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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甲骨文看疍民的起源与变迁

2018-01-03方礼刚方未艾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蚩尤苗族

方礼刚,方未艾

(1.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2.[美]布兰迪斯大学 人文学院,马萨诸塞州 沃尔瑟姆 02453)

从甲骨文看疍民的起源与变迁

方礼刚1,方未艾2

(1.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2.[美]布兰迪斯大学 人文学院,马萨诸塞州 沃尔瑟姆 02453)

疍民文化不仅在中国,在东南亚甚至南太平洋一些岛国和地区均有传播。疍民的起源与变迁的脉络尚无确切定论。“蜑”字虽然在主要甲骨文字典中没有收录,但甲骨文“蚩”字却隐含了与“蜑”相关的许多信息。“蜑”不仅与“蚩”高度相关,而且与“蛮”“夷”关系密切。古代“蜑人”不仅指水上居民,也包括山地居民。传统的观点认为,疍民源于古代的“蜑人”,这个结论还当存疑。现代的疍民继承了古代“蜑人”的生活方式,但未必继承了族源关系。

疍民;甲骨文;“蜑”;“蚩”;“夷”;“苗”;族源

疍民是分布于福建、两广、海南沿海及南方一些重要河流沿岸的“水上居民”。随着新中国的成立,疍民实现了从水居到陆居的转变。其留下的许多文化问题,包括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需要不断进行研究。本文甚至更早的骨刻文为起点,试图通过分析研究与“疍”字相关联的蜑、蚩、延、虫、蛮、夷等文字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希望能从中寻找到疍民的族源变迁和社会变迁的蛛丝马迹,特别是需要进澄清今“疍”与古“蜑”之间的关系问题。

一、 “疍”字与“疍人”的源起

今天我们所指的“疍”,俗称“疍民”“疍家”或“疍人”。追本溯源,“疍”字是产生于近现代的简化汉字,它的原形为“蜑”“蜒”,抑或稍后演变的“蛋”。但今天的“疍民”族属是否就是古代的“蜑”则另当别论。

“疍”字源于“蜑”已有定论,但“蜑”字与“蚩”字的关系少有人述及。“蜑”在现有的甲骨文诸种字典中都没有收录,有趣的是甲骨文中收录的“蚩”字,拆开来看,正是上延下虫的“蜑”字,如果这两字在远古是同一个字,那么,“蜑”的历史可大大提前,“疍人”的起源时间也要大大提前。

从《世本》“廪君之先,故出巫诞”[1]可知,“蜑”是一个群体,指的是人。那么,“蜑”的本意是什么呢?“蜑”字结构是上延下虫,正与甲骨文“蚩”字巧合,下面我们就以甲骨文“蚩”字为分析工具来试图解读“蜑”字。分析研究这个“延”与“虫”的分别含义,以及组合在一起的含义,从而探索“蜑”与“蚩”的联系。

其一,“虫”是对某个群体所贴的一个标签。当然这个标签不是自贴的,是外加的。《晋书·五行志》载“夫臝虫人类,而人为之主”[3],及至唐代“无能子”则直言“人者,臝虫也”[4]。古人认为,人类本就是虫(动物)类,人是虫中之王,只不过华夏族“开化”得快,最先由不知遮羞的“臝虫”(相当于原始人)演进为“臝虫”的高级形态“人”,而“蜑”或“蚩”这类族群还停留在“臝虫”的阶段,基于他们那么近乎原始人的生活状态,所以认为他们就是虫生的,不是人类。詹坚固是这样解释蜑、蛮、夷这些与“虫”相关的字:“南方边地之人,生于虫蛇之地,故指代南方蛮夷之人的汉字,多从虫,表示他们乃虫蛇种类。”[5]当然这只代表华夏民族对他族的鄙夷与偏见。

