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明初谪流诗人方行考论
2018-01-12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方行是元末浙东农民起义军领袖方国珍家族重要成员,参与武装割据,对浙东政治、文学都有着一定的影响。方行字明敏,一字文敏,①号东轩,浙江台州人。沐昂《沧海遗珠》称:“字明敏,号东轩,其先黄岩人(今浙江台州市)。”[1]郑真《东轩记》载:“公名文敏,字存诚,故平章越国忠愍公次子。”[2]贝琼《东轩记》记:“方文敏者,作东轩于所居之偏,尝求记于余。”[3]方行仕于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为江浙行院判官,又任江浙行省参政,调江西,后随方国珍归降朱明政权。因各种原因,历史上对其家世、生平、命运的记载,语焉不详,闪烁其词,甚或以讹传讹。本文就经眼文献略作稽考和增补。
一、方国珍之子说订误
诸多文献皆称方行为元末浙江沿海割据武装方国珍(亦作方谷真)之子。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云:“宋濓序曰:‘明敏仕于元,尝参知政事于江浙行中书。'按:方国珍据庆元,侄明善据温,授江浙行省平章,又有明巩、明谦者,明敏或其群从也。……余之初考如此,及观袁忠彻《古今识鉴》云:‘方明敏,国珍子也。柳庄相之曰:‘君边庭赤气如刀剑纹,二九日有升进。'随从父克太仓,授分省参政,调江西。'乃知明敏为国珍之子。《洪武实录》载谷真质子曰关、曰元,后与其子明完、明则俱降。宋濂《神道碑》载子男五人,其二则礼与完。谷真病亟时,授官以慰之者,其三曰本、则、安,②则未知此五人者孰为明敏者也。”[4]44
朱彝尊《明诗综》记:“行,字明敏,黄岩人。谷真(方国珍)子。有《东轩集》。”[5]
《明史》卷一二三载:“(国珍)数岁卒于京师。子礼,官广洋卫指挥佥事;关,虎贲卫千户所镇抚;关弟行,字明敏,善诗,承旨宋濂尝称之。”[6]
顾嗣立《元诗选》三集卷十“方行小传”云:“行,字明敏,黄岩人,国珍子。”[7]
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十七载:“方行,《东轩集》,字时敏,国珍子。”[8]
《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御选元诗·姓名爵里二》:“方行,字明敏,黄岩人,谷真子。”[9]陈衍《元诗纪事》卷二十八“方行”传:“行,字明敏,黄岩人,谷珍子,有《东轩集》。”[10]
李兴盛《中国流人史》以“割据领袖之子”称之,云:“方行,字明敏,号东轩,黄岩人。元末反元领袖、割据势力头目方国珍之子。方国珍曾经降元,方行得任参知政事。洪武十一年(1378)国珍已死,国珍另一子明谦以事入狱,‘举族累祸',方行殆于此时谪戍云南。”[11]
方行是否为方国珍子?曾有人提出质疑。清代陈焯所编《宋元诗会》卷九十七云:“方行,字明敏,黄岩人,官参知政事于江浙行省,或以为方谷真子,未知是否。”钱仲联先生等编《中国文学大辞典》持较谨慎的观点:“字明敏,黄岩(今属浙江)人。方国珍子(一说为国珍兄国璋次子)。后随国珍降明,国珍死,徙濠州,又谪云南,未详其终。”惜未加深考,只是存疑著录。
