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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散记

2018-01-05罗箫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柳芽榆钱赵家

麻 雀

你见过麻雀吗?那些小如铁蛋,不会迈步走动,只会双脚跳跃,蹦蹦跶跶,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或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麻雀,你肯定见过。我想说,你见过谷地里的麻雀吗?我见过。那是生产队里那方六十多亩的谷地,我的队长爹勒令我这个半桩子愣头青去谷地里看谷子,我那个乐啊,觉得这是个打着灯笼都挑拣不来的轻巧活儿,不曾想,累得够呛。

本来,麻雀是散落在各个地块里叼吃虫子的,玉米地,高粱地,大豆地,谷子地,芝麻地,花生地,红薯地,等等,所有的叶子上都有虫子。就连草丛里,也藏着虫子。麻雀们遍布四面八方,机灵鬼似的,钻上钻下,钻前钻后,钻左钻右,像责任心极强的巡逻兵,哪儿有虫子去哪儿吃,庄稼们乐得疯长,直念阿弥陀佛。

庄稼叶子泛黄时,虫子逐渐稀少,麻雀不经饿,认定了谷子地,群起而围攻之。谷穗弯下去,弯得越低,谷穗越沉,把谷秆都坠弯了。沉重的谷穗孕育出的仿佛是黄金,麻雀们最喜欢叼吃这些微小的金粒了。

麻雀群落下来,密匝匝的,一片一片又一片,伴随着叼吃谷粒的蚕食声,煞是瘆人。我举着一根两米来长的柳条,边奔跑边咋呼,边把那根柳条甩动得嗖嗖嗖嗖作响,还真吓跑一群麻雀。然后,我再往前跑,接二连三,吓跑好几群麻雀。谷地北边是渠岸,我想坐下来歇歇,屁股刚挨地,又倏地站起身,往回跑。那么多麻雀,还乡团似的,全都折返回来,乌蒙蒙的,仿佛蒙着几块黑布。

我跑来跑去,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咋也比不上麻雀的翅膀扇动得快,于是改为站在谷地中间,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扔土坷垃。在中学体育课上,我练过扔手榴弹,能扔三十多米,土坷垃扔出去,起码有五十米,那些麻雀惊慌失措,逃窜到路旁柳树上或渠岸的榆树上,暂时不敢靠近谷地了。让我诧异的是,头顶上空的电话线上,居然站着一溜三十几只麻雀。它们战战兢兢,骨碌碌的小眼睛眨动着,在窥视我,小嘴叽叽喳喳,似乎在骂娘。我想发泄怒气,却骂不出声,觉得它们那么消瘦,那么疲惫,抖抖索索的样子,太让人可怜见啦。

中午,我没回家吃饭,是爷爷送饭给我的。谷地在路北,路南是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往南,是隊里的一片菜地,有五六亩,临近漳河大堤,爷爷每年都负责看守菜园子。见我站在谷地中心,被中午的秋阳晒得蔫里吧唧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扔土坷垃,爷爷并未心疼我这个大孙子,而是痛惜那些土坷垃惊飞麻雀的同时,还会砸到谷穗。骤然间,爷爷心生一计。

前些年,队里没有种过谷子,皆因经不起麻雀肆无忌惮的蚕食。今年开春,公社分派给我队三千斤谷子上交任务,谷子收获后,先得去粮站上交忠字粮,确保如数完成。爷爷的计策并非新招儿,而是惯常使用的旧招儿。菜地里的菜叶也常被麻雀叼啄,爷爷插了好多稻草人,才免受其害。

队里没有种稻子,其他村里也是,无法找到稻草,爷爷插的那些稻草人,其实是在一人来高的十字棍架上,胡乱捆绑些杂草,再拴些迎风招展的废布条,将麻雀吓跑罢了。次日上午,谷地里伫立起几十位草人,五颜六色的废布条飘飘忽忽,着实威风凛凛。麻雀们循规蹈矩,有的呆在树杈上,有的站在电话线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议论什么。

