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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高二适的“君子之学”

2018-01-04陈白羽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书学章草怀素

陈白羽

(琼台师范学院 中文系,海口 570100)

“狂人”高二适的“君子之学”

陈白羽

(琼台师范学院 中文系,海口 570100)

20世纪书法史上,高二适在章草方面的造诣和研究至为深刻。他不仅著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证》,还开创了狂草新体,自命为“草圣”而被贴上了“狂人”的标签。考察高二适的书学观念,可发现其理念及方法与理学家曾国藩极为相似。高二适对章草的研究和传习,严谨而率性;在对书家的评论和审美趣味的追求上,他抑怀素而褒杨凝式,推崇的是“中和”的观念,可以说,高二适的书学之道并不是“狂”,而是“君子之学”。

书学;章草;高二适;“君子之学”

引 言

高二适晚年多方用印出自宋荆棣之手。宋荆棣(原名宋朗,号晴轩,斋号石庐 )虽然不是专业篆刻家,但他刻印功力深厚。高二适在一封致宋荆棣的信札中写道:“棣顷为余制‘证草圣斋’及‘草圣平生’印,作此为谢。证圣何如得圣名,龙蛇飞舞豁平生。向来中国尊皇象,可信东吴产笔精。自宝奇觚为善解,老丁长乐欲无营。多君铁石明吾志,五百年前孰我争。”[1]124高二适请宋荆棣为其制“证草圣斋”及“草圣平生”两方印章是有所寄托的。“草圣平生”是把草圣作为终身的追求,自我的期待,寄情于翰墨,并自许为“五百年前孰我争”。这与他在《十七帖》题跋中所言颇为一致:“二适,右军以后一人而已。右军以前无二适,右军以后乃有二适,固皆得其所也。”[2]87高二适自信能与王羲之比肩,把王羲之之后的书家都不放在眼里,十分自负。“证草圣斋”一印的内涵,可从其《墨池编》题跋“余取‘证圣’名斋,原本陶(隐居)上武帝论书启‘若非圣证品析’语”[3]235中看出,“证圣”与梁武帝维护王羲之圣名一致,有不使王羲之书名永远沉沦的决心。*宋齐以来,王献之的声誉居王羲之之上,而“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而梁武帝作《观钟繇书法十二意》,钦定书法排名:钟繇第一,王羲之第二,王献之第三。陶弘景在《论书启》中赞赏其“若非圣证品析恐爱附近习之风,永遂沦迷矣。”如果没有梁武帝的拨乱反正,王羲之书名将永远沉沦。高二适狂狷刚耿、直言快语之性情于此可见一斑。高二适还有一印为“草圣吾庐”。“草圣吾庐”“证草圣斋”“草圣平生”等都隐含着高二适的自我期待和自我勉励,他从不避讳“草圣”二字。在一般人看来,这未免太过于狂妄,因而往往被世人贴上“狂人”的标签。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高二适的“草圣”的自我评价,批评家们却没有多少微词。林散之称他的书法“不负千秋,风流独步。”[3]35徐湖平在《高二适研究弁言》中说:“在对高二适先生书法作品的评介上,众口一词称颂他行草书体的创作,而有当代草圣之誉。观赏高先生的草书精品,那种笔挟风云,墨舞龙蛇般的翰墨风采,会强烈持久地激动人心,使人们自然地联想到古代草书的最高成就。”[1]前言高二适是20世纪书法史上取得较高成就的书家之一。研究其书学观念,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加立体地理解这位现代“草圣”。

一、 高二适的书学取法

高二适一生笃嗜临池,兼取博采,并留下了很多关于书法的精彩论述。从其存世的作品及其碑帖题跋等来看,高二适习隶、楷、行、草诸体,于汉魏晋碑帖、南朝碑、唐碑以及宋明人帖都有涉猎。表1是对高二适经常研习并留下题跋的碑帖目录所做的简单统计:

表1 高二适常习碑帖目录

高二适的涉猎非常广泛,他自己有关碑帖、书籍的收藏,甚至达3500册左右*高二适收藏文史书籍碑帖之多,在其《致章士钊》信札中可知:“适卅年来所恒习诵临模之文史碑帖都三千五百余册,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午夜,突被地方文攻武卫,率同段公安派出所员警,假查户口之名,连宵搜索强载以去,又继于七一年四月四曰夜中,复遭区公安欧姓人入室,收去《大观帖》、唐高宗《万年宫》等碑帖附记。适痛遭不测,嗣此一病弥年。”参见《高二适手札》,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页。,上表所列,只是高二适日常临习的一部分。从其临习的对象可见,高二适书学取法观与其有关诗词宗调的主张是一致的:“讲宗法、遵师承、株株于流派者,均非佳致。要之出入千数百年,纵横百数十家,取长舍短,自得其环,而又超乎象外,何声调谱之是援耶!”[4]4他反对拘执于门户之见,主张纵横上下,兼取博采。“专工小劣,博涉多优”自古以来就被称为一条可取的书学途径。但是,古人也讲究博涉不可贪多,且要精熟。高二适书学不可谓不博,他学习隶书以汉《熹平石经》《石门颂》《西狭颂》《杨淮表纪》《孔羡碑》等为范本;中楷取法隋虞世南《龙藏寺碑》、褚遂良《房梁公碑》、薛稷《信行禅师碑》等;小楷师法钟繇、王羲之;行书师法王羲之、王献之、唐太宗、唐高宗等晋唐名家;草书法《急就章》、孙过庭、怀素、杨凝式等,对宋以后人草书多不首肯,仅推重宋克与康里子山。高二适又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复古主义者,纵观其书学之路,可发现他的书学取法主要在宋以前,正如他自己所言:“吾书隶、楷、草、章,当以钟繇、梁鹄、皇象、索靖诸家为师,而行草则一准右军笔法。”[3]237

在书学取法上,高二适也曾经经历过困惑和障碍。他在《新定急就章及考证》自序中写道:“余不敏,幼承先人余业,笃嗜临池。然草书无法,中心疚之。”[5]在书法学习这件事情上,勤奋、努力固然更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找到合适自己的、最有效的学习方法,这比一味埋头临池更有用。高二适在30岁左右时非常喜欢《龙藏寺碑》,视为隋碑上品,日夕摩挲,虽恒临之,然久而无功,屡作屡辍,直到56岁时,临习褚遂良的《房梁公碑》时忽有所悟,获益匪浅:

吾始临《龙藏寺碑》久而无功,继相次获《信行禅师》及《房梁公》诸版,缩手拦笔熟视三五月,近忽喜薛少保之《信行禅师》,以为切近河南。又以吾久习《龙藏寺》不由褚入,故无成也。凡书法门径堂奥均有一定之轨辙,是故薛之《信行》为褚之阶,而褚之《房梁公》,亦由《龙藏寺》蜕变演进而成。书之一道常由悟彻而入,临摹则亦可徐徐臻到一种妙境。[3]238

古人云“买褚得薛,不失其节”[6]203。从薛稷的《信行禅师碑》确实可明了薛稷与褚遂良之间的传承关系。对从传承关系上去体悟笔法、笔意及用笔的学习方法,古人也是非常认可的,明代赵宧光说:“学书彻上彻下,上谓知其本原来历,下谓采其末流孙支。知本则意思通而易为力,求原则笔势顺而易功。”[7]297学书之法,有自下而上,先从近人着手的,由浅入深,循波溯源;也有自上而下,以明其本源,申其变化的。这其中,总是有一条线索贯穿着古今,可称之为书法学习的“传统”。传,即传承。书法的传习一直有着清晰而连续的传承谱系,正如李煜所言:

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其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其生狂。[7]229

方波在研究宋元明时期“崇王”观念的流变时指出:“在唐宋人眼里,自东晋后,这条传承谱系就是王羲之书法的传承谱系,唐代的一些书法大家诸如欧、褚、颜、柳等,虽与王羲之的风格有了一些距离,但唐宋人仍将他们置于王羲之的风格笼罩之下,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得王羲之之一体。”[8]这种观念就是顺流而溯源,由浅入深,了解到其本原及其来历,是一种捷径。

高二适也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学习二王的。他说:“余夙尝主学二王,应从太宗、高宗书入手,既无事李赵以下。庚寅(1950)秋寓沪,始得《晋祠》而研习之,继又写此铭,亘岁时,益知山阴家法之可循矣。”[4]236《晋祠铭》是高二适五十岁前后常常临习的范本,其题《晋祠铭》云:“唐太宗书得力于右军《兰亭》而出以变化,笔法驰骤过之。辛卯秋,临习甚勤,微觉有得心应手处。”又题:“临《圣教》既久,未称意,仍临此。”[4]240从唐入晋是一个学习上由浅入深的过程,高二适临《圣教序》没有入处时,通过《晋祠铭》及唐太宗书法,循得笔法及变化,有所心得之后,再转入对《唐拓十七帖》《淳化阁帖》《澄清堂帖》《兰亭序》等刻帖中的二王书法的学习。

