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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文学的“双刃效应”
——基于王跃文《国画》的叙事交流研究*

2018-01-12许心宏

关键词:潜规则官场国画

许心宏

(1. 安徽财经大学 文艺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2.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1 《国画》: 官场教科书

《国画》(1998年)是王跃文第一部也是最早受到广泛关注的长篇小说。 时过廿载,2017年已是第13次印刷。 在互联网时代的图书销售模式上,读者(客户)在阅读(购买)过程中一般做三件事,即“点赞” “评论”和“分享”,买家对图书的印刷质量、内容评议与读后感尽收眼底。 在文化多元与众口难调的时代,二十年间的数次加印,就其销量的持续走高来说,《国画》确实受到了阅读市场的认可。 期间作者否认《国画》为官场文学读本,但在商业宣传、受众评判上则将其视为官场文学读本。 在商业包装与噱头制造中,2017年印刷的《国画》封面上的宣传标语便是:“文人、商人、官人,人心、世心、江湖心,十年畅销,始终稳居公务员小说榜首。” 显然,作为官场文学的畅销读本业已成为《国画》的身份标签。 但从“官场文学”到升格为“官场教科书”,内中谄媚市场的商业宣传作用不言自明。 聚焦《国画》的宣传定位上,作者对小说题旨与文学类型的辩解,既是对出版界商业宣传的不满,也是对大众文化消费品位的不满。 但是,文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的描写,主要是围绕官场、商场、情场而展开,“局中人”与“局中事”亦非凡人凡事,而推动情节展开的内驱力与向心力则是官场权力游戏规则的描写。 在此意义上,文本内容与情节的诱人“看点”也正是官场“潜规则”的展示性叙事。

围绕“官场教科书”定位的“是非之争”,看似作者与读者难以达成共识,只是这种“是非之争”并无多大意义,或者说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一是《国画》的创作采用的官场写实主义手法,展示的无非是官场百态图; 二是《国画》围绕“钱、权、色”叙事,作者没有刻意建构“清官”与“高大全”人物形象; 三是在人物角色塑造上,解构的是官场“二元对立”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三观”的结构性对立,小说叙事的兴趣点主要聚力于官员趋利避害与官阶晋升上。 基于此,在全息展示与细节真实的官场“潜规则”描摹上,商家营销与受众评定将其界定为“官场教课书”实属应然的事实判断。 据此,作者自辩不免显得有些矫情。 退一步来说,“艺术作品一俟完成,它就从它的创作者、从创作者的创作意图中解放出来……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解释并不比任何其他人的解释更加确实可靠”[1]181。 因而,受众即便是“创造性阅读”将其定位为“官场较科书”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者为何否认《国画》为“官场教科书”呢?其实,在文本创作价值取向之“实”上,文本揭示的无非官场生态的怪相与病相,承负着文学的社会批评功能; 但在价值取向之“虚”上,则跌入了官场潜规则的“揭示”与“展示”逻辑怪圈中。 也就是说,创作“立意”与观者“取意”未能达成有效的“视阈融合”。 从创作者角度来说,作者对小说题旨的澄清可视为对读者“买椟还珠”阅读心态的矫正,也是对“种瓜得豆”接受效果的消极认同。 反顾其因,那就是作者若不反驳便也成了“官场教父”,如此称谓恐是作者不愿领受的。 实际上,近十年来诸多“官场文学”作家也都在极力否认,内中的心理证词实则一致,即从古来圣贤到历代鸿儒,即便帝师,又有谁愿意领认“官场教父”称谓。 在中国吏治文化史上,无论是圣人之言还是历代治国方略,“道”皆高于“术”,因为“术”往往指权术诡计,具体指权术家与阴谋家等一类人。 据此,“官场教父”难免不留下权术家、阴谋家之污名。

