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远山的思念

2018-01-05高达宣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闺女

高达宣

路杨又到长玲家来了。

“来了哥!”正在外屋地和她妈张罗晌午饭的长玲和他打着招呼。“快屋里坐,你叔在屋呢!”长玲妈用脚把地上散落的柴禾叶子划拉了几下,热情地把路杨往屋里让。

路杨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里屋,他照往常一样,依本地规矩不脱鞋就上炕盘起腿,坐在长玲子爸对面,伸出手去打算拽烟笸箩。

路杨常来长玲家是缘于长玲和卫华姐是干姊妹。卫华姐比他高两届,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在青年点里一直把实实在在的他和董昊、建兴几个六八届毕业生当弟弟照顾,洗衣服绷被单这些活几乎都替他们包了。长玲和卫华两人轧乎得好,就拜了干姊妹。卫华从小父亲离婚娶了个后妈,她就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直到下乡她就只有爷爷奶奶没有妈,长玲妈待大连来的这个干闺女和长玲一样,卫华也好像找见了一个妈。卫华常带着路杨去串门,路杨去长玲家就像上自己叔叔大爷家一样熟络自然。

“我给你卷。”长玲跟着路杨也进了屋,已经在路杨身后把烟笸箩拿了过去,三两下就卷好了烟。她两手拿着卷好的烟在润湿的下唇上蹭了一下,右手捏着烟把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间旋转了几圈,递给了路杨:“给,哥。”

“这丫头不抽烟啊,怎么学会卷烟了?”路杨接过烟拧掉烟把,一边点烟一边在心里嘀咕。

他哪会知道这个农村姑娘的心思。打从大连下乡青年到村里插队,她就暗暗地喜欢上了路杨,不过两年多的光景,她的心思已经全在这个大连青年身上了。

路杨不像下乡青年,特别是不像大连青年。不单穿衣打扮不像,路杨就连言语行为也和当地人差别不大,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他。路杨和长玲家处得好,鞋里垫的绣花鞋垫都是长玲给做的,青年点柳条箱里还有两双长玲给织的粗羊毛线袜子压在箱底,那么漂亮的襪子怎么能套在臭脚上?但路杨给长玲买的纱巾,她到手就围脖子上了。那是路杨哥给买的,生产队里哪个姊妹有?平常长玲不会也没有别的办法亲近,看到路杨来家抽旱烟,闲没事她就偷偷练起了卷烟。喇叭筒烟经过自己的嘴唇又叼进路杨哥嘴里,长玲往往甜蜜地回味好久。

“庆才叔,”路杨吸了一口烟,“队里派我上台吉营子化肥厂工地出工,明天咱队的大车去,叔家里还有活要干不?”

“听说了杨子,叔家里你别惦记,有你哪还能攒下活?听说工地都住的是木头板子钉的棚子,眼瞅就下雪了,长玲你把咱家的狗皮褥子给你哥拿上。”

“不用了叔,那边有火炕,不行我多捡点破板子烧。”

长玲已经把狗皮褥子卷把好用一根麻绳捆上,路杨伸开腿磨下地,推开长玲递过来的狗皮褥子,“那我走了叔,家有什么事给我捎信。”

路杨在家排行老二,从小就有力气爱干活心肠热,不大点小孩就掺乎着糇糇邻居家大小子帮人家脱煤坯。小学时上北海头抓蟹子玩,回家上个大坡帮拉平车的叔叔推车,摔倒了膝盖磕得血糊溜拉的,她妈气得一边给他擦红药水一边骂他,这个彪小子啊!

