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窗而出,或本没有窗
2018-01-11⊙文/桫椤
⊙ 文 / 桫 椤
跃窗而出,或本没有窗
⊙ 文 / 桫 椤
在文学史传统培养起来的阅读经验如何应用于“新锐”作家和作品,有效路径并不多。我们一贯认为文学与时代有必然联系,假如现在我们也承认写作与个人经验之间有着可能的因果联系,那么问题就来了:写作者对生活的感受与时代精神是否有误差?中国当代文学的传统是以此观照作品的,但在孙周这些“九五后”的写作者那里,统一的“时代精神”是否存在都是个疑问。从主题上看,假如忽略历史和生活外加给人的道德桎梏,在与现实和自我的抗争上,孙周的书写表现出了一定的积极意义。
小说用第一人称“我”的自叙展开,“我”的失败生活经历和对楼上妇人以及母亲一生遭遇的讲述是主要情节。孙周并不注重故事本身,而是以此为骨架,支撑或归拢满溢在人物身上的个人情绪和自我意识,并通过故事来表达仅有的彰显“我”存在的两种有效行为:冥思和苦忆。在“我”的意识中,失败首先表现在现实对“我”的不公正上。尽管“长久的劳累早已让我脊椎变形,我不得不哈着腰,像是要讨好所有人”,但是在老板娘那里,“我”的价值仅仅只是“绝对超过一听过期罐头鱼”!个体反思意识是理想主义者的本能,但“我”却找不到生活的方向,“脑袋里全是苍蝇”。女友子兰吼着“我凭什么要和你这个一穷二白的渣滓结婚?”投进别人的怀抱。“楼上的妇人”也坦言“没人喜欢过一个穷苦日子”,“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自己”。充斥在生活中的庸俗生活观和失恋经历对“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但妇人直陈真相:“这就是生活,不是你喜欢她情愿就能成就的。”毫无自我价值,彷徨苦闷、落拓无依、借酒浇愁是修饰情绪最适合的语词。
到底还是年轻!“我”感受到的巨大生存压力与强烈的自我意识相结合,就转化为青春岁月里的“成长痛”——尽管在旁人看来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造作。在冥思中,“我”同时也看到现实的残酷不止于一人,比如便利店的老板和妇人的悲苦人生。但促使“我”尝试转变的,是去疯人院探望母亲的过程。所见与回忆使“我”的意识觉醒,开始思考个人的责任:“一个问题直接闯入我的大脑——母亲要是没了我,会怎样?”从而得出了自己“赌气也不敢在夜里死去”的结论。小说里的气氛伴随现实遭遇在此被推到极致。
触底就要反弹。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一直没有让人物泯灭理智,仍然赋予“我”追问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的精神内核,所以总体上看“我”的性格形象是倔强的,不屈从于现实,仍然要反抗。作者用一句话表达了“我”的情绪巨变:“我想结束这一直以来的苦情戏”——意识觉醒之后,过去的痛苦感觉不过是“苦情戏”!结尾有明显的隐喻意味,“窗口”就是“我”在苦闷的夜晚仰望星空之处,是思索人生意义时的凝神之地,尽管虚无却成为捆缚自我的实在牢笼。于此而言,陪伴即是囚禁,告别就是自由。
《消失的窗口》是一曲哀伤的成长乐章,主人公就像年轻的摇滚歌手,一个人在孤独中歇斯底里地歌唱,一曲终了,被复活为一个真实意义上的人。作者的锋锐体现在叙事中的无视成规上,比如身体叙事。身体感受在写作中曾长期被道德认知和思想意识所压抑,我们用后天注入的观念取代个人的生命体验。这种状况在新一代作者笔下已被突破。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在呈现人对世界的感受时,间接将个人意识与现实生活进行对比,直接的方法是大量使用身体叙事。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身体感觉从简单变得复杂,是自我意识确立的重要生理性标志。“我”因为身体遭受伤害,无力求得理想的生活状态而开始人生的遭遇;“我”与“子兰”之间的感情也多是以身体表达的。此外,饥饿感作为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成为小说里推进情节的理由,妇人在“我”生日的时候来做饭,美食对身体的生理吸引刺激了“我”对温暖的渴望,以至于“让我痛哭流涕,掩面不及”。在疯人院里,母亲关于饥饿的记忆更使“我”深陷哀伤。人对身体痛感的记忆远强于对灰暗心理的记忆,小说以此加深了人物与世界的对立。
作者对特定人生阶段的感觉有着细腻的体验,对此的呈现成为笼罩全篇的气蕴。小说四处泛滥着意识的流溢,世界因情绪的渲染而表现出灰暗的调子,仅在结尾处露出光亮来。假如将灰色调归咎于作者或人物的世界观,倒有点求全责备了,它们可以被看作配合人物情绪建构起来的环境。结尾的光感标志着命运的转折,也是叙事的意义所在。如果做一种假设,让命运一直沉沦下去,较短的篇幅来不及追问痛苦的根由,只宣泄怨天尤人的情绪,小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目前对人物的处理也不难看出叙事的单薄来:“我”至少在这个阶段是个肤浅的自我主义者,自感被现实处处刁难,偶有逆境就怀疑人生。作者没有就导致人生困境的原因再深入思考一步,生命或成长终究被记成了一笔糊涂账。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简单。另一个欠缺之处还表现在“我”对待感情时的一厢情愿上:信奉“柏拉图式恋情在这个社会很容易流产”的子兰,已经嫌“我”穷而嫁作他人妇,却依然牵挂着“我”的生日,并要求他人来给“我”做生日宴。这就很像情感类型小说里的“白日梦”了,现实的逻辑扭曲了。
小说里的人物就像种在地上的庄稼,自己是会生长的。年轻作家的小说之所以好看,又令人期待,在于它们一方面用独特的视角建构起异于惯常秩序下的新世界,也在这一过程中暴露出写作者自身的秘密;另一方面,小说里的人物有着清晰的成长轨迹,每个阅读者都乐见他们对俗世拒斥与合流的传奇,因为那里面映射着每个个体的人生经验。在《消失的窗口》中,“我”在沉沦中一跃而告别那扇窗子,但天亮后会发现,世界上本来没有那么一扇窗子,被“我”一跃而过的,无非是自己。
桫 椤:一九七二年出生,河北唐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光明日报》等报刊,著有评论集《阅读的隐喻》。现居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