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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的论说方法与词学观念

2018-01-12汪素琴胡建次

关键词:词学李清照词人

汪素琴 胡建次

(1.浙江海洋大学 东海科学技术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2.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别号瞿髯,浙江温州人。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与教学事业,是我国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被誉为“一代词宗”。据夏先生《瞿髯论词绝句》“前言”中自叙,他三十岁于上海拜谒“清季四大词人”之一的朱祖谋时,便已开始论词绝句的创作。朱祖谋读其绝句,认为持论甚新,建议多作些,但他因各种缘由未能着笔。直到六十多岁,禁足居于西湖期间,乃陆续创作了数十首。至1978年初春,共得82首。尔后,夏夫人吴无闻为其作注,由中华书局于1979年出版。1983年再版,新增绝句18首(包括外编7首“论域外词”),修改原有绝句8首(其中7首只改了个别字句,1首大改),并修正了十数处注释和题解。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共有10篇专门探究《瞿髯论词绝句》的论文(其中,八十年代4篇,九十年代1篇,新世纪以来5篇)。除刘扬忠《〈瞿髯论词绝句〉注释商榷》一篇将注意力置于注释的讹误之外,余下篇目则程度不一地对《瞿髯论词绝句》的词学观点、论说特点、论说方法、论说技巧等进行讨论。合宜的论说形式、论说方法有助于词学观念的清晰呈现,作为一部勾勒出了“简明的词的发展史”的“精心结撰”的作品,夏先生在著述《瞿髯论词绝句》时,对于论说方法的运用,显然不是随意的。基于上述理论视点,本文以《瞿髯论词绝句》的论说方法为切入点,探寻方法背后所隐含的写作意图,以期进一步将夏先生词学观念中那些富有个性的观念缕析出来。

一、论说方法

夏先生生活在新旧文化交替的年代,其治学方法深受时代影响,呈现出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特点。在词学研究方面,他既承续晚清词学研究之法,以考订与词集校理为基础,又借鉴现代科学方法,在词史的整理与词学理论批评的探究上下功夫,试图建立起较为完善的研究体系。传统性与现代性,在其词学研究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瞿髯论词绝句》的论说形式虽然是传统的,但其论说思路的系统性,论说内容的全面性,论说方法的科学性,使其表现出很强的现代性。总体而言,《瞿髯论词绝句》具有体大思精的特点,它集追源溯流、比较异同、史论结合、抓住典型等方法于一体,通过点与面、纵与横的交结,将写作意图跃于纸上。

(一)追源溯流,探讨词体之本质

追源溯流法是我国古代文论中常用的批评方法,夏先生治学深谙此法,其在《瞿髯论词绝句》开篇就追溯词的起源问题,并以此为基点,对填词之法、词体之本质等论题进行探究,使整部作品呈现出结构严谨、脉络清晰的特点。论词绝句首篇曰:“乐府谁能作补亡,纷纷绮语学高唐。民间哀怨敦煌曲,一脉真传出教坊。”[1]1关于词体起源问题的探讨古已有之,崔令钦《教坊记》、段安节《乐府杂录》、元稹《乐府古题序》、欧阳炯《花间集序》、李清照《词论》、王灼《碧鸡漫志》、沈括《梦溪笔谈》等都有涉及。时至二十世纪,治词者对该论题仍旧津津乐道。在1900年敦煌石室打开之前,古今词源说主要有以下几个类型:词起于新声变曲、词起于燕乐、词起于声诗之变、词起于乐府之变。敦煌词曲的面世,使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了歌谣热。胡适、郑振铎、夏承焘等人在敦煌文献及教坊曲研究的基础上,突破千余年来词史研究的局限,跳出以燕乐与文人词二者之一为源头的思维模式,强调词的民间源头,提出了以敦煌词为中心的新的词源之论。夏先生认为,词乃“胡夷、里巷之曲”,它所配合的音乐主要是燕乐,产生于隋代,最早起于民间。他的这种词源观念在论词绝句第一首中得到了体现。“乐府谁能作补亡,纷纷绮语学高唐”,是对宫词艳曲以唐代文人词为宗、语言绮丽这一创作路径的概说;“民间哀怨敦煌曲,一脉真传出教坊”,则指出词的雏型是敦煌曲子,而敦煌曲源于唐教坊,其前身乃民间小调。在此,夏先生确立了词的民间身份,认为词乃劳动大众的产物,在内容上带有广泛的社会现实性。它们或反映农民的劳动(如《舍麦子》、《挫碓子》等),或反映渔民的生活(如《渔父引》、《拨棹子》等),或反映军人的斗争(如《破阵子》、《怨胡天》等),情感哀怨深挚,在风格表现上与晚唐花间词人用华丽的辞藻、精巧的雕琢来描写男女爱情的宫词艳曲大有不同。