自从下乡来到好松沟,路杨的精神头派上了用场,一年下来,他扶犁滤粪、割地扬场样样都像个老庄稼把式。在生产队里干活不惜力,上乡亲们家串门赶上活了也是抄家伙就干。开春时跟卫华姐上长玲家借磨面家什,看见长玲子爸跛着腿起猪圈,他二话不说蹦猪圈里,硬是把活干完了才出来。长玲妈把过年攒下的面擀了两碗面条,卧了鸡蛋还放了几片咸肉的美味把两个小丫头馋得直流哈喇子,她不管小丫头把着门框不走,硬把路杨按在炕上。路杨有办法,跳窗户就跑,弄得长玲妈把面条留了好几天,就差没打发长玲弟弟送青年点去。

有天晚上生产队开会,路杨看庄稼没回点直接去了队部,正赶上那个撇拉腿的民兵队长趁别的社员没到,对去得早的长玲动手动脚。路杨一拳头打过去,直接把那个王八蛋干到墙角去了,随后几脚踹得兔崽子鼻口窜血抱头鼠窜。生产队大姑娘小媳妇们平时看见就打怵的臭流氓叫路杨哥三下五除二收拾得连滚带爬,躲在路杨身后的长玲笑出了声,为这事路杨在公社人保组的长椅子上躺了一宿。

下乡那年秋半天,一个点的董昊打场歇气时一个前手翻从北队场院窜过土墙翻到南队场院,滚翻落地时大拇指上钳高粱头的钳刀把头皮割了一个大口子,满脑袋头发里沁的都是血。大队赤脚医生把头发剪了几大绺也没找出伤口,没办法只好用绷带把脑袋缠上。路杨牵来一头驴,抓过旁边社员的帽子扣董昊头上,和队长一左一右扶着晕晕乎乎的董昊,十二里地一溜小跑进了公社卫生院。董昊头上缝了四针,路杨又和队长扶着,摸黑跑回了生产队。下个赶集天青年点女青年去公社赶集,路杨托她们买了一瓶酒和一顶新帽子,酒给了队长,帽子还给了社员。

太阳已经躲到大黑山后面去了,稀稀拉拉的雪花衬着东一处西一处缕缕炊烟,烧柴禾的味道刺激肠胃止不住地咕咕作响。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胳肢窝里还夹着一张卷起来的狗皮,裤脚和鞋子上挂着泥浆,长玲影在化肥厂工地大门外背风的墙旮旯里,打量着一个个走出来的人。和别的农村姑娘不太一样,十七岁的长玲出落得有模有样,像野草丛中的山花,贫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作一点儿也没使她萎黄,反倒催发得越发茁壮芬芳。两条粗辫子有点松散了,头发上挂着几点没融化的雪花,大部分刘海贴在汗湿的前额上,两眼紧盯大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

“路杨哥,我在这呢!”

路杨听人说有个女的找他,心里琢磨不明白能是谁。他循声走到跟前,才看清楚依旧背着包袱靠墙站着的长玲。

看着长玲这副样子,路杨奇怪,“你咋跑这来了?”

“找你。”盯着这张两个多月没见了的脸,长玲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兴奋地说。

“咋地了?家里有事啊?”路杨有点紧张。

长玲把狗皮交到路杨手里,又把背着的大包袱褪下肩膀两手抱着递过来:“没事。爸妈怕你吃不饱,叫我给你送点东西来。”

路杨不接,“不用。工地食堂能吃饱,你拿回去。”

“这是我妈蒸的一锅黏豆包和烀的点羊肉,你这没有。”长玲把包袱往路杨怀里送。

路杨几乎感觉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生产队一天日值还关不上一毛钱,家家户户穷得只有过年才吃得上黏豆包,长玲家穷得叮当响,这是怎么了?面对那么大一个包袱,路杨态度坚决:“那么多我往哪吃?都拿回去!”

“你自己实在吃不了就和大伙吃,都大老远背来了拿回去和妈咋说?”

路杨倔劲上来了,把包袱推回长玲怀里:“拿回去,我不要!!”

一句话硬邦邦地堵得长玲脸通红,僵在那里,肩膀耸动着,两行泪顺着眼角慢慢流下来,抱着的包袱慢慢地从手里滑落到脚下。

说完路杨就后悔了,他弯下腰去,包袱的分量出乎意外,再看看长玲裤腿和鞋上的泥水,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走着来的?”

