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逆志”之阐与辩
2017-12-31徐雅帆
【摘要】 孟子“以意逆志”的命题,是其诗学的核心观念,使孟子诗学在中国诗学思想史上占重要地位,也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解读的主要途径。孟子针对春秋以来断章取义的诗风,提出“以意逆志”的主张,而“以意逆志”又总是与孟子的另一重要命题“知人论世”紧密联系。本文试图通过对“以意逆志”的阐释以及与“断章取义”“知人论世”关系的辨析,来重新审视这一命题的内涵。
【关键词】 以意逆志 断章取义 知人论世
一、“以意逆志”探源
“以意逆志”说首见于《孟子.万章下》: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闻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之,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足周无遗民也。”
问题是由咸丘蒙提出的,他听人说,有高尚道德的人,君主不能以他为臣,父亲不能以他为儿子。舜不以尧为臣民,虽然尧让位与舜,但舜一直等他死后方真正即位。舜的父亲瞽瞍,在舜做天子时,又不算他的臣民,这和《诗经》中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岂不是矛盾了吗?孟子针对咸丘蒙对《诗?小雅?北山》的错误理解,指出要全面确切地理解诗的内容,必须善于“以意逆志”。
对于“意”的理解,学术界主要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意”指说诗人之“意”,即说诗人从自己对诗作内容的理解出发,去寻求诗人在作品中所表达的“志”,这种对“意”的理解较早,汉代的经学家和宋代理学家就普遍持这种看法。如汉代赵岐《孟子注疏》说:“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宋人朱熹《孟子集注》说:“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意”是客观存在于诗中的意,持这种看法的主要代表是清人吴淇。他在《六朝选诗定论缘起》中说到:“不知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为舆,载志而游,或有方,或无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诗论诗,犹之以人治人也。”认为“意”是作者的思想、情感,是作者本身的创作意图,而近人多用此说。
古往今来,从后汉赵歧到清代吴淇,从现代著名学者朱自清的《诗言志辨》到当代学者李泽厚、刘纲纪的《中国美学史》一卷、阮国华的《孟子说诗复议》等,都参与到对“意”究竟是批评主体之意,还是表现作者之志的作品的辨析探讨之中,“意”的主体性特征,在历代学者的探求争议中被突出、强化。首先,在《孟子?万章上》的原文中“说《诗》者”是明显的主语,按照语法一般规则,“以意逆志”应该是以“说《诗》者”之意逆作者之志。其次,孟子提出这一命题,是针对当时春秋战国时期盛行的“赋诗断章,余取所求”之风而提出的。当时赋诗往往断章取义,不理会原句与其上下文的联系,导致赋诗之人的语意,常常与诗作者的原意大相径庭。孟子教导文人解说诗歌,不要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而望义生义,也不应对某此艺术性夸张修饰作机械地理解。因此,“意”指说诗人之“意”更为合理。
“以意逆志”之“逆”《说文》训为“迎也”。段玉裁《注》云:“逆、迎二字通用。”说明“逆”有“迎受”、“接纳”之义。《周礼.地官》郑玄注云:“逆,犹钩考也。”是“逆”又有“钩考”、“探究”之义。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则释“逆”为“回溯、追溯”。总起来看,“逆”的解释大致不外这三个义项,无论是“迎受作者的本意”,还是“探究作者的本意”,或是“追溯作者的本意”,都指向了閱读的目的——以作者的创作意图作为旨归的文学释义活动。
总之,孟子的“以意逆志”是比较科学的文学批评方法。孟子以这种方法解说《诗》中的一些作品,接近于还其作为文学作品的本来面目,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比较客观实在的批评原则。后世大量的诗话词话几乎是在此原则下展开文学批评和记录读后感想的。中国古代的批评家大多强调阅读的“遥想”“臆解”,强调“以意求古人则近,以词求古人则远”,重视了文学理解的主体性特点。
二、从“断章取义”到“以意逆志”