秋末,谷子喜获丰收,多亏有了那些草人。

三十年后,我退休回老家居住,又见到了无以计数的麻雀,却不见草人。责任田里,谷子不多见也不罕见,可能家家都有吃小米的习惯,就都种了一些。都知道麻雀贪食谷粒,都不约而同,在谷子即将成熟时,纷纷买来细密的纱网,逐垄逐畦将谷穗网罩起来,透光,透风,麻雀们被阻隔在谷地外面,蹦跶来,蹦跶去,焦躁,愤懑,无计可施。

低指标那年,我九岁,小学放秋假时,有天上午,爷爷带我去菜园子里玩。菜园子里有间茅屋,里面有床铺,还有锅碗瓢勺,做饭烧柴火。

爷爷笑眯眯地说:“乖孙子,中午爷爷给你炖肉吃。”

“真的吗?”我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爷爷有诳过你吗?”

一年多来,我没有尝过肉星,听到肉那个字,就有涎水在口腔里滴溜溜打转,直想顺嘴角流出来。

“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正在空地上蹦跶着,追逐,嬉戏。

爷爷拾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哄!”飞起一片稀疏的阴影。

爷爷往那块空地上撒了一把谷裨子,又在上面用竹筷支起一个竹筛子。

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谷裨子就能把它们哄得嘟噜嘟噜打转。拴着竹筷的是一条白色纳底绳,纳底绳的另一端延伸到茅屋里,由爷爷抓着。眼瞅着麻雀们一窝蜂进去不少,爷爷手上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人是否也这样,惊骇至极,忘记了叫喊?

水烧开,将那些已经被割断气管的麻雀扔进开水锅烫烫,麻利捞出来,被爷爷薅得一毛不剩。开膛破肚也简单,爷爷用镰刀尖朝麻雀肚皮一划,伸进两个手指,旋扭一下,内部的杂碎就全掏光了。洗干净那些红嘟嘟的小东西,然后刷锅,续水,烧火。待锅里咕嘟嘟山响,爷爷才想起忘记放佐料了。将一大撮细盐和一些花椒八角扔进去,肉味很快就冒出来了,扑鼻,喷香。

又煮好大一会儿,爷爷才把白柳条笊篱伸进锅,捞出一只,撕条大腿递给我,说:“尝尝熟了没?”

我吹几口凉气,塞进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细小的骨头。“熟了!熟了!”我兴奋不已。

爷爷赶紧把燃烧得正旺的几根干柳棍抽出来,在灶坑前灰烬里摁灭。他捞出所有煮熟的麻雀,也就八只,颤巍巍把热腾腾的麻雀肉倒进粗瓷碗里,搁灶台上,自己却眯缝了眼睛,圪蹴在灶坑旁吧嗒旱烟。

我把粗瓷碗端过去,说:“爷爷您也吃呀!”

爷爷把粗瓷碗又端回灶台:“你吃你的!爷爷以前吃肉吃腻了。”

“肉能吃腻?”我一百个不相信。

“是呀!你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以后人长大吃肉多了,也会起腻的。”

吃罢麻雀肉,我美得直拨拉肚皮。

爷爷把一地凌乱的羽毛和细碎骨头清扫进铲斗,端到外面挖坑埋掉。然后叮嘱我:“别介跟外人讲,尤其对你的小伙伴们,要守口如瓶。”

“噢。”我不明所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年,调到老干股后,我无事可干,常常闲闷得心里发慌。

机关后院有一棵粗壮的法桐树,叶子原本就稠密,不知从哪儿飞来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叶子,把缝隙里斑斑点点的阳光,全遮挡住了。

我在树荫里撒下一把小米,在树身旁放块半截砖,在半截砖上挽几根纳底绳,把纳底绳的另一头挽成活扣,搁放在小米粒上。然后,我进屋等待,看哪只麻雀因为顽皮成性,没命地蹦蹦跶跶,末了乖乖中招。