“嗯呐。”长玲哽咽着答应,“不沉,早到也见不上你,还白搭车钱。”

六七十里地,大冷的天刮着小北风还下着雪,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背着几十斤重的包袱,从沟里到这,一步一步得走多长时间啊?为省钱不坐汽车,长玲顶风冒雪忍饥流汗一整天啊!长玲那穿着湿漉漉家做鞋的两只脚似乎还在走,噗踏噗踏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他的心上。

“等我一会儿。”路杨提起包袱,转身走进工地大门。

从台吉到北票县城街里并不远。县城毕竟是县城,虽然商店都关门了,依然有几家饭馆子照常开张。一只顶着防雨灯伞的灯泡,一闪一闪地映着下面牌匾上“人民饭店”四个红色大字。站在饭店门口,门缝中不断飘出过年都没闻过的味道,长玲止不住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叫得更响。腿有点发虚,长玲扶着门框却不想进去,长这么大头一次进饭馆子,而且比公社骡马市边上的饭铺大那么多,再怎么饿,她也不习惯在这里吃饭,不舍得在这样的地方花钱。路杨抓住长玲的胳膊,硬把她拽进去按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坐下,然后径直走向卖饭的小窗口。掏一块两毛钱,路杨买了一盘木耳炒肉、一碗羊肉丸子汤,外加两大碗大米高粱米两掺的二米饭,一起摆在长玲面前。长玲的胃不做主,她接过路杨递过来的筷子,几筷子划拉进肚子里小半碗饭,才想起来路杨静静地坐在对面。

“哥,你咋不吃啊?”

“我在工地吃了,这些都是你的。”

路杨没觉着饿。他心里满满的,既五味杂陈又翻江倒海,他为刚才自己对长玲的态度懊悔。凌乱的微黄头发,挂着水珠的浓黑整齐的眉毛,冻得微微发红的细嫩皮肤,饱满湿润的嘴唇,还有那已经发育得很丰满了的胸脯,路杨都是头一次看见。离得那么近,路杨连长玲鼻尖上几个小小的雀斑和忽闪忽闪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一直当她是一个能干的农村丫头,一个卫华姐的干姊妹,一个庆才叔的大闺女,和她那两个妹妹一样的小妹妹,不知不觉中,什么时候这种关系起了变化吗?

对长玲的怜爱和心疼叫他鼻子发酸,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发紧。路杨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在烟雾的遮掩中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长玲似乎知道路杨的心思,埋头把饭菜吃了个净光,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漆黑的天上有几点稀疏的星光,泥泞的街道和北风像黑夜裹挟了鸟雀,撵走了最后的行人。雪已经悄悄地停了,风却越刮越大,不时从街道两边的房顶上吹下片片雪花。路有点滑,长玲紧偎着路杨,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话,默默地走回台吉,那里有长玲的二姨家。

雪虽然停了,天依然像扣着一口锅一样阴沉着,没有月亮,只看得见白雪映衬下地面上影影绰绰的稀疏脚印。头上,风掠过电线发出一阵一阵呜呜的啸叫,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长玲二姨家和周围邻里一样,院子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四下里悄无声息。路杨准备去敲门,长玲一把拽住路杨伸出去敲门的手,欲言又止。

路杨纳闷,“咋的了?”

长玲吞吞吐吐地说:“我妈叫我问你个事——”

路杨缩回了手,看看低着头站在门口的长玲,等着听长玲说。长玲不言语,头埋得更低了。路杨有点着急,催促着问长玲:“你妈问我什么事啊?”

“我妈,叫我问你,愿不愿意——”看不见长玲的表情,只听得断断续续的窘迫。

轰地一下路杨头大了,虽然话说得很隐晦,还是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没有准备,无论是存在还是意识,无论昨天今天抑或是明天,他能做出明确的回答吗?