“以意逆志”这一命题是孟子反驳咸丘蒙而提出,命题本身包括两个层面的意义结构:一是反对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二是主张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现代论诗者普遍认为孟子是反对断章取义而提出以意逆志,并把以意逆志作为断章取义的对立面来解释其内涵。咸丘蒙是断章取义,孟子却就全篇说解。孟子通过对两首诗的解读,说明解释诗,不能断章取义,要从诗的整体出发,以自己对诗的理解去接近作者的本意。
孟子立足语境把握全篇关注诗人的“以意逆志”的解释方法。受到了朱自清、童庆炳、周光庆等不同研究领域的现代学者从不同的视野的关注。他们一致认同孟子反对断章取义而提出以意逆志的历史事实。
那么,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的命题是否与断章取义形成如此尖锐的矛盾冲突呢?我们有必要把目光投向“断章取义”这个关键词。
这种传统语境中的断章取义,使用过程中逐渐引申出一般理解方法层面的含义。在现代语境中,断章取义指的是一种无效、不当的理解方法:“不顾全篇文章或谈话的内容,而只是孤立地取其中一段或一句的意思。”因此,在现代汉语语境中“断章取义”一词有两种不同的内涵与语义色彩。断章取义既是指赋《诗》、称《诗》的现象及其方式的专门术语,又指含有贬义色彩的孤立截取字句不顾全篇的理解方法的普通术语。
因此,所谓的孟子反对断章取义而提出以意逆志的说法,就具有两种不同的所指。一种含义是孟子反对断章取义的赋《诗》、引《诗》现象而提出以意逆志的说《诗》任务。另一种含义是孟子反对不顾全篇内容只是孤立地取其中一段或一句意思的理解方法,而提出以意逆志的理解方法。
孟子生活的时代,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的时期,面对的是“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的自由纷争的局面,引诗的活动相当普遍。但在引诗活动中是“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断章取义,各取所需。孟子对这一现象不满意,为了维护儒家话语的地位,孟子岂能容忍说诗者有自由解诗的创造权力。同时,《诗》所表达的观念与现实也确有矛盾,如何解决这些矛盾,也是孟子思考的一个问题。这正是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的社会背景。
整体理解方法与片面理解方式的矛盾,引诗与解诗的对立,也成为孟子以意逆志的说《诗》理论主张与引《诗》实践的矛盾。论诗者可以把“以文害辞、以辞害志”理解为断章取义,也可以把断章取义解释为片面理解,但不能论说在孟子自身观念视野中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反对断章取义。
一方面,孟子并未反对断章取义的引诗现象、引诗方法。《孟子》中记载孟子引称《诗》的章句三十多处。孟子提出的说《诗》新论题与已有的引《诗》传统方式没有对立,它们在孟子语境中是一种延续,服务于共同的政教目的。另一方面,孟子没有片面理解与整体理解的方式对立,在《孟子》文本中也出现多次借《诗经》章句来理解圣人心志,就是理解《北山》之诗孟子也是抓住“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关键句。
孟子视野中的以意逆志不是作为断章取义的对立面提出的,以意逆志与断章取义没有矛盾对立的关系。回到孟子语境中“断章取义”与“以意逆志”应该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整体由部分构成,没有部分整体便不复存在;部分如果没有纳入整体的关系,部分就不知所属。文学作品的阅读也是这样的,阅读一部文学作品,必须从它的字句作起,从而把握全篇的意旨。如果读者没有一个整体的观念,那么这些字句便只能成为孤立的符号,不能构成意义。在此,孟了则巧妙地解决了这一关系,使文学阅读成为首尾呼应、循环不已的系统。
首先,由部分把握整体,通过对一章一句解决,把握作品的主旨,进而去探索作者的创作之志。其次,在整体中审视各个部分,用作者的创作之志去解读产生歧义的字句。这样阅读过程便形成了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对于整体的认识必须有赖于对部分的认识才能得以完成,在对整体有了解的情况下在去充分认识各个部分,然后进行周而复始的运动,即狄尔泰所谓的“阐释的循环”。
由部分把握整体重视微观考辨,尊崇文本在阅读中的无上地位,使之只把注意力放到了文本的表层意蕴上,而对其深层意蕴无从把握。美国文艺理论家赫什指出:“一件文本只能复现某个陈述者或作者的言语,或者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一个含义能离开它的创造者而存在”。这种阅读方式有一定的客观性,但工作到此远远没有终结。在整体中审视各个部分,看到了作品之意与作者之意之间的距离,在前一种方式的基础上加入了整体形象思维观念,在整体与局部之间的循环融合活动中,达到对作者原意的把握。