宋濂为方国珍所撰《故资善大夫广西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方公神道碑銘》记方国珍“子男五人,其二即礼与完,其三曰本、曰则、曰安”。[12]并未见有方行之名。显然,方行非方国珍之子。前所举诸史料,乃是沿袭旧闻,以讹传讹。
查检清人黄瑞所编《台州金石录》,其中卷十三载有方国珍仲兄方国璋《神道碑》文。黄瑞记其碑:“额篆书‘元赠银青荣禄大夫、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上柱国,追封越国公,谥荣愍方公神道碑'三十六字,在临海县海乡涌泉寺东半里。张翥撰,危素书。”其正文记:“(方国璋)子三人:长明巩,今资善大夫、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次明敏,今奉政大夫、江浙等处行枢密院判官,知学,有勇力,善骑射;次明伟,今奉议大夫、浙东道宣慰副使,佥都元帅。”另《神道碑》记方国璋死难经过时说:“时苗军据婺州,其将王保等杀渠帅出奔,过仙居,所至纵剽……公(指方国璋)重遣人往戒之。是夜,二月二十一日也,迨四鼓,保军国公营数匝,矢石雨注,公不意其变,帅麾下起力斗,手杀十数人,而矛中折,遂遇害。同死者若干人。公子明巩、明敏闻难起兵来,未至,而保等间道出新昌,竟遁免。”根据碑文记载,此碑乃是方国璋战死后,其幕僚萧德吉撰写行状,请碑表于朝廷。此碑文可谓是研究方国璋生平家世最可靠、最详实的第一手资料。由于张翥《蜕庵集》不收此文,而《台州金石录》乃民国五年吴兴刘氏嘉业堂刻本,流传不广,不太为人注意,故学者称引不多。有了这一碑文,方行是方国璋次子而非方国珍之子可为定论,毋庸置疑了。
另外,与方行交情甚厚的同时代诗人郑真曾为方行撰《东轩记》,文曰:“公名文敏,字存诚,故平章越国忠愍公次子,尝受经于陈叔夏先生,博览善记,而尤精于诗云。”此也称方行为越国公次子,不过越国公谥号“忠愍”乃“荣愍”之讹。方国璋死后被封为越国公,由此也可知方行乃方国璋之次子,此与《方国璋神道碑铭》所记完全吻合。
二、方行入明后之命运遭际
关于方行的命运结束,或说元末战败自杀身亡,或说因谋逆被族诛,或说不知所终。顾嗣立《元诗选》三集卷十“方参政行”:“行,字明敏,黄岩人,国珍子。至正间授江浙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调江西,未详所终。”
《列朝诗集》称:“方行以元义兵万户守昱关,与天兵再战不利,退守札溪,题怪石落花一联于石壁,遂自刎。永嘉孔从善为足成之。”[13]顾嗣立《元诗选》三集卷十“孔从善”小传云:“从善,字□□,永嘉人。方行以元义兵万户守昱关,与明兵再战不利,退守札溪,题怪石落花一联于石壁,遂自刭。从善为足成之。”并录孔从善《续龙爪石壁题句》。晚清陈衍《元诗纪事》蹈袭此说。
检之《元诗选》,三集卷九同时有吴讷小传,云:“讷字克敏,休宁人,少学兵法习骑射,从父总管礼于靖江,收复五溪蛮峒。至正末,蕲、黄盗破徽州,待制郑玉师山、前进士杨维桢铁崖荐其才于浙省,授建德路判官兼义兵万户,与元帅李克鲁会军昱岭关,同复徽州。丁酉岁,明兵临郡,随元帅阿鲁辉退屯浙西札溪源,巡逻至界首白际岭,战败不屈引刀自刎死,年二十七,有《吴万户诗集》五卷。克敏诗豪迈,为铁崖所称赏。”另李贤《明一统志》卷十六载:“吴讷,休宁人,父礼,元静江府经历,常从收五溪蛮洞。讷学兵法,习骑射,授建德路判官兼义兵万户,守徽州,随元帅阿鲁辉退屯浙西扎溪,战败不屈引刀自刎。尝于龙爪石题一联云‘怪石有痕龙已去,落花无主鸟空啼。'”