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书》关系新议
2018-01-04潘铭基
潘铭基
(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香港 999077)
《史记》《汉书》关系新议
潘铭基
(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香港 999077)
司马迁《史记》载录五帝至汉武3000年史事,勒为一书,共52万多字,开纪传体史书之先。班固《汉书》约80万字,记前汉一代史事,其中汉高祖至武帝太初以前,内容多据《史记》。今考《汉书》参考《史记》之篇章多达61篇,因此,《史》《汉》对读自《汉书》书成以后屡有出现。《史记》成书以后,流传不广,甚至因“微文刺讥”而号为“谤书”。至于《汉书》,极载汉之盛德,传习者众,评价似与《史记》迥异。其实,二书内容相同之处甚多,何以一为“谤书”,一为歌功颂德之文?据二书互见之文,可见其中之《春秋》笔法,以及班固《汉书》之史家精神与微言大义。
史记;汉书;微言大义
引 言
《汉书》100卷,题为班固所撰,乃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断代体史书,记载前汉一代史事。《汉书》创断代纪传之体,其中包括12本纪、8表、10志、70列传,共100篇,约80万言。*晋人张辅云:“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张氏徒以字数多寡讨论《史》《汉》优劣,诚不足取,唯其指出《汉书》叙二百年史事而用八十万字,则属可参。参见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40页。自司马迁《史记》书成,武帝太初以后史事,阙而不录,续《史记》者不乏其人,据《史通·古今正史》所云,即包括刘向父子、扬雄等,至后汉光武帝建武年间,班彪以为续《史记》者言辞鄙俗,而扬雄、刘歆等人又褒扬新莽,不可仿效,因成《史记后传》65篇。*详参浦起龙《史通通释》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页。《傅子》因云《汉书》乃班固“因父得成”*《傅子》今佚,此由《意林》转引。见王天海、王韧《意林校释》卷五,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37页。,可知班固实以父亲所编汉史为蓝本,及后终成《汉书》。又,《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兄固着《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1]2784刘氏所载与《后汉书》略同。参见浦起龙《史通通释》,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页。据此,可知班固续撰《汉书》,未成而卒,汉和帝因此诏命班固女弟班昭踵武为之,后马续又继班昭完成未竟之文。是《汉书》本出班彪、班固父子,并由班昭完成十志,《天文志》则由马续完成。总之,“《汉书》的成书,经过班彪、班固、班昭、马续四人之手,但以班固为主”[2]。
自《汉书》书成以后,授受具众,与经学无异,注释者亦众,如以《史记》系于《汉志》六艺略春秋类之例言之,《汉书》继《史记》而作,则其书亦必以“正名”为务,观之而可令乱臣贼子惧,具备《春秋》之微言大义。以此为论,必当重新审视《史记》与《汉书》之关系,并据此探知何以《汉书》必待师授而可明。王基伦、洪淑苓云:“班固《汉书》因袭了《史记》的体例,取用了部分材料,而又能扩充内容,再创体制新义,显见《汉书》的成就非凡。在少数地方,《汉书》提出不同的观点,或是补充一些史料,也值得我们注意。”[3]210所言是矣。以下是数项《史》《汉》关系之新议。
一、 继《史记》而作并与《史记》合看
司马迁《史记》所记上始黄帝,下讫汉武,*有关《史记》载事之下限,最少有七种说法,包括讫于麟止说、讫于太初说、讫于天汉说、讫于武帝之末说、讫于太初、天汉折中说、讫于征和三年说、断于太初四年而大事尽武帝之末说等。《史记》里汉武以后史事,不属史迁手笔,当无异议。此后,汉室史事阙而不录。《后汉书·班彪列传》云:
武帝时,司马迁着《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3]1324
可见班彪对续作《史记》者不甚满意,以为多属鄙俗。因此,班彪乃采集前史遗文,附以各种说法,正其得失,写成《史记后传》数十篇。王充《论衡·超奇》更以班彪续书:“为甲,而太史公乙。”[4]班彪续书篇数,亦有异说,此谓“百篇以上”,《后汉书》则言“数十篇”,《史通》谓为“六十五篇”。*参见顾颉刚《班固窃父书》,载《史学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2页。姑勿论篇数多寡,班彪尝作《史记后传》,当无可疑。班固《汉书》仅为百篇,而承袭自班彪《后传》者当在多数。且班固编撰《汉书》,其意亦在接续史迁无法记载之文,即汉武帝以后西汉史事。班固云:
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篹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5]4235