其二,“虫”是某个群体以虫蛇为伍的象征。与蛇为伍的群体《山海经》中出现很多,《山海经·大荒南经》中“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6]370。《山海经》所谓的神很可能就是华夏先民对当时周边未能识别的族群的形容,“践两赤蛇”就是以脚踏蛇,或蛇在脚下,听命于主人。在甲骨文中,足与延同义,以足踏蛇,不就是“上延下虫”的“蜑”字或“蚩”字么?说明“蜑”或“蚩”是与虫蛇为伍、行踪无定的游牧渔猎民族。邢义田从考古学角度解释了远古南方多虫蛇的事实,“长江流域及其以南的广阔地区普遍采取干栏式建筑,当系适应多雨潮湿,瘴疠蛇虫而发展出来的土著文化”[7]。同时,南方民族也有食蛇之风,如《海外东经》有“黑齿国在其北,为人黑,食稻,啖蛇”[6]259。1982年发掘的湖北马山一号楚墓中出土的丝锦绣上有一幅“凤鸟食蛇”图。

其三,“虫”是某个群体为龙图腾团族的象征。说明该群体是以虫(龙)作为祭祀的对象或崇拜对象。“自商周以来,祭祀一直是国家重要的宗教活动”[8],并且“周人同样占卜,信天命”[9],这种占卜不仅是龟甲卜,感物取象之物卜亦较为广泛,“龙”抑或真有此物,抑或虚构之物且不论,总之,“龙”的身上寄托着人类超越自然的美好梦想当无疑。上文述及,在甲骨文字典中,“延”字本身含有祭祀的意思,延虫联系在一起,就是以虫作为祭祀对象或崇拜对象,或者在“文身裸袒”时露出龙形文身,表示这是一个龙图腾团族。

综上,当“延”与“虫”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群体的标志文字时,说明这个群体与“延”“虫”的关系极大,单从文字而言,“虫”是其属性,“延”是其读音,同时“延”也表达了这个“虫”的存在方式,整体看来,无论为“蜑”或为“蚩”,所指是一个人类群体,并且这个群体与虫有关,这个群体的流动性也很强,比如像游牧或渔猎民族一样,逐水草而居,经常迁徙、常年征伐或逃避战乱。从现在史料看,“蜑”与“蚩”都符合这些特征,本文第三部分有述。

二、 “蜑”的族群归属

史载“蜑”较早的称谓始自“巴楚”,称为“巫蜑”“蛮蜑”。段渝指出:“在古代被称为巴,即北达陕南,包有嘉陵江和汉水上游西部地区,南及黔涪,包有黔中和湘西地区在内的一大片地域之内……他们当中,既有属于濮越系的族群,又有属于氐羌系的族群。”“商代晚期由滇东北至川南人蜀为王的杜宇,也是濮人。……蜒则是从江汉之间南迁濮人的一支。《华阳国志·巴志》所载川东诸族中作为专门族称的濮,也是从江汉迁来的濮,故虽徙他所,名从主人不变。”[10]巴人被楚灭后,一部分融入楚,一部分继续东迁溪谷僻壤之地,延续着“蜑”的历史。《太平寰宇记》谓:“酉、辰、巫、武、沅等五溪。古老相传云楚子灭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五溪,各为一溪之长……古谓之蛮蜑聚落。”[11]韩愈《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铭》中也有“管有岭外十三州之地。林蛮洞蜒,守条死要,不相渔劫”[12]。由此可知,不独在五溪,五溪以东以南的广袤土地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蜑”。

“蜑”为“蛇种”是古人的认识,但现在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徐松石考证:“蜑实僚壮中水上人的通称,今两粤仍有称蜑人为水上人或水户者。川滇壮族称河为Daan,唐樊绰《蛮书》译为赕字。现时广西壮人则呼河为Dah为Da。蜑字蛋字赕字乃系同音异译。”[13]虽然徐的研究并不能确认“蜑”的本义就是水边居民的意思,但这一研究则将对“蜑”的考证大大推进了一步,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变迁的过程,即从巴楚之“巫蜑”“洞蜑”到川滇僚壮之“水蜑”这样一个过程。

