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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三题

2018-01-05唐凤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猛子万山高个子

出 山

在唐猛子爷爷手里,此地出一桩奇事。那条平常温驯不过的娘溪谷雨前后竟吞噬了十二个放排佬的性命,爷爷是放排行当约定俗成的管事,爷爷是神秘死亡的十二个放排佬中之一。

当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唐猛子继承了爷爷的衣钵,在那条碧蓝如镜的溪里营生了。其时也不知是民国哪一年了,此地盛产的木材依然要从水路运出山去,运到汉口。干放排行当是苦力活,要手到、心到、神到,遇上险滩,稍有不慎,就有人死排破的危险。唐猛子长得爷爷般武高武大,大巴掌、大脚板,兼有一拳打死牛的蛮气力,自然被众人推举为管事。

那年头,溪水不涸,放排佬难得空闲,背个衣裳包裹,就出了家门,头也不回上路,一双草鞋走了一天山路,就到伐木场。伐木有其他苦力,他们只需办个交接,就将一根根木材捆绑成一张张木排。这是精致活,要用上大半天工夫,方便的是此处多是有妇人经营的小店的,吃住全包,更有相好的还能快活一宿。唐猛子一来二去,就与那小地主的小老婆花儿勾搭上了,小地主的木材总不能烂在山里头,还得仗赖放排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唐猛子每回和小老婆做爱,都有一种出生入死的感觉。“我可是提着脑壳吃饭呀,我死了,你就另找个相好的……”唐猛子每次都这样对她说。

“不嘛……”花儿娇媚着脸就将温软的身子貼过来,花儿虽浪,却是真心看中了唐猛子的。

几十里弯弯长长的娘溪,波澜不惊却无限神秘地静静流淌着,唐猛子不怕急弯险滩,却怕这几十里平滩,爷爷他们就在此处神秘死亡。

唐猛子领教了这几十里平滩的险恶的,常常一个小漩涡就将木排吸引过去了,若非察觉快,已遭不测。在唐猛子爷爷他们遇难后,这路平滩就称作鬼滩,放排佬放这路平滩,一个个都心惊胆战的。唐猛子却不明白老把式的爷爷怎么栽在了鬼滩。

又在花儿床上,唐猛子累得四脚八叉,花儿猛然感叹一声:“你爷爷也就是这样子的……”唐猛子一惊:“你和我爷爷好过?”“你爷爷叫我花花……”小老婆凄美地一笑。

花儿终于向唐猛子讲叙了她们的故事:一支北上抗日的妇女卫生队从四川那边溯江而上,到了这里。弹尽粮竭,寸步难行,在这深山沟里迷了路。幸存的三十多名妇女只得隐去身份在深山里安下身来。她们得知唯有水路可行后绝望了,有的做了地主的小老婆,有的成了农妇。放排佬的出现又给她们一线生机,而排帮的规矩是不搭女人的,于是她们中的一个漂亮女人也就是花儿,为了姐妹能搭上放排佬的木排走出深山抗日,就做了他们的相好。

唐猛子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爷爷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断送了性命。

“还有我十几个姐妹的命……”花儿泪流满面,她告诉他,她们仅有十三个人了,不赶到前线参加抗日,她们死不瞑目。

血气方刚的唐猛子腾地站起来,一碗喝干辣得嗓门冒火的包谷酒,而后将碗呯地摔碎,粗着脖子吼一声:“老子豁出去了!”

唐猛子醒过酒,就自责自己的孟浪,他想花儿如果出山走了,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于是这件事就一直拖延下来。

对于唐猛子的敷衍,花儿敏感察觉到了,这日她到了和唐猛子幽会的窝棚,她还带来一把剪刀。唐猛子吃了一惊:“你这是搞么子嘛?”

