳最难……通阳不在温,而在利小便”,故取温胆汤之“走泄”,以通阳利小便,使气行湿化,湿热从小便而出。温胆汤本为治疗痰热内扰之方,竹茹清热化痰;姜、枣和胃扶正;半夏、橘皮辛温,枳实苦降,辛开苦降,行气开郁,燥湿化痰;茯苓甘淡渗利,导痰湿热邪从小便而出。本方以辛温为主,行气机,清痰热。张秉成[5]《成方便读》评曰:“此方纯以二陈、竹茹、枳实、生姜和胃豁痰、破气开郁之品。内中并无温胆之药,而以温胆名方者,亦以胆为甲木,常欲得春气温和之意耳。”叶氏活用温胆汤通阳行气、通利小便,意在使三焦湿热得以气行湿化热散,可谓博采众长、灵活变法之典范。
分消走泄通过通调三焦气机,开郁行滞,使湿热邪气从上中下三部得以消除,蕴含了清开肺气、芳香宣透、苦温燥湿、辛开苦泄、清热利湿等治法,切中湿热肯綮,是湿热类温病的治疗思想,也是叶天士治疗湿热病的精髓所在。
3 方药举隅
明清时期温病盛行,也是温病学发展的黄金时期。受叶氏影响,后世医家治疗湿热类温病亦多从分消走泄立法,并发扬光大,探索出许多行之有效的方剂。吴鞠通创三仁汤,以杏仁、竹叶开宣肺气,厚朴、白蔻仁、半夏行气燥湿以畅中,薏苡仁、滑石淡渗利湿以渗下,可谓杏、朴、苓分消上下之势的灵活化裁。俞根初之蒿芩清胆汤,以蒿、芩、竹茹清泄胆热,枳壳、二陈行气化湿,碧玉、赤苓导湿热从下而出,使少阳湿热得以分消走泄而少阳胆经得以和解,是“温胆汤之走泄”的进一步发挥。湿热病不同病程阶段,在病位上有偏于上、中、下之异,病性上有湿重、热重之别。一般湿热初起,郁遏肺卫,用三仁汤、藿朴夏苓汤宣气化湿,或清震汤升清渗湿[6]。湿热困阻中焦,用王氏连朴饮辛开苦泄,分消湿热,或三石汤清利三焦湿热,或选用加减正气散系列宣郁祛湿。湿热蕴毒,用甘露消毒丹清热解毒,渗利湿邪。湿阻膀胱,用茯苓皮汤分利湿邪。湿阻肠道,用宣清导浊汤宣通气机,清化湿浊。疾病后期,湿热未净,用薛氏五叶芦根汤轻清芳化,涤除余邪。
湿热病的用药在三焦上具有一定的规律和特点:上焦湿热,多用杏仁、桔梗、豆豉、藿香开宣肺气。热重者,用银花、连翘、竹叶、薄荷等轻清泄热,佐以茯苓、泽泻、薏苡仁淡渗通膀胱,意在启上闸,开支河,导水势下行。中焦湿热,用半夏、厚朴、枳实辛开苦降,行气化湿。湿重者,用蔻仁、厚朴、大腹皮运脾;热重者,用知母、石膏、黄芩、黄连清胃热。下焦湿热,阻于膀胱,用滑石、泽泻、茯苓皮、碧玉散可导湿热从小便而出;阻于大肠,用晚蚕砂、枳实、木香等意在清化。
4 临床运用
分消走泄作为湿热类温病的治疗思想,广泛运用于流行病的治疗。韩凡[7]对257例登革热患者的中医治疗进行统计分析,发现临床上三仁汤、藿朴夏苓汤、新加香薷饮等分消走泄方剂的使用率累计可达36.4%。SARS、人感染H7N9禽流感、人感染甲型H1N1流感、手足口病等新型传染病的致病因素和证候多具有湿热性质[8],临床症状体酸乏力、苔腻,病程缠绵亦提示新型疫病的湿热属性。刘勇等[8]采用中西医结合治疗人感染H7N9禽流感重症患者,以藿朴夏苓汤合达原饮加减化裁,6例患者均逐渐康复出院。刘林[9]运用三仁汤治疗手足口病湿热蕴阻证效如效如桴鼓;医院采用经验方辨证论治亦多以金银花、连翘、藿香等清热疏表,白豆蔻、半夏燥湿畅中,滑石、茵陈清利湿热,取效迅速,无不良反应。临床实践证明,在现代医学抗病毒和疫苗接种的被动治疗环境下,中医药的早期参与必要而且有效,充分发挥了中医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优势[10]。
分消走泄不仅用于湿热类温病的治疗,对临床各科疾病属于湿热性质者,如慢性乙型肝炎、多囊卵巢综合征、肥胖型闭经、婴幼儿湿疹、便秘、糖尿病肾病等,进行辨证施治,灵活变法,亦能收效良好。现代研究发现,分消走泄类方剂多具有抗内毒素、调节内分泌、调节免疫、改善血液流变学等作用,广泛应用于内科、外科、儿科、皮肤科等疾病,在传染病及非传染性疾病的治疗中具有独特疗效[11]。
5 结语
湿热类温病是内外环境的湿热病邪共同作用导致的一类外感热病,以三焦气化失常、湿热阻滞为主要病机。叶天士提出的“分消走泄”是其治疗思想,对现代新发的流行病和内伤杂证的治疗具有实际价值,古法今用,更加彰显中医魅力,值得深入挖掘和发扬光大。
[1]林培政,谷晓红.温病学[M].3版,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2.
[2]盛增秀.湿热致疫说[J].浙江中医杂志,2006,41(10):573-574.
[3]赵绍琴.温病纵横[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276.
[4]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1:261.
[5]张秉成.成方便读[M].上海:科技卫生出版社,1958:117.
[6]杨汐茵,白钰,陈永灿.范文虎活用化湿治疗湿温病经验[J].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7,41(12):965-966.
[7]韩凡,莫锦,覃小兰,等.从257例病例中探讨登革热的中医临床辨治[J].广州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31(6):855-859.
[8]刘勇,李继科,叶庆,等.9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重症患者中医证候及治疗情况分析[J].中医杂志,2017,58(23):2025-2027.
[9]刘欣欣,刘林.刘林教授运用三仁汤治疗儿科疾病的经验[J].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6,40(8):610-612.
[10]顾植山.从手足口病谈中医药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意义[J].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08,32(3):285-286.
[11]莫晶,张吉芳,张福利,等.分消走泄法研究进展[J].中医药息,2012,29(5):9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