班固批评史迁,以为汉承尧运,其德至大,至武帝时才追记汉史,却因通史体例,而使汉居末流,甚至后于暴秦与项羽。此外,在武帝太初以后史事,更无记载。因此,班固乃缀合见闻,本“述而不作”之精神,以成《汉书》。刘知几云:“《汉书》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马迁撰《史记》,终于今上。自太初以下,阙而不录。班彪因之,演成《后记》,以续前编。至子固,乃断自高祖,尽于王莽,为十二纪、十志、八表、七十列传,勒成一史,目为《汉书》。”[6]20以为班彪《后记》续司马迁《史记》,班固则将父彪与史迁之著述断为《汉书》。据刘氏所言,大抵《史记》上起黄帝,下讫汉武﹔班彪则续汉武以后前汉史事,以成《后记》,附《史记》而行,即《史记》和《后记》合言黄帝至于前汉末年史事。班固见父书,决意只录汉事,故“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断一代之史,以成《汉书》。
今观《汉书》,尚可见班彪《后传》之遗。浦起龙云:“《叙传》竟不及父彪续史事,欺所生,欺万世,纠班史者当以是为首款。”[6]21细意比较《后汉书·班彪传》与《汉书·叙传》,可见《叙传》不言父彪“作后传数十篇”之事,故浦氏有此疑。又,顾颉刚云:“固之作史,接受父之遗产而欲湮灭父名,攘为己作,故《叙传》之中于彪之史学及其著书遂不道其一字也。”[8]顾氏承浦起龙所言,以为班固将父着“攘为己作”。二人斥之颇苛,实不必然。颜师古云:《汉书》诸赞,皆固所为。其有叔皮先论述者,固亦具显以示后人,而或者谓固窃盗父名,观此可以免矣。[5]3130
颜氏以为《汉书》之赞语具由班固所撰,然部分赞语本出班彪,则班固必出之父名,而不略人之美。考《汉书》诸赞,有三处明确题为班彪所撰,分别是《韦贤传》《翟方进传》《元后传》;并有两段(《元帝纪》《成帝纪》)虽不题班彪之名,却几可肯定为父彪所撰。《韦贤传》《翟方进传》《元后传》等三篇赞语明确题为“司徒掾班彪”所撰,自出班彪之手,毋庸置疑。此外,《元帝纪赞》《成帝纪赞》亦当出自班彪手笔。《元帝纪》“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句,颜注引应劭曰:“《元帝纪》《成帝纪》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则彪自说也。外祖,金敞也。”*金敞为班彪外祖父,安作璋云:“金敞有三子:涉、参、饶。成帝时,金涉以明经俭节,为侍中骑都尉,领三辅胡越骑。哀帝即位,为奉车都尉,至长信少府。而金参出使匈奴,为匈奴中郎将,越骑校尉,关内都尉,安定、东海太守。金饶为越骑校尉。”参见安作璋《班固评传》,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5]298班彪父亲为班穉,娶金敞之女为妻,故《元帝纪》所谓“外祖”者,当指金敞。又《成帝纪》“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句,颜注引晋灼曰:“班彪之姑也。”[5]330班彪之姑即班婕妤,为汉成帝之妃。观此五例,若谓班固掩夺父名,未可遽信。又顾颉刚云:“《元》《成帝纪》之《赞》明出彪手,何以不具显彪名?可见固史未成而卒,此三传之犹留彪名者乃其刊落未尽者耳。”[8]此言亦有偏颇。班固虽死,据《后汉书》载,女弟班昭“奉诏校叙”《汉书》,倘班固有意掩用父书,刊落未尽,班昭大可尽复父名,或尽删之。其实,班氏一家共成《汉书》,《汉书》乃班氏家学,今虽题班固为作者,只是后世学者出于便捷,初非班固本意。
《汉书》继《史记》而作,故于武帝太初以前史事,多述《史记》,偶有不同,或作补充,要皆以《史记》为根本。举例而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有汉人贾谊之生平事迹,如河南守吴廷尉征之、在文帝朝最为年轻等,其《鵩鸟赋》与《吊屈原赋》,《汉书》皆载之;惟贾谊于西汉国策影响深远,《史记》却未有录其政论之文。反之,《汉书》补充《治安策》(或名为《陈政事疏》),实乃《汉书》补充《史记》之重要部分。又如董仲舒,《史记·儒林列传》载录其生平,《汉书》仍之,复补《天人三策》,则董生之学术思想自此了然。赵翼《廿二史劄记》云:“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有《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系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9]29此言是矣。《汉书》补充文章奏疏,既可足传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汉之国策。此等“经世有用之文”,正是《汉书》为补充《史记》而采录,乃班氏有意为之,亦是《史》《汉》应该合看之明证。
三、 袭取《史记》,独见微言大义
《汉书》袭取《史记》,世多有论之。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详细列举《汉书》因袭《史记》篇章,计六十一篇。班氏“述而不作”,大量采用《史记》,惟同中有异,《汉书》亦有删改《史记》所载太初或以前汉事,当中可见《汉书》之几个特色。
(一)自坏体例