“我只为姐妹们的任务而来!”花儿一脸冷艳。她将剪刀举起,倏地朝自己腿根一刺,唐猛子想拦已来不及,见鲜血漓漓绽于玉腿之上,又是怜惜又是惊愕:“你又是搞么子嘛……”

花儿竟一脸平静:“我是早答应过你爷爷不走的,你若还有担心,我可以把心剜出来的……”她默默的瞳仁幽怨地直视唐猛子,直看得他心里发毛。

“花儿,我真是猪狗不如啊……”唐猛子双膝一软,扑通就朝花儿跪下了,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在花儿面前,他真的脸红了。

一个鹧鸪啁啾的艳阳天,唐猛子等放排佬们搭着十三名落难女兵离开了这深山老林。唐猛子和放排佬们都是怀着深深的悲壮感的,他们却别无选择。

唐猛子把花儿也抱到了木排上。花儿已自断脚筋。

十几张木排如箭舒缓地在几十里平滩滑过,每遇漩涡,他们就抛下一截截在尿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枯木,据说那东西能镇邪。唐猛子他们居然平安闯过了平滩。

也不知基于何种心理,这些五大三粗的放排佬就把这些女兵送出山,送了一程又一程,竟抛下放排行当,远远地走了。

自然,他们也一个没回来,他们都跟那些女兵去抗日了。此地人以为他们死了,惊为奇案。这又是此地发生的另一桩奇事了。

赌 徒

先前桑槐坪多有传奇人物,赌徒唐万山便是一例。唐万山父母早丧,自小就跟爷爷唐大脚上赌桌,唐大脚擅赌,一心也想培养出后人,十八般赌技尽数调教,唐万山触类旁通,八岁时便已独来独往了,出师第一战便赢回一头大水牯。唐大脚兴奋过了头,让一口痰堵在喉里,当场咽了气。唐万山自此以赌为业,敷衍生计。

其实地方诸如唐万山的赌徒多如牛毛,押宝、打麻胡,赌博花样百出,乡人多勤于赌而不知耕其田。唐万山更是身无管束,牌桌上一坐就是几天几夜,云里雾里。饭菜自然是有妇人弄去的,妇人号秀儿,虽是妇人,年方十八,长得清秀,男人丧后,她就开了这家饭店营生,饭店就成了赌钱的好去处。唐万山年纪大些,也记得妇人怜惜他的好处,时常给些大洋,妇人手脚勤快,整日娇柔着脸就在路边招呼些过路客:“大兄弟,小哥子,歇歇脚么?”媚眼轻轻一勾,就把过路客魂都勾出来了。

秀儿的饭店是幢两层大木屋,楼下设些桌椅,是吃喝的营生,楼上装了大小十几间房。唐万山就在这个木屋里熬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他的赌技随着实践经验日益高超,爷爷唐大脚传下的那些抽千伎俩更被他发扬光大,有鬼神莫测之功。地方上那些人都吃过他的厉害,一般是不和他对仗的。于是只能糊弄外地客,好在地处要道,来往商贸不少,秀儿的饭店几乎没有空闲过。客商让秀儿一挑拨,总要上桌赌摸几把,秀儿生意总是好的。

这日,秀儿饭店来了一高个子客商,说是去谭州贩运私盐的,剽悍得很。秀儿笑媚媚地迎进店里,用过饭后,就把他请进上房,一边说:“大兄弟,这几名客官正赌上兴浓,不去瞧瞧么?”客商眉头一皱,挥挥手:“瞧么子鬼!去,去。”秀儿依旧陪笑脸,她见过的这样的客多了,不怕他磨不软。“大兄弟,逢场作戏嘛,何必认真哩。”这客商没法子,对秀儿说:“赌一把也没么子大不了的,只是手头有些紧……”秀儿得理不饶人,扬高声喊:“我看是瞧不起人哩,还是没胆量!”门帘开处,瘦精精的唐万山叼着根烟就出来了,半笑不笑地说:“兄弟,入乡随俗嘛,敢不敢赌一把?”高个子客商碰到这两个胡缠鬼,晓得不好罢手,他将包裹一搁,沉声问:“赌么子?”秀儿巴掌一拍,笑道:“这才像个主儿嘛。”“悉听尊便。”唐万山眼看着来了财路,胜券在握地微微一笑。高个子客商是个爽快人,不兜圈子:“你赢了,我这一百大洋归你!”手掌一抖,布袋里果然是沉甸甸的发光的大洋,高个子客商又不急不慢地补上一句:“我赢了,你那只右手,归我!”

唐万山不由被高个子客商的这话醒了醒神,他仔细打量一番武高武大貌不出众的高个子,看不出异常之举,严肃下来的脸旋即又兴高采烈:“爽快,小弟我奉陪到底!秀儿,拿酒来!”