正因为词出于民间,具有广泛的社会性,故而夏先生提出了作词应不受声律束缚的观点。其《瞿髯论词绝句》(之二)云:“腕底银河落九天,文章放笔肯言‘填'!楼台七宝拳椎碎,谁是词家李谪仙。”[1]2吴无闻在这首绝句的注中写道:“宋徽宗崇宁四年成立大晟府,选用词人及音律家,日制新曲。大晟府作家如万俟雅言,其所著《大声集》中的许多词,都严格地遵守宫律,其《春草碧》一阕,且上下片字字四声相对。这种过分重视阴阳四声的做法,却束缚住词家的笔。”[1]3与古诗先有徒诗徒歌再依咏成曲不同,词体乃倚曲所填;大晟府设立后,北宋词坛填词受音律束缚的现象越发严重。“落九天”、“拳椎碎”出自李白诗歌。李白是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诗人,其诗作想象奇特,用笔高妙,风格多样,或雄奇奔放,或清新俊逸,呈现出多元的审美风貌。夏先生赞赏李白作诗放笔直言,希翼人们作词能追步李白,不要被四声阴阳紧紧束缚,徒有华美形式,以致因严守声律而影响情感表现。可见,在声律与情感的问题上,夏先生更在乎后者。他对词之情感要素十分重视,这在第三首诗中可以见出:“北里才人记曲名,边关闾巷泪纵横。青莲妍唱清平调,懊恼宫莺第一声。”[1]3这首诗将李白之词与民间曲子进行对举评说。“北里”在唐时乃妓女居所,她们弹唱《教坊记》、《曲名表》中的曲子。这些曲子的前身是民间小调,它们虽然艺术上比较粗糙,但是能够反映边关闾巷人们的疾苦,具有情感的真实性与感染力,容易引起听者的共鸣。词虽出生于民间,然而,随着文人词的逐渐兴盛,民间词的这种拙朴风格及哀怨情感逐渐被弱化,词人们“纷纷绮语学高唐”,越来越关注词采的藻饰,在夏先生看来,这一趋势无疑与词体发展正途相违背。李白的《清平调》可能是唐代宫词的第一首,它虽辞藻华美,音韵流畅,但却是为杨贵妃而作的宫词,在情感表现上不如民间小调深挚沉郁,故而他用“懊恼宫莺第一声”对其进行批评。显然,夏先生对《曲名表》中的那些情感真挚、能够反映社会生活的民间小调是持赞赏之态的。换句话说,他将情感真挚视为词的最基本要素,强调词家在创作过程中应脱离声律等形式的束缚,任由真情实感驱使,认为将所见所感融于笔端,才能写出感人肺腑之作。在《瞿髯论词绝句》中,但凡其所给予肯定性评价的,如敦煌词、李煜、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诸家,都具有情感真挚这一共性。

夏先生不但于论词绝句开篇界定了词体之源头,且在余下篇什中论及了不同类型词的起源。如其言“懊恼宫莺第一声”,将李白视为宫词的最早作家;言“让君软语作开山”,将温庭筠视为婉约之词的鼻祖;言“唤起温韦看境界”,将李煜视为开拓词境的词人;言“一扫风花出肝肺”、“千载才留学豪放”,将苏轼视为豪放之词的集大成者;言“茗柯一派皖南传”,将张惠言视为常州词派的开创者;等等。可见,追源溯流法一直贯穿在整部论词绝句当中,它像一条主线,勾勒并穿贯起了我国古典词史的整个脉络。