凌迪知《万姓统谱》卷十载:“吴讷,休宁人,父礼,元静江府经历,尝从收五溪蛮洞。讷学兵法习骑射,授建德路判官兼义兵万户,守徽州,随元帅鄂尔和退屯浙西札溪,战败不屈引刃自刎,尝于龙爪石题一联云‘怪石有龙已去,落花无主鸟来啼。'”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五十八录吴讷《续龙爪石壁题句》,诗下注:“克敏以元义兵万户守昱关,与天兵再战,不利,退守扎溪,题怪石落花一联于石壁,遂自刭,永嘉孔从善为足成之。”几则史料足以证明守札溪、题诗龙爪石壁自刎而死的乃是吴讷,而绝非方行。博学强记如钱谦益,也一时疏忽,犯了张冠李戴之错,把原本吴讷之事硬加在方行头上。对此,已有学人持有怀疑,可惜未加深究,清陶元藻《全浙诗话》卷二十五“方行”条云:“按:明敏乃国珍之子,既自刎札溪,而潜溪《序》内犹云于国初居然胜流,已觉龃龉不合,考袁珙《古今识鉴》知明敏以从父克太仓时授分省参政,洪武戊午国珍已没,明谦受剥肤之刑,举族罹祸,于自刎事更不相符。”后人未加细考,沿袭旧说,遂误传至今。
其实,叔父方国珍内附后,很快于洪武七年(1374)殁于南京,方行也随即遵例被先后流放于临濠和云南。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方国珍传》:“(国珍)数岁卒于京师。……(方)关弟行,字明敏,善诗,承旨宋濓尝称之。……余官属从国珍降者,皆徙滁州。”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五“方国珍降”云:“(太祖)乃悉召其臣,以丘楠为韶州同知,又知草表出鼎(指詹鼎)手,命官之,其余尽徙濠州。”《明太祖实录》卷二十八记朱元璋攻下庆元后“徙方氏官属刘庸等二百余人居濠州”。
《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按语云:“复见心《蒲庵集·夜宿东轩柬方明敏大参》诗云:‘重来濠上得盘桓,剪烛东轩坐夜阑。'国初,元臣例安置濠,见心奉诏住凤阳,与明敏数倡酬知,明敏亦徙濠也。”[4]44
方行于何时迁谪凤阳?史未见载。贝琼《清江文集》卷二十四《东轩记》、郑真《荥阳外史集》卷九《东轩记》对方行家世、谪流凤阳有明确记载。贝琼为方行所作《东轩记》云:
方文敏者,作东轩于所居之偏,亦未始求侈于人,客至辄席其中,行酒赋诗连昼累夜,至忘羁旅忧间,尝求记于余。余观一时鸿生硕士之所,述发其义者殆无余蕴矣。然方氏,越大姓也,在元季时有捍海功,优以名爵,一门金紫气焰赫然。文敏在群从兄弟中谦冲自厉,莫不贤之。国朝革命,徙诸豪于濠上,遂由海滨来受一廛之地。即其所名,盍求趣之所在乎?……今文敏去富贵而安贫贱,乐焉而游,疲焉而休,外无所求,内无所尤,可谓获全吾天于干戈格斗之余,且将希靖节于千载,视冒进不已之徒,违已从人,汲汲营营以至于败而后止者,相去何如也。余故推而为之说如此,异时尚当径造东轩,迎海月之宵升,览云霞之朝鲜,酒酣兴发,援笔为赋云。
贝琼于洪武八年(1375)任中都国子监,教勋臣子弟。其《清江诗集》卷四有《洪武八年三月奉旨分教中都生,自龙江至临淮,凡十日,为赋长谣一首以纪山川风景云》,卷八有《丙辰元日时在凤阳,赵穆仲(应为赵仲穆)、方文敏、王继远枉骑相过》。丙辰,即洪武九年(1376),此时方行已在凤阳居住。贝琼洪武十一年(1378)致仕。方行《东归谣送贝仲琚回吴中》诗乃是送别返归吴中的贝琼而作,由此可知,方行洪武十一年乃在凤阳。郑真《东轩记》云:
凤阳,古禹会之地,今天子以王业所基,定为中都,先朝将相大臣多奉皇居。前参知政事方公卜宅旧城,于其地东偏斸土树楹,植以修竹,藉以芦而茅覆之,穴墙壁以成户牖,甃瓴甓以通径隧,幽花芳草杂然前列,内设几席,庋书史图画,披玩讽诵,朝斯夕斯于以舒愤懑,而挹幽爽者焉。一日公率众客落成,从容言曰……真起而释之曰:‘此自其迹而言之耳,由公之心盖无适而不可者,奚以方所位置为哉?夫身有定在理,无定在理存诸心,心者身之主也。今夫以一身之微,居一室之内,视之若塊然矣,然而心与理融,意与神会,四方上下皆吾一举目一举足之间,是非取舍,惟义之从,不以贫贱富贵而移也、死生祸福而变也。公在至正间尝预典大藩,参大政,固尝以天下安危民生休戚置诸念虑矣,事去物改,委质来归,甘与齐民为伍,向之功名势位曾不以挂诸口。故其居是轩也,心澄虑清游观物表,盖将等古今于须臾,齐得丧于一致,仅仅焉寄足一区,追逐形迹而指其东西云乎哉。
考之郑真《荥阳外史集》,知其于洪武五年(1372)成乡贡进士,次年赴京候选,授临淮县儒学教谕,在临淮任职十余年,洪武十七年(1384)自临淮入觐,改授江西广信府儒学教授。上述为方行所撰《东轩记》正是其临淮任职期间所为。由此推知方行洪武六年(1373)已迁谪凤阳。
同被贬谪的名僧来复见心有《病居临淮月余,还山后寄谢东轩参政,兼简赵寒碧、盛原礼、姚文学、吴训导诸公》:“忆昨濠梁居,老病多遘屯。”来复于洪武十六年(1383)钦发凤阳府槎芽山圆通院修寺住。其《蒲庵集》卷一《槎峰病起感兴四首并序》云:“余居槎峰之明年,为洪武甲子云云。”[14]洪武甲子为十七年(1384)。由此推知,洪武十六年之后来复与方行在凤阳有交往唱和。
同被贬谪的名僧季潭宗泐自洪武十六年至凤阳,迄十九年回南京,在凤阳呆了三年。徐一夔《送铨上人谒槎山泐禅师序》云:“居槎山三年,慈风所被,民俗遂随以化。”[15]宗泐《近闻方东轩新造轩成,复用前韵赋诗以寄》有“移家淮甸久,玉树已成林”语。据此可知方行洪武十六年至十九年间还在凤阳。
唐之淳《唐愚士诗》卷三有《四月六日宿方东轩,观方集有作》。同卷《题赵文敏公书韦苏州诗后》,题款:“洪武二十一年岁次戊辰(1388)二月上丁日,会稽唐之淳书于凤阳行第之梧月轩。”卷四《游涂山记》,文曰:“洪武二十一年(1388)六月既望,会稽唐之淳从曹国李公治兵于凤阳。”考之史志,洪武二十年春正月辛未,明太祖命傅友德、蓝玉、李景隆等帅兵下朔方,唐之淳时客诸景隆幕府,皆随之,后历燕蓟秦周。既然洪武二十一年唐之淳在凤阳与方行有交往,据此可知,至少此年前,方行仍在凤阳居住,再谪戍云南只能是二十一年或以后的事了。
许多文献对于方行流放云南之事只字不提,盖畏于明初忌讳,故意隐讳其辞,以致于后世史传不见对方行流放云南的记载。遂至今日鲜有人知晓方行有一段谪滇历史。专辑明初谪滇诗人作品的云南诗歌总集《沧海遗珠》有其小传并收其诗歌32首。《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按语云:“沐景颙《沧海遗珠》多载国初戍滇之诗,而明敏与焉。知徙濠后又谪滇也。袁(袁忠徹)记又云:‘洪武戊午国珍已没,明谦受剥肤之刑,举族累祸'。则明敏或于此时得以从轻典戍滇也。”[4]44袁嘉谷《滇绎》卷三“沧海遗珠”条云,从方国珍降者皆徙滁州,不知方行何以入滇?又揣测说:“集云其先黄岩人,盖有讳意也”。[16]