《说文》释“蜑”为“南方夷”[14]283,如果将“南方夷”等同于“南夷”的话,较早提出“南夷”这一概念的是司马相如,他曾出使西南地区,并作《喻巴蜀檄文》,文曰:“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今奉市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15]841基于这些史实,学者多认为,我国古代西南地区存在着两个大的民族群体,即“西夷”和“南夷”,并且“南夷地区以濮越族群民族为主,西夷地区以氐羌族群民族为主”[16]。南夷有时也指代南蛮,《逸周书·王会解》:“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孔晁云:‘六者,南蛮之别名。’”[17]关于南蛮,《史记索隐》在解释《史记·吴太伯世家》“奔荆蛮”一词时说:“蛮者,闽也,南夷之名,蛮亦称越。”[18]可知历史上的南蛮,亦指越人,而濮是其中的一支。综合来看,古代指称的“南夷”,其地域基本上包含长江中下游流域及其南部僻壤之地未“开化”的非“华”族族群。而“南方夷”则比“南夷”的概念还应更广泛一些,它不仅仅是族群概念,更是指地理方位,是相对于“东夷”即“东方之人”而言的,即在汉代乃至以前,史家将以濮、越等“蛮夷”为主体的南方少数民族统称为“蜑”。其地理范围大致是沿长江流域,西到四川,东到长江出海口,其东南界约为今天的东南沿海,两广、云南大部及海南,相当如今天的华东、华中偏南部分、西南、华南地区。甚至延及越南北部和中部、朝鲜半岛、日本九州等地。

三、 “蜑”与“蚩”的关系

本研究认为,“蚩”字创始之初或是“专指蚩尤”,但后来亦可能演变为泛指蚩尤集团,就如“蚩尤九黎”和“祝融八姓”一样,但蚩尤集团并不自称为“蚩”,只称其首领为“蚩尤”,“尤”古亦同“酋”,即首领的意思。蚩尤集团自称为“蛮”,周王朝时领有巴楚之地的楚王多次自称“蛮夷”[15]326。他称则为“蜑”“蛮”“夷”。

综合“蚩”字“上延下虫”的甲骨文结构及骨刻文形象来解读,可以得出几点认识:

一是,“蚩”就是“蜑”的变体。当作为族群首领的专用词可能称为“蚩”,而作为族群的称呼可能就为“蜑”,也有可能是后世为了将个人与群体分开识别,避免族人与其领袖同名讳而将同一字变化成两种写法,并且读音也有不同。“蚩尤”集团当时的生活处境正是古“蜑”的缩影。《尚书·吕刑》载:“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20]208黄帝当年对蚩尤所属的九黎三苗族是行赶尽杀绝之策,蚩尤余部纷纷逃入人迹罕至的“丛薄”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艸居”生活,衣不蔽体、披发文身当习以为常。时移世序,这些人就自然而变成了“非我族类”,正如樊绰《蛮书》载:“夷蜑居山谷,巴夏居城郭。与中土风俗礼乐不同。”[21]不仅不同,甚至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在统治者或其通都大邑之臣民看来,这类人群就是“蛇种虫类”,因而也就贴上了“蜑”或“蚩”的标签。在首领为“蚩”,在部落成员为“蜑”。

二是,“蚩”与“蜑”都是龙图腾团族。东人达研究认为,“创伏羲、女娲崇拜教”[22]是蚩尤的功绩之一,正因如此,所以黄帝才对其讨伐。史载及出土文物显示伏羲、女娲的形象本就是“人首龙身”[23],那么这一形象也就成了蚩尤族属的自我定位。《山海经·大荒南经》云:“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侄桔,是为枫木。”[6]373中国古代建筑物上以“蚩吻”作装饰的图样,便是在房屋屋脊的两端各做一“龙头”,俗称“兽头”。于这种建筑装饰物的起源,孙作云释为:“蚩吻(尾)为龙尾,而蚩尾之制源于蚩尤。”[24]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上:“蚩者,海兽也。……蚩尾既是水兽,作蚩尤字是也。”[25]蚩从虫,这里所谓水兽,即水中之虫,亦相当于“龙行于渊”,亦说明“蚩”或“蜑”这个群体与“水居”生活有关。“蚩”字的甲骨文或骨刻文均象征人足或人身下有虫(蛇),这种组合要么象征的是“人践蛇”,即《山海经·大荒南经》“南海渚中有神,……践两赤蛇”[6]370所描述的形象,要么象征神话传说中“人身蛟尾”的“蛟人”形象,两种形象的所要表达的都是“人蛇合一”的龙图腾。“蜑”人确有崇蛇习俗,侧证了与“蚩”或同出一源。明代邝露《赤雅》记:“蜑人神宫,画蛇以祭,自云龙种。”[26]52