“什么事愿不愿意?”路杨只好明知故问。

“你知道。”

“你不说我上哪去知道。”

“你就知道!”

“你不说我可要回去了,回去晚了还得翻墙头砸门呢。”

“你不给我妈个话我不进去!!”长玲又使劲拽住了路杨的衣袖。

路杨伸出手,隔着长玲的肩膀,咣咣咣敲响了大门。没等屋子里的人应答,他猛地甩脱开长玲拽着他衣袖的手,拔腿就跑。

青年点并点了。好松沟青年点院外,三年前大连下乡青年每人一棵栽的扎根树,已经深深扎下了根,十棵比锹把还粗的松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青年点却人去屋空。

路杨从工地回来就直接去了扣卜营子。离开青年点不到一年,原来一个青年点的人只有他自己了。国家的形势他看不透,青年下乡头几年的气氛和现在大不一样。路杨的心情灰灰的,即使卫华姐来信说大连要去招工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从离开好松沟起,从离开他亲近的那些人那个山沟起,他就像棵根刚从土里拔出不久的树,虽然叶子没黄,但断绝了水分营养,已经一天天萎蔫了。

他再没回过好松沟,只是工地工程结束时托好松沟的社员给长玲家和队长家捎了些东西。队长来过扣卜营子看他,村里好几个小伙子也来过,庆才叔捎信叫他回去吃饸饹,可他没劲踏上去好松沟的路。

他既盼望又不盼望的好事終于来了。填表、转粮食关系、迁户口,等等,从接到招工通知到卷起铺盖回到大连,前前后后不过十天。这十天,他心里慌慌的,自己知道心里有事又不敢去想。他哪也没去,跟谁都没打招呼,只是在汽笛长鸣火车缓缓驶离北票站台,他才凝视着车窗外的山山水水,眼睛望着好松沟的方向,心里酸酸地向他曾经那么亲切熟悉的一切告别。

他没有选择进大连铁路机务段,而是去了同属大连铁路分局管辖的瓦房店机务段——大连家太狭窄,弟妹们都大了,里外屋挤了六口人,哪有地方安置他?招工回城了,他回大连呆了两天转身就去了瓦房店报到上班,当了火车司炉,只有休大班的时候才回来。为了知道儿子哪天回家,路杨妈和儿子要了张排班表贴在日历牌上。

街上已经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动手晚的人家大开着厨房窗户,幸福地向外飘散走油的香气。明天就是大年初一,路杨提着兜子冻梨推开家门。路杨妈忙从厨房迎出来。她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巧珍不用说了,儿子里最疼的就是这个老二。路杨爸也在铁路上班,话少老实,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路杨妈操持。

“杨子,一会儿还走?”看见儿子脱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卷把卷把扔在门边,当妈的知道儿子正在班上,年三十不能在家过了,火车头一会儿还得折回瓦房店去。

“走,再过一个点就折返。”路杨拎起兜子递给妈,摘下帽子回身垫在小杌凳上坐在门边。过年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后整齐地堆着东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在家里站没站处坐没坐处。

“妈,都快三十晚上了门后堆的啥呀?我都提搂仓库得了。”路杨穿着工作服坐不住。

“不用你归置,你老实坐着。”路杨妈在门外走廊贴墙撂下了兜子,回身在儿子对面的小杌凳上坐下,眼睛紧紧盯住对面的儿子,“杨子,今天妈问你,你和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农村干坏事儿了?”

“怎么回事妈?你儿子什么时候干坏事了?咱是那样人吗?!”

“那怎么上午你们青年点那个卫华来了,领着北票你们生产队里一个叫长玲的闺女,那闺女特为看你来了,还样样数数背来绿豆粉条子黄米,对了,还有黏豆包黏糕。你卫华姐说了,你后天休班她俩还来。是不是蹊跷?是不是你把人家闺女怎么的了?”