(二)比较异同,凸显词人之特质

在论述词人词作艺术特质时,夏先生善于运用比较异同的方法,将具有相似风格、流派、性别的词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以凸显词人的创作个性,把握词人的词作风貌。如,辛弃疾和刘辰翁都被视为豪放派词人,前者既能于豪放中见出韶秀,又能于婉约中见出激越,词风浑融;后者虽被视为“稼轩后起”,词风具有“雄”的特点,但因其作词受江西诗派用典炼字作风的影响,词风“壮”而不“清”,艺术成就上不及辛弃疾。又如,温庭筠、韦庄、李煜都被视为婉约派词人,在词史发展过程中均起到比较重要的作用。在论述李煜时,夏先生将其与温庭筠、韦庄等花间词人比较,温庭筠用艳语填边塞曲调,用软语作词,而李煜则“唤起温韦看境界,风花挥手大江来”,[1]8以独特的个体抒情,将自身的生活遭遇与真实情感融进词中,词的格调远胜于花间词人。夏先生在《词学论札》中指出:“五代末年,出了李煜,他开始把词当作独立艺术看,开始认真地拿它作抒情工具,他超越了花间派,而直接继承唐代民间抒情词和盛唐绝句的传统,来写他哀怨惨酷的生活经历,这在词的发展史上,本来可以扭转颓风而另开一个大局面的;但可惜到了北宋欧阳修、晏殊诸家,都是诗文名手,以词为游戏小品,于是词又回到娱宾遣兴的老路。”[2]90通过对比的方法,一方面,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词人词作的艺术特点;另一方面,又将词史的发展脉络清晰地呈现出来,使读者对词人的历史地位有更为清楚的体认。再如,李清照与蔡文姬都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女性作家。“易安旷代望文姬,悲愤高吟新体诗。倘使倚声共南渡,黄金合铸两娥眉。”[1]28夏先生指出,李清照之词乃“悲愤高吟”的“新体诗”,而蔡文姬若是与李清照一起南渡作词,她的作品定可与李清照的《漱玉词》相媲美。

比较异同法不仅能将具有相似创作特征的词人巧妙地组织在一起,凸显词人词作,且能将风格迥异的词人放在一起对举,从而强化论评主旨。秦观之词情感细腻、柔婉精深,他虽为苏门弟子,然其词风却与苏轼完全不同。夏先生评其《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可与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相媲美。周邦彦之词精工秾丽,音韵绵长,结构严谨,在艺术上有“词中老杜”之称,但内容局限在“秋娘庭院”的狭窄范围内,与苏轼“大江东去”相比,呈现出“气短”的特点。史达祖以咏物词著称,不同于南渡初期文人对偏安局面的激愤难平,南宋中期之人对于内忧外患的政治局面已经接受,这一时期,词作中的忧国忧民之情普遍不像辛弃疾、陆游之词那样高昂,故而夏先生称史达祖之词为“江南士气秋蛩曲”。用比较异同法将不同风格的词人串联在一起进行探析,不但能更有力地将论说主体的词作特质显明出来,且能使读者对作者的词学观念有更为清晰的体认。

(三)史论结合,考察词人之创作

考证史实是夏先生治词的显著特色,他在对词人生平和所处历史环境进行深入考察的基础上,开创了词人谱牒之学。在《瞿髯论词绝句》中,这种观念和方法也得到了很好的应用。诗作当中的很多批评,都是在作者考证词人生平材料的基础上作出的,甚富学术史意义。例如,论李煜绝句二首:“泪泉洗面枉生才,再世重瞳遇可哀。唤起温韦看境界,风花挥手大江来。”“樱桃落尽破重城,挥泪宫娥去国行。千古真情一钟隐,肯抛心力写词经。”[1]8-9李煜被称为“千古词帝”,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对李煜之词予以高度评价。其曰:“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3]4242-4243李煜以至情至真作词,一来与其艺术天分有关,二来与国破家亡的身世有关。南唐为帝时期,李煜之词如《一斛珠》(晓妆初过)、《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等,还不脱“花间”习气,多写宫廷生活、美女佳人,风格绮丽柔靡;亡国被虏后,李煜终日“泪泉洗面”,满腹的故国之思、亡国之恨融铸于词心之中,任由真情实感倾泻于笔端,创作也随之进入巅峰。