2 灰色生存: 展览的诗学

在写实主义立场上,《国画》是对官场八小时之外的官场中人灰色生存的揭露性叙事。 小说开篇的倒叙,作者概述了朱怀镜乌县十年的过往,第七年则升任为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县长,行文至此,朱怀镜的“乌县往事”便也戛然而止。 问题是,朱怀镜履新前的官场晋升是能力超拔的“实至名归”还是另有高招的“徒有其位”?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意在“正本清源”看清朱怀镜的“庐山真面”。 但是,源于对朱怀镜履新前粗线条、概括性叙事,使得对其乌县十年官场的升腾轨迹无从求证,至于其情其性、其品其德便也无从得知。 在小说的结构张力上,履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处三年副处长后,朱怀镜提为正职的希望几近于无。 根植于中国“官本位”文化传统,朱怀镜的晋升困境不是某一个体所面临的困境,这使得开篇的悬念式蓄势极易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即履新后的朱怀镜是一位志向难伸的有理想、有担当、有情怀的实干家,继而被预设成了令人同情的对象。 但是,这位看似“受难”与“无助”的朱怀镜在仕途攀爬的机关算尽中,从不适应官场潜规则到乐在其中,最终升任为财政局副局长。 在其由逆转顺的仕途之旅中,潜规则的“揭露性”与“展示性”叙事互为一体,两者利弊一体无从分离,不期然成了受众的兴趣点与价值点所在。

基于作者对其内在心理的绵密叙事,精雕细刻的是其心理压抑、人格扭曲、趋炎附势与寻找靠山的漫画化场景。 客观来说,在“官本位”重压下,作者极力在文学的虚构中建构出朱怀镜的灰色人物面影,更重要的则是塑造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人格矮化与奴化的过程。 在惊险、刺激、诡秘又不失反讽的故事情节叙事中,对于适应“潜规则”与深谙官场“厚黑学”的朱怀镜来说,成了官场“这一个”的不动声色的野心家、谋略家与权术家,当然也是最大的玩家与赢家,读者臣服与感叹的便是探秘式经验获得的阅读快感。 实际上,在大众消费的商业文化时代,《国画》被宣传成“官场教科书”亦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朱怀镜的官场腾挪中,他用心专营的是一己的官运亨通,所以走后门、找靠山、托关系、玩弄权术以及融入某个圈子等成了为官的第一要务。 退一步来说,也正是在官场“潜规则”的展示性叙事中,读者了解了权力的秘密,看到了权力后台的运作方略。 基于此,朱怀镜的挚友曾俚痛批道:“满世界都在玩,玩权术,玩江湖,玩政治……玩!玩!玩!成功的就是玩家!玩,成了一个很轻薄的字眼,此皆轻薄世风所致。”[2]427在人物形象隐喻上,曾俚虽游走于官场的边缘,但背负的却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历史忧患意识,显然是中国文化传统中“谏臣”的原型式人物,因而,曾俚其实是谐音化、人格化的“真理”化身。 古训有言“拒谏者塞,专己者孤”[3]92,为官要从善如流而非刚愎自用。 但对于挚友“谏言”,他认为是不识时务的迂腐之言。 当然,一定程度上,曾俚痛批官场病相与怪相的叙事声音,亦可视为作者批评声音的一种隐性代理,只是这种隐性的声音代理显得甚是微弱而难以识别。

面对“局外人”曾俚的批评,朱怀镜却也置若罔闻付之一笑,认为那是不懂“潜规则”的迂腐与可笑。 基于此,为了职位晋升,送礼、送钱、送人、送字画等,可谓深谙送礼的艺术与真谛,诚如其言:“千条理万条理,送是硬道理。”[2]114事实证明,朱怀镜正是在“又跑又送”中得到了“上级重用”。 对此,小说在第三人称叙事中,朱怀镜的会送礼、送成礼、送对礼的送礼学问得以全程化、全景化展示。 因而,送礼的本质就是“找关系、找靠山、找位子”,他认为“大凡在官场上混惯了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想靠某种关系讨个巧。 这似乎已成官场人们的思维定势。 越是手中有权的人,越不相信世上有摆不平的关系,因此越是有权的人也就越热衷于搞关系。”[2]226显然,在关系魔力的“潜规则”精雕细刻中,社会公共价值的叙事声音成了缺席的“他者”。 在此向度上,朱怀镜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左右逢源、言不由衷、审时度势、借力打力等百般计谋与花样玩法则驾轻就熟,对官场潜规则的尺度、深度与力度也拿捏的颇为对位与到位。 在寻求官场晋升的潜规则的运作上,朱怀镜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了合群的“局中人”。 在其野心向上与人格向下的两极分化中,朱怀镜终于融入了圈子。 但是,在皮杰携款潜逃国外后,其父皮德求市长的政治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在失去靠山之际,朱怀镜之所以能绝地反击,原因就在于他早已为自己留了一张官场“免死牌”,继而能在官场潜规则的网格关系中化险为夷。 据此,朱怀镜爬的越高则离其本心、初心与世道人心越远,其巧宦之心与虎狼之术揭示的也越加细致入微。 再就是皮氏父子的官场勾结、公权私用理应受到权力的监督、法律的审判与道义的评判,但因深谙官场权力游戏潜规则而得以自保。 毋庸置疑,作者对潜规则揭示的越是微妙动人,读者越是从中体味到潜规则运作的诡秘性、微妙性与制胜性,此为“作者-文本-读者”叙事交流效果所在。