方行因是朱元璋敌对势力方国珍家族中人,明初按例坐法贬谪云南合情合理。从同时代人对其记载,抑或体味其自作诗,皆可看出方行对自己的命运已是坦然受之了。方行被安置云南后,受到当时云南当政者、黔宁王沐英家族的关照。沐英季子沐昂乐于与谪滇文士结交,宾主酬唱赠答不断。对沐氏兄弟所施恩情,方行感恩戴德,有《谢山中惠炭》诗。由沐氏惠炭可大体推知,方行被安置于云南府。其《送殷文学之关中》诗句“泰华云开仙掌出,昆明水冷劫灰空”中“昆明水”即是滇池。
三、方行交游考
方行为当时颇有名气的文人,交游颇众,结交不少文人雅士,其中不少当时颇富盛名,下面略加考之。
丁鹤年:方行《怀丁鹤年高士》云:“离别月几圆,流光歘如许。佳期怅芳岁,缅怀在知己。爰我山中癯,旷焉隔秋水。结佩贻远情,含睇不能语。松花再开时,愿言寄千里。”表达对丁鹤年的深切怀念、对再会的期盼。丁鹤年是元末明初杰出的回族诗人。至正十二年避兵乱,徙镇江,有徙四明;明初,还武昌。
宋濂:宋濂为方行《东轩集》作序,文中对方行诗歌不吝褒扬。宋濂乃开国文臣之首,以其名望、文才,对方行推崇赞许如此,可见方行诗才非浪得虚名。
临濠诸友:贝琼为方行难得的好友,其有《六月二日至临淮夜宿方文敏东轩》《次韵方文敏秋兴五首》《丙辰元日时在凤阳,赵穆仲、方文敏、王继远枉骑相过》《病中寄方文敏》《方文敏惠二白瓶及新茶土铁》,贝琼还为方行撰《东轩记》。方行有《东归谣送贝仲琚回吴中》云:“殳山仙翁发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炼石轻女娲,五色曾将补天裂。他年相忆五情热,应知泪湿双龙绡。”其对贝琼推重如此,亦足见两人相契之深。
郑真亦为方行好友,其有《用方文敏新春试笔韵》、《雪诗》“往年予客濠梁,中都国学助教嘉禾贝公廷臣咏雪五言二十韵,先后属和者应奉姑苏金先生德俊,前参政天台方文敏,词格律调俱称,予时为之搁笔。后此数年予来广信,乡友胡仲厚作雪景见寄,佩服雅意,装潢成轴,追次贝公韵,笔诸其上,以志不忘。时大雨雪,万山皜素如在画中。洪武二十一年龙集戊辰冬十二月十五日也”。其另为方行作《东轩记》。
释来复、释宗泐、徐贲都是方行徙居临濠期间结交的好友。方行有《和蒲庵禅师查峰夜坐二首》。来复诗文集名《蒲庵集》,查峰,即槎峰,指凤阳府槎枒山。赵宏恩《江南通志》卷十七载:“槎枒山在定远县西七十里,山形槎枒,古有槎枒寺。明洪武间改建圆通禅寺。”来复有《雨后虚堂夜坐,次方东轩参政韵》:“紫芝岩下寺,淡泊偶同居。身老计从拙,心亲迹任疏”“时得论清赏,篝灯夜榻虚。”《夜宿东轩简方明敏大参》:“重来濠上得盘桓,剪烛东轩坐夜阑。”《次方明敏参政东轩夜坐见怀韵》:“传来玄史遗编在,和到胡笳几拍成。”《病居临淮月余,还山后寄谢东轩参政,兼简赵寒碧、盛原礼、姚文学、吴训导诸公》:“忆昨濠梁居,老病多遘屯。问交得高朋,雅有古道存。念我数相过,慰藉颜色温。五日两解榻,一朝三谒门。焚香设华馔,蔬果罗盘食。欢情每屡洽,心亲义弥敦。浩怀坐终夕,皓月来东轩。”宗泐有《和东轩见寄长相思一首》《次韵东轩见访》《寄东轩》《近闻方东轩新造轩成,复用前韵赋诗以寄》。
徐贲:徐贲有《东轩芍药盛开,两日雨阻未得观,及往零落,因惋惜赋之》。徐贲乃“吴中四杰”之一,也是以高启为首的“北郭十友”之一。元末张士诚据吴,辟为记室。隐吴兴蜀山。朱元璋平吴后,谪临濠。
唐之淳:唐之淳《唐愚士诗》卷三有《四月六日宿方东轩,观方集有作》。唐之淳,绍兴山阴人,应奉唐肃之子。唐肃谪死临濠,之淳辛勤跋履,奉丧归葬,追求父平生题咏,荒邮败壁高崖断石之间,纂录收拾如获金璧。洪武二十年春正月辛未,明太祖命傅友德、蓝玉、李景隆等帅兵下朔方,唐之淳时馆于李景隆家,随之从军。洪武二十一年,从曹国李公治兵于凤阳。建文二年召拜侍读,卒于官。