四、 “蜑”与“夷”的关系

《说文》释“蜑”为“南方夷”,显然,“蜑”是“夷”的统称,史籍中常有“夷蜑”连用,因此有必要考察“夷”字之义,特别是要考察“夷”与“龙”“蛇”“虫”的关系。

由上文已知,楚王多次说过,“我蛮夷也”。那么,“南方夷”捕蛇、戏蛇、友蛇、崇蛇,可能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清代朱凤起所编《辞通》显示:“委蛇”在许多文献中写作“威夷”[29],更清楚地说明了“夷”与“蛇”的关系。《礼记·王制》载:“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30]也许这个“夷”开始是专指与南方“蛮”“蜑”相区别的“东方之人”,但后来,“蛮”“蜑”“夷”可以互称互通,几乎没有差别了。如《尚书·大禹谟》:“无怠无荒,四夷来王。”[31]88说明在夏商时期,夷已不再是“东方之人”专属了。及至北魏,以洛阳为中心划分“四夷”。据《洛阳伽蓝记》载:“永桥以南,圆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32]说明古代都是以当时国家行政中心为参照系,四周边境边远荒凉偏僻之地的“化外”民族都称之为夷。因此,夷是地理方位和族群的混合体。

五、 “蚩”与“苗”的关系

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源自中国古代的蚩尤九黎部落集团。*参见伍新福著《中国苗族通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页。这一观点已被大多数学者所接受。考古认为,东夷集团是比华夏初民更早的远古先民,他们生活在黄淮地区乃至长江流域,后来也成为蚩尤的一支,黄帝败蚩尤后,一部分融入华夏民族,一部分被迫西迁和南迁,成为所谓的“南蛮”或“南方夷”,其主体就是苗民,而苗民有龙蛇崇拜传统。《山海经·海内经》载:“南方……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名曰延维。”[6]455-456郭璞考证“延维”即“委蛇”[28]14。如果将延维的维字以蛇字来代替,延蛇(虫)组合起来不就是一个“蚩”字或“蜑”字?由此观之,“蚩”“蜑”是苗民的先祖,“蚩”“蜑”、苗与“龙”“蛇”有不解之缘。关于“龙图腾团族”闻一多先生有系列引证:

究竟哪些民族属于龙族呢……古代有着人首蛇身神,近代奉伏羲、女娲为傩公傩母的苗族,不用讲了。……(越人)其为龙族,也不用怀疑。

这综合式的龙图腾团族所包括的单位,……一部分向北迁徙的即后来的匈奴,一部分向南边迁徙的,即周初南方荆楚、吴越各蛮族,现在的苗族即其一部分的后裔。[28]32-38

《尚书·吕刑》引郑玄注:“苗民即九黎之后,颛顼诛九黎,至其子孙为国,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恶,尧兴又诛之,尧末又在朝,舜臣,尧又窜之,后禹摄位,又在洞庭逆命,禹又诛之。”[31]538邵炳军等认为,此正与今南方苗族称其先祖为“佼黎够尤”即“九黎蚩尤”[33]文化传统相合。邵炳军分析指出:“大致在相当于马家窑文化晚期至黄河中游龙山文化时期,高阳氏平定了蚩尤九黎之叛,祝融八姓(蚩尤九黎)支族便开始了第一次南迁……到了江汉流域,与当地土著氏族部落融合而形成了有苗氏族部落集团。”[33]苗族是其中的主体成分。由于战争等原因,苗族不断地向南迁徙,一部分最终迁出了中国的土地,分布于亚欧美各国,成了一个国际性的民族,一份《世界各国苗族人口统计表》中显示,苗族全球总人口约为1038.6 万,在中国有890多万。*参见石茂名《跨国苗族研究:民族与国家的边界》,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330页。

六、 “蜑”与“苗”的关系

上文述及,既知“蜑”与“蚩”有可能原本一字,或者是同一事物,两个名称,不同读音而已。又知“蚩”与“苗”也有关系,那么,“蜑”与“苗”有关系也是顺理成章。“蜑”字的造字之初,既然与“蚩”高度近似甚至相同,那么,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其指向当与蚩尤集团有关。蚩尤是苗民的远古英雄这一认识无论从文献还是从苗族传统及文化遗存方面已得到了学界的高度认同,但本研究认为,“蚩尤”族属似并非专指苗族,应比苗族范围大得多。那么,同样,“蜑人”与“苗族”也就并非对等关系,“蜑”包括苗人,但也包括后来发展演变出的其他南方各少数民族。蚩尤所处的时代,并无苗族的概念,只有苗族的族源“九黎”“三苗”和“祝融八姓”。因此,理清这个问题,须从蚩尤的族属说起。