秀儿笑得有些勉强。

赌局设在一间上房里,高撑灯火。高个子客商坐东位,唐万山坐西位,周围围满了看客。唐万山是赌场滚熟了的角色,一见高个子坐在桌边就有一股杀气,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如鹰,便知遇上了硬角,但话已吐出口,驷马难追。唐万山惊惶只是一瞬间的事,默念了几声“唐大脚”,便心清如水。

两人选的是押宝,中人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齐老人。验过赌具之后,便开押,骰子一转,唐万三便已知点数,尘埃落定,果不其然。却见高个子客商不急不慢说出另一点,中人一声“开盘”,唐万山惊异地看见骰子的点数成了对方的点数。

第二局唐万山开始格外留意高个子客商,却见他悠然而坐,手脚井然,看不出有何动作。唐万山这下慌了张,作为赌徒,能作弊于无形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一开盘,他果然又是惨败,唐万山推开扶他的秀儿,一挺身,抢过桌上的刀就往右手上掠去。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见高个子客商如何动作,一根竹筷就打在他手腕上,刀呼地落地。高个子客商浓眉一抖:“兄弟,可是讲好的哟,你这右手归我。”唐万山一恨声:“我唐万山何曾反口来?!”

“那好,你且把右手留下,我还有用。”高个子客商说完便径自回房了。

唐万山虽是赌徒,却极重信义二字。他将劝他逃走的秀儿大骂一顿,见秀儿哭得泪眼婆娑,不由也掉了硬眼泪。“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何况区区一只手!”一骨碌滚到床上,不时呼噜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光,胡乱抹把脸,出房便看见高个客商,高个子客商很感意外,盯了他半响,说:“你还不走?”“我这只手是你的,留下这只手我自然会走。”

“好!”高个子客商赞叹一声,似又惋惜,“是个角色!可惜不走正道……”

唐万山觉得辜负了唐大脚。高个子客商在说正经的了:“你给我办件事,今晚国军麻连子要来这,你就缠着他赌,本钱嘛,我出,赌到明日早上就行了,千万记住了!”唐万山点点头,高个子客商把那一大袋光洋搁在桌上,就走了。

起初唐万山还以为高个子客商是个大盗,要趁夜去抢大户。天黄时,果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杂牌军过来了,为道的就是满脸坑洼的麻连长,麻连长一瞅秀儿店里闹哄哄的赌徒,赌瘾就上来了,吩咐兵丁:“去瞧瞧!”当下唐万山早迎了出来,撵开赌徒腾出座,将那袋光洋往桌上一摞,麻连长两眼顿时发亮,一骨碌坐下,扯大嗓子:“兄弟们,给老子助助兴!”兵丁笑嘻嘻围过来助阵。几圈下来,麻连长赢得不多,却吊起了胃口,唐万山既不能赢光了麻连长的大洋,又不能一下子把高个子客商的本钱输光。这样赌到下半夜,麻连长才赢了几十快大洋。“冒味!弄大的!”麻连长晃着肥硕的脑袋说。唐万山心想,还怕你不成,就弄起大的來,手脚也开始做些动作,手上赌着,心想着高个子客商的事,赌了一轮又一轮,冷不丁听见一声公鸡的打鸣,一分神,手里抽千夹着的一块牌失手掉在地上,咚地响了一声。麻连长立时省悟,肥脸霎时变黑,掏出驳壳枪顶着唐万山脑壳,骂骂咧咧:“好小子!在爷面前玩这套!活腻了!”扭了唐万山的那手,抢过一把菜刀,一刀就朝手腕跺了下去。随着鲜血溅起,唐万山惨叫一声痛昏过去。

麻连长一看天亮了,才记起截伏从这里偷渡的红军的要事,到河边一望,人影也无一个,就回去复命去了。

唐万山失去了右手,倒也看得开,只是赌不成,就无所事事,日日缩在秀儿店门口晒太阳,一脸蜡黄,一副英雄末路模样。

那日黄昏,他又看见了高个子客商,客商向他招手,在一片阴森的林子里,高个子客商站住,看他的手,惋叹一声:“还是让剁了。”

“兄弟,你到底是哪路好汉?”唐万山一直想问高个子客商是用什么手法赢了他,话没出口,高个子客商淡笑着说:“过去我也和你一路货,名气比你大得多,我十年前就不干了。为什么?你不是赌到最后连手都去了……”他一脸凝重,口气不容置否地说:“你跟我走!”