据班彪所言,《史记》“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着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1]1327班彪以为《史记》载录传主之字、郡、县等,或记或不记,次序随意。今见《汉书》乃依班彪所言,传主先列名字,复为郡县,若有不明,则只能从缺。如表1:
表1 《史记》《汉书》所载传主名字及郡县次序
如上引司马相如,《史记》首列名,继之以郡、县,末列其字;《汉书》先列名字,复言郡县。此亦可证上文谓《汉书》所载多本班彪《后传》。
然而,《汉书》虽对《史记》体例之不严有所不满,却有自坏体例之举。考之《汉书》,其不依传主名字郡县序次者有之,盖有三焉,分别是《司马迁传》《王贡两龚鲍传》《叙传》。若按《汉书》全书惯例,叙写司马迁应写成“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人也”云云。可是,班固并没有采用此种方式,而是袭取《史记·太史公自序》,起首即云:“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5]2727此以历数祖先之形式,撰成《汉书·司马迁传》,实属奇笔。唯《汉书》并非《史记》,无必要历叙司马氏之先祖。如此述而不作,实出于对司马迁之尊敬。循此例,《汉书·叙传》叙述班氏祖先,亦属自坏体例之二。此篇因属自叙先祖生平,反而不如《司马迁传》之强烈。至于《王贡两龚鲍传》,始之以“昔武王伐纣,迁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齐薄之,饿(死)于首阳,不食其禄,周犹称盛德焉”[5]3055,篇名似为合传,实为类传。全篇所记皆为贤德之人,近乎古之所谓逸者。考班固所以载录王吉、贡禹、龚胜、龚舍、鲍宣等五人事迹,意在“激贪厉俗”[5]3058。由是观之,班氏所以自坏体例,实乃有意为之,一为颂扬史迁,嘉其编撰《史记》之功;二为历叙先祖,颂其扶风班氏源流;三为激贪厉俗,歌颂贤德之人。
(二)有“列传”而所据实为《史记》
班固明言《汉书·艺文志》本之于向、歆父子《别录》《七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5]1701。今《艺文志》有班固自注,张舜徽指出篇中“凡句下之注不题姓字者,皆班氏原文”[10]125。张氏复于《汉书艺文志释例》发明班固自注之义例,言简意赅,足发人心,此处不赘。张氏《释例》“标注作者行事例”一项,尤堪玩味,其文如下:
凡事迹见于《太史公书》者,则曰有列传,如儒家《晏子》《孟子》《孙卿子》《鲁仲连子》,道家《筦子》,法家《商君》,纵横家《苏子》《张子》,《诗赋略》《屈原赋》,《兵书略》吴起、魏公子之属是也。[10]127
张氏谓“凡事迹见于《太史公书》者,则曰有列传”,《汉书》袭取向、歆父子之书,序已明言,殆无可疑。至于小注则出班氏手笔,然则“有列传”者,实为班氏视己书为续《史记》之书,且《史记》《汉书》当合看之证。张舜徽此说实本颜师古《汉书注》,师古曰:“有列传者,谓《太史公书》。”[5]1727考诸《汉志》班氏自注为“有列传”者共11次。《晏子》8篇、《筦子》86篇,“列传”所指乃《史记·管晏列传》;《孟子》11篇、《孙卿子》33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鲁仲连子》14篇,“列传”所指乃《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商君》29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商君列传》;《苏子》31篇,“列传”所指乃《史记·苏秦列传》;《张子》10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张仪列传》;《屈原赋》25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吴起》48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魏公子》21篇,“列传”所指乃《史记·魏公子列传》。以上11人皆属先秦,《汉书》不可能载录此等人物,故“有列传”者,必指《史记》无疑。此亦《汉书》本于续《史记》之作,《史》《汉》当合看之一隅。
(三)揭露汉室之失,不虚美,不隐恶
班氏编纂《汉书》,出于对《史记》之不满,以为《史记》将汉室置于百王之末。王树民云:“《汉书》的突出特点,在极力美化封建统治者,异常地提高了统治者在历史上的地位。”[11]以为《汉书》旨在褒扬汉室。刘知几指出:“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6]213以为班固掩饰汉代帝王之缺失,并且贬抑忠臣。
其实,《汉书》作者(班彪、班固)既为汉臣,歌颂汉德,本无可疑;至于悉数掩去汉室之恶,则未必然,冉昭德甚至称赞班固能够“不为汉讳”[12]。举例而言,《史记》《汉书》同写汉文帝,《史记·孝文本纪》称赞其“除肉刑”,[7]428《汉书·刑法志》谓“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5]1099。《汉书》不单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颂,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轻用刑罚。