路杨脸红了,听说长玲来了心里呼啦一下子,血往上直涌。他想不到,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长玲会扑到大连来!他怎么可能把长玲怎么的?他没把长玲怎么的,可他已经把长玲怎么的了。那最远到过北票县城的山村姑娘,非亲非故千里迢迢大包小裹干吗来了?他就像真做了亏心事似的万分内疚。他心疼长玲两眼抹黑长途奔波扑到大连的不易,心疼她怀揣希望自己却要让她失望。他妈慌了:儿子闷声不响脸都红了,事情不是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吗?路杨妈心里并不特别责怪儿子,长玲那闺女一见面就招人喜欢。她不满意那个卫华头午来也不悄悄透个话。

“杨子,妈啥也不说了,你这么大了也上班了,你告诉妈有啥打算。”

路杨急了:“啥打算啊,我怎么也没怎么的她,就是下乡和她家处得好,你想哪去了呀!”

看儿子急扯白脸的样子,路杨妈半信半疑,“真没事?说准了儿子,要把人怎么的了咱得管人家!”

“真没事妈!你儿子是那样人吗?!”路杨为了让妈踏实,把能说的事和妈说了点。

“没事就好。闺女真是个好闺女,看样对你是一心朴实,妈一搭眼就喜欢。难为闺女遭多大罪作多大难摸大连来的啊!可是这农村户口的闺女,咱想啥法才能娶啊?”

是啊,路杨何尝不知道,城市农村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鸿沟呢!没有户口,吃饭穿衣都别想,更别用说成家立业单位分房子了。路杨无语,低着头默默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工作服攥着领子拎在手里,从裤兜里掏出攒了几个月的工资递过去,“妈,到点火车快发车了,这些钱留着给长玲买衣服吧。”

“那后天休班回来吧?”路杨妈不放心,接过钱一边送儿子一边问。

“回来!”

“那你可早点啊,你卫华姐她们头午来,你怎么地也得好好陪人家吃顿饭!”

卫华回城后还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解放广场南面马栏河边上的小院里,那是爷爷的私产。孙女回城,小院里又有了生气。长玲来了,老头老太太对这个干孙女喜欢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报那一家人对下乡孙女的关照。

从打长玲穿着布鞋的脚迈进这个小院,一种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就伴随着她。矮趴趴的小土房,爷爷奶奶屋里热乎乎的小土炕,树枝夹成的菜园障子上干枯的秋扁豆枝蔓,都是那么亲切。但,长玲隐隐觉着自己的心依然一直悬着。

长玲长这么大头一次进这么繁华的大城市,看什么都新鲜却没什么心思看,她心里存了太多太久的思念,她掰着手指头数着盼着这一天。爸妈话说了无数遍不让她来,说了无数遍泼凉水的话,她不信,她不听。她心里知道路杨哥喜欢她,可他为什么不说呢?长玲一定要见路杨哥一面,她一直等着路杨哥一句话,没有那句话,长玲一辈子定不下心来。老早就和卫华姐要下了她家的地址为了啥?不就为了这一天吗?路杨妈真随和,还明显挺喜欢自己。这两天又是大车又是汽车,光火车就倒了两遍,晕乎乎都弄不清怎么磨磨姐家来了。路杨哥现在在干吗呢?是不是正在火车头上呢?他能想着妹看他来了吗?

路杨妈昨天晚上掰着手指头已经把今天上些什么菜掂排好了,一大早就喊起闺女巧珍和她一起忙活,阳台改的小厨房里菜板上窗台上到处是盘盘碗碗,白菜心拌好了,猪头肉摆好了盘,灶台上锅里咕嘟咕嘟炖着鸡,几个热菜等人来了现炒。

路杨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今天早上还是没有回来。

太阳越来越高了,门外依然没有他的踪影,路杨妈真上火了!人家闺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奔杨子来了,可到现在最关键的二儿子没影,怎么吃这个饭?