清代曾国藩在教他的儿子曾纪泽如何学习书法传统时,这样教导:

大约书法不外羲献父子。余以师羲不可遽几,则先师欧阳信本,师欧阳不可遽几,则先师李北海;师献不可遽几,则先师虞永兴;师虞不可遽几,则先师黄山谷。[9]

曾国藩也是把“二王”作为核心,将历代书家按时间线索连缀起来,分别通过其后的书家诸如欧阳询、虞世南、李邕、黄庭坚等线索来求得笔法的传承。与曾国藩相似,高二适把唐太宗作为取法王羲之的阶梯。可以说,高二适的书学取法过程和方式与曾国藩实质上是一致的。

大约50岁后,高二适在隶、楷、行、草诸体上投入大量的热情与心血,博采众美,尤其侧重于章草与行草书的研习,晚年常以“四体书”作书,以真、行、章草、今草相杂,意趣丰厚,与时代书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四体书”虽有开创新体之举,但是在书学取法上,高二适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研习古人,仍根植于传统,他说:“王帖草不脱隶,传世宋拓本中盖未有如此刻之圆浑者,世传方笔圆势,八面拱心,故当于此中求之矣”[2]131977年1月,75岁的高二适在临写《元人书帖合集》时,还题记曰:“吾将以长剑斫阵之势,改正元人笔墨孱弱处矣。”[3]239高二适强调临摹,但他并不是简单重复,而是在复古中寻求通变,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创造力。在这个意义上,高二适的孤迥独立,是对世俗的超越。既追慕古人,又我手写我心,真正做到了“一人执掌一人”。不饾饤古人,不取媚时尚,是个率性的真君子。如果说,高二适在创新上比同时代人走得更远,那也是因为他根植于传统更深的缘故。

二、 高二适的章草研究与时代风气

高二适善用狼毫,对毛笔的要求较为精细,中年以后所使用的毛笔几乎都是由王一品斋专供,因此与笔工费在山交往比较密切。费在山也借此机会与高二适有很多书信往来。高二适在与费在山的一封信札中说:“适廿年来提示友人读书自养,书法更为怡怀之事,时下子每忽之。此士流之益趋于沉没也。”[1]52读书自养,书法怡怀。高二适以其迥然于一般文人、书法家、画家的书法,没有沉沦,而是以其深厚之学养和昂扬之书风崭然立于书坛,正像他的为人,耿直率真,超然于世俗,成为二十世纪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

高二适说:“章法坠失已有一千六百余年,若不及今整理,恐遂湮灭。”他指出:“章草即元明诸书家如赵子昂、宋克、邓文原亦不识古人,只依样葫芦。”[5]在高二适看来,如果不知文字衍化之迹与书体源流正变,当然只能依葫芦画瓢、将错就错。从1959年夏天开始,高二适广泛收集资料展开研究,发愤搜求《急就篇》颜王注本、《玉海》宋太宗赵炅草书翻正本,及清孙星衍、庄世骥、钮树玉,近人罗振玉、王国维诸氏之《急就》考异、考校,《流沙坠简》、汉隶书《急就》残简之考释、张凤《汉晋西陲木简乙编》、汉残简隶书《急就》之辑录,及李滨之《玉烟堂帖考》本诸书,又益以元人赵孟頫、邓文原章草影印本,《急就皇象书类帖》。[5]与其他书家不同的是,高二适的章草研究,不单是笔法,而首先是考证。他尽可能地搜寻与章草有关资料,考证各家正误,去伪存真。书法迁变,流派混淆,非溯其源,不能返于古。古人说“学书又须胸中先有古今,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笃敬,植之根本,则枝叶不附。”*参见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四库全书影印本。高二适的章草书体研究考证显然十分重要,马一浮曾称赞曰:“序论详瞻,精切,诚今日罕见之文字,使读者了然于隶变源流,非贤者用力之久,何以及此。”[3]35