朱东润云:“史传有了互见之例,不但重复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贬,明忌讳,但是必待研讨全书而后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倘使谨读本传,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止会是朦胧而不确实。”[13]“《史记》写作的特长,在于运用互见之例,常能使读者对于当前的人物,从不同的方面,加以认识。这一点特长,在《汉书》里是保留下来的,有时在运用上使人感觉到比《史记》更大胆,更灵活,因为班固所触及的人物,常常是几乎已经论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实,我们不能不重加考虑。”[14]朱说是也。利用史传互见之法,结合本纪与各篇所记,便知文帝为人。至于景帝,包括其为太子时以棋盘击杀吴王太子*事见《汉书·吴王濞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04页。、即位后将老师石奋调官*景帝即位以后,即将老师调任,其人忘恩负义,不报师恩。事见班固《汉书》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93-2194页。、吴楚七国之乱时以晁错之命抵祸*事见《汉书·晁错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01-2302页。,《汉书》皆直书而不隐。准此,如就所载内容而言,《汉书》甚具“实录”精神,而且更为“大胆”。再如《司马迁传》,《汉书》袭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中有一关键句子与《史记》对照如下:
《史记·太史公自序》:“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7]3297
《汉书·司马迁传》:“贬诸侯,讨大夫。”[5]2717
王明通以为“班文删‘贬天子’三字。盖班氏以为天子不可贬,而诸侯可退,大夫可讨,此为尊王之精神,亦为尊汉所本也”[15]。王说似是。吕世浩亦与王明通取意相近。*参见吕世浩《从〈史记〉到〈汉书〉──转折过程与历史意义》,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版。然而,《史记》和《汉书》既然应该合看,《汉书》乃续《史记》之作,天子不得贬,读者但取《史记》对照《汉书》,自可见班固刻意删去“天子退”三字,欲盖弥彰,反而彰显《汉书》立意褒贬之《春秋》笔法。
(四)袭取“谤书”,勇气可嘉
《汉书》流传甚广,师授源流明确,《史记》则不然。《史记》书成以后,流传不广,至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5]2737。《史记》在《汉书·艺文志》归入“六艺略”之“春秋类”,史迁外孙杨恽亦以为此书“颇为《春秋》”[5]2889。至于《春秋》笔法,史迁以《春秋》为六经之首,并谓此书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乃“礼义之大宗也”[7]3297,3298。史迁借壶遂之口,以为《春秋》可以“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7]3299。犹如量度世事之尺,可论定是非。壶遂以为孔子生逢乱世,撰写《春秋》无可厚非,可是史迁生于汉武盛世,何以仍欲继史迁而撰《史记》。史迁之回答唯唯否否,以为《史记》跟《春秋》不可比较,壶遂之言实谬。
《史记》130篇,其中10篇早已有目无书,今所见者实为后世所补。卫宏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7]3321葛洪所记略同。*葛洪《西京杂记》卷六,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页。据此,是有目无书者,或出武帝所削,张晏以为包括“《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已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7]3321今所见10篇之文,当出后人所补。大抵《史记》所载,有不利于汉室皇权者,故流传不久即渐有散佚。《后汉书》载王允谓“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李贤注清楚定义何谓“谤书”,其曰:“凡史官记事,善恶必书。谓迁所着《史记》,但是汉家不善之事,皆为谤也。非独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之类是也。”[1]2006此等“汉家不善”之事,《史记》多有载之,故得“谤书”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三事《汉书》亦皆袭取《史记》,*“高祖善家令之言”见于《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武帝筭缗”见于《汉书》卷六《武帝纪》“初算缗钱”。“榷酤”事见《汉书》卷六《武帝纪》“初榷酒酤”。以上内容分别见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2、178、204页。则《汉书》亦可谓之为“谤书”乎?