三、从“以意逆志”到“知人论世”
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这个命题,完成了由“诗言志”到“以意逆志”的文学阅读之“圆”。但是,在这个“圆”中有最重要的一环,即解释的有效性如何能得以保障的问题。“以意逆志”给了读者充分的自主想象空间,有利于读者结合自身的体会创造性地理解文本,保证了意义生成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然而过分夸大读者的作用,又容易导致对文本误读,歪曲、违背作者的“志”。也就是说,所“逆”之“志”究竟是不是创作主体的“志”?对此孟子在“以意逆志”说中并未作答。“以意逆志”说只是给文学阅读树立了一个原则性间架,其间许多环节需要弥补,只有补充了具体操作环节后,才能真正落实。而“知人论世”完成了这一任务。
“知人”即是认知作者其人的生活道路,创作个性,审美追求。而“论世”则不仅要认知世道的泰否,人情的炎凉,而且要论世事与作者创作的关系。正由于尚友是通过读古人之书来尚友,因而在尚友的理论中,包涵了如何通过知人论世来掌握作品所言之志的批评的方法。这样孟子就将批评对象扩展到了作者及他所处的时代。
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认为,社会是文学产生的母体和基础,文学是一种社会性话语活动,文学的“唯一源泉”是社会生活;蕴含在话语系统中,借以寻求社会的沟通的体验,是社會化了的社会性情感;文学的各种要素,无论是语词、格律、节奏、原型、比喻等等,还是主体相应的审美“感觉”,都是社会的产物,甚至可以说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文学话语的发展与变化最终取决于社会的发展与变化,也可以说,文学话语的演变本身就是社会的发展与变化的一部分,因为文学就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这种文学的社会性,使得“知人论世”成为艺术批评合乎实际、公允细致的保证。
“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两个命题一起,构成了孟子的文学批评方法。正如清人顾镇说:“夫不论其世欲知其人,不得也;不知其人欲道其志,亦不得也。……故知论世知人,而后逆志之说可用也”。(《虞东说诗》)王国维也说:“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虽然当年孟子尚未在批评理论上倡导,却在《小弁》、《凯风》等诗的批评实践中将“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结合起来了。应该说“知人论世”给“以意逆志”的可靠性提供了技术上的保障。
首先,“知人论世”这一方法论能够更好地帮助读者理解作者之志。其次,“以意逆志”的命题承认了读者即释义者、接受者在文本阅读过程中的地位。可想而知,阅读活动离不开接受主体和文本的存在。接受者必须调动自己的一切相似或相类的经验观照作品,融入自己的主观情感、想象等活动,才能够与作者的情感产生共鸣,从而体会到理解到作者的思想志趣。深入探究这两个命题,不难发现其中包含了构成批评的读者、作品、作者、时代四大因素。而美国当代文艺学家M?N?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一书中提出了文学的四要素,他从人类社会历史的现实的一切都是文学这一特殊的精神活动的角度出发,提出文学作为一种活动,总是同作品、作家、时代、读者等四要素构成的流动过程和整体。这与孟子的两个命题达到了一种内在的高度契合。孟子认为作者作为批评主体只有通过对作品、作者以及作者所处时代的逐层考察认识,才能真正揭示作者创作初衷和那些在作品中并未直接表达,却借已表述的内容所暗示和象征的深层含蕴,最终达到对作品所言之志的把握。因此,为了更好的“逆志”,就行“知人论世”,孟子不仅极力倡导这种理论,在《孟子》一书中也极力实践这一理论。
简言之,“知人论世”是针对“人”的阐释法,“以意逆志”是针对文本的阐释法,二者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它们是一个完整的阐释体系。先得“知人论世”才可能“以意逆志”,否则“以意逆志”就会陷入主观臆断。孟子以这种方法解说《诗》中的一些作品,接近于还其作为文学作品本来面目,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比较客观的批评原则。
参考文献
[1] 论“以意逆志”说之内涵、价值及其对接受主体的遮蔽[J]. 尚永亮,王蕾. 文艺研究. 2004(06)
[2] 孟子论礼的本质[J]. 梅珍生.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04(03)