从《国画》的书名到“国画”的运笔之法,文本采用了黑白对照、正邪互补的叙事方法,典型的就是财政局财务处的邓才刚与朱怀镜的比较。 邓才刚是个正派、能干、有骨气,也是有思想的人,但在任二十多年终是副处长。 入仕之初“因言获罪”与上司“因言废人”,使其职位晋升彻底成了幻影,后虽“知错必改”以求上位但为时已晚。 离职前他说道:“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 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早定格了。”[2]448实际上,邓才刚并非官场文学中的个案人物,典型的如阎真的《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他在研究生刚毕业后就被分配到省卫生厅工作,但因初入仕途不谙官场规则,于是会议上痛陈官场时弊,书生意气使其开罪了领导,不经意中成了领导与同僚眼中的另类。 但是,在付出了沉重代价与忍受诸多心理煎熬后,池大为变得通灵老练了,且愈加世俗、势利与圆滑了。 显然,朱怀镜与池大为作为官场中的灰色人物,从初入官场到适应官场,从不识潜规则到识得潜规则,继而在官场角力中化险为夷一路飙升。 但是,那些官场上的“邓才刚们”却终究止步不前。 于此,在两相对照的叙事隐喻中,前者善于利用潜规则,继而仕途发展顺风顺水; 后者不适应“潜规则”,继而淘汰出局。 在圈子意识中,迎合“潜规则”则被视为同类,相反则被视为另类,结果前者被视为“局内人”,后者则被视为“局外人”。 在文本叙事声音置入中,叙述者对“劣币驱逐良币”的官场怪相予以了讽喻,同时也落入了实用主义者“适者生存”的生存经验期待。

3 官场文学的“双刃效应”

在创作角度上,《国画》的作者曾是体制内的一员,官场的摸爬滚打为其文学创作储备了创作资源,因而将所历所想付诸文学创作亦非难事。 在接受角度上,读者将《国画》定位为官场文学,根本原因在于作者对“潜规则”的灰色叙事上。 实际上,对于社会的每一个体而言,无论是立身处世,还是经商为官,都有基本的“规矩”可以遵从,是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然而,在“规矩”的表与里、内与外之中又隐藏着“灰色”的操作空间、想像空间。 “规矩”如此,“规则”亦如此。 就“潜规则”的“灰色”定位而言,原因在于明暗规则的“刚”与“柔” “实”与“虚” “通”与“变” “情”与“理”的弹性存在空间与运作空间中,难以表层化、单一化予以定性判断,内中尚有本质性的潜规则的游戏规则,那就是“潜规则的潜规则”,正如“潜规则”概念的提出者吴思所言:“在潜规则的生成过程中,当事人实际并不是两方,而是三方: 交易双方再加上更高层次的制度代表。 双方进行私下交易的时候确实是两个主体,但是,当他们隐蔽这种交易的时候,就变成以正式制度为对手的一个联盟。”[4]194据此,官场也好,商场也好,哪怕是一般的职场,内中的明暗规则互为一体又相生相克,前者具有公开性、刚性与约束性,后者具有私密性、柔性与便通性。 在《国画》的“展示性”叙事中,当官场“潜规则”私密性、柔性与变通性被揭示之际,读者从中观悟的便也是官场潜规则的公开秘密,一定程度上难免成为“准官场中人”与“官场中人”揣摩、观悟乃至“取经”的对象,这也正如《国画》封面所言“十年畅销,始终稳居公务员小说榜首”,这也就是我们言及的官场文学的“双刃效应”。