又如,其论范仲淹曰:“罗胸兵戈酒难温,未勒燕然梦叩阍。莫怪人嗤穷塞主,歌围舞阵正勾魂。”[1]11“罗胸兵革”是从时人对范仲淹“胸中有百万兵”这一评价而来,“未勒燕然”出自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之句。范仲淹所处的时代正值北宋与西夏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之际。《渔家傲》一词以边塞生活为题材,反映了将士们的戍边生活和苦闷心情,突破了宋初词坛“歌围舞阵正勾魂”的风气,甚至被欧阳修讥为“穷塞主词”。范仲淹之所以不追随当时词坛主流风气,而以词作叙写生活、描写心境、发抒郁结,便同北宋王朝的不自振作,长期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欺凌以及词人政治改革的不能实现紧密相关。

再如,论岳飞绝句3首,其一云:“两河父老宝刀寒,半壁君臣恨苟安。千载瑶琴弦迸泪,和君一曲发冲冠。”[1]29岳飞所处的南宋时期苟安江左,文恬武嬉。宋高宗在位时,虽迫于形势起用岳飞、韩世忠等大将抗金,但大部分时间仍重用主和派大臣。岳飞反对宋廷“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的防御战略,一贯主张积极进攻,以夺取抗金斗争的最后胜利。公元1140年,完颜兀术毁盟攻宋,岳飞挥师北伐,先后收复郑州、洛阳等地,又于郾城、颍昌大败金军,进军朱仙镇。宋高宗、秦桧却一意求和,以十二道“金字牌”下令退兵,岳飞在孤立无援下被迫班师。在宋金议和过程中,岳飞遭受秦桧、张俊等人的诬陷,被捕入狱。公元1142年1月,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被杀害。“千载瑶琴弦迸泪”,乃岳飞《小重山》之词的结句,正是夏先生对岳飞人生际遇的情感性评价。

可以说,关于词人生平经历及所处时代环境对其词作内容及风格影响的论述,在《瞿髯论词绝句》中随处可见。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知人论世的方法往往是通过词人的典型性事象与词作语典而加以展开的。如论张志和,以严光隐居富春江,尝披羊裘钓于江上作比,称前者为“羊裘老子”。这一来道出了张志和隐士的身份,二来暗示了《渔歌子》之词“隐跃言外,蕴含不露,笔墨入画,超然尘埃之外”[3]3023的内在缘由。又如评苏轼,言其被贬黄州之事;评贺铸,言其“铁面刚棱”的性格;评姜夔,言其晚年与辛弃疾相识之事;评文天祥,言其为王清惠昭仪代作词一事;等等。选择词人的典型性事象与词作语典入诗,对更好地把握词人创作动机,全面地体察词人创作风格,精确地定位词人的历史地位,是大有裨益的。

二、词学观念

词起源于民间这一事实注定了词的抒写对象在创作之初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它可以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触及社会的各个领域。虽然在创作实践途中,上述功能因词体的音乐性大为减弱,但理论意义上的词体功用并未变化。不但如此,上述事实也对词体的情感性做出了规定,只有真挚深厚之作才能动人心魂。可以说,在夏先生的词体观中,社会性与情感真挚性是所有优秀词作的共性。由此,在形式与内容问题上,夏先生提出了作词应不受声律束缚的观念;进一步来说,即,词和诗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说追源溯流法是通过寻根的方式从纵向上将词体的本质特性挖掘出来,那么比较异同法是在横向上将上述词体本质观呈现到具体词人身上,史论结合法则是对具体批评对象做更为全面的观照。如果说通过追源溯流法使我们窥见了词体的共性,那么通过比较异同法和史论结合法则使我们更易于寻见夏先生词学中那些富有个性的观念。