除了《汉书·司马迁传》直斥史迁之文以外,班固《典引》亦有对史迁之不满,其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17]班固所言引人遐思,如果班氏父子对《史记》如此不满,大可扬弃不用,另着新文。可是,《汉书》百篇之中,因袭《史记》竟多达61篇。吕世浩云:“班固之一生,皆因贪利慕荣而曲学谄媚,不惜变乱篡改《史记》之良法,其后终因攀附权凶、骄纵子弟而死。前后相较,太史公之死可谓重于泰山,而班固之死可谓轻于鸿毛。二者之高下,如是而已矣!”[16]吕说可商。班固之死,确与攀附窦宪、骄纵子弟相关,然以为《汉书》变乱《史记》,却是太过。班固生时,学术早已定于一尊,较诸史迁而言,更为闭固。西汉中叶,武帝接纳董仲舒之上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史迁编撰《史记》正在此时。《汉书》则不然。学术既已定于一尊,史家对政局之异见需要更多勇气才可出之。面对《史记》,班固只能态度谨慎以取用。《后汉书》班固本传载有一事,尤可注意。在撰写《汉书》以前,班固已尝因撰写汉代历史已为人诬告,陷于囹圄。如非固弟班超代为上书,并亲见明帝,具陈兄长著述之意,班固早已死于狱中,而不能有《汉书》之作。由是观之,班固早已明了撰写历史之危,然不单继承父业,更加大量取用《史记》,以及对史迁之歌颂。此正反映出班固之史家精神,与史迁源出一辙。因此,《汉书》之中,班固亦必以不虚美,不隐恶,以史书为尺度,欲令乱臣贼子惧。
其实,班固袭取《史记》,自坏体例以为史迁立传,本身已是对司马迁其人其书之表扬。徐朔方《史汉论稿》:“《汉书》承袭《史记》这一事实生动地表明班固对司马迁的敬仰和崇拜。”[18]徐说是也。如果《史记》已是“谤书”,而班固又不遗余力加以袭取,再加上《汉书》续写《史记》,二书应当合看,则《汉书》必待专门传授,方可了解其微言大义,上文所言《汉书》之授受过程亦可得到佐证。
结 语
本文讨论《史记》与《汉书》之关系,兼及《汉书》之微言大义与《春秋》笔法,可总之如下:
其一,《汉书》续《史记》而作,然《史》《汉》关系除文献互见外,尚有其他重要原因。《汉书》乃继《史记》而作并当与《史记》合看。武帝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汉书》前身为续《史记》,乃班氏家学,自班彪始撰,而班固续之。
其二,袭取《史记》而独见微词。班氏父子尝批评《史记》,以为其记人姓名籍贯体例不纯,《汉书》推尊史迁,故于《司马迁传》自坏体例,历记司马氏之先祖。又《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有列传”,亦表明《汉书》当与《史记》合看方见甚大义所在。《史记》书成以后,少人传习,或因“谤书”之嫌。《汉书》袭取《史记》者众矣,则“不虚美,不隐恶”者不独《史记》,而《汉书》与有荣焉。
其三,尊显汉室而不失《春秋》笔法。杨树达《汉书释例》尝谓有“微词例”,即《汉书》行文之中有《春秋》之微言大义。今观《汉书》不为汉讳之例大有所在,言有尽而意无穷,深具《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之精神。吕世浩以为“班固之一生,皆因贪利慕荣而曲学谄媚”,以《汉书》之微词言之,实属可商。
[1]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李威熊.汉书导读[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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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oftheRelationshipbetweenShijiandHanshu
PAN Ming-J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999077, China)
Sima Qian’sShijias the first work of annal biography records the history from the Five Emperors to the Emperor Wu of Han with 526,500 words. Ban Gu’sHanshuonly records the history of Western Han with 800,000 words. With the period from the beginning of Emperor Gaozu of Han to Emperor Wu of Han,ShijiandHanshurecorded the history of Han dynasty by using the same materials. There are 61 chapters ofHanshuget reference fromShiji. After the appearance ofHanshu, there are some comparative studies on the two books.Shijiwas not widely spread, and even it was regarded as a book which slandered the Han government due to its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Under the prosperity of Han dynasty, many people read and did research onHanshu, so the position of it was totally different fromShiji.ShijiandHanshushare many parallel passages but one is slanderous and the other is eulogistic.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parallel passages inShijiandHanshu, and finds out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and the writing skill ofSpringandAutumnAnnalareused inHanshu, and it also demonstrates the spirit ofShiji.
Shiji;Hanshu;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格式:潘铭基.《史记》《汉书》关系新议[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6):31-36.
2017-11-10
潘铭基(1977-),男,香港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副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秦汉史籍、儒家文献、唐代经学、历代避讳等。
K234
A
2096-3122(2017)06-0031-06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05
(编校:王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