殷奎也与方行交谊笃厚。方行《送殷文学之关中》“博士才名成老翁,又随声教向关中。百年礼乐今重见,万国车书会同。”殷奎,字孝章,一字孝伯,昆山人。少有才名,杨维桢一见奇之,即从维桢游。应江浙乡举,不利。屡聘不起,有司延训导州学。明洪武四年举昆山教谕,又调咸阳教谕,卒于任所。门人私谥文懿。著有《强斋集》。
由《沧海遗珠》卷一所录方行《寄苏太史》《题边文进仙山楼观图》《题吴彦嘉所藏张秋蟾龙图》《观吴孟周司训真草书谱》《和马贯五松小龙女答芦轩》《送贾彦德训导霍丘》《谢山中惠炭》《陈虚中外史煮石窝》等诗题看,方行与苏伯衡、边文进、吴彦嘉、吴孟周、马贯、贾彦德、沐昂、陈虚中等也有交往酬答。
方行经历如此悬殊的人生境遇,未被处死已算万幸,故终看透人生世态,淡泊名利,喜与僧徒、道士相往还,从中寻找寄托,《和蒲庵禅师查峰夜坐二首》即是。另有赠答、送别僧侣诗《留别选禅师》、《送僧游浙西》、《赠相虚中上人》等。
方行在文学上有相当高的造诣。自方国珍据浙东南、开府庆元,一时名流如刘仁本、赵俶、谢理、萨都剌等咸附之,方行俱从之游。方行还与谪地临濠地区的文人之间不乏交游酬唱之作。
四、方行的诗心与诗艺
方行是元末明初颇有名气的诗人,著有《东轩集》,惜今已不存。其诗歌散见于沐昂《沧海遗珠》、钱谦益《列朝诗集》、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朱彝尊《明诗综》、顾嗣立《元诗选》、陈焯《宋元诗会》、陈衍《元诗纪事》等诗歌选本和诗话中。
方行性情恬淡闲远,超然物外,此乃受坎坷命运、深重灾难摧折之后所特有的看破尘世、与世浮沉。贝琼《东轩记》云:“文敏在群从兄弟中谦冲自厉,莫不贤之”“文敏去富贵而安贫贱,乐焉而游,疲焉而休,外无所求,内无所尤,可谓获全吾天于干戈格斗之余,且将希靖节于千载。”逍遥自得,随遇而安,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无欲无求,这可能是故作旷达,然不豁达淡然又能如何?郑真《东轩记》称其“甘与齐民为伍,向之功名势位曾不以挂诸口。故其居是轩也,心澄虑清游观物表,盖将等古今于须臾,齐得丧于一致”。方行致力于诗文创作,一则乐而好之,一则借此寻找慰藉。
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称赏方行“襟韵潇洒而气岸伟如,发于声诗,往往出人意表”,“于书无所不读,最善谈名理。与人交煦煦有恩意,君子贤之,其所长者不特能诗而已也”。宋濂为方行《东轩集》作序,评其诗曰:“古诗俊逸超群,如王子晋鹤背吹笙,随风抑扬,声在云外;律诗清丽婉切,譬犹长安少年饮酒百华场中,莺歌蝶拍,春风煦然扑人,终日传杯而醉色不起。诗人之趣至是亦可谓之不凡矣。”郑真《东轩记》称其“博览善记,而尤精于诗云”。沈季友《檇李诗系》卷七《贝助教先生琼》载:“(琼)少颖异,师同邑黄次山及会稽杨廉夫,而学益进。洪武初征修《元史》,同官李敏卿辈服其史才,文重京师。其在史馆时与金华宋景濓友善,凡有撰著互相推让,亦一时两雄也。黄岩方行赠诗有云:‘殳山仙翁发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炼石轻女娲,五色曾将补天裂。'其推重如此。”贝琼乃明初名流,述其事犹借方行张之,则方行之有时望可知也。可见方行于明初居然胜流。