麻雀们抢占山头似的,一窝蜂落下来,同样蹦蹦跶跶,争抢着啄米。

“哈!”我大吼一声,惊飞一大片麻雀。只剩六只麻雀,飞上去,倏地掉落下来,貌似不舍得离开。其实,它们是被纳底绳拴住了脚趾,身不由己。

原以为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不会再回来,孰料它们一根筋,不把小米啄光誓不罢休。又或许,有同伴怔愣在原地,它们不放心,近似于牵肠挂肚。

那些黄灿灿的小米很快就被叼啄光了,它们仍然不肯离开,唧唧喳喳,像一群熟人在闲聊天。

“哈!”我又大吼一声,又惊飞一大片麻雀,这次剩下的是十四只。

我又撒把米,又添加了一些纳底绳,又是那头拴在半截砖上,这头挽成活扣搁放在小米圈内,再回屋,等待下一轮好戏开场。

不凑巧的是,电话响了。五分钟后我才回来,这把小米又被哄抢光了。麻雀们并未远离,好像尝到了甜头,盼着下一个想头。或许,有着看别人笑话,讥笑那帮带脚镣囚徒的成分在内。

我再往树荫里撒一把小米,再添加一些纳底绳,再回屋,边抽烟,边喝茶水,冷眼旁观。

捉够七七四十九只,日薄西山,暮色降临。这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

“哈!”我挥挥手,奇迹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降落伞面撑开,牵动着那块半截砖贴地摇摆。那些麻雀明知飞不远飞不高,仍在拼命飞。

我掏出小剪刀,将纳底绳一一剪断,一一放飞它们。然后与那些得以解脱的麻雀一样,轻轻松松回家。

打那起,我再没捉过麻雀。

麻雀飞去,麻雀飞来,像不像人类,只想在身边筑个巢?

麻雀飞去,麻雀飞来,巢也不用筑了,那么多屋檐,都想让它们住下。

麻雀飞去,麻雀飞来,你们住就住了,为什么一旦住下,就不想离开?

麻雀飞去,麻雀飞来,霎时还得飞去,那不,有双手伸进雀巢,正在把麻雀蛋偷走。

严冬说来就来。大雪说下就下。那对麻雀夫妻外出更勤了,衔回的食物却少得可怜。

一个6岁大的男孩来我家玩耍,沿着竹梯往上爬,想掏走屋檐下雀巢里,那只嘴唇嫩黄的小麻雀。我厉声呵斥,并上去将他抱了下来。

那个男孩刚走,麻雀夫妻就回来了,嘀嘀咕咕说笑,乐不自禁。

我把竹梯撂倒,搬进柴屋,还在柴屋门上加了把锁,就为让外人知道,想掏走乳麻雀,没那么容易。

早晨,我出门时,看见天井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落着数十只麻雀,像一些灵动的树叶,唧唧喳喳鸣叫,煞是逗人。

中午,我从秤钩集回来,麻雀们还在鸣叫。屋门和窗户敞开着,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阳光从外面射进来,麻雀的吵闹声挤进来,将安逸推向极致。

一个内心落寞的人,需要有事情来填充。撒把米就释然了,这早已成为习惯。好像,我心疼的不是麻雀,而是自己。

更多的麻雀飞来。

街门咚咚咚咚响,一位邻居闯进来,就为找我聊天。麻雀们受此惊吓,扑棱棱飞起,来去无踪。

我在想,这些冬天的叶子,飞走,还会粘贴回来。

两棵树

这是发生在我们常西村的奇人奇事,事是真的,可人要脸,树要皮,即便确有其事,人也不愿担孬名,不妨弃名换姓,避免对号入座。

赵家街门外北边有一棵柳树,正冲着胡同西边错对过钱家的街门。这年过春节贴罢门联,老钱拎着那幅“出门见喜”,刚要往赵家外墙上贴,瞥见了墙边那棵柳树,他打个愣怔,转身进了赵家。

老钱说:“老赵啊,出门见树,我心里老是不得劲儿,这不,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想把那棵树拔掉,中吗?”