关于蚩尤应归属哪一族群则至少有三种不同说法。一是蚩尤属东夷说,如徐旭生提出古代部族分华夏、东夷、苗蛮三集团说,认为“蚩尤属东夷集团”[34],颇得学界信从。二是蚩尤属苗蛮说。如杜勇通过文献考证认为,“把蚩尤归属于南方苗蛮集团可能更近于历史的本相”[35]。三是蚩尤同属东夷苗蛮说。如石朝江的研究认为,蚩尤的后裔“苗族源于中国古代东夷、九黎、三苗部落集团”[36]。蚩尤族源于东夷,与黄帝战败后,一部分融入华夏、留居东夷,一部分南迁,成为苗蛮主体。本研究赞同第三说,即蚩尤同属东夷苗蛮体系,是东夷与苗蛮融合与变迁的结果,蚩尤属“龙族”,蚩尤后来成为“南方夷”的代表性人物。

郭辉东等通过稽古搜理,指出蚩尤败退后,东夷集团“一部分留原地与华夏部落逐渐融合,大部分离开江淮流域向西南山区迁徙,至今日的湘西、鄂西、广西、贵州以及越南、东南亚各地”[37]。综合现有典籍及民间遗存,“蚩尤”一脉的源流大致有如下路线:蚩尤(祝融八姓与蚩尤九黎的融合)→苗民(又称三苗或有苗)→荆蛮、濮越(又称蛮、蛮荆、巴人、百濮、百越)→武陵蛮(又称五溪蛮)→苗族、瑶族、畲族、侗族、黎族、水族、仡佬、壮族、傣族、彝族、毛南族、土家族等众多南方少数民族,而这些少数民族,大多是三苗的后裔,在古史中也都曾被笼统称之为“蜑”。

詹坚固研究指出,“长江中上游之‘蜑’指巴州蜑或荆州蜑,是专称”[5]。这个所谓的“巴州蜑或荆州蜑”,就是指古“巴楚”族属和地域,有时也称荆蛮或蛮夷。“巴楚同属苗蛮”[38],巴楚是苗人早期的主要活动地区,这一见解已成学界共识。“巴楚”是蚩尤族迁徙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停留地区。巴地活动范围 “主要活动于川东、鄂西北和陕西汉中一带”[39],并从西周时代开始,以川东为中心建立了巴国,成为这一带的主体民族。包山楚简第217号简载“举祷楚先老僮、祝融、鬻熊各一牂”[33],说明芈氏楚人以老僮、祝融、鬻熊为先祖,已自我归属于三苗集团后裔。

研究者多认为,“九黎、三苗、荆蛮、南蛮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37],是“九黎三苗”的变迁与演进。“所谓三苗,指的是由蛮、濮、巴三个民族组成,巴族源于鄂西地区,与三苗在远古时期是同源的。”[40]巴濮的统治部族同为廪君之后,而廪君也被公认为是土家族的祖先。

巴楚、荆蛮、五溪蛮,也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与“盘瓠”图腾族团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郭辉东的研究指出:“盘瓠是长江中下游流域的土著居民,他们曾容纳了九黎、三苗的余部,一同构筑了江南众民族的基本框架……盘瓠神话在苗、瑶、畲、水、侗、壮、黎、土家、仡佬、毛南等族中广为传播,盘瓠成为南方众民族的先祖,繁衍出众后世子孙。”因此,郭辉东得出结论,“上古时代及其以后的九黎、三苗、盘瓠,周时的荆楚,汉时的诸蛮,与今天的南方诸少数民族是一脉相承的。”[37]