这是长玲跟着卫华姐第二次来路杨哥家了。听见敲门,路杨妈马上就迎了出来。跟在卫华姐身后一进门,还没有给路杨爸妈拜年,长玲的眼睛就已经急切地把里屋外屋扫了个遍。她很疑惑,眼睛里的光变得飘忽黯淡。

“大叔大嬸过年好!”卫华热情地给路杨爸妈拜年。

“伯过年好!大妈过年好!”长玲分别给路杨爸妈鞠了个躬,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询问。

“过年好过年好!大家伙都好!”路杨妈一边答应着一边拉卫华和长玲坐到椅子上去。“巧珍,快给你姐倒水,再把炸的小馃子拿给你姐尝尝。”

“路杨呢婶?不是说他今天休班吗?”卫华知道长玲的心思。

“谁知道这小子怎么整的,这都快晌午了还没见个影。火车有的是,往常休班早回来了。”路杨妈脸上有点不自然,“巧珍,你陪你姐说话,老头子帮我剥头蒜,我给你们做饭去。”

墻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连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气似乎都变了味道。

“婶,路杨不是今天休班吗?他没说不回来吧?”

“这小子前天说得好好的,知道你们今天来,按理他早该回来了。”路杨妈端了两盘菜摆上桌,“要不咱们先吃,不等他了。”

一直闷头坐着的长玲眼圈红了,站起来费力地对路杨妈说:“大妈,您别忙活了,俺不吃了跟卫华姐回去。”

“这怎么行呢?大妈都整好了,无论如何你总得吃婶顿饭啊!”路杨妈真心挽留她。路杨爸也不过意,“闺女,咱们不等他,吃了饭再走啊!”

“婶别麻烦了,长玲这趟来累得够呛,这几天一直没缓过劲来。也看见叔婶了,她要走就走吧,您别留了。”卫华站起身,推开了门。

路杨妈看她们执意要走,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得留长玲闺女,可她又怎么留人家闺女啊?她拉开五斗橱上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红纸包,一边往长玲手里塞一边说:“闺女,大妈没有多少,拿着路上用吧。”路杨爸也拖出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提在手里。

长玲推回路杨妈塞过来的红包,手指着墙上镜框缝里插着的路杨和建兴、董昊的合影,哀哀地恳请说:“大妈,伯,东西我不要。大妈非要给,就把墙上这张相片给我吧!”

卫华走过去,抽出相片,从路杨妈手里拿过红包打开,把相片和钱板板正正地包在一起,装进自己的棉猴口袋里,然后拎起提包拉上长玲的手,“大叔大婶,你们别出来送,我俩走了。”

路杨头天晚上十点多下班回到宿舍就钻进了被窝,明天得起早赶早班火车回家呢,可翻来覆去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早上五点刚过,急促的敲门声像闹表一样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主任急三火四地叫他救急,说是跑苏家屯的小葛子昨晚感冒,到现在烧到三十九度多,干不了了。现在马上就到点发车,赶紧辛苦辛苦再跑一趟。路杨眼睛直了,现在?跑苏家屯?我要回大连啊!

一列北去的火车停靠在站台上,车头气缸的排气阀哧哧地喷着白色的蒸汽,防雨棚外面,稀稀拉拉地飘起了清雪。站台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偶尔传来几响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快到点了,长玲上了车,卫华在凛凛的寒风中向长玲挥着手。长玲扶着门框站在车厢门口,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台上一边擦眼睛一边挥手的卫华姐。发车的铃声骤然揪心地响起来,长长的,撕扯得长玲的心越收越紧,戛然而止几乎叫长玲的心停止了跳动。汽笛长鸣,火车车厢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长玲再也撑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猜你喜欢

闺女
闺女挑的
捡来的闺女,卖掉公司陪老爸走四方
消失的闺女
更心疼
谁好看
相见
招财耳
闺女是娘的小棉袄
“国民闺女”关晓彤:在电光幻影中冷静追梦
好家风,促和谐︵山东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