唐万山果然就跟高个子客商走了。许多年后,乡里才有消息,唐万山参加了红军。

当 家

深山中的这个村落,也不知有了几载几世,古老木屋长出青青苔藓,薄田瘠土好歹生长着五谷稼穑,繁衍村人的日子。

村落是陈氏一族,转过去一百多年,陈氏是望族,世道沧桑,而今已是没落,但其家族封建气息尤存。男女有别,男尊女卑,女人毫无地位,视若奴仆。新嫁来的黑氏心性要强,见婆婆老眼昏花,她就想当家,还不给男人洗脚,便遭婆婆好一顿训骂,黑氏一生气,挟着一个花包袱回了娘家。

儿媳要当家还顶撞婆婆,这在陈家可是离经叛道的事体,婆婆大怒:“不守妇道,岂可姑息!”便去黑氏娘家兴师问罪,黑氏爹娘老实本分,自是诚惶诚恐,哈腰连赔不是,流着老泪劝黑氏:“俗话说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哩……”把黑氏送了回去。婆婆仍不罢休,央请族长开祠堂对黑氏进行规罚,罚黑氏向众人跪拜悔过。黑氏不依,婆婆就用竹鞭杖责,打得她一身红一身绿,众人还指指点点。黑氏男人懦弱,一个大男人窝窝囊囊地躲在一侧哭泣。

黑氏强抑羞辱朝众人跪拜悔过后,披头散发回屋号啕大哭。男人木讷地劝说:“女人……都这么过来的……”黑氏哭了一通,咀嚼男人的话,心胸里渐渐消气,她想认命吧,谁叫她是女人呢,再说那狠心的婆婆不也这么熬过来了么?

婆婆抠门,每日好的饭菜都是为男人们准备的,黑氏做了饭菜,便只能蜷缩在灶屋里,男人们吃米饭,她只能吃杂粮饭就一把盐豆充饥,怎么也啃不下,泪水扑簌簌就下来了,还不能哭出声音,否则又败了家规。

黑氏一早就被婆婆赶上山砍柴禾,砍了半天也砍不了多少,呆呆地想三想四,越想越灰心,不禁心如死灰,想着这般过活,倒不如死了算了,拿根绳子就往树上一缠,她脚下垫几块石头,拿了绳子就往脖子上套,一脚踢了垫石,顿时嗓子眼一紧,身子悠悠地晃起来了。

深山里一声长长的鹧鸪啁啾,把已不知云里雾里的黑氏惊醒来,她发觉她平躺在树下,周围竟是些挎枪的粮子,她顿时心如鹿撞,心想死也不得清白了,却见粮子并无恶意,问她:“你受了么子苦?寻这号死路来?”

黑氏喉咙里咕哝响了好一阵,没说出什么,倒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些戴一色帽子穿一色衣服的粮子把黑氏送回陈家,要她婆婆出来答话。

婆婆先自脸色大变,不知这些人么子来路,硬着头皮上前:“各位大爷,我家可是良民哩,……家里又冒么子值钱的东西……”捧些光洋想打发他们。

“我们是工农红军。”粮子看也不看婆婆的光洋,表情严肃地说:“现在我们劳苦大众身上压了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反动军阀,你晓不晓得?”

“晓得,晓得。”婆婆鸡啄米地连连点头。黑氏一边看着心里好笑。

这些红军说了一阵就走了,留下一名女红军继续做工作。婆婆弄了半天才弄懂是冲她来的,她嘴巴一咧,苦瓜脸一歪,哇地号啕一声,跪在女红军跟前:“我知错,我知错了……我老糊涂了,以后我让儿媳当家作主……”

当晚,黑氏在陈家头一回上桌吃上了米饭,破天荒地头一回享受到了平等。

翌日,红军在祠堂里开会,将族人及老少男女都唤了来,济济一堂,将那些欺压妇女的族人戴高帽批斗一轮,黑氏看婆婆可怜兮兮地站立其中,就捅了男人一把,捂着嘴嘻嘻一笑。

一个红军长官宣布:“今后,谁欺压媳妇,就批斗谁,男女平等,那些封建的东西统统要扫光!”他用手做了个很有力的动作,声音洪亮,震得地皮都打颤。

黑氏和一些女人们很解气,开始当家作主了。

红军不日就开拔了,但是红军组织成立的农会却留了下来,黑氏还当上了农会的妇女维权主任,搞得风风火火。

黑氏开始活出了滋味来。

作者简介:唐凤雄,湖南人,先后在政府机关、文化部门及长沙、北京媒体等供职。1987年以来在《青年作家》等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多部,编剧影视剧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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