“不中!树长在我家地界上,关你屁事!我要留它长到老,给我做棺材呢!你敢拔树,我就敢把你家街门楼给扒喽!”老赵年轻时是个二愣子,如今步入不惑之年,脾气没变弱,反倒见长了。

老钱摇头苦笑,拨马而回,将那幅“出门见喜”贴在了自家街门旁墙上。

老钱所以说拔树,不说锯树或刨树,皆因那棵树只有两米来高,像根细竹竿。又因没有长在公地儿,而是长在赵家院墙外大约30公分处(墙外50公分隶属房主宅界内)。那棵树其实不是赵家人栽的,而是开春下了场透雨,不知谁家孩子玩耍时,插在墙边湿泥里的一截柳枝发芽,长成了一棵小柳树。起先,老赵并没有留意。老钱却在意了,几番跟老赵递说,老赵就是不肯拔。这次老钱想替他拔,不料会结结实实碰个大钉子,过了个败兴年。

按说,这是件蝇头小事,作为错对门近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老赵不该驳老钱面子。可他对老钱怀恨在心,就因为老钱作为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前年初冬,他带领看青队,打死了赵家那头在村外大方地里啃噬麦青的老母猪。打那起,老赵心里就结了个拳头大的疙瘩,比铁蛋子还硌人。

那棵柳树越长越高,也在摇晃中发粗。每年开春,老赵的老婆都会捋下柳芽,用开水烫熟捞出来,加盐加醋加蒜汁和香油凉拌,就饭吃开胃可口,吃了还想吃,咋也吃不够。之后,柳枝上拱出柳叶,密密匝匝,遮阴罩阳,人坐在树下,甚是凉爽。中午,老赵爱拎一只小马扎,坐在荫凉里喝白干酒,旁边小饭桌上搁有吃食,没有柳芽了,另有煮咸豆,炒野菜,穷吃穷喝,不也乐乎?老钱从地里回来,与老赵碰面,一句话也不说,就踢踏踢踏回家了。他并非不想跟老赵打招呼,皆因老赵忒腻歪他,总是不吭不哈,连眼皮也不抬,搁谁也不愿熱脸贴冷屁股啊。

这年秋末,老赵看老钱更不顺眼了,因为老钱在院墙外,故意栽下一棵小榆树。那棵柳树冲着钱家街门,这棵榆树冲着赵家街门,招风,也招眼。

“嘿嘿!两棵树张弓拔剑,等着瞧好戏吧!”有邻居如是说。

小榆树蹿高的同时,也在发粗。又逢开春,枝头冒出榆钱,一嘟噜一嘟噜的。老赵的老婆在捋柳芽。老钱的老婆在捋榆钱。到饭点,赵家在柳树下摆饭桌,吃凉拌柳芽,惹人羡慕。钱家在榆树下摆饭桌,吃榆钱掺白面蒸咸窝头,口感也不孬。老赵在这边柳荫下,只跟自家人说话。老钱在那边槐荫下,也是只跟自家人说话。胡同好比界河,这边将与士夸夸而谈,那边帅与卫自娱自乐。难免有别家邻居经过,见此情景,忍不住掩嘴窃笑。

又一年开春,一天周六上午,在县城读高三的老赵的儿子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和老钱的女儿合骑一辆破旧的燕山牌自行车回来的。两人在学校食堂没尝过柳芽和榆钱,回来就发了疯似的捋柳芽,捋榆钱。两棵树都很见长,踩在椅子上,远远够不到枝梢,这难不住这对嘻嘻哈哈的活宝,老赵的儿子蹲着,肩膀头站着老钱的女儿,然后,老赵的儿子直着身子站起来,将老钱的女儿往上送,老钱的女儿抓住树杈,往上爬,越攀越高,枝梢上的柳芽全被捋下来了。很快,那棵榆树上的榆钱也被捋个精光。

中午,老赵家吃凉拌柳芽,也吃榆钱窝头。老钱家吃榆钱窝头,也吃凉拌柳芽,好在这是互通有无。可老赵和老钱却把牛筋拧成了麻花,一个只吃凉拌柳芽,一个只吃榆钱窝头。不言而喻,仇疙瘩依旧窝憋在各自内心。