具体来说,夏先生在词学观念上具有以下几点偏好。

(一)尚清越慷慨之作

对于词之情感,夏先生在强调真情外推崇清越慷慨之作。本组绝句共100首,它以词史为纲,论述唐代敦煌词至晚清词之发展流变,对历史上重要的词人予以评论,所论数量多,词家众,时间跨度长。在篇幅上,除4首合论外,余下诗作大抵以一人一论为主,一人多论为辅。其中,一人二论8家(李珣、李煜、周邦彦、张孝祥、元好问、吴文英、周密、朱彝尊),一人三论1家(岳飞),一人四论4家(辛弃疾、陈亮、张炎、龚自珍),一人五论1家(姜夔),一人六论2家(苏轼、李清照)。此外,本组绝句论唐五代词凡5家7首,论北宋词凡10家16首,论南渡至金元词凡23家46首,论明清词凡19家22首,论词之起源和填词之法各1首,论域外词7首。论说数量的多少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批评家对于批评对象的重视程度。从个体角度而言,夏先生最为关注的那些词人(一人三论及以上的词人),除李清照被视为婉约派词人,姜夔、张炎被视为清雅派词人之外,余下诸家都可视为豪放派词人。从历史角度而言,夏先生论述最多的是南渡至金元时期的词人,而这一时期的词人,如张元干、赵佶、李清照、岳飞、陆游、张孝祥、辛弃疾、陈亮、朱熹、张抡、史达祖、张鎡、刘过、姜夔、刘克庄、元好问、吴文英、刘辰翁、周密、王沂孙、文天祥、张炎、陈经国等,词作均以豪放词风为主。从上述数量分析来看,夏先生似乎对豪放之词有所偏爱。

夏先生不但更为关注豪放派词人,且对豪放之作的评价也普遍较高。例如,对于豪放派大家苏轼,他不但用6首绝句对其进行评说,且称其“一扫风花出肝肺”、“垂老声名满世间”,对他的词史地位、词作质量、词坛影响等都给予大力肯定。再如,他称张元干“堂堂晚盖一人豪”,赞赏张元干晚年之作慷慨悲凉、风格豪迈,有伤时感事之情;又在论辛弃疾的第四首绝句中写道:“金荃兰畹各声雌,谁为吟坛建鼓旗?百丈龙湫雷壑底,他年归读稼轩词。”[1]37直接对软媚词风提出不满,主张以辛弃疾之豪放词为吟坛树立旗鼓;又批评周邦彦之词“气短大江东去后”,批评万俟雅言之词“气短朝堂顾曲人”,批评史达祖、张炎等人之词以咏物寄托为能事,不复辛、陆之慷慨悲怀;且对晏殊、晏几道两位声名颇盛的词人不作论述;等等。这些方面,都可以见出夏承焘对于豪放和婉约两种风格,更倾向前者。

尽管如此,夏承焘对李煜、李清照两位婉约词人却评价极高;且对姜夔、元好问、王沂孙甚为称赏。夏承焘记录自己的学词经历时说:“早年妄意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为一家,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4]113可见,他论评词人词作有试图破除婉约、豪放两派壁垒的倾向,并努力超越二分法的词史建构,力求融会贯通,兼取所长,体现出独特的个性特征。仔细赏读作者所推崇的诸家之词,无论是豪放、婉约、清雅,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有清越慷慨之情流露。同是花间派词人,温庭筠虽为开山鼻祖,词藻秾丽、构图精巧,却用软语填边塞曲调;李珣虽词名不及温庭筠,但其《渔歌子》4首写出恬淡风貌,词风清越。因此,夏承焘批评前者“让君软语做开山”,赞赏后者“数声清越出花间”。事实上,他的这种审美风尚与其创作个性是十分吻合的。夏承焘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记道:“接榆生信。谓余词专从气象方面落笔,琢句稍欠婉丽,或习性使然。此言正中余病。自审才性,似宜于七古诗,而不宜于词。好驱使豪语,又断不能效苏、辛,纵成就亦不过中下之才,如龙州、竹山而已。梦窗素所不喜,宜多读清真词以药之。”[4]214可见,夏承焘在创作实践中,喜用豪语,落笔有力,有以词为诗之特点,词风“清刚雅逸”。