南宋末年,史书上开始出现苗族的古称“畲民”和“輋民”。刘克庄在《漳州谕畲》一文中曰:“凡溪峒种类不一,曰蛮、曰徭、曰黎、曰蜑,……在漳州曰畲”“省民、山越往往错居”。[41]说明“蜑”曾经是指称过苗族及其演变的徭、黎、畲等族,并非专指某一民族,也非专指逐水而居的民族,是对南方各少数民族,特别是巴楚、荆蛮、百越系各民族的统称,依这个思路,除了回族等外来民族,以及蒙古族、藏族、维吾尔族等明显有差别的西部和北方少数民族以外,我国古代居住于高山峡谷、河海之滨,地处偏僻、生存环境恶劣、生活条件艰苦,并与华夏或中原汉民族及通都大邑中人少有往来的南方众多的少数民族,曾经均被称为“蜑”,这些民族也大多是“东夷”与“三苗”的融合与演进,又因为这些“蜑”多属“三苗”的孑遗,而“三苗”是“蚩尤”的后裔,因此,“蜑”的原初含义主要是对“三苗”集团的称呼,同时也是一种蔑称,“三苗”集团经过数千年的融合与分化,逐渐形成了以川东为界的长江中上游和长江中下游流域及其以南的南方众多的少数民族。盘匏族虽以狗为图腾,但在华夏族看来,依然是以虫蛇为伍的“南方夷”。

从明人笔记所描述的苗人分布地域来看,与本文分析的“三苗”地域相近,甚至更广。明末邝露《赤雅》“徭人祀典”云:“徭名輋客,古八蛮之种。五溪以南,穷极岭海,迤逦巴蜀,兰、胡、盘、侯四姓,盘姓居多,皆高辛狗王之后。”[26]7这个地域基本上是以川东为界的长江流域以及南部地区。今人的研究也认为长江流域的蜑民“是今天土家、瑶、苗等族的先民”[5],还有认为也是壮族先民,据徐松石考证:“蜑实僚壮中水上人的通称,今两粤仍有称蜑人为水上人或水户者。”[13]蒙默认为汉唐间川鄂湘黔地区蜒人与“近代民族中的侗族有关。”[42]“蜑”还经常被用来泛指南方其他少数民族,此时“蜑”与“蛮”“夷”的泛称用法相同。

古代的“蜑”“苗”“夷”都是指长江流域及其南方的古“三苗”遗族。最新的考古表明,三苗的痕迹已不仅仅限于巴楚、荆蛮、扬越,已影响到蜀地,甚至影响到中南半岛等地区。彭元江研究发现三星堆文化里面已经有许多“‘三苗’因素”。[43]《越南古代史》也自认为曾属蛮夷:“在周代,汉族人所称呼的蛮人,就正是在尧舜时代被称之为交趾的人,也正是秦汉时代被称之为越的人。越名是常常与夷或彝同时出现的。”[44]59“比壮族南移还早的,乃吉蔑族、安南族和蒙族(Mon)。壮族最初移入印度之那的,乃掸族、佬族的祖宗。”[44]123因此,古时的“蜑”“苗”“夷”涵盖更加广泛。

七、 古“蜑”与今“疍”的关系

既知“疍”是由“蜑”演进而来,“蜑人”与“蚩尤”族属相关,那么,今“疍”是否即是古“蜑”还需追本溯源,了解两个维度的演变:一是“疍”字的演变,二是“疍”人的演变。

(一)“疍”字的演变

“疍”字的演变经历了三次,第一次是“蜑”的产生,第二次是“蜑”演变为“蛋”,第三次是“蛋”演变为“疍”。

“蜑”据前文所述,均为上延下虫,或可与“蚩”字同解,如此而言,可推之“蜑”的历史很久远,即在甲骨文产生的商周之前就已产生,及至《世本》“故出巫蜑”才开始有了与“蚩”字相区分的正式记录。

古代的“蜑”不仅仅是水上居民,他们要么居深山峡谷,如上文樊绰《蛮书》所言:“夷蜑居山谷,巴夏居城郭。”[21]要么居于水边或森林,宋代周去非记载:“钦之蜑有三:一为鱼蜑,善举网垂纶;二为蠔蜑,善没海取蠔;三为木蜑,善伐山取材。”[46]居于水边者,亦不仅仅是指大江大湖大海,“长江以南所有江河,多有此种居民居住”[26]52。