20世纪70年代,高二适又一次与费在山说到此问题:

章书海内外无人识得,或竞群非之,乍酉告足下,俗书均不明章,吾作急就考证,自颜师古(颜亦讹误百出)后,无知之者。(元末明初人,能书而不识,章草之本,下至清末罗振玉、王国维均有不识章出处)此大恨也。[1]33

能书而不知字义的书家大有人在。高二适指出颜师古及清末罗振玉、王国维等人的缺陷,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即章草的没落,传承者比较少。另,与专门研究字义的传承者不同的是,高二适还从书法学的角度来进行临摹、剖析,他说:

岁次甲午,余年逾五十矣,乃出旧藏《松江石刻皇象急就本》暨元人宋克补本,朝夕临摹。又久之,始稍解章草偏旁法则,及由篆隶省变为草之途径。[5]

高二适的章草研究有两大收获:一是懂得了章草的偏旁法则;二是识得了篆隶省变之途径。用这两个经验来研习书法,脉络就十分清晰了:

昔袁昂尝谓汉魏以降,书虽不振,大抵皆有分隶余风,故其体质高古云云。今观王羲之之笔迹,无论《兰亭序》《十七帖》《澄清堂帖》《淳化阁帖》诸刻,其笔法均一近于隶,而王羲之存篆籀古隶之于其草书者,尤未可悉数。[5]

从对章草字源的考究这个角度来看王羲之诸帖更见其古质的章草遗风。如其手批王羲之《兰亭序》云:

“外”,此“卜”作法同于皇象《急就》之“卜”字,此右军之隶草为今草之初;“欣”,磔笔章草稍逊他刻,此右军变章为今之余波未阑也;“喻”隶法…… “老”章草作“考”,右军书规,多由章来;“外”右“卜”由章草“卜”字来,见皇休明急就章,又此字与《瘗鹤铭》“外”字笔法相似;“向之”未脱隶法;“死”隶法。(以上宋拓定武禊帖)[2]8

从高二适对王羲之《兰亭序》的题跋中可见,他对点画、笔法的探究极为细致。从这个角度再读其“章草为今草之祖,学之善,则笔法亦与之变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5]“若草法从章法来,则高古无失笔矣”[5]等语句,则对其“草本于章”之论自有会心处。

1975年除夕,高二适又一次阐述自己的心得:

余近以怀素、孙虔礼均不可学,怀近动风,草无准则,且俗兀草多,孙书千字一律,殊未能变也。君如要我题抄当有大文发抒,来函建议吾为作书心得,此循俗儒,吾今尚有待,中国已少具眼之人,吾何言哉。[1]112

高二适探寻草法之源,悟彻其内在理路的认识高于时辈。章与草,也不仅仅是古与今的问题,而是一种审美的高度。

三、 高二适的“率性”“正统”及对怀素、杨凝式的评价

古来习书者无不反对“匠气”。蒋和《蒋氏游艺秘录》云:

法可以人人而传,精神兴会则人所自致。无精神者,书虽可观,不能耐久索玩;无兴会者,字体虽佳,仅称字匠。气势在胸中,流露在字里行间,或雄壮,或纡徐,不可阻遏。若仅在点画上论气势,尚隔一层。[7]98

高二适不是那种仅在点画上论气势之人,其《跋〈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说:“草书即须乘兴而发,始能为之,此草书不二法门。”[3]239又说:“吾今知作书,惟作草能发泄吾人胸中之余蕴,如心有悲愁抑郁,起而作草能解也;又,凡人有抑挹不平之气,作草亦可解也”。[3]237草书不是一种实用的字体,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有言: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6]278此话虽言说张旭,然而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高二适作草书的目的并探寻相关问题。草书多以“宣情”为主要功用,往往与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之气连在一起。故而,与其他书体比较而言,草书更显“率性”。何为“率性”?《书法真诠》云:

语云:率性之谓道。天性生而各殊,即求道不妨分途也……作字亦然,以故欧、虞、褚、薛,不相蹈袭;苏、黄、米、蔡分道扬镳。[10]

每个人天性生而各有分别,求道也自然有分途。他说:

不作张芝即索靖。羲、献今草有别开生面之处。倘用章法求之,定能超唐迈宋。近世书多俗劣骨,由唐、五代章草失传,此可为书史中之定论矣。[3]235

不作张芝即索靖,即他是想在章草上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又能从王羲之、王献之超越张、索之别开生面处汲取营养,以一种广阔的视野去探究章草,在书法取法上不囿于某一家。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唐、五代草书之优劣,并对唐、五代的两位书家的题跋很有意思,这两位书家一为怀素,一为杨凝式。

怀素曾经是高二适非常重要的临摹对象之一,怀素的《小草千字文》《自叙帖》《大草千字文》《苦笋贴》等重要帖目,高二适都曾认真临摹并做过题记,并将怀素作为自己的目标,他说:“素师笔通神明气开山岳,其所自来,直张长史重世耳”“舒凫草书,应有山岳震动,江河奔放之势。”[3]241他有感于怀素大草之不凡气势与动人情调,表白其仰慕而欲追效之心。然而,晚年的高二适对怀素却有些微词,其《怀素自叙帖》题跋中说:

怀素《自叙》何足道,千年书人不识草。怜渠悬之酒肆间,只恐醉僧亦不晓。我本主草出于章,张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有如此,持此教汝休皇皇。[3]241

高二适在批评怀素的同时说出了自己的主张:“草本出于章”。“怀素书雕疏,不得方笔圆劲之势,此其短也”[3]241。“方笔圆势”才是高二适笔法上的追求。怀素还有“滑笔不可取”[3]241的缺陷,“滑笔”即笔不用隶法,即“草不兼真”[3]241。高二适主张用笔要善于停顿,才是草法之上乘者。关于这个论述,高二适跋孙过庭《书谱》“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一段时指出此为“薄解草书,粗传隶法”[2]111之语,并认为“过庭草法处处不离章,其可贵在此耳”“笔法悉以隶草为归,信草书贵不背章,更悉章本隶法也”[2]110。从这个角度来看,怀素的另一件名作《苦笋帖》,则是“此苦笋帖尤怪,何名之有哉!”[3]241,也因为其无章草古法而显得怪诞了。故高二适批评道:“怀近动风,草无准则,且俗冗必多”[3]241。怀素“草不兼章”,离张芝、皇象的古意愈远,俗气显露。这也是高二适批评唐以后书家的主要依据,其题《宋四家真迹》中说:“宋人笔法无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规范,故致此耳”,“无一笔不俗,以未能从八分、章法入手故耳。有此乃不入俗。”[3]241孙过庭说“质直者则俓侹不遒,刚佷者又掘强无润”[6]130,列举了各种资质和不同性情会造就的不同书法风格,同时也说明了偏执于资质所带来的作品缺陷。从气性上看来,高二适属于质直者,其书法风格也偏向于怀素那样的江河奔放之气势,而高二适却因为其学养深厚,没有漫用天资,理性地做到了真正的“率性”。

五代的杨凝式是隋唐以来书家中高二适最褒扬的一位。他在给徐纯原的信札中写道:

昔人谓草法自颜、柳没即衰敝,殊不知杨风子挺生五季,建隆以来复得一李建中,惟二人所传笔迹少耳,奚能执一孔之见耶?吾今方猎取景度驭繁以简之法,顾尚不克得其阃奥于什一也。[1]141

在杨凝式和李建中之间,高二适取法杨凝式驭繁以简之法。他在写给徐纯原的一首诗中也说到这一点:“我挹杨风子,君师高麻铁。高杨不同时,游衍间咫尺。学古不须似,今更艰取一。苦求吾字法,吾亦殊难必。吁嗟十年中,纸昏尘霾积。”[1]140他自称麻铁道人,直明挹取杨凝式。关于杨凝式的草书,高二适这样评价:“化方为圆,削繁为简,又隐劲于圆,藏巧于拙,杨风子草书,16字尽矣”“杨草乃行草第一手,近似于狂也”。[3]241“化方为圆,削繁为简,又隐劲于圆,藏巧于拙”这16字,与项穆《书法雅言》中所论“中和”观——“圆而且方,方而复圆,正能含奇,奇不失正,会于中和,斯为美善”[6]518极为相似。

有意思的是,检索历代文人对怀素《苦笋帖》的评价,与高二适有着天壤之别,代表性的如项元汴所言:

余仅得宋秘府所藏《苦笋》一帖,其用笔婉丽、出规入矩,未有越于法度之外,畴昔谓之狂僧,甚不解。其藏正于奇、蕴真于草、含巧于朴、露筋于骨,观其以怀素称名,藏真为号,无不心会神解,若徒视形体,以点划求之,岂能窥其精妙,升堂入室?学者必以余言维则,庶乎得其门矣。此书世之希有者,可不宝之,墨林项元汴敬题。[11]

似乎高二适的“何名之有”是专门针对项元汴“此书世之希有”而言的。而项元汴赞赏怀素的“藏正于奇、蕴真于草、含巧于朴、露筋于骨”与高二适称赞杨凝式“化方为圆,削繁为简,又隐劲于圆,藏巧于拙”之论极为相似。在书学审美追求上,高二适与项穆、项元汴在实质上是一致的,高二适在极力维护着书法的“中和”之“正统”,而这个正统的典范就是王羲之,他说:

吾尝谓中国文化史中有三大宝物,史迁之文,右军之书,杜陵之诗是也。而杜诗造法亦与史记、王书同具一幅机杼,转动回旋,强弱高下,无施而不可;而杜于声律之上,尤觉从容闲暇。虽史迁文章,奇傲不可尽与杜之五七言为比拟,然凡羲之书帖诸笔法,则杜律无不尽收之也。[12]

高二适贬怀素和褒杨凝式,实际上是对“中和”的推崇。如杨凝式那样,在“近似于狂”的状态,才真正符合高二适的气性。读书所修成的学养与书法相互生发,在胸中自然有一种性灵神交造化。

林散之曾这样评价高二适:

侃侃高二适,江南之奇特。斗筲岂为器,摩云具健翮。有文发古秀,彤绘好颜色。百炼与千锤,掷地作金石。雅俗更征别,论贤有卓识。于人不虚誉,于己能专责。平生青白眼,未肯让阮籍。人皆谓之狂,我独爱其直。实为君子徒,恺悌神所悦。[13]

“实为君子徒,恺悌神所悦”语出《诗经》“恺悌君子,莫不令仪”。本来是称赞君子们醉不失态,风度依然优美。此处用来比拟高二适,是对高二适一生德行与精神的绝佳写照。窃以为二句为全诗之关键,高二适的德行与风度足可称为“君子”。其书法中所表现出来的“率性”与“正统”正如喝醉的“君子”,率性而不失态,风度依然优美,故高二适的书学,可称之为“君子之学”。

[1] 高二适.高二适手札[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

[2] 高二适.高二适手批手批经典书法碑帖[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4.

[3] 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第86卷[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8.

[4] 高二适.高二适诗存[M].合肥:黄山书社,2011年.

[5] 高二适.新定急就章及考证序[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1.

[6] 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G].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7] 崔尔平.明清书法论文选[G].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8] 方波.宋元明时期“崇王”观念研究[M].海口:南方出版社,2009:134.

[9]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5:616.

[10] 张树候.书法真诠[J].书法之友,1996(3):48-49.

[11]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82.

[12] 高二适.高二适书法选集[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7:44.

[13] 尹树人,季伏昆,徐纯原.高二适先生和他的书法艺术[J].中国书法,2002(9):19-21.

ProdigyGaoEr-shi:HisGentleman’sDoctrine

CHEN Bai-yu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 Qiongtai Normal University, Haikou 570100,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20th century Chinese calligraphy, Gao Er-shi has been paid great respect not only for his profound Zhangcao research and perfect practice, but also for his workNewExegesisofJijiuzhangandRelevantTextualResearch, and specially for his creation of neo-Zhangcao style. Regarding himself as “Sage of Caoshu” obtained him the title of “Prodigy”. Gao’s idea and practice of calligraphy is very similar with that of Neo-Confucianist Zeng Guo-fan. He poses the strict and unrestrained attitude on the study and teaching of Zhangcao. He aesthetically belittles the handwriting works of Huai Su while appreciates Yang Ning-shi, and praises the idea of “Moderation”. Consequently, Gao’s idea of calligraphy stresses not on “passionate freedom” but on “Gentleman’s Doctrine”.

calligraphy; Zhangcao; Gao Er-shi; “Gentleman’s Doctrine”

格式:陈白羽.“狂人”高二适的“君子之学”[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6):60-65+79.

2017-11-21

陈白羽(1977-),女,海南琼海人,琼台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书法理论及书法教育。

J292.1

A

2096-3122(2017)06-0060-06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09

(编校: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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