(二)喜家国之思之作

对于词之主题内容,夏先生在强调社会性的基础上推崇融含家国之思之作。在本组绝句中,夏先生论及篇幅较多的词人,如苏轼、李清照、岳飞、辛弃疾、陈亮、张孝祥、元好问、姜夔、龚自珍等,均有爱国之作流传。以李清照为例,夏先生在《瞿髯论词绝句》中共用6首诗作对其进行论说,可谓数量之冠。夏先生之所以会对李清照如此推崇,与易安词慷慨激烈的爱国热情大有关联。论李清照其一云:“放汝倚声逃伏斧,渡江人敢颂重瞳。”[1]24李清照有《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易安对项羽宁死而不肯偷生回江东的壮举予以赞许,以此表达其对偏安江南的南宋政府的愤慨之情。这种强烈、直接的讽刺在南渡士人是少有的。夏先生一方面褒扬易安敢于作诗讽谏之胆识,一方面为其填词避祸而庆幸。论李清照其二云:“唤起过河老宗泽,听君打马渡淮吟。”[1]25表达了夏先生对易安虽已暮年仍盼收复失地之愿望的推许。此诗将易安与宗泽对举,宗泽因壮志难酬,临终三呼“过河”而卒,而易安《打马赋》辞中有“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句,二人的爱国情怀是一致的。论李清照其五云:“中原父老望旌旗,两戒山河哭子规;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1]28在此,夏先生将李清照的盼归之情与岳飞相提并论。李清照南渡后曾寓居杭州、金华一带,岳飞亦尝屯兵西湖,然两人作品中却无一语提及“西湖”。可见二人心系家国而无心赏玩西湖美景之沉重心情。

在夏先生着墨最多的八位词人当中(一人三论及以上者),张炎是唯一一位被夏先生批判的对象,究其原因,与张炎词作中的爱国之思不足有关。张炎词作音律协恰、流丽清畅,虽常吟咏孤雁以自伤身世,然在夏先生看来,身处国破之际,仅仅自伤对于一位有社会认同感的作者而言是不够的。相较于李清照,张炎于宋亡国破后,曾入元京求官,亦为元廷写过金字经,其词虽通篇妥溜,时有名句,然终是“技尽雕虫句到家”[1]56,即使与刘辰翁“送春词”相比,也只是技巧好而已。

夏先生寓居杭州纂《乐府补题考》时,正值卢沟桥战役起,“书成而杭州陷。顷者避地泪读,寇氛益恶,惧国亡之无日,爰取宋人词之足鼓舞人心、砥砺节概者,钩稽史事为之注,以授从游诸子,并取诗大序‘一国之事以系一人之本',名之曰宋词系”。[5]夏先生所处的时代政局动荡,战火不断。作为一位学者,他不可能在战场上救亡,只能在自己的学术领地里想方设法发挥功用,编写诗集以激发学生的爱国热忱便是一个有效途径。《瞿髯论词绝句》创作于作者“蹲牛棚”之际,故而这种爱国之思、身世之感在其中亦清晰可见。对于那些身处颠沛艰难环境而能持志守节、关注家国百姓之词人,他在论述时尤为推重。所论南宋词人如张元干、李清照、岳飞、陆游、张孝祥、辛弃疾、陈亮、刘克庄、刘辰翁、文天祥等,所论明清词人如金堡、陈经国、陈子龙、夏完淳、陈维崧、龚自珍等,都曾于词中流露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夏先生在对这些具有爱国行动及情怀的词人进行论述时,并未过多关注他们的艺术成就,却对他们予以高度评价,可见其救世之用意。例如,在论述周密、王沂孙之词时,夏先生指出:“草窗花外共沉吟,桑海相望几赏音?不共玉田入中秘,清初诸老夜扪心。”[1]53他对周密的《草窗集》、王沂孙的《花外集》甚为喜爱。他避开传统的婉约之论,而就词集中所蕴含的深沉故国之思对它们进行赏读。其于《天风阁学词日记》中道:“点读《花外集》半本,十五六首皆有君国之思,咏物词至碧山,光芒万丈。”[6]然而清初诸家在向皇家秘呈词集时,却只进献张炎的《山中白云词》,而没有周、王词集。究其原因,张炎之词文字无暇、技巧到家,而周密、王沂孙词中的故国之思、黍离之痛却为清初诸家所顾忌。显然,夏先生在此有为周密、王沂孙抱不平之意。