基于小说《国画》的标题而言,中国“国画”讲究对“计白当黑”空间的艺术处理。 从“作画”到“为文”,小说的《国画》何以“留白”?也就是说,何以对官场镜像的“表”与“里” “实”与“虚”予以艺术化处理?在小说文本中,《国画》的“留白”锁定的是官场“八小时之外”的生活。 基于“反向求证”与“虚中写实”的叙事策略,作者对官场中人的灰色化、私密化生存镜像展开了立体化的生态描摹。 基于文学“潜规则”叙事效果的“双刃效应”而言,与“潜规则”对应的便是“规则”。 但是,既然有“规则”,那何以存在“潜规则”?如果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存在的”,那么现实中的“潜规则”则隐存于中国“人情社会” “熟人社会”与“关系社会”的各种关系网络中,且“乔装打扮”以各种形式变色、变形、变味地潜流于各类游戏规则的幽秘地带。 既如此,《国画》的关键“看点”在于作者对官场的权力磁场、钱权交易、关系网络、官场厚黑学等现象的描摹与揭示。 在接受美学视角上,对于官场、商场与一般职场中人而言,源于文中对官场诸多不透明规则的描述,引诱与激发的是读者“道破天机”的心理期待。 在此向度上,作者是“讲故事的人”,读者是“听故事的人”。 在“说”与“听”的“潜规则”叙事交流中,诚如叙事学家所言:“叙述故事就等于讲出秘密; 读这个叙事就等于分享其中的秘密。 这个‘秘密分享者’就是我—也是他和你。”[5]92在此叙事交流效果上,两者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合谋关系。

基于受众视角,无论年龄、性别、教育程度等有何差异,也无论有着怎样的职位与科层差异,对于置身于不同职场的读者来说,《国画》中的朱怀镜都是灰色人物。 在叙事策略上,灰色之“灰”在于叙事者消解了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小人即君子的二元对立叙事模式。 在社会能见度较低的灰色地带,作者揭示了灰色人物的生存轨迹,官场明暗规则的丘壑纵深便明晰起来。 源于官场的宦海沉浮与人事变迁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读者视《国画》为“官场教科书”亦是人性趋利避害的现实表现,自然也成了人们的“取经”对象。 作者怨怼《国画》类型化为“官场文学”,原因在于写官场的就是“官场文学”,那么据此推论,《悲惨世界》则成了犯罪小说,《老人与海》则成了渔业小说,《红楼梦》则成了青春小说,《西游记》成了玄幻小说。 在作者看来,《国画》应该归类为“时政文学”,意在揭示权力异化所衍生出的权力崇拜与人性异化的怪状,旨在彰显作者对人性异化的深切悲悯与同情之心,继而高扬“文学是人学”的人文关怀与审美意识。 但是,即便归类为“时政文学”,那么在大众文化消费时代,自然也会列入“畅销文学”读本系列,而“畅销”的背后又隐藏着商业炒作、文化消费与迎合读者的商业逻辑。 换言之,商业炒作的思维定势是利益最大化,为达此目的,这就先天注定了商业炒作的媚俗化与商业化取向。 实际上,无论是将《国画》归类为“时政文学”还是“社会小说”,那么在文本中心解读中,源于“经验叙事”价值取向与“写实主义”叙事策略的暗中助力,“揭秘”与“探秘”互为一体,而基于受众导向的“告密” “泄密”与“秘密共享”,不期然又是商家移花接木的商业用心之所在。

4 结 语

“官场文学”前承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而来,后有“时政文学”与“反腐文学”的书写。 源于创作视角与解读视角的差异,称谓虽异,但站在为官有为、敢于担当、恪尽职守的“人民的名义”立场上,以《国画》主人公为代表的官员身上,缺失的是为官之道、为官之德与为官之戒,更无自戒、自省与自律意识,相反升官发财成为其灰色人生的至上追求。 源于“反腐立场”的暧昧不明,又源于“呈现性”叙事策略的暗中助力,使得《国画》潜规则的“揭示”与“展示”互为一体,以致“文以载道”的官场“正道”缺失而“非道”滋蔓。 在文本编织的字里行间中,大有“潜规则”与“灰色生存”的“中心主义”叙事倾向。 然而,站在文学引导世道人心的文化高地上,小说在“好看”的同时,却也不被社会主流价值观所“看好”,病因的肌理在于官场亚文化的“展示”大于“揭示”,“迎合”大于“批判”,“审丑”大于“审美”。 一定程度上,外在的“好看”即为伪装的“特洛伊木马”,而灰色的、病态的“潜规则”则为其内在不死的幽灵。 据此,近二十年来以《国画》为代表的官场文学文本,若是正面与正向的“三观”叙事声音呈现出虚化、弱化与浊化的倾向,那么反面与负向的庸俗、世俗与媚俗的价值取向必将大行其道,遮蔽的将是社会主流叙事声音的在场,此为官场文学“双刃效应”衍生的负面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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