三年后,两棵树见证了两个年轻人的婚姻,一个娶媳妇愁眉不展,一个嫁男人痛哭流涕。因为老人的阻碍,一对相好的帅哥靓妹没走到一起。其时刚进初夏,两棵树上的叶子竟然凄黄凄黄,时而有黄叶凋落,飘零。据说,是树皮内生有蠹虫所致。老赵撬开一块柳树皮,往树皮内涂抹杀虫药水,还往所有树皮和树枝树叶上用喷雾器喷灭害灵,上面泛黄的柳叶居然返青,又呈喜人景象。老钱效仿之,榆树叶也稠密得不见阳光了。两个年轻人虽然各自有了家庭,却依然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村里人都说,是这两棵树挡了孩子的幸福。

生产队解散后,承包地里的活计多如牛毛,收入也相应增多。老钱每逢夏收或秋收,都是背抗肩挑,累得够呛。现下有余钱了,索性买了一辆柴油三马车。不料那棵柳树碍眼也碍事,老钱往外出车,往家进车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车撞树,抑或树撞车。

老钱央求老赵,想让他把柳树刨了。老赵不以为然:“你不觉得刨掉有点屈材么?”这话把老钱噎得直瞪眼。

数年后,老钱在县城开美发馆的女儿买了辆小轿车,车身长达四米五,怎么也开不进家。都怪那棵大柳树,像只搂抱不住的拦路虎。

老钱麻阴着脸又去找老赵,又恳求他把那棵柳树刨了。

老赵梗着脖颈说:“你不是丈量过么?我家这棵树到底挤占公地儿多少?”

“5公分。”老钱理直气壮地说。

老赵是个木匠,进家掂了个锛子,出来往手心吐口唾沫,抡起锛子就要锛树,嘴里嚷嚷着:“不就多占那么点地方么?从上到下锛掉一大块就不过界了。”

老钱只得甘拜下风:“罢了罢了,刨树这事我再也不提了。”

隔一年,老赵在市里开经销公司的儿子也买了辆小轿车,也进不了家。恰逢中秋节,赵、钱两家两辆小轿车停在大街旁,把胡同口堵住了,像在搞车展。

翌日清晨,两人都发现自己的车被人划了。怕老人知道后生气,都没吱声,都一溜烟儿把车开走,相跟着去镇上汽修门市喷漆了。

两人都是去年冬离婚的,老赵的儿子留下一个7岁的女儿,老钱的女儿带回一个6岁的儿子。在餐馆吃饭时,两人泪眼望泪眼,居然旧情复燃。

入冬,老赵的儿子意欲和赵家女儿订婚,附带提出把那棵柳树刨掉,必须的。儿大不由爹,况且,儿子说将来要给他买柏木棺材呢。那边,老钱的女儿也强求老爹把那棵榆树刨掉。老钱二话没说,那就是同意呗。

那棵榆树不如那棵柳树粗大,只卖了300块钱。将大柳树刨倒,锯断树杈,才发现树身是空心,有人用镐头敲敲,空咚空咚响,余音回旋不绝。

高粱红

这年麦罢,严工作员从公社开会回来,勒令大面积播种高粱,理由很简单,高粱高产。

我爹的想法是:“堤南前几年修筑大堤时挖掘的地块地势低,最好全部播种高粱,高粱耐旱,也经涝。”

我爹听我爷爷讲过,解放前没有大堤时,有回涨大水,紧挨河沿的下坡地里,满眼米把高的高粱苗,被腰来深的水泡了三天,全毁了。别家纷纷改种萝卜。二地主郭满囤儿不急不慌,让长工们拿镰刀齐地面砍削烂掉的高粱苗,几天后竟从砍削处拱出满地新芽,像断掉的小梧桐树,一梗脖又拱出一脑瓜,发了疯似的往上窜。因为土壤里水分充足,后来结出的高粱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膨大,瓷实。别家改种的那些萝卜,无论红的白的,还是紫色的蔓菁,光长缨不攻果,刨出来,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原因何在?它们不适应涝地。