(三)偏境界开阔之作

在词作风格上,夏先生在“诗词不分”观的基础上推崇境界开阔之作。他在论李清照其四中明确提出“一脉诗词本不分”的观点。李清照论词主“别是一家”,其在《词论》中云:“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7]夏先生对此观点不甚认同。他于《红鹤山房词序》中就诗与词之关系指出:“夫词蜕于诗,而非诗之余。迹其运化,如水生冰,其初兴也,灵虚要渺,不涉执象。”[2]240虽然词最初是配合燕乐演唱的小歌词,托体至卑,然其与诗体一样,都源于民间,在社会功用上具有相同的使命。尽管在文人化的过程中,词的娱乐功能逐渐增强,然自“后主、正中,伊郁惝怳,始孕词心。南宋坡、稼以还,于湖、芦川、碧山、须溪之作,沉哀激楚,乃与《匪风》、《下泉》不相远。”[2]251自南唐李煜、冯延巳君臣开始,“词心始孕”,词体乃大,到南宋苏轼、辛弃疾、张孝祥、陈亮、王沂孙、刘辰翁等人的词作,则已与《诗经》名篇《匪风》、《下泉》相差不远了。李清照论词强调声律,她批评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8]对此,夏先生在《评李清照的词论》一文中指出:“柳永、苏轼两家先后崛起,一面从民间吸取新气息,一面合诗于词,从词的内容和形式上,打破它狭窄的规模,开辟广阔的道路,这都是必要的举措,也是必然的趋势。”[9]他在论苏轼的第四首绝句中指出:“雪堂绕枕大江声,入梦蛟龙气未平。千载才流学豪放,心头庄释笔风霆。”[1]16对于苏轼在词材的拓展、词境的开阔等方面的贡献给予充分肯定。

夏先生在为邵潭秋的历代词选本《词心》所写的序里,提及了他对“境界”的看法:“词之初起,其体至卑,《云瑶》、《花间》,大率倡优儇士戏弄之为。常州词人以飞卿比董生《士不遇赋》,或且已上儗屈骚,皆过情之誉也……盖身世际遇为之,非偶然矣。夫有身世际遇,乃有真性情。有真性情,则境界自别。”[2]251认为有真性情的词作才是有境界之词,李煜词之所以被夏先生所称道,就缘于此。“千古真情一钟隐”,当亡国之痛熔铸于敏锐的词心,便成就了一代词帝:上脱花间派之陈旧窠臼,下开苏轼“大江东去”之开阔境界。

要之,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篇幅不定,因人而异。在论说方法上,融追源溯流、比较异同、史论结合于一体。通过追源溯流法,探讨词体的民间性源头,并以此为基点,进而关注词体的情感性、社会性,提出“诗词不分”的观点。通过比较异同法,一方面将具有相同风格、流派、性别的词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以凸显他们的创作个性;另一方面,将风格迥异的词人放在一起对举,以彰显各异的创作特征,强化论评主旨。通过史论结合法,对词人的创作进行全面的观照,从而使整个评说有理有据,富含说服力。具体而言,夏先生在词学观念上推崇情感清越慷慨、具有家国之思及境界开阔之作。这种偏好虽与作者的创作个性、所处时代环境有关,但同时也是词体民间性这一理论基点的外化。夏先生治词深受传统词学与现代词学的双向影响,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性与个性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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