至于“蜑”字何时俗写为“蛋”,汪冰冰的研究认为:“从出土的材料和传世文献看,这一讹变产生的时间应始于唐朝。”[46]汪冰冰是基于唐代楷书书写的变异,分析认为“延”字在用楷体书写时,变化不大,但在用行书或草书书写时,“延”字就讹变为“疋”,这是符合事实的,但还忽略了一个方面,甲骨文中,“延辵古本一字”[2]180,而“疋”是“辵”的变体或简写,因此,“蜑”演变为“蛋”是合乎情理的。尽管如此,“蛋”在古代正统典籍中不多见,可能因书写简便,只在民间流传,上不了大雅之堂。在民间,俗称卵为蛋,如鸡卵为鸡蛋。“蛋”在《说文》中没有收录,《康熙字典》始录“蛋”字,解释为:“音但,古作蜑,柳宗元《飨军亭记》有‘胡夷蛋蛮’”[47]。这也说明了以“蛋”代“蜑”不晚于唐代。而将“蛋”与鸡或鸭相联,成为鸡蛋或鸭蛋的“蛋”,在二十四史中极少见,据查较早在《明史》中才发现了“鸭蛋”的用例:“全军从鸭蛋洲渡,陷武昌。”[47]鸭蛋洲在湖北黄冈,民间传说其名称正是源于明代,当地老百姓因其形如鸭蛋故名。古先民认为,人在胎中时外面就裹了一层“胞衣”,其实就是一个“卵”,人赤条条生于世,也就是破壳而出,生于人的脚下,即“上延下虫”,是为“蜑”字,而“蜑亦通诞”,所谓诞生应即这个意思。可见诞生本意为蛋生,这亦当是“蜑”的另一种解释,但这种解释与蛇种并不矛盾。在先秦时期,很可能民间就称呼鸡卵蛇卵等动物的卵为“蛋”,“蜑”的本意不排除就是蛋的意思,蛋也就是“臝虫”,蛋是“蜑”的民间俗写。“蜑人”也就指那些南方湿热之地、没有“开化”的、“文身裸袒”的原始先民。当然不是他们故意不“开化”,是苗民那段苦难历史造成的。

蜑”写作“疍”是在民国时期,詹坚固认为,“疍”是“蛋”的变体,是当时一些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知识分子,认为“蜑”或“蛋”形旁从虫,含歧视之贬义,故新造“疍”字以代之。[5]以官方文告形式将“疍民”群体确定下来,或许始自民国,但“蜑”写作“疍”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成书于乾隆年间的《吴下方言考》也指出:“疍本作但,后世改作蜑”[48],应当反过来说,是后世作改作疍。《辞海》正式收入“疍”:“疍,亦作蜑。疍民,‘水上居民’的旧称”。[49]

(二)“疍”人的演变

“疍”人的演变也经历了大约三个阶段,是一个外延不断收缩,内涵不但变迁的过程。最先是泛指黄帝败蚩尤后,所有被边缘化的“九黎三苗”族群。其次是泛指以苗族、土家族等为主体的长江流域及其南方的各少数民族。即所谓“蛮蜑”“濮越”,包括“山蜑”“林蜑”“木蜑”“鱼蜑”“珠蜑”等。最后才是专指东南沿海“水上居民”,即以“鱼蜑”“珠蜑”为主体的所谓“疍民”。作为一个广泛群体大量出现,并被官方史籍所记录,或始于宋代,詹坚固认为,“疍民”群体“自宋代以后开始成为两广、福建一带水上居民的专称。”[5]但作为水上居民可能更早就有了,如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广东八》引《晋书·陶璜上疏》:“晋时广州南岸周旋六十余里,不宾服者五万余户,皆蛮蜑杂居。”[50]陈序经认为当时已有不少疍民。但详察之,此记载并未说明是否水居,只说在南岸,其中或有水居者。而且,陈序经的《疍民的研究》这本书是不分蜑、蛋或疍的,从古至今皆统称为疍民,抹杀了蜑的变迁过程,实为不准确的用法。

1933年广东省政府建设厅发布的《限令疍民拆除大沙头木屋茅寮》布告上已有“疍民”称呼*参见《广东省人民政府公报》,1933(228),第21页。,可知“疍”字在民国时已在政府公文中才开始普遍使用。新中国成立后,考虑到“蛋”有贬义,现代汉语统一使用“疍”,日常称呼则称“水上居民”或“渔民”。其余写作“但、旦”,乃近人不规范用法。