好友唐之淳《四月六日宿方东轩,观方集有作》云:“幸兹灯烛光,获睹铿鍧句。雄若河注海,纤若茧抽绪。静若禅士定,专若狞妇妒。朱弦閟郊坛,画·森武库。高将踪汉苏,近或企唐杜。”郑真《寄凤阳府斯文诸君子》之《方参政文敏》称其:“健笔雄词李杜间,相逢千里即开颜。旧夸富贵雄无敌,老觉光阴祇等闲。芸草香凝瑶帙润,土花暗蚀剑痕班。”
陈衍《元诗纪事》卷二十八载:“《诗谈》:天台雁荡雄据东南,小杜之称岂容多让。宁海方希直(方孝孺)文章大家,诗亦豪壮,非所长也。若黄岩方行、宁海许继,皆铁中铮铮者。诗句‘才穷江海无灵药,归到骊山有劫灰(《登秦住山》)。'《艺苑卮言》:‘参之贞元、长庆,亦无愧色。'”味其诗作《和蒲庵禅师查峰夜坐》“朝看飞鸟出,暮逐浮云还。微雨南涧来,凉飚满空山”,《过太湖》“水落玉龙蛰,天寒雁鹜呼”,《留别选禅师》“分经莲漏下,幽径石苔封。敲门思看竹,解榻爱听松”,可谓清淡洒逸,意趣动人。
专收明初流寓迁谪云南才士的《沧海遗珠》卷一录方行诗33首,在整个二十一位入选作家中,方行诗歌数量为第一,足见编者对其诗的偏爱、对其艺术成就的认同。《沧海遗珠》所录诗作中,长篇短章皆有,五言绝句1首,七言绝句7首,五言律诗8首,七言律诗9首,五言古体2首,七言古体6首。其绝句情思婉转,韵致悠长。如《山窗独坐》:“日落大江黑,月上万山静。独客坐寒窗,孤云起前岭。”有王右丞之风。《江南词》:“暖气晴娇杜若洲,沙头狂客系兰舟。采蘋多少江南女,摇荡春光不自由。”情景俱佳,宛然如画,且情致动人,颇有风韵。《怀丁鹤年高士》:“离别月几圆,流光焱如许。佳期怅芳岁,缅怀在知己。结佩贻远情,含睇不能语。松花再开时,愿言寄千里。”与《寄苏太史》:“城隅分手地,江上断肠时。感此一日旧,坐令千里思。泽国多鸿雁,南来好寄诗。”情真意切、低沉凄婉,自然流畅,堪称佳构。
《登子胥庙因观钱塘江潮》:“子胥不作忠臣死,勾践终非霸主材。鸱夷铁箭俱安在,目断洪波万里回。”《送僧游浙西》:“杯从扬子江中渡,诗到生公石上题。说法莲台花雨坠,安禅芝室夜星低。”《读列女传赋巴陵韩氏女》:“节高蔡琰胡笳曲,义重班姬述祖词。”《谢山中惠炭》“吐出葛洪惊满口,吞来豫让岂充肠。”典故娴熟,对仗工整,生动形象。古体笔墨酣畅淋漓,如《东归谣送贝仲琚回吴中》:“天目青逾蓝,上有危峰横空插汉高。巉岩沧海深莫测,下有六鳌迭负蓬壶方丈于其侧。山峻极兮水波澜,千盘万折行路难。愁看混沌开凿处,尚有斧迹留人间。殳山仙翁发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炼石轻女娲,五色曾将补天裂。”全诗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如深井泉涌汩汩而出。
诚如钱谦益所说“明敏于国初居然胜流,未可以杨山遗种而诮之也。庆元之父子、淮张之兄弟,右文好士皆有可书,志胜国群雄者无抑没焉!”[4]44
方行是流寓诗人中名气颇大的一个,其生平创作无论是对元末浙东文学研究,还是对明初凤阳和云南移民文学研究,都有较大裨益。
注释:
①万斯同:《明史》卷一三六、《千顷堂书目》卷十七作“字时敏”,殆“时”“明”形似之误。
②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方行小传”。其中“其三曰本、则、安”,原句读误为“其三曰本则、安则”。此径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