“如果把堤北所有地块一律改种高粱,就有点死板,生硬,不合民意。”我爹固执己见。

严工作员铁板着脸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那意思就是,没得商量。有的地块里,玉米苗已经拃把高了,鉴于高压,我爹不得不让社员统统拔掉,全部改种成高粱。

高粱秀穗,很快开始晒红,那才叫红艳,红火,红澄澄一望无际,甚是养眼,暖心。

秋末,所有高粱地块喜获丰收。严工作员趾高气扬,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仿佛打了一场漂亮仗。

每当吃饭时,大街旁老槐树下都会聚集好多汉们(男人),有蹲着的,有坐在小马扎或砖块上的,边吃饭边胡吹乱侃。吃食花样繁多,但都是高粱面制成,有高粱面菜团,高粱面窝头,高粱面锅贴,高粱面煎饼等。饭也是用高粱面熬的,只不过里面加了野菜,成了稀菜汤。也有把红薯渣与高粱面混合捏成面球的。河套里的白沙地不在核产亩数内,各小队不约而同种起了红薯。红薯也是高产作物,各家分到不少,除晒红薯干外,还会磨粉芡漏粉条,剩余的红薯渣不舍得扔,掺些高粱面蒸面球,绵甜,口感不孬。

再说把高粱穗削去后,剩一地高粱秆,像数不尽的锥子,刺向湛蓝高远的天空。高粱杆不宜沤粪,烧火做饭倒是上好的柴火。我爹让小队会计依人头按地垄分给各家各户,果然快当,两天后,地里的高粱杆一扫净光。

入冬,村里添了十几座土屋。土屋一律用土坯砌墙,黄泥抹缝,屋顶椽子上铺厚厚一层高粱杆,再用半拃厚的麦秸泥加白灰粉搅拌压实屋顶,就是新居了。

次年,又是遍地高粱苗。高粱棵漫人头顶时,甚是蔚为壮观,堤北堤南全部是高粱,各队的地块相连,形成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别小瞧那些忽忽闪闪的高粱叶子,你藏进去,或者率一个师一个军藏进去,白天太阳夜晚月亮,探照灯般照耀得眼花缭乱,能瞧清什么?高粱叶子把一切都隐瞒住了。

隐瞒住的,也有腌臜事。单说二队有位年轻美貌女子,有天中午从漳河南岸娘家串亲回来,路过北岸常西村外高粱地。有位人高马大且白净潇洒的右派分子的儿子,31岁了,依旧光棍着,他替生病的右派老爹出义务工,给乡间路培土,正坐在高粱地边一棵白杨树下乘凉,忽觉眼前一亮,顿生邪念,随之,一片高粱叶子摇动得像开了锅。

让人更为稀奇,啧啧嘬嘴的是,那女子居然扭头回了娘家,一去不返。据说,那家男人因为性格乖戾暴虐,才导致妻子嫌弃他,与强奸她的那人勾搭成瘾的。

三年后,那女子终于如愿以偿,领到了离婚证。很快,她和别人又领了结婚证。别人就是那个右派分子的儿子。那女子作为独生女,招的是养老女婿,就为离开常西村这个伤心地,常住南岸娘家。

其时,那个右派分子已经被摘帽,不是右派了,还恢复了国办教师工作。那些挤挤插插、密不透风、红红火火的高粱地也不见了,因为土地承包到户,没人限制自由种植了。

作者简介:罗箫,真名罗俊士,1981年毕业于邯郸地区财贸学校。1988年3月成为河北省作协会员。曾出版诗集《人生态势》《我爱中国星》。有中篇小说、小小说、诗歌与散文多次获奖。诗歌曾连续数年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以及《文学中国》。曾在《特区文学》《章回小说》《滇池》《小说林》《雨花》《当代小说》《青春》《湖南文学》《延河》《文学港》《芳草潮》《雪莲》《中华传奇》《奔流》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說及各类作品2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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