据本课题的调查,海南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才彻底完成“疍民”从水居变为陆居的改造,并且仍然还有少数居住于水上,成为旅游观光的资源。“疍民”虽然完成了从水居到陆居的变迁,但“疍民”聚居地及其后裔仍保持了独特的文化习俗,值得进一步研究、挖掘和保护。

可知,古蜑与今疍差别很大,甚至有多大程度的关联度也还是一个值得再研究的问题。而且,即便是从宋代已分出了水居疍民,但今天的疍民群体也很难说就是宋代那个疍民群体的后裔,因为中间历经了千余年的朝代更迭、战争影响、生活所迫、避难逃荒、境遇改变等原因,通过正常或非正常(如暴力抢夺地盘)的方式,既有原本水居者不断地成为陆居或迁徙他处,或因战争,台风等灾难而自然消失。也有原本陆居者不断地加入成为水居者,及至近现代,这一群体才逐渐相对稳定,对于这些“水上居民”而言,“水居”虽然艰苦,但更容易获得基本的生存资源,在风雨如晦的旧社会,能“活人”也算是有一个出路。这也就是为何“水居”者能够相对固定下来成为一个群体的原因。

八、 余 论

之所以这些“水居”群体沿袭了“疍民”称号,是因为“疍(蜑)”这一称呼与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有关,与族源并没有关系,也就是说,只要符合“与华人错居”“水居山处”“文身裸袒”“劗发文身”“浮舟江海”“不识文字”“风俗殊异”“蛇种”“虫类”等等古“蜑”的基本特征,无论来自哪里,不分族属,该可称之为“疍(蜑)”,今“疍”只是符合了其中之一的“水居”条件而已。那么,今天各地的疍民既不可能是来自某个单一的族群,甚至也不一定都是汉族,如粤东地区甲子一带的“疍民都说自己是蒙古人后裔”[51]10,是元亡时避乱于海上所致。虽然最后均同化于汉族,相信绝大部分都非古“蜑”的后裔,真正古“蜑”的孑遗极少极少,古“蜑”的孑遗讲的应当不是汉语,他们作为原始先民很可能早就被汉人追赶到荒原野岭,高山深谷之中,而成为今天我国南方和西南方诸多少数民族,或漂泊流离到中南半岛甚至南洋,已成为新的马来人、印尼人乃至“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一带”[51]23等南洋诸岛上的居民。而今天崇拜蚩尤、盘匏、廪君的苗瑶侗壮畲仡佬土家等南方和西南方众多的少数族群反而极可能就是古代的“蜑”人后裔。具体是如何变迁的,需要根据不同地域和特定的群体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这当是另外一个研究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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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sandTransitionofDanPeoplefromtheOracleBoneScript

FANG Li-gang1,FANG Wei-ai2

(1.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 Sanya Hainan 572022, China;2.Graduate 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 Brandeis University, Waltham 02453, Massachusetts, United States)

The dissemination of Dan culture is widespread not only in China, but also in some island countries and reg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even the Pacific Ocean. The context of the origins and transition of the people still has not reached a conclusive agreement. Although the word “蜑” (Dan) is not included in the main dictionary of the oracle bones script(Jiaguwen甲骨文), the word “蚩” (Chi) in the oracle bones script implies a lot of information related to “蜑”. Moreover, “蜑”is not only highly relevant to “蚩”, but also relevant to “蛮” (Man) and “夷” (Yi). The ancient “蜑人” (Dan people) is a generalized concept that covers a wide range. This concept does not limit to the ‘water residents’, it also includes the ‘mountain residents’. The traditional view that Dan people (疍民) originate from the ancient Dans (蜑人) is still controversial. Modern Dan people certainly inherit the ancient Dans’ ways of life, but they do not necessarily inherit the ethnic and clan relationships.

Dan (疍) people; oracle bone script; Dan (蜑); Chi(蚩); Yi (夷); Miao(苗);ethnic origin

格式:方礼刚,方未艾.从甲骨文看疍民的起源与变迁[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6):15-23.

2017-11-22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科研项目(RHDSG201702)

方礼刚(1963-),男,湖北黄冈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学、社会管理与民族社会学;方未艾(1993-),女,海南三亚人,美国布兰迪斯大学人文学院全球研究专业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人口迁移。

C951

A

2096-3122(2017) 06-0015